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像突然忘記 尊姓大名

卻記得她 教你差點喪命

是創傷太重 或覺悟太輕

1

鄭執堵在四環上,前後都是車,瞄不著頭,望不到尾。所有車都亮著尾燈,噴著廢氣,看起來奄奄一息。

鄭執覺得胸口憋悶,打開車窗換氣,一陣寒風猛地灌進車廂,裹挾這些天的回憶,拍向他。

盡管相信白蘭,他還是跑去理川客運站抽調視頻,核實她說的話。視頻也確實證明了她說的沒錯——上周日她乘坐早7點25分的客車返回盛京。

這也直接證實了她那天的論點:她的確沒辦法一邊在許絮麵前開車衝下懸崖自殺,一邊在客車站買票。

想到這兒,鄭執忽然覺得自己好傻:白蘭活著,不就是最直接的證據嗎——許絮在說謊!

可是那個忽然消失的小賣部和那個耳聾的老大爺,又證明許絮說的是真的,至少這部分是真的。

所以,她為什麽非要謊稱白蘭自殺?

這個問題上,鄭執陷入了死胡同,他隻好從轉走別的路——許絮說的那件殺人案。

清晨,天剛亮,他就一個人開著車跑上四環,跑去郊外,調查一樁十六年前的殺人案。

許絮一再提起的那個廢棄工廠,小說開篇描述詳盡的逼仄牆角,有一個女孩被奸汙,有一個男孩殺了人。

盡管事情已經過去十六年,但開向案發地的每一公裏,都讓鄭執心跳加速——他覺得自己不是穿越在公路上,而是時光中——他正一路奔向十六年前,奔向事實,真相。

到了。

空曠破敗的廠房,荒蕪深廣的雜草,陰暗潮濕的牆角……

這些他腦海裏複原的、小說裏描寫的十六年前的場景,統統沒有。

眼前是一排緋紅色的三層洋樓、玻璃花房、巨大噴泉——盛京房價最高、最高端的別墅區。

住在這的非富即貴,出入往來的盡是豪車,保安定時定點巡查,監控全方位全時段攝像。這裏如伊甸園一般,屏蔽所有黑暗汙穢,隔絕全部罪惡齷齪。

這樣高大上的地方,與殺人放火,半點邊都挨不上。

鄭執歎了口氣,不甘心,於是亮出警察證,在保安的陪同下,踏進別墅區,裏裏外外走了一遍,看了一遍。

被保安隊長客氣地送出門外,他看了下表,正好十六分鍾。

埋藏了十六年、改變了五個人命運的秘密,隻暴露十六分鍾,就偃旗息鼓了。他忽然想起了小時候那本被撕掉謎底的腦筋急轉彎,答案就躺在某個地方,等著他去揭曉,但他,卻永遠沒機會找到了。

從別墅區出來後,他又趕回局裏,鑽進檔案室,埋在灰塵中一本本翻卷宗。他知道隻憑許絮的話和小說的情節,他根本沒辦法申請調查令,重啟這樁根本沒有上報的案件。直覺不能當證據,這是他當警察的第一天,唐局長跟他說的第一句話。

而眼下,他缺的就是證據,找的,也是證據。

許絮那台8毫米錄像機本可以是最有利的證據,但是它壞了,裏麵的膠卷也不翼而飛。當年的案發地廢棄工廠如今建成了別墅區——有限的幾條路,都通向同一個目地的:死路。

他隻好轉變思路從人下手。據許絮所講,當時殺人的男孩是邢澤,可是她卻從沒說過邢澤保護的那個女孩,隻字未提。而小說裏給出的線索,又讓鄭執一再想到他拚命想忘卻的人。

不可能。

他努力忽視腦海邊緣一直浮現的身影,自我催眠,並撇下小李隱瞞唐局長,獨自行動,憑借一個殺人嫌疑犯的“瘋話”和網絡小說的“線索”查案。

不用提醒,鄭執也知道這有多荒謬。可是真相往往都是荒謬的。他堅信。

他決定先查邢澤。

結果卻讓他大失所望:翻遍了有關邢澤的所有檔案,沒有任何違法犯罪的前科,還按時繳稅,信用良好,簡直就是優秀市民的典範。

太不甘心。鄭執又根據他的檔案,調查他的社會關係網,耗了一整天,依然一無所獲。

邢澤沒有親人,沒有婚姻史,甚至沒有朋友。

鄭執很介意這點,卻不能因為一個人離群索居,不擅交際而逮捕他,這太扯了。他鬱結難抒,又不想就此放棄,他隻好查起了他最不想查的人——白蘭。

不出所料,白蘭的背景幹淨得如她的名字,一絲汙點都沒有。鄭執長長舒了口氣。與邢澤形成巨大反差的是,身為知名作家的白蘭社交網要複雜得多,由於她的行事行文風格,受到的爭議和攻擊也很多。

出於好奇和護花的心態,鄭執一條條看下去,發現白蘭身邊,總是意外發生——或是她自己,或者與她有關聯的人。

比如恐嚇她的白領、譚靜的書迷會會長孫媛,比如黑過她的同行譚靜,比如差點被當成人販子的邢澤。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人紅是非多?鄭執皺著眉想,有點心疼白蘭,那麽瘦的一個姑娘,要單槍匹馬對抗這麽險惡的世界……唉,他搖頭歎氣。

不過,也有好消息,同邢澤一樣,白蘭也沒有婚史。知道白蘭真的沒結婚,鄭執很高興,仿佛希望的大門又再度敞開。

2

“鄭隊鄭隊,你讓我查的事,我查到了!”

咣,檔案室的門被推開,小李闖了進來,興高采烈,高舉著一張照片,像中了五百萬。

鄭執一邊點頭,一邊回想。在小李跑到他麵前時,終於想到他把許絮謀殺孫媛的案子,交給了小李。一方麵是他想抽出身調查十六年前的那樁案子;另一方麵,小李跟了他五年了,是該張開翅膀獨自去闖**了。想到這兒,他忽然覺得有些傷感,像是送小鷹出巢的老鷹。

“查到什麽了?”在感到眼眶泛潮的一瞬間,他使勁眨了幾下眼睛,開口問。

“這幾天,我調查許絮的活動軌跡,竟然發現她認識譚靜,還在譚靜墜樓身亡那天,去過她家,她們倆……”“譚靜?那個譚靜!”鄭執打斷小李的話,著急比劃著。

“就是那個作家譚靜,雇水軍黑過白姐,”小李吞了一下口水,繼續說,“我查許絮的賬戶時發現,譚靜給她匯過款,而譚靜和許絮,都給左思匯過款。”

見鄭執張開嘴,舉起手,小李立馬點頭回答:“對,就是屢抓不改,專門偷拍跟蹤的那個狗仔,左思。鄭隊,你別急,喝口水,聽我說,”小李把水杯塞到鄭執手裏,再次堵住他要發問的嘴,“我找過左思問清楚了,在我的循循善誘和鐵證如山下,他承認譚靜和許絮都雇傭過他,一個讓他跟蹤白蘭,一個讓他跟蹤邢澤。別急,再喝口水,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我也懷疑譚靜的死不是意外,而是和孫媛一樣,是許絮一手策劃的,我正準備和你一起再次提審她,讓她全部、徹底地交代清楚。”

鄭執把空水杯塞給小李,搶過他手中的照片,是許絮從譚靜家出門的特寫,照片右下角還附有日期,五個小時後,譚靜就因為擦玻璃墜樓身亡。

因為譚靜所住單元的攝像頭損壞,沒有及時報修,所以他們並沒有調到案發當天的視頻。

“這照片是……”“左思拍的,”小李第三次搶答,“他心眼小,怕委托人賴賬不給,就偷偷跟蹤委托人,偷拍隱私,以作要挾,當然,我嚴厲批判了他這種行為。”

怎麽又是許絮?怎麽突然間所有案子都跟這個女人有關?鄭執忽然覺得一陣眩暈,胃裏翻江倒海,他感到自己仿佛遺漏了一些關鍵線索,並將為此付出巨大的代價。

強按下心頭的重重疑慮和種種不安,鄭執白著臉點了點頭,擺擺手,讓小李自己去提審許絮,他抓起車鑰匙,跑出檔案室。

他要去白蘭家,事情不太對,他必須親自找白蘭問清楚。

結果車開到一半,就堵在了四環。許絮、邢澤、白蘭,這三個名字在他腦海裏轉圈,變換,不停地排列組合,一點點拚湊事情的真相,他害怕去揭開的真相。

終於,堵了一個小時後,車流重新開始流動。天,已經黑透了。

鄭執開著老福特駛進黑夜之中,駛近越發黑暗的真相。

3

許絮已經記不清自己是第幾次被帶進這個骨灰盒一樣的房間,審訊室。

她明明已經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不止一遍。為什麽他們還要問,還不放她走,還不去救邢澤?

邢澤……

她不敢想下去了,心裏已經認定自己害死了邢澤。

門開了,她照例被塞進那個窄狹的座椅,鎖個嚴實,困在方寸之間。

一縷幽香透過鎖鏈的縫隙,鑽了進來,鑽進許絮的鼻尖:木質、花果和泥土的基調,像是雷擊大地的清香。

JAR!

許絮像被雷劈了般,四肢戰栗,五髒俱焚,七魂三魄爭相奔走逃亡。

白蘭!

她白著臉,淋著汗,見鬼似地抖著嘴唇,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麵。

小李看著眼前的許絮,仿佛頃刻間被抽走了骨架,隻剩下一灘肉。他不易察覺地點了下頭,很滿意自己的計劃,和收到的成果。

不見棺材不掉淚。現在,把棺材橫在麵前,看你哭不哭,招不招。

“白姐,我隻能給你十分鍾,你隻有十分鍾的時間,還有,千萬別讓鄭隊知道。”小李豎起拇指,繞到脖子下,做了一個割喉的動作,又囑咐了一遍,才慢慢退出審訊室,守在門邊。

“我在做夢吧?”許絮看到自己的嘴張開了,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她伸手抓了下,什麽也沒抓到。眼前的一切和夢一樣虛妄,不真實。

“不是夢,是現實。”白蘭坐在鄭執每次坐的位置上,打了個響指。

啪。什麽東西碎了。

許絮猛得吸了一口氣,睜大雙眼,無數條血絲布滿眼球,膨脹著,猙獰著,快撐破眼眶。

“你沒死?”她聽到自己在發問,聲音像走在高空的鋼絲上一樣,陡然拔高,顫顫巍巍。

白蘭點頭。

許絮有點懵,怔怔地發呆,過了一會,突然想起什麽似地,急切起來,似乎要再次確認下,這到底是不是夢。

“你沒死,那邢澤呢?”

白蘭點頭,又搖頭。

“這他媽到底是怎麽回事?邢澤到底是死了還是沒死?快告訴我!”許絮咆哮著,像隻發瘋的母獅,揮舞著鎖鏈對白蘭張牙舞爪,恨不得一口吞了她,把她咬爛撕碎。

“他也沒死。”白蘭淡道,一貫的冷靜,冷漠。

“太好了!”許絮的眼淚瞬間湧了出來,全身發麻,恨不得張開全部毛細孔,捕捉這句她苦等了一個世紀般漫長的回答。邢澤沒死,太好了!她聽到撲通一聲,一直懸著的心,終於落了回去。而她,也終於活了過來。

“人一旦愛了,果然會變弱。”白蘭咀嚼著許絮的狂喜,說。

“你真是個婊子,太會裝了,大家才看不到你有多婊!”她瞪著白蘭,吐毒藥般,惡狠狠地吐出這句話。

“謝謝,”白蘭微微頷首,欣然接受,“來自女人的嫉妒,是對女人最好的褒獎。”

見許絮氣得臉通紅,白蘭抽出一支煙,架在指間,開口:“嫉妒發作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意**,一種是傷害。而你,先意**,再傷害。”

許絮沒應聲,她隱約察覺到事情並非她所思所料。而她沒察覺到的是,當她以為苦難已經終結,真正的噩夢才剛剛拉開帷幕。

“我們認識了三年,做了三年的閨蜜,至少,你認為你是我的閨蜜。而閨蜜,在我看來,就是表麵上熱情幫忙,背地裏搞垮對方,對不對,好閨蜜?”

白蘭說完瞄了許絮一眼,知道自己說中了。

“至於,我怎麽會跟一個覬覦我愛人、背地捅我刀子的女人做閨蜜,很簡單,因為,我想要她死。”白蘭用輕得嚇人的語氣,軟聲說,“我交朋友有個準則,沒有陰暗麵的人,不值得信賴。一個15歲就發帖懸賞綁匪綁架自己報複父母,27歲放棄學業眾叛親離的人,足夠陰暗了。而我,恰巧從陰暗中長大,所以,我了解陰暗,並善於利用陰暗。”

許絮心裏一顫,從發根麻到指尖。

“嗯,你想的沒錯,我對你的了解遠遠超過了你對我的了解,左思顧斐他們告訴你的,隻是冰山一角。你還沒行動,我就已經設好了陷阱等你走下一步時跌進去。我知道你做過什麽,也知道你要做什麽,而現在,你什麽都做不了,到終點了。”

“我不明白。”許絮幾乎吼出了這句話。

“我從不會和沒有利用價值的人交往,你也不例外。”細長的香煙在白蘭指間翻轉,從食指到中指到無名指,到小指,“女人是很會從瑣碎的事情上調製微妙的毒藥的。你會,我也會。調得比你早,比你好。”

“你是說從我回國開酒吧時,你就盯上我了,三年前?”這句話說出口顯得更難以置信。

“跟魔鬼喝湯,當然得準備長勺子。”香煙落在了大拇指上。

“可是為了什麽?你為什麽調查我?”許絮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早在她算計白蘭前,就已經落入了白蘭的算盤中。

“你說呢?”

“邢澤!”

“身在黑暗中的人,隻要看到一點光亮,就以為那是出口。隻有走到光亮前,才知道,那隻是幻覺,前方是更加深廣的黑暗。”白蘭看著香煙,對許絮說,“顯然,不是每個人都知道這個道理,比如你。我隻好親身示範給你看。”

“我沒說你們的事,我沒告訴警察十六年前那個女孩是”“你以為我已經死了,誰會在意一個死人十六年前的經曆。你說了,反倒會暴露你調查過我陷害過我的事,會引火上身。看見我‘死’了後,你遲遲沒報案,不就是想全身而退嗎?”白蘭搶過許絮的話,說出她說不出口的真相。

“有人覺得愛可以超越死亡,有人卻覺得再濃烈的愛,也不能逾越作為人想活下去的本能。”白蘭說完,許絮就低下了頭。

這句,她聽懂了,也知道自己被看了個通透。是的,她愛邢澤,不能消除不可磨滅,死了都要愛。可是當身陷囹圄被指控謀殺時,她卻還是說出了邢澤殺人的事。當時,她一再告訴自己這樣做是為了救邢澤,警察不會放任一個被綁架的殺人犯,他們會去逮捕他,也就相當於救他。

可是,真的隻是為了救他嗎?她不敢再問下去,因為內心深處,她已經知道了答案——她更是為了救自己。好比一頭獅子在身後狂追她和邢澤,她不用跑到安全地帶,隻要跑過邢澤,把他丟給獅子,自己就會安全了。

自保,是人類身處絕境時的本能,哪怕要犧牲愛人。供出邢澤是殺人凶手的那一刻,許絮間接證明了一個事實:原來,自己並沒有想像中那樣愛他。

“其實,你沒有你以為的那樣愛邢澤。”白蘭的話,和許絮的心聲,撞到一起,慢慢重疊。許絮張開嘴,努力了幾次,卻發不出辯白。白蘭占領著她的失語,繼續道:“碰巧,他也不愛你,十六年前,不愛;以後,也不會愛。”

白蘭一根根合攏手指,把滾到掌心的香煙攥緊,碾碎。

許絮的臉僵了一下,然後突然間融化:震驚、難以置信、憤怒、羞赧、悲傷,一層層化掉,一層層顯露。最後,定格在她臉上的是平靜,心死般絕望的平靜。

白蘭站起身,走到許絮麵前,撐著桌沿,上身向下探,無限拉近兩人的距離。不能再近了,她停駐,低頭,雙唇緩緩翕動,在許絮的額前,烙下一個吻。

許絮像被烙鐵燙到般,猛地縮起身子,雙手護頭,驚恐又疑惑地看著白蘭,看她轉過身,走出門。

啪,門關上了。

4

白蘭離開了,審訊室再次變得空曠,死寂,骨灰盒一般,安靜得可怕,失真。

許絮忽然明白了,白蘭的那些話,那個吻。是告別。

這個女人,已經將她從自己的人生中剔除,像剔去牙縫中的食物殘渣。出了那扇門後,她就完全、徹底地擁有了邢澤,永遠。而留在門內的自己,永遠失去了邢澤,連同自由和希望,還有,生命。

白蘭看似什麽都沒說破,其實,她什麽都說透了。

完整的真相已經凶相畢露,獠牙盡現,她沒辦法再視而不見了。

白蘭,老早就布好了局,早在她愛上B&X餐廳的老板時,三年前回國時。不,早在十六年前,她親眼目睹並攝錄了那場殺人焚屍事件時,就在劫難逃。

那一晚,她本想用攝像機拍下自己告白的全過程,記錄初戀。誰知,卻見證了鮮血和死亡,見證自己心心念念的初戀,邂逅他的戀人。

這一刻,許絮才後知後覺,在瑞典那年,原來並不是她以為的地獄,而是庇護她的天堂。眼下這一切,才真的是地獄。可笑的是,她親手毀掉天堂,為自己鍛造了這個地獄。

這是對於她覬覦邢澤,覬覦別人愛人和幸福的懲罰。人,不應該奢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那樣隻會死無葬身之地。她懂了,可是,太晚了。

在和白蘭這場曠日持久的較量中,她徹底輸了,敗了。所謂失敗,並不是你努力了,沒得到。而是,從頭到尾你根本就是錯的。

這種打擊是致命的,又是緩慢的。剛開始她像被蟄了一下,隻是有點疼,更多的是恍惚。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意識的清醒,藏在記憶深處的種種死結和細節的浮現,她逐漸崩潰。

回顧自己這30年的人生,父親坑了她,又和母親聯手控製她,姑姑對她失去了信心,邢澤甩了她,警察困住她,白蘭毀了她。

白蘭,設下連環陷阱,先是讓她誤以為她們是好閨蜜,又讓她抱有鏟除她就可以擁有邢澤的幻想,最後把她引入深牢大獄。許絮肯定接下來會有她從來沒做過但又證據確鑿的命案找上來,扣到她頭上。那是白蘭的最後一擊,致命一擊。

真是個婊子啊。許絮暗罵,卻又不得不佩服這又狠辣腹黑的婊子。

這不是一般的婊,她看得清如何控製一頭憤怒的惡狼,如何利用一隻單純的羔羊。她深諳人心險惡,並純熟地利用險惡的人心,從而到達最後的目的。

為了讓我死,她真的煞費苦心,看來,她真的很愛邢澤。

想到這兒,許絮竟然覺得有些安慰,自己遇到這樣一個對手,這輩子,也值了。

接下來,隻要做一件事:等死,就好了。

終於要解脫了。許絮想。

5

白蘭走進衣帽間,拎出一件純黑及踝的羊毛裙,搭上豔紅的鬥篷呢大衣,理順長發,塗好口紅。

小貓喵喵地走了過來,歪頭蹭她的腳踝,然後翻身倒地,露出肚皮,撒嬌。

白蘭彎腰抱起小貓,換水,添貓糧,加金槍魚罐頭,清理貓砂,最後,才拿起梳子,給它梳毛。

咕嚕,咕嚕。

小貓舒服得眯眼耷耳,攤出粉紅色的小舌頭。

“好了,我要走了,你在家好好看家。”

像每次出門前一樣,白蘭認真地跟小貓告別,把它放在貓窩裏,輕手輕腳走向門邊。

小貓突然躥出來,橫在她腳下,用肉呼呼的肚子擋住門。

白蘭無奈,隻好蹲下,摸它的肚子。

“這次我真的要走了。”五分鍾後,她抬腳跨過小貓,按下門把手。

門開了,她卻走不動,被拽住了。

小貓人似地站著,兩隻前爪緊緊抱住白蘭的小腿,死死勾住,不放鬆。

“怎麽,要和我一起出去啊?”白蘭開玩笑般低頭說。

小貓喵喵回了兩聲,抱得更緊了,連後爪都盤了上去,像樹袋熊。

白蘭深吸了一口氣,緩緩歎出來,彎腰抱起小貓,捧在胸前,親了下它濕漉漉的小鼻頭,“乖,我一會兒就回來,你好好表現就喂你吃小魚幹。”

聽懂了“小魚幹”這三個字,小貓終於不再纏著白蘭,而是直直坐在門口,目送白蘭出門。白蘭關了門後,它又跑去陽台,透過窗戶看,直到看不到那抹紅黑相間的身影,才咕的一聲,爬回貓窩。

如果白蘭聽得到,那聲“咕”,其實是在說,“等你回來啊”。

6

鄭執杵在小區門口,低頭看路上的小石子,左腳踢給右腳,右腳再踢還給左腳,緊張又專注,像個等著挨家長罵的孩子。

看著地麵上漸漸靠近的影子,又高又瘦,發尾和衣角飛揚,像朵降落的蒲公英,鄭執胃一墜,知道白蘭來了。

“帥哥,約嗎?”白蘭停住,站在他身後,揚起右手。鄭執感覺肩頭一沉,心裏一陣溫暖。

會開玩笑,看來,今天她的心情不錯。可是,她為什麽約自己在她家門口碰麵,難道,她知道自己也想找她?也有話要對她說?

鄭執沒回話,腦子裏亂如代碼。半分鍾後,他整理好表情,才慢慢轉過身。

“我有話和你說。”鄭執強迫自己正視白蘭的眼睛,一字一頓把話說大聲,說清楚。並極力控製全身的肌肉,命令自己額角不要抽搐,手指不要哆嗦。

“好。”白蘭指著對街的早餐店,“去那裏,邊吃邊說。”她快一步走上斑馬線。

晨曦潑灑在白蘭的背影上,映得她紅似烈火,黑如極夜。她連背影都美得如此驚心動魄,讓人分心,讓人沉淪。

鄭執突然感到一陣巨大的悲傷襲來——他根本不可能放下她,忘記她,就像,他不可能躲得了月亮。小時候,他最喜歡做的遊戲,就是躲月亮。以為隻要走得夠快,夠遠,就能甩掉月亮,拋下它。可是埋頭跑了很久實在跑不動了,停下身,抬頭,月亮卻還在那裏,明晃晃地照著他。

如今的白蘭,就是,那時的月亮。

而現在的他,是要躲月亮,還是要抓月亮,他左右為難。

是當愛著她護著她的男人,還是當對真相窮追不舍的警察,他也左右為難。

“怎麽了?”白蘭走到斑馬線正中央,突然停下來,回頭,從頭到腳掃看著鄭執。

鄭執寒毛一聳,心頭一熱,立即衝上前,箍住白蘭的肩,急聲說:“我們逃吧,我把車子房子都賣了,足夠我們逃亡,我們去荷蘭,我哥們兒在阿姆斯特丹,肯定會收留我們,我們先藏在他家,然後改名換姓,整容,重新找份工作,重新生活。或者你想去加州,你媽媽不是在加州嗎?冰島,對,我們去冰島,我記得你上學時說過你想去冰島……我願意帶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隻要能和你在一起,隻要你能好好活著!”

鄭執牙齒打顫,上氣不接下氣,眼睛通紅,嘴唇煞白。

白蘭被這段話釘在原地,紅燈亮了,車流洶湧而至,她和鄭執立在馬路中央,像是汪洋中的一座孤島。

鄭執忽然緊張起來,她看向白蘭的眼睛,沒看到任何帶有傾向性的表情。哢嚓,她眨了一下眼,鄭執覺得一把鍘刀緩緩落下,冰冷的刀鋒直逼脖頸,他閉上眼。

白蘭吊起半邊嘴角,扯出一個笑容,說:“再說一遍,我記下來,這話挺好的,適合我小說中的男二號。”話說完,笑容就熄了。

鄭執歎了一口氣,深吸一口氣,鬆了一口氣。果然,深情癡情為愛情不顧一切的男一號人設不適合他,還是得幹回老本行,老老實實地當警察。

“哈,我昨天看電影學來的,演得很像吧?走吧,去吃早餐,我請客。”鄭執硬擠出幹巴巴的笑容,護著白蘭走向早餐店,心裏想,吃完早餐就帶她回警局,拖得夠久了,該揭開真相了。

“等會兒,我去趟銀行。”白蘭打開手包,邊抽銀行卡邊說,“我約你出來的,應該我請,早上出門小貓跟著鬧,忘帶錢包了。”

不等鄭執阻攔,白蘭就轉身走向早餐店旁邊的銀行。

怔了三秒,鄭執也跟了過去,走得有點急,差點撞倒背著狗蹲在銀行門口的流浪漢。

“對不起對不起。”鄭執連忙道歉,伸手去扶。狗骨瘦如柴,人形容枯槁。鄭執看得心酸,掏出口袋裏所有零錢,塞到流浪漢的手裏,推門進了銀行。

銀行剛開門,櫃台前隻有白蘭一個人。

“自動提款機壞了,隻能人工服務了。”白蘭側頭望了一眼後麵的座位,示意鄭執坐著等。

“對不起,我著急,我兒子得了細小,得立即住院,能讓我先取錢嗎?”剛才蹲在門口的流浪漢,背著狗站在白蘭身後,邊作揖,邊哀求。

白蘭看向他背包裏的狗,瘦得皮包骨,奄奄一息,猜想這就是他口中得了細小病毒的兒子。立即點頭,讓位。

“謝謝,謝謝。”流浪漢不住鞠躬向白蘭道謝,顫顫巍巍從懷裏掏出一張紙,放進窗口,嘴裏碎碎叨念:“我兒子陪了我十年了,就是我的命,有吃的我先給他吃,有棉被我先給他蓋,他不能死,他死了我也活不下去。”

鄭執聽著覺得耳熟,立即探出頭,看向流浪漢,又看向他背後的狗,忽然認出來,這就是感恩節那天,Summer酒吧前,小李給了兩百塊錢的那人那狗。

“對不起,我真的沒有辦法了,對不起,對不起。”流浪漢從懷中拿出一把槍,抵著櫃台的玻璃。

櫃台後的服務員這才瞪大眼睛,看到躺在窗口上的紙條:我隻要五千塊錢。

“我隻要五千塊錢,醫生說五千塊錢就能治好我兒子,求求你,給我拿五千,等我兒子好了,我就去賣腎,我賣腎還你錢。”流浪漢的食指緊緊地按在扳機上,邊說邊哭。

“別怕。”鄭執用唇語對白蘭說,慢慢站起身,右手向下指,示意她鑽到椅子下,躲起來。

“別動,誰也不許動。”流浪漢突然轉過身,槍口指著白蘭,對鄭執喊,眼睛血紅,情緒激動。

“我不動,我是好人,我剛才還給你錢來著,記得不?”鄭執發覺流浪漢的精神有些失常,隨時可能會暴走,他決定先安撫,再動手。

“錢,你有錢嗎,求求你給我錢吧,五千就夠了,我要救我兒子。”流浪漢一下衝進鄭執的懷裏,雙手胡**索,找錢。

啪,槍掉到了地上,彈向牆角。

兩道身影一起撲向牆角。

“小心!”鄭執衝著白蘭喊,流浪漢快她一步搶到槍,她伸出的手隻夠著他的後背。

“放下槍。”白蘭一把搶過背包,卡著狗脖子,對流浪漢說,邊說邊收緊手指,狗呼吸急促,開始翻白眼。

鄭執瞬間就明白了,白蘭搶的是狗。這流浪漢最寶貝的、看得比命重的,是他的狗。抓住了狗,就按住了他的命門。

“放下槍,我們一起去醫院,救你兒子,我給你錢。”鄭執順著白蘭的思路,勸服流浪漢,把自己的錢包拿出來,舉給他看。

“你兒子要死了。”白蘭又加了把手勁,狗吐出了舌頭,“聽他的話,放下槍。”

流浪漢怔住了,看著狗,不說話,似乎在思考,在權衡。

就是這個時候!逮住流浪漢發呆的空隙,鄭執飛身躍了過去。

“啊!”流浪漢尖叫一聲,被他壓倒在地,槍再次彈了出去,摔到牆上,四分五裂。

“是玩具槍。”白蘭抱著狗,撿起一片碎片,說。

“我知道。”鄭執邊製服流浪漢,邊故作鎮定。其實,他不知道,他剛才太擔心白蘭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竟然沒發現槍是假的。

“你送他去警局,我送它去醫院。”白蘭看向流浪漢,又看向懷中的狗。

“不用,讓小李押他回局裏,我陪你去醫院。”鄭執抽出一隻手,拿手機,撥通小李號碼。

“把我兒子還給我!”流浪漢猛地一回頭,額頭重重砸向鄭執的鼻梁,蹬了他一腳,掙脫出來,跑向白蘭。

鄭執搖搖晃晃站起身,想去阻止,眼前一片血紅,地上起了波浪,座椅迎麵砸來。

“白蘭……”他聽到自己的聲音,仿佛遠在天邊。

接著是一道寒光,一聲悶響。

白蘭倒在地上,胸口插著一把刀。

哭喊聲,警鈴聲,狗叫聲……

無數個聲音交織著,越來越響,越來越弱。

半個小時後,一切回到了最初的平靜,仿佛什麽事也沒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