十二

我不是 不傷 不痛 不難過

我隻是 不美 不好 都不說

幹了每滴寂寞

等著你 在我世界路過

1

白蘭裹著披肩縮在書房的單人沙發裏,小貓棲在她的膝頭,仰著臉,眼睛睜得渾圓,期待著,索要著。

白蘭的眼神暫時從手機屏幕上移開,滑下,飄向那雙仿佛戴了美瞳、描了眼線的碧綠貓眼上,唇緩緩降落,落到粉嫩的鼻頭,輕吻。

咕嚕,咕嚕。

索吻成功後的小貓心滿意足,蜷起爪子,枕著尾巴,呼呼大睡。

白蘭拉下披肩的一角,覆在小貓滾圓的肚子上,眼睛再度攀回手機。

屏幕上是一張照片,暮色四合的庭院中,零星綴著幾支燭台,女人坐在象牙色的包皮輪椅中,右手隨意搭在貴賓犬的脖頸上,宛如夜之女王。

她的皮膚是標準的杏仁色,加州陽光的饋贈,黑色鬈發,每個發卷彎曲的程度都精準得可怕。刀子臉,又長又尖,戳破暮色,嘴唇極薄,仿佛隻是口紅塗出來的一顆桃心。

女人老了後,果然會變醜。白蘭看著照片,想。

但即使老了,那身老骨頭裏仍悶燒著殘餘的美,讓人不能忽視,隨意瞄上一眼,便移不開視線。

白蘭盯著照片,不眨眼,腦海中浮現的十六年前,不,更早時女人的樣子。

白,瘦,柳葉眉,杏仁眼,鵝蛋臉,雲一樣柔軟,花一般嬌豔。尤其那張嘴,仿佛綻放在初雪中的一朵紅梅,所有人看到都想去嗅,卻舍不得摘。

這樣一張俏臉,一個妙人,半個小時前,成為粉末狀被安置在大洋彼岸六尺之下的墓穴裏。白蘭想著,吊起嘴角,笑了,苦笑嘲笑各半。

她盯著手機裏的遺照,左手慢慢合攏,企圖從和女人有關的稀薄的回憶裏撈出些殘渣。小貓睡熱了,蹬開披肩,翻開肚皮,她終於想起了一幕。

那是冰天雪地的一月,女人站在小區樓下,旁邊有流浪狗低頭扒垃圾箱。她穿著單靴站在泥雪之中,米色的呢大衣被風掀開一角,她當時把衣領翻起來用雙手緊緊攥著,微笑著,那樣幸福,美麗,楚楚動人。

那是白蘭見她的最後一麵——這個她在生物學上應該稱為“母親”的女人,頭也不回地離開家,鑽進出租車,飛去加利福尼亞。

三年前,白蘭去過那裏,終日陽光充沛,終年氣溫恰人,海水湛藍,沙灘金黃,棕櫚碧綠,絕對的人間天堂。

怪不得會拋夫棄女。她完全理解了女人當年所做的一切,忽爾想起了江笙說過的話:無愛的家,就是一個臭水坑,有機會逃出這個水坑是正確的。

那一刻,白蘭覺得自己和女人合解了,所以,也就沒有必要見麵了。她走到女人位於馬裏布的白色別墅門口,抽完一支煙,轉身離開。

那時,她以為自己和女人之間,先死的會是她。畢竟,好人不長壽。然後她又覺得,自己和女人,都不算好人。

死了好,一了百了,所有賬都一筆購銷。

她對著女人的遺照,在心裏說,替父親白旭成說,並希望他們在地獄裏也不要相遇,完全忘記對方。或許十六年前,他們就做到了。她又想。

摸著小貓柔軟的頸毛,白蘭突然覺得輕鬆了,父母都死了,三人之間盤根錯節的恩怨情仇,總算一刀砍斷了。

死亡,果然是解決任何問題的終極途徑。

2

白老師,微博訪談三分鍾後開始,請您準備一下。

主持人發來私信提示。

不用準備,直接開始吧。

白蘭回,打開訪談界麵,瞬間,問題滿溢屏幕。

她一直覺得人像水晶,陽光下光芒璀璨,錘子下不堪一擊。看著這些迎麵撲來的問題,偶有幾束光——真粉絲的提問,盡是砸下來的錘子——故意找茬的噴子。網絡亂象見得太多,她一眼便知。

隻是,靠眼毒心狠活到現在的她,並不是透明脆弱的水晶,而是有千麵、有夠硬的鑽石,能劃破鋼鐵的物質。

她直起身,昂首、挺胸、挑起下巴,喝光一整杯威士忌,切換到防禦模式。

問題1:白女王經常在小說裏殺人,各種血腥,花式殘暴,現實生活中,是不是也膽子大作風彪悍啊?

白蘭一眼鏢中這個問題,並確定提問者是個直男癌。

她打出答案:

我,是一個特別沒種的人,雖然經常能想到又壞又變態的點子,但都隻敢用在小說裏,現實中,我連蟑螂都怕。

白蘭邊回複,邊伸出腳,拖鞋後跟壓住一隻蜈蚣,碾死,接著回答:

作家和宅男一樣,都是坐在家裏,把對現實生活的種種不滿,發泄在屏幕上(,然後回到現實中躺平。總之,是個不錯的職業,不用賣身,賣思想就可以賺錢。

第一個問題,白蘭沒有火力全開,也許是女人的死讓她心軟了一絲;更因為,剛開始就投炸彈,會把人嚇跑,那就沒意思了。要想在這個凶險的世界活下去,有時候,必須擺出軟弱的姿態。惡意,要一點一點釋放。

問題6:白大大,我特別喜歡你的小說,是你的忠實粉絲,我好羨慕你,我也想為自己的夢想奮鬥,當作家,寫出好的作品。我該怎樣入行?

問題7:我也是,我也是,白女王,我要怎樣寫作才能像你那樣成功?

問題8:同請教,上個月剛簽約寫網文,想問一下初學者的入門秘籍,跪求建議!

白蘭長歎了一口氣,又倒了一杯酒,喝光,統一回複:

各位,深吸一口氣,然後放棄吧。這個世界太黑暗,這個行業太辛苦,你的勤奮和天賦都得不到回報,在餓死之前,回頭是岸。

主持人看到這個答案嚇得倒吸了一口氣,連忙跑來打圓場:

白女王又開玩笑了,這碗毒雞湯,我先幹為敬。

然後連發三條私信給白蘭,哭求正能量。

良藥苦口,忠言逆耳,實話難聽。白蘭想,點了一支煙,連吸了兩口,回複:

剛才確實不是在開玩笑,我想說,千萬別跟我這種人請教經驗,請求建議。我開了掛,天生就是吃寫作這碗飯的,有天賦,運氣又好,所以才靠寫作活到現在,根本不具備參考價值。好比網遊,普通玩家再努力、強悍,也不會直通關底,因為,那是人民幣玩家的特權。

懂了嗎,各位普通玩家。

答案彈出後,訪談瞬間凍結,仿佛所有提問者都被卡住,噎死了,網頁一片死寂。

主持人再度出場救火,登陸小號,冒充粉絲提問:

問題13:您筆下的男女主人公從不表白,從不說“我愛你”,您為什麽這樣安排,您的愛情觀是怎樣的?

小貓似乎做了噩夢,胡亂蹬腿,嗚咽了幾聲,白蘭立即低下頭,將臉緊貼它的腦袋,輕蹭了幾下,見小貓安穩了下來,才回:

言默對夏雪說過“我愛你”,網上最新發表的那一章,不是我寫的那一章。

她抖落了半截煙灰,接著回複:

我覺得,愛,不要說,要做,直接做。你愛他,就為他花錢,為他造夢,為他拚命,為他鋪平一輩子的路,讓他一生無憂,要做到即使你死了,他也能很好地活著。我認為,這才是愛。

白蘭按住胃,繼續打字:

死亡是鎖,愛是鑰匙,隻有愛,才能解開死亡;也隻有愛,能超越死亡。

打完句號,結束訪談,她把最新寫好的章節——故事的結尾壓縮打包,連同發表時間,賬號密碼一同附在郵件裏,發送。收件人是白執事。

然後彎下腰,歪在沙發扶手上,暈了過去。

3

小李照例先打開一罐紅牛,再打開朋友圈。

在來理川的第一天,他和自己約定,一天隻喝一罐紅牛,最多兩罐,底線是三罐,絕對不能超過四罐。

他回頭看了眼老福特後座,第二箱紅牛隻剩下了一半,歎了口氣,仰脖灌了一大口,猛刷朋友圈。

“局裏怎麽樣?”鄭執頂著一雙已經擴散到臉頰的黑眼圈,打著吹欠鑽進車裏,問。

“挺好的,唐媽說咱們走了三天,局裏熱鬧得像過年,除了流浪漢和離家出走的大打出手,扒手和搞傳銷的吵個不停,其他一切安好,你看,這是唐媽的原話。”小李把手機拍到鄭執眼前,指著唐局長剛發的朋友圈。

“你若不在,便是睛天。”鄭執下意識讀了出來,讀完後才發現唐局長在最後@了他。

“胡說,我明明是咱們局的吉祥物,降落凡間的便衣天使。”他急忙抓過手機評論平反。

“今天有什麽新線索嗎?”鄭執邊打字,邊問。

“想聽實話嗎?”小李又開了罐紅牛,搖頭,“沒有,和前三天一樣,我努力過,但失失敗了,所以我隻能喝紅牛繼續努力,畢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或者後天,查案這種事急不得,你懂的。”小李把打開的紅牛遞給鄭執,歎道:“都怪水星逆行。”

其實他想說,都怪瘋子許絮。

三天前,他和鄭執連夜趕到理川,找到了許絮所說白蘭開車衝下懸崖的地段。盤山道,又偏又陡,全是胳膊肘彎,腦筋正常的人根本不會選擇這條路回城,除非想去西天。

周遭沒有住家,山上有幾個亂墳崗。他們原地等了三天,半個人都沒等到。至於許絮再三提及的買飲料的小賣部,嗬嗬,小李覺得她不是夢遊就是撞鬼了——根本沒有小賣部,這種鬼地方,連鬼都不願意來。

他們花了72個小時,喝光一箱半紅牛,啃了三天硬麵包,隻證明了一件事:許絮在說謊。其實小李心裏早就認定,她瘋了,瘋子說的瘋話,傻子才會信。

但鄭執卻信了,並一直堅信,不放棄。

“鄭隊,咱們回去吧,老這樣也不是辦法啊。”老這樣埋頭查案,也不是解決失戀的辦法啊。小李在心裏把話補全。他覺得鄭執非揪著許絮說的話不放,執意來理川查案,並不是真的為了查案,而是逃避,逃避白蘭,逃避失戀,逃避現實。

“再等等,查案這種事急不得。”鄭執用小李說的話,堵他的嘴。

小李的心意,他懂。單了這麽多年了,他知道,女友,男友,好友,無論跟誰在一起,生活,其實都得自己熬。受的傷、流的淚、吃的苦,不可能期待對方理解,更不要去找共鳴和慰藉,到頭來,隻會讓自己難堪,讓對方擔憂。所以,即使麵對小李,和他出生入死、穿過同一條褲子的兄弟,鄭執也無法開口直言。他隻能選擇一心撲到案子上,一口將痛苦全部吞下。他習慣這樣了。

“水逆不怕,待我轉發幾條錦鯉,轉轉運。”他搓了搓臉,戴上小李熟悉的、那張嬉皮笑臉的麵具,繼續糊弄小李,騙自己。

“你真的準備放棄白姐了?”鄭執能忍住不講,小李卻不能忍住不問。反正待著也是待著,還不如做做心理疏導。

“快看,有人回複你了。”

“別轉移話題。”

“真的,不信我給你點開,呀,是楚恬。”

“我才不信,你準是又騙我,”小李飛了鄭執一個白眼,“快給我手機!”他猛撲到鄭執懷裏搶回手機。

“什麽楚恬,明明是我妹。”小李歎了口氣,臉立刻垮了下來,“我,學士學位,人民警察,四有青年;我妹,大學肄業,家裏蹲,夜出不歸,男友一堆。你知道嗎,有一次,有個男的想從她臥室的窗戶爬出去,結果撞上一個正準備爬窗進來的,兩人直接在陽台就打了起來,你能相信嗎,比起我,我媽居然更喜歡我妹,我發朋友圈她都屏蔽,我妹的,她居然點讚。”小李越說越氣,鄭執長出了一口氣,總算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你當單身狗多久了?”鄭執決定繼續讓他分心。

“你仿佛在問我的年齡。”小李氣鼓鼓地回答,惡狠狠地刷朋友圈。

“哎,楚恬對我笑了,我不是單身狗了,我要脫團了!”小李忽然振臂高呼,紅牛灑了一身。

“啥?”

“她發了張照片,我第一個點讚,她給我回了個笑臉。”小李舉著手機雙眼放光。

“禮貌性微笑而已,腦補過度。”鄭執小聲嘀咕,搶過小李的手機。楚恬站在陽光下,對鏡頭比剪刀手,手肘幾塊青紫。背後是一輛黑色的捷豹,簇新,閃亮。

鄭執把照片放大,仔細看,一種詭異的感覺慢慢塗滿全身。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可是,他說不出來。

“鄭隊,那邊有個人,轉了半天了,是不是迷路了啊?”不等鄭執回話,小李便打開車門走下去,直奔路邊,“大爺,您老找什麽呢,家在哪兒,我送您回去。”他心想,老頭準是出來溜達走錯路了,一時犯了糊塗,找不到家。這種事,他一周在局裏能碰上三四回,相當有經驗。

“啥,我耳背,你大點聲!”大爺嚷嚷著,小李隻好扯著嗓子又問了一遍。

“我找小賣部啊,孫女嚷嚷著要吃方便麵,這不,我出來給買。嘿,奇了怪了,前幾天還在,怎麽突然沒了,搬走了也不貼個告示。”大爺邊說邊比劃,仿佛小賣部就在他的右手邊。

聽到“小賣部”三個字,鄭執像出膛的子彈,噌地躥了出來,趕到大爺麵前,高聲問:“您經常來這兒?”

“是啊,禮拜天廣場有集市,我每周都去趕集,給孫女買點小玩意兒,走這條路近。”大爺指著前方山腳下的空地。

“那您上周日路過時見過一輛車嗎?就停在小賣部旁邊。”鄭執也比劃了起來。

“白的,小轎車,比你那個新。”大爺指著老福特,“車上還下來一個女的,短頭發,比他還高。”大爺回頭看小李。

小李看向鄭執,眼睛和嘴驚成三個黑洞。鄭執怔了一下,心裏驟然電閃雷鳴。

4

江笙終於打通了白蘭的電話,確定了約診的時間。等白蘭時,他給窗邊的綠蘿噴水,葉子被一寸寸衝幹淨,他的心,也一點點變安靜。

“江笙?”門突然開了,一個聲音裹挾著一縷寒風衝進辦公室,迅捷,鋒利。

“對。”江笙下意識地應了一句,才轉過身,確定來訪者。

“請坐。”沒有疑問,沒有訝異,江笙指著白蘭常坐的沙發,請邢澤坐下,就像多年未見的故友。

進入月,天色暗得愈發早。邢澤坐在沙發的一角,背光,看起來漆黑如墨,一線光亮也沒有。

像一團陰影。江笙想,不禁覺得背脊發涼。

邢澤看著江笙,沒再說話,不是正常那種看,而是看穿。他透過江笙的眼睛看到心裏,看進靈魂盡頭。好像把雙手伸進他體內,捧著他的心髒,慢慢攥緊,再緊。

江笙別過頭,敗下陣來,猛吸一口氣。剛才對視那短短十幾秒,他覺自己死了一遍。

即使躲過對視,也躲不過殺氣,邢澤的眼神依然緊追不舍,冷漠又沉鬱。江笙不由得繃緊肩膀,攥緊拳頭——他聞到了背後傳來的危險氣息。

他想逃,本能地遠離邢澤,但是一想到白蘭,他斥退了本能,選擇麵對。

“你和白蘭的問題解決了?”他強迫自己轉過身,戴上心理醫生的麵具,率先出招。

邢澤眨了下眼。

“白蘭這種人,和她相處不容易,我知道你們一路走到現在,一定受過不少苦。”江笙打出同情牌試探,想撬開邢澤的嘴,確定他今天來訪的目的。

邢澤牽了下嘴角,又收起。

你以為你知道,你根本不知道,受苦這種事,不是靠想象可以明白的。

邢澤什麽也沒說,江笙卻全都聽懂了。

邢澤站起身,向窗前走去,陰影咻地拉長,迅速把江笙吞沒。

江笙下意識地回頭,不小心又與邢澤對視了,那雙眼睛,沒有焦點,沒有溫度,像極了收割性命的死神,仿佛剛走出地獄,高舉鐮刀,刀尖正對他的胸口。

“你誤會了,我對白蘭絕對沒有逾越之情,也沒有非分之想,我隻是,隻是,關心她。”當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到隻隔著一層薄薄的空氣時,江笙交代遺言般擲出這些話,出於自保的本能——他覺得自己要挨打了。

他知道兩種打架模式:一種是“別惹我”式,其過程一般很慢,虛張聲勢,為了給人留下不好招惹的印象,大多是花拳繡腿;另一種是“別想跑”式,出拳快、用力猛、凶殘,不留情,常常幾秒內就結束戰鬥。

他覺得邢澤要出手,他看過他打架,很過癮,也很嚇人,絕對是“別想跑”式。

果然,邢澤出手了,拳風擦過江笙的耳側,剮得他側臉生疼,咣!拳頭砸在他耳邊,落地窗上,玻璃嗚咽一聲,簌簌發抖。

“你一直覺得,我配不上白蘭,在你眼中,除了你,沒有人配得上她。你是不愛她,但你對她有比愛還深切的保護欲,你想獨占她。”邢澤看著江笙,敲釘子般,一字字把話敲到江笙的耳朵裏,心裏。

江笙呆住了,他以為邢澤隻是個小白臉,吃軟飯討好女人,他根本什麽都不懂。

原來,他懂。他看透了一切,隻是不說。

現在,他說破了,江笙覺得像被當眾扒光衣服,開膛破肚暴曬在陽光下,從裏到外,一覽無餘。

“白蘭,她好她壞她美她醜她生她死,隻要是她,都可以。就算她隻剩一副白骨、一捧飛灰、一塊墓碑,我也要。她怎樣,我不管,她在我這裏,就好。”邢澤收回拳頭,敲著左胸口,斑斑血跡滲入黑色襯衫,轉眼融為一體。

“她不來了,讓我轉告你,別等了。”丟下這句話,邢澤關門,走人。

撲通,江笙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覺得自己被掏空了,瞬間蒼老,一無所有。

5

鄭執走出警察局大門時,正值中午。

離上次下雨已經過了一個星期,城市又冷又幹,像塊枯骨,到處都是霧霾和飛灰,根本躲不開。灰塵落到衣服的纖維裏,覆在皮膚的毛孔上,堵得人透不過氣。

難得太陽此時冒出了頭,大片大片金黃色的陽光灑下,鄭執卻打了個冷顫,徹骨生寒。

臨出門前,他又去看了許絮,她還是堅稱白蘭是自殺,自己沒有殺人。鄭執照例沉默,沒有告訴她,她隻說對了一半。

她確實沒殺白蘭,卻涉嫌謀殺了另一個人——孫媛。

感恩節期間,為了不想白蘭,鄭執寄情於工作,加班加點重新調查審理過的案件,在孫媛恐嚇白蘭意外墜落電梯井的案件中,有了新發現:一個邊角的攝像頭拍到了那個撕掉電梯封條、拿走警示牌的熊孩子的正臉。

幾經周折,鄭執終於確認了熊孩子的身份,找到了他的家長,一五一十將實情全部告之。不出所料,熊孩子結結實實地挨了一頓揍。他邊規勸,邊煽風點火,見揍得差不多了,就出手阻止,再次教育了家長後,離開。畢竟,孩子才7歲,盡管他恨不得讓他伏法,卻也知道法律不能拿未成年的孩子怎麽樣。

誰知事情出現反轉,孩子挨完揍後,哭著攆上鄭執,說是有人給他錢讓他這樣做的,他還拍下了那個人的照片,邊抽著鼻涕邊舉起手機給鄭執看。

因為是兒童專用手機,像素並不高,可鄭執卻一眼就認出了照片裏的人——Summer酒吧的老板娘,感恩節那天就是她把鄭執轟出門,哭喪著臉像剛死了丈夫的寡婦,力氣大得卻像殺豬的屠夫,鄭執記得相當清楚。

他立即趕回局裏,想和唐局長匯報新發現,剛走進辦公室就接到匿名電話舉報,說晚上7點鍾有人要在棋山停車場交易假幣,還傳來了交易人的照片。

又是那個老板娘!

這真是公開向法律挑釁,花樣作死,不抓她對不起自己啊!

鄭執心中一股正義之火熊熊燃起,立即拉人開會,在棋山停車場布控,7點一到,果然人贓並獲。隻是,那三百萬是真錢,而作死的許絮,根本沒弄清自己為什麽被抓,還扯出了白蘭跳崖自殺,邢澤被綁架的“案件”。

而這兩起“案件”,也根本不是案件。因為“死者”白蘭和“人質”邢澤都完好無損,根本沒有自殺和失蹤。

對此最合理的解釋,或許真如小李所說,許絮瘋了,計劃殺孫媛時就瘋了。

鄭執無法駁斥這種說法,但他有一種強烈的念頭,正破土發芽,迅速生長——他不希望許絮是真凶。如果是熊孩子貪玩手欠,誤拿了警告牌,一連串意外之下,導致孫媛墜入電梯井身亡,還可以歸咎於人生無常。如果是許絮因為不可告人的目的密謀策劃,利用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殺了一個犯了小錯的恐嚇者,還把身為警察的他也算計在內,讓他成為整樁謀殺案的目擊者和“行凶者”,那真是太可怕、太凶殘了,是對人性最殘暴的踐踏。他無法接受這樣的罪惡,僅僅是想想,就覺得心煩意亂,坐立難安。

所以他才會揪著許絮說過的話不放,跑去理川苦守三天,就為了尋找別的可能性,哪怕隻有一丁點。他不甘心以這種結局結案,不相信一個人會懷著那樣深的心機和惡意,去害一個陌生人——孫媛和許絮沒有任何交集。

終於,他等到了,他的直覺是對的,許絮沒有瘋。

他卻被引上了另一條更黑暗、更瘋狂的道路。

鄭執歎了口氣,鑽進老福特,一腳油門,衝了出去。

他是警察,隻能一條路走到底。

6

Destiny捧著一杯美式咖啡,蘸手指餅,邊吃,邊看Eddie的推特,覺得舌根泛苦。

她本不想看,屬於Eddie的一切都應該留在愛爾蘭,被冰冷的海水卷走,埋葬,分解。

可是手指卻養成了這樣的壞習慣,一有空閑,便摸索到那個賬號,點進去,一條條看,一看再看。

剖開那些寓意不明的文字,模糊閃爍的照片,剖到最裏層,看他的心,看看裏麵是不是還有她,哪怕,隻剩一絲殘骸。

太可悲了。

Destiny惡狠狠地將一大把手指餅塞進嘴裏,猛灌咖啡,自暴自棄,她看不起這樣的自己。

這不是她期待中的樣子。不是對任何事都雲淡風輕,可以信手埋葬一段感情,將全世界都踩在腳下,眼中心中隻有自我、隻取悅自我的人。

她想成為那樣的人。

叮鈴鈴,咖啡店的木門被推開,一個一身素白,黑發紅唇的女人走了進來,七寸高跟,目不斜視。她要了一杯黑咖啡坐在臨窗的卡座裏,倒酒,點煙,無視全世界。

啜了一口加了威士忌的咖啡,她感覺到背後的目光,回看了Destiny一眼。

我想成為這種人。

目光相撞的瞬間,這個念頭撞到Destiny的心頭,她心一狠,指尖輕輕一按,把Eddie拖入黑名單。

咖啡廳闃靜無聲,像一個密封的罐子,裏麵塞著滿滿的,失戀的味道。

鄭執推開木門,走進去時,想。

白蘭就坐在門邊臨窗的卡座裏,對著窗外的枯樹,抽煙。

看到白蘭來赴約,還提前了十分鍾,鄭執的心猛地向上一提。不得不承認,他還是抱有幻想,幻想之前的種種隻是一場噩夢,一個玩笑。

想到這兒他突然站住了,釘在原地,低下頭,覺得自己很可憐:事到如今,板上釘釘,卻還心存幻想。他使勁眨了幾下眼,將這股可憐逼退,誰知它又倒流,流遍全身。現在,他感到可悲,隻好拿出手機打開微信,翻出白蘭發的那一條,那10個字,逼自己去看,再次提醒自己:都結束了,這個你愛了十六年的女人,已經拒絕你了。你的未來,不會有她,而她的未來,與你無關。

放下吧。他在心中命令自己。

不,再試試,最後一次!他的心懇求著他。

似乎察覺到了什麽,白蘭轉過頭,按熄隻吸了半根的煙,抬起眼,看向門口,鄭執的方向。

她招了招手,張開嘴,“你”

“我,我需要你告訴我,你喜歡我,你也在等我。我知道自己自戀自私,膽小,還幼稚,但是我更知道,這樣的我,無助地愛著你,我需要你告訴我你也愛我!白蘭,我等了十六年,等太久了,告訴我,求你了,告訴我你也愛我。”鄭執在心裏反複默誦這段話,準備搶在白蘭正視他時,說出來。

白蘭抬頭看向鄭執,眼波流轉。

“你不會又想告白吧。”她把剛才的話說完。

這句語氣強烈、感情直白的否定,瞬間把鄭執已經提到舌尖的勇氣擊退,擊碎。他咽了下口水,覺得滿嘴玻璃碴子,皺眉,搖頭。

“那你想說什麽?”白蘭挑起下巴,打量著鄭執,鄭執趕忙低下頭,怕被那束比刺刀還鋒利的眼神割傷,更怕被再次看穿。

“沒,沒什麽。”他垂著頭貓著腰匆匆把自己塞進卡座,像個被捆緊的包裹。

“為許絮來的吧。”

這句話投過來,砸中鄭執的心窩,激出一身冷汗。他以為自己偽裝得很好,在來咖啡店的路上他在老福特裏彩排了無數次,命令自己要冷靜,要平常心。怎麽才剛見麵就把接連把心事暴露在臉上?太不專業了。他鄙視自己。

“你問吧。”白蘭又點了一支煙,偏過頭吐了個煙圈。

鄭執用手掌按住不停發抖的腿,突然覺得冷,從裏到外,透心涼。仿佛坐在對麵的,不是白蘭,而是一塊生鐵,一塊寒冰。

“上周日早七點到七點半這段時間,你在哪裏?”鄭執硬著頭皮開啟了這個他最不想又不得不提的話題。

“理川客運站。”

“許絮說那個時候你開車衝下懸崖掉進大海,自殺。”

“很顯然我沒死,至少,現在還沒死。”

“那她為什麽這樣說?”

“你應該去問她。”

“她說親眼看見你開車衝下去。”

“那個時候我在理川客運站,正在買回盛京的車票,我是坐7點25分的大巴回來的,這是車票,你也可以去調監控。”

“那天早晨你沒和許絮在一起?”

“我們倆一起退的房,她想開車回去,我想坐客車回去,就分道揚鑣。”

“那她為什麽說你開車投海自殺?”

“我不知道,我不會分身,做不到一邊在她麵前自殺,一邊在客運站買票。”

白蘭頓了一下,瞄了鄭執一眼。

鄭執抖了一下,恨不得立刻結束這場對話,跑回家喝光一箱啤酒蒙頭大睡。

“許絮說在十六年前,一個男孩為一個女孩殺了人,而那個女孩為了他燒了屍體。”他故意說得很慢,一個字一個字像魚餌一樣投向白蘭。

“我知道,”白蘭點頭,“這是我寫的小說,網上正在連載。”

“許絮說她當時也在現場,還把殺人焚屍的片段錄了下來。”

“錄像呢?我想看看。”

鄭執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搖頭,“攝像機壞了,錄像……沒找到。”

“別繞圈子了,你到底想向我求證什麽?”白蘭捂著胃,聲音陡然拔高。

“我熬了三個通宵,看完了你在網上連載的小說,我有個假設:許絮說的錄像的確存在,而你寫的也不是小說,是真實發生過的事,十六年來,夏雪一直在為言默殺人。”

“我也有一個假設,許絮得了妄想症,把小說裏的劇情當成了現實,自導自演了這麽一場鬧劇。”

鄭執仰頭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歎了出來,“唐媽和我說過,如果我們在乎一些事,就不得不忍受一些我們不喜歡的事,就比如現在,我真的,真的,一丁點也不喜歡像審犯人一樣審你。”

白蘭聽了,撣了下煙灰,指正:“第一,你已經把我當成了犯人,隻是,你沒有證據;第二,我不是犯人,我也不喜歡被審問。”

“我真的相信你,隻是……”鄭執忽然想到白蘭說過的“如果真的從心底相信,根本不需要說‘相信’”,硬吞回後麵要說的話,又歎了口氣。聰明的人,不該說的絕對不說,不願信的一概不信。鄭執自認為自己雙商極高,可是此刻,審問白蘭的他,卻是全世界最蠢的笨蛋。他明明相信她,恨不得剜出自己的心向她表明,卻把最不該說的話,說了個遍。

“對不起。”千言萬語堵在心頭,最後隻凝成了一句輕飄飄的歉意。

“沒事兒。”白蘭淡淡地回了一句,並沒有生氣,但是語氣裏深深的疲憊和失望,像無數個耳光,扇在鄭執的臉上。她突然拎起手包,捂著嘴,起身跑向衛生間。

天花板的射燈投下晨曦般柔和的光,鄭執卻覺得火紅的岩漿劈頭澆下來,燙得他體完無膚。眼看著白蘭消失在門後,他恍惚間聽到一個聲音在耳邊說“你搞砸了!”

7

白蘭理順頭發,重新補好口紅,從手包裏拿出墨鏡和口罩,戴上,遮掩泛紅的眼圈和浮腫的臉。

最近半個月,嘔吐完至少要半個小時才能恢複常態。她不想讓鄭執看到現在她的樣子:虛弱、疲憊,隨時會倒下。

她對著洗手台上的鏡子瞥了一眼,自己都看不去,拿出藥盒,倒出兩片止疼藥,吞下,轉身推開門,走出衛生間。

“審完了嗎?”她繞到鄭執身後,站定,問。

鄭執正望著前方出神,被嚇了一跳,坐在彈簧上般,騰地一下,被彈了起來。

“審完了,啊,不對。”他點頭,又搖頭,擺著雙手,孩子般不知所措。

其實,他在想車的事。小賣部門前那個大爺看到的車,很明顯是白蘭的,許絮也一再說兩人是開著白蘭的車去的理川。可是剛剛進咖啡店時,他特別留意到,白蘭的車就停在門邊,銀色捷豹,盛A18A88。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湧上心頭,他卻硬生生地把它按下了下去。因為正如白蘭所說,現在一切都隻是假設,沒有證據。他必須找到證據。

“走吧。”白蘭推開門,走了出去。

見鄭執走向他的老福特,白蘭又加了句,“送我回家吧,我們走回去。”

幸福來得太突然,鄭執簡直懷疑自己在做夢,直到看見白蘭繞過她那輛捷豹,走向人行道,他才如夢初醒,小跑著追了上去。

“你的車,”鄭執剛一開口,便強行刹車——他差點又搞砸了已經搞砸了一次的約會。剛才在咖啡廳,他活生生將約會變成了提審,把女神當成了犯人。沒辦法,他一心想著案子,根本控製不住自己。他心裏不僅有了假設,還形成了畫麵,不斷填充著各種細節,占據整個腦海,洗腦般一遍遍在他思緒裏循環播放,掐不斷,關不掉。

“你的車好開不,我的福特太舊了,也想換台捷豹。”使出了盤古開天辟地的力氣,鄭執才硬將審問轉成了詢問,累得滿頭大汗。

“還行。”白蘭的聲音透過口罩傳出,多了一絲溫度。

“你剛才沒事吧?你怎麽又瘦了。”鄭執忽然停住,從頭到腳看了白蘭好幾遍,滿眼心疼。

“小事兒,吃錯東西了,有點反胃。”白蘭回看鄭執,“老毛病了。”

“我記得上學時,你沒胃病啊。”鄭執看著眼前的白蘭,想著回憶中十五歲的白蘭,說。剛說完就後悔了。在來咖啡店前,他就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在白蘭麵前搞回憶殺,太不大氣,真男人應該拿得起放得下。

可是,他又忍不住回憶。那個時候多好,年紀那麽輕,日子那麽美。他根本沒辦法不去回憶,那是他寡淡的人生中唯一的一顆糖,現在的他,極度需要這一點甜,哪怕已經過期了十六年。

“你倒是比那會兒胖了。”還好,白蘭沒反感,順著鄭執的回憶,回憶著。

“是啊,小鮮肉變成老鹹肉。”鄭執笑了笑,雙手插兜,站在白蘭左邊,跟著她的腳步,向前走。

小巷中密匝的電線順著矮矮的電線杆蔓延開去,像是秋天田野裏長荒蕪的藤蔓。鄭執突然想按暫停鍵,把眼前這一刻截圖,保存。

他太喜歡這種感覺了,和心愛的女孩並街走在暮色下,四處無人,彼此沉默著,偶爾說一兩句話,就這樣安靜地走著。

他暗暗放慢腳步,想一直這樣走下去。

但是白蘭的家,還是到了。

鄭執停住腳步,目送白蘭走進大門。小區門前的超市在搞促銷,人很多。白蘭穿著長及腳踝的白色大衣,摘下墨鏡,隻露出一雙眼睛。她瘦削的身影,迅速穿過人群,像刀片劃過黃油。

到了單元門前,她拿出鑰匙,回頭看了鄭執一眼。之後的餘生,這雙眼睛無數次出現在鄭執回憶裏,夢境中。鄭執抬起胳膊,想揮手,想對白蘭微笑。但他的手和臉都僵住了,一動,整個人都會碎掉。

啪,門關上了,白蘭走了,再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