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世界遺棄

不可怕

喜歡你 有時 還可怕

1

吳勇開了一家書店。租日本漫畫、言情小說給小孩子,賣毛片給大人。

無論是在店裏還是在家,他總是襯衫西褲,金絲眼鏡大背頭,衣冠楚楚,背地裏卻禽獸不如。

和每晚一樣,他一邊站在床頭脫衣服,一邊說店裏又進了什麽漫畫,哪些好片子。襯衫被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在椅子上,以免弄出褶皺。吳勇用紙巾細細地擦著眼鏡片,他想立即把事辦了,半個小時後還要去社區開會,他是樓長。

當唐芯第一次被打暈,醒來後發現吳勇壓在她身上,而媽媽在客廳看電視時,就隱隱明白了一些事:爸爸死了,沒人能保護她了,聽話是唯一的活下去的方法。

好在她很乖,又聰明,可是卻換來更多的噩夢。開始她還會哭,因為很疼,後來她就習慣了,進而麻木,像真正的工具一樣。

這些事她沒有對爸爸說過,怕爸爸會擔心。去動物園那天,她告訴了言默,她覺得他可以保護她,像爸爸還活著時那樣。

言默把這些告訴夏雪時,唐芯正坐在客廳的小凳子上,頭埋在胸前,刮蹭著指甲。紅色的碎屑在她膝蓋上堆了一個小尖坡。那是她媽媽給她塗的,吳勇喜歡紅色的指甲油。

夏雪從臥室裏探出頭,看唐芯,覺得胸口也堆了一個小尖坡,是被刮下的碎肉,她的心破了個洞,在滴血。

她想如果唐芯沒有看到夏旭光遺留的筆記本,翻到了夏雪爸爸的電話號碼,進而找到這裏來,一切會怎樣?

會死,被打死,或是被性虐致死。答案顯而易見。

所以,夏雪沒辦法不去管唐芯。她死過,見過太多的人渣,知道他們多可怕,她得把唐芯從地獄裏救出來,刻不容緩。

“再試一次,”言默拉住夏雪,扯下她手中的工具箱。“再找她媽媽談一次。”他拿起衣帽架上的圍巾,幫夏雪係好,同時心裏亮起一盞燈——唐芯的媽媽會醒悟的,她隻是被吳勇唬住了。一直待在不正常的地方, 是很難察覺那是不正常的,他和夏雪要做的,就是讓她看清事實,辨明利害,帶唐芯離開吳勇,重新開始生活,他們會竭盡所能幫助這對母女。

言墨和夏雪再次來到唐芯家時,吳勇去看店了,唐芯媽媽正在廚房做飯。

唐芯跑去陽台和爸爸“問好”,他們去了廚房:一個破炒勺,一地菜葉,一隻蓋上都起了膏的電飯煲,米飯的香味和剩菜的腐爛味一同蒸騰出,占滿整間廚房。

“唐芯,被吳勇性侵了。”怕夏雪開口傷人,言默搶先說話,卻不知道怎樣才能溫和地說出這個殘忍的事實,隻好用最少的字數,試圖減少殺傷力。

女人繼續揮著菜刀,剁著砧板上血淋淋的豬心,刀落話起:“我不瞎,也不傻,你以為我不知道他幹了什麽?我全知道,第一次就知道了。”啪,一塊碎肉濺到她嘴邊,一條血水順嘴角滑下,“知道又有什麽用,她爸死了,我們孤兒寡母沒辦法生活,我離開男人也沒辦法活。”

沒辦法。

言默隻聽進去這三個字。這個詞的包容力到底有多強大,甚至連親生女兒被性侵,也成了“沒辦法”的事情,不能抵抗,隻能忍受。

他想起夏雪和她說過的話——人在成為父母之前,應該先去檢測,測試自己達沒達標,合不合格。別拿孩子做實驗。這世上最可惡的事,莫過於有能力生養,沒本事教養。這樣的父母生下孩子,隻是作孽,讓孩子遭罪。

就像她自己,像唐芯,像言默。他們的人生都是被父母一手推進油鍋裏,燙得潰爛不堪。

必須有人出來終止這場悲劇。那次談話以夏雪的這句話結尾。

“那你跟我一起去警察局。”言默繼續施壓。

“警察局長是吳勇的老戰友,要不你以為上次他怎麽沒被帶走。”

啪,言默心中的燈熄了,眼前一片黑,身體發冷。

夏雪猛地撲向前,壓倒女人,奪過菜刀,劈頭砍下去。

“唐芯還在裏麵!”言默攥著夏雪的手腕,對她低吼。他眼底布滿血絲,臉紅得發紫,憤怒到了極點,氣自己太天真,恨女人太心狠,怪夏雪太衝動,還有,心疼唐芯。

最後,這場談判不歡而散,女人不讓唐芯出門,言默用最後吃一頓飯告別的借口,才借出唐芯,拉走夏雪,三人一起回到了閣樓。

客廳裏,姐妹倆並排坐在飯桌前,唐芯梳著可愛的雙馬尾,眼神像溪水邊的小鹿,純淨又動人。一旁的夏雪就冰冷許多,她雙唇抿成一條直線,眉宇裏流淌出過量的陰鬱,整個人仿佛是冬夜的化身。

夏雪緊貼著唐芯,像保護心愛的寶貝一樣,目光警覺,全身緊繃。

“明天公司派我出差。”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唐芯吃餛飩,對言默說。

言默沒說話,等夏雪說完。

“我帶唐芯去。”

言默明白,夏雪不是和他商量,是通知他。

翌日,天剛亮,夏雪就收拾好了行李牽著唐芯走出門。半人高的行李箱,仿佛將整個家當都裝了進去,夏雪走時沒回頭,仿佛再也不會回來了。

一星期後,言默也去了火車站。

夏雪剛下火車就接到了警察的電話,說唐芯家煤氣泄漏,她媽媽和她繼父都中毒身亡,讓她立即帶唐芯去認屍。

言默接過行李箱,抱起唐芯,牽著夏雪。

“輕點,她睡著了。”夏雪緊扣著言默的掌心,低語。

伏在言默肩膀上的唐芯動了一下,小手勾住言默的手臂,迷迷糊糊地夢囈:“言哥哥。”

夏雪倚在言默另一邊肩膀上,看著唐芯粉撲撲的睡臉,笑了。

2

白蘭上傳好小說更新的章節時,郵件也發到了她的郵箱。

匿名,照片,邢澤。

她頭腦中盤桓著這三個關鍵詞,點開郵箱。

果然,全部命中。

是邢澤的床照,閉著眼睛,一臉享受。

女孩背對鏡頭,沒露臉,**背,發黑如墨,膚白勝雪。

隻看了一眼,白蘭心裏就打出了女孩的名字。她移開眼睛,猛吸了一口煙,煙圈和眼神一起飄向江笙。

“邢澤出軌了。”白蘭一語中的。每次有心事,她都不給江笙側寫的機會,而是直接說出來,斬立決。

“啊?”江笙的疑問飄渺又低沉,像是從一張舊的黑膠唱片裏發出來的。

白蘭撣了一截煙灰,看著江笙的眼睛,看進去,又重複了一遍,一字一頓。

“哦。”江笙微微頷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把臉上驚訝的神色收拾幹淨。

比起白蘭,他覺得自己倒更像是受害者,仿佛邢澤是背著他跟其他女人上床。雖然他一直不看好邢澤,一再提醒白蘭要當心,而每次得到的回複都是“邢澤要是出軌,才活見鬼”。現在,鬼來了,是要捉鬼,還是驅鬼,江笙推了推眼鏡,舉棋不定。

白蘭打開挎包,拿出一隻保鮮盒,拈起一塊芝心芋球放在嘴裏,牙齒輕輕一碰,金黃色的酥皮就裂開,濃稠的芝士立即流了出來,在唇齒間流連、纏綿、打滾。

她想起中午出門前在廚房的情景,她蹲靠在冰箱旁開罐頭喂小貓,一雙細長的筷子伸了過來,金燦燦的炸芋球裹著濃濃的芝士香送到她嘴邊,她抬眼看著舉著筷子的邢澤,一口吞了下去,吃的太急,燙出了眼淚,邊扇舌頭邊跳腳,惹得邢澤大笑。

她現在也想笑,笑涼透了的芋球,笑太自信的自己。

“我還花錢雇人去考驗過他,我以為他不是那種人。”白蘭想起了許絮,想起了給她發私信的那些書迷。她們的人生簡直就是一場悲劇連連看,一件憾事連著一件:不通情達理的父母,減不掉的十斤贅肉,性騷擾的上司,算計人的同事,耍心機的閨蜜,出軌的男友。她每每看著這些私信,一邊同情地點頭,一邊暗想她們夠蠢,直到此刻,她成為這樣的人——她最看不起的女人。

“永遠不要去考驗人。”江笙背過身,走向落地窗,麵對燃盡的夕陽。“人們常說人性本善,人性本惡。其實,人性並不是唯一的,它可變,善變,就像一塊橡皮泥,會隨著環境的變化而變化。貧困、仇恨、屈辱、嫉妒都可以扭曲人,不同的境遇會把人變成不同的樣子,而極端的事件可以把人變成你完全想不到的樣子。”他歎了口氣,伸手拂去玻璃上的霧氣,輕聲說:“未來有無數可能,真實的人性也有無盡可能,美好得像天堂,卑劣得似地獄。”

“所以,你在說我是自作自受,是我親手把邢澤逼到出軌,逼成了人渣?”白蘭又拿起一個芋球,放進嘴裏。

“他是不是人渣我不在意,他是死是活都與我無關,我在意的是你,”江笙透過鏡子反射的影像,看著白蘭,覺得她越來越模糊,快要融進暮色中,“你有抑鬱症,又長期失眠,不能再接受負麵能量了,邢澤對你而言,就是一顆負能量核彈。”

“我是靠負能量才活到現在的。”白蘭挑眉,拿起第三顆竽球。

“你必須離開邢澤,找個時間和他攤牌,把事情說清楚,好聚好散。”江笙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命令。現在的白蘭就站在懸崖邊,前麵是深淵,後麵是永夜,他必須當那個勸分不勸合的壞人,把白蘭推離懸崖,帶到安全地帶。

她為邢澤已經付出太多了,最後一條命,得留給她自己。

白蘭沒說話,窩在沙發上埋頭吃芋球,隻回給江笙一個表情。

早知道你會這樣說。

江笙讀懂了這個表情。他也早知道白蘭會這樣回應。就像他當初拒絕為白蘭和邢澤的結合見證時,白蘭既沒有懇求,也沒有指責。當時她臉上寫滿了“早知道”。

“好。”她嚼著芋球,說。

江笙一時間竟然沒反應過來,以為自己聽錯了。他為這個話題準備了整整十幾個論點,以應付白蘭的“歪理邪說”,打算說服她,甚至哀求她和邢澤分手,沒想到才拋出個開場白,她就竟然說好。

“好,我明晚就和他攤牌。”白蘭又說了一遍,更清晰,更大聲,似乎要把每個字鑿進江笙的腦子裏。她拈起最後一隻芋球,放到嘴裏,吞下去,好像壓進最後一隻砝碼。

剛扣上保鮮盒,她就衝出辦公室,衝進衛生間,吐了,開始是芋球,然後是膽汁,最後是血。

3

石榴盼星星、盼月亮,盼得丸子頭裏都生出幾根白發,終於盼到了許絮發來的微信:

許偶妮:我今晚來酒吧,你今晚放假。

Yeah!石榴心裏瞬間百花齊放,原地蹦高,手舞足蹈,慶祝自己連續半個月的“酒吧牢獄之旅”終於接近尾聲。

她喜歡酒吧,也喜歡許絮,但是許絮把酒吧撇給她照看兩周,自己當甩手掌櫃,她就喜歡無能了。她還隻是個學生妹,隻想兼職玩玩,不想全職工作啊。當享受變質成忍受,她快承受不住了。

接到許絮的微信,石榴興奮得如同打了雞血,腰不酸了,頭不疼了,整個人灌滿了精氣神,左手抹布,右手拖布,半個小時就把酒吧一層打掃了個遍,每隻酒杯都亮晶晶,每塊地磚都光閃閃。

她又打了個電話給栗子,催他送貨。許絮沒來的十幾天,栗子倒成了常客,可是光閑聊胡扯,不送貨。

“馬上來送貨!送貨!送貨!”石榴對著微信吼了三遍,直到栗子發紅包求饒,發誓秒送。

“送來的貨直接放到儲藏室。”石榴拆著紅包,下著命令。

儲藏室!她突然尖叫了一聲,連忙拽著抹布扛著拖布直奔二樓,跑得太快,腳下一滑,向前一撲,趴倒在二樓平台。

“哎呦!”她邊揉胳膊邊疼得吸氣。突然其來的疼痛似一盆冰水,劈頭澆下,終於讓她運轉過速的腦袋慢了下來,那些熱得冒煙的興奮也漸漸冷卻。看著眼前的兩扇門,她想到了一個已經拖延了兩個星期還沒解決的問題。

她沒有打掃儲藏室,不對,是沒有處理那個視頻。

十四天前,石榴在儲藏室沒上鎖的保險櫃裏發現了老式8毫米攝像機,裏麵有一段視頻,無論是場景、情節、細節都和白蘭網絡連載小說的開篇如出一轍:夏雪被通緝犯拖到廢棄工廠強奸,言默殺了通緝犯救了夏雪。

這是兩人第一次相遇,紅衣女孩和白衣少年,沒有偶像劇中慣常的夏日星空,單車晚風;也沒有言情小說標配的四目相對,一見鍾情。隻有兩個被世界遺棄的人,就像兩顆銀河裏死掉的星,毫不起眼,光亮全無,卻拚盡全力想活下去,那麽努力,那麽難看。他們在最好的青春、最美的年紀裏,遭遇了最壞的事。

石榴永遠記得自己看那一段時,窗外的夕陽,緊貼著地平線,又大又圓,然後突然墜了下去,墜入無盡的深淵,無聲無息。

那一刻,石榴感覺身體內有什麽東西猛的一沉,沉下去,再下去,仿佛要把她拖入無盡深淵,同夕陽一起。

那一刻,他們同時聽到了某種巨大齒輪咬合的聲音,像是,命運的聲音。

小說裏這樣寫。

石榴一字一字地讀,反複讀,因為,她也聽到了那種聲音。

少年和女孩,言默和夏雪,小說和現實,那一瞬間,打破界限,走到一起,融化在石榴的血液中,烙印在她的靈魂裏。

當在酒吧二樓的儲藏室,放映機裏看到那段視頻時,這種感覺更加強烈了:言默和夏雪,這對小說中虛構的人物,變成了現實中活生生的人。不對,他們就是真實的,是活的,是小說記錄了他們的故事。

看完視頻,石榴雙手掩麵嚎啕大哭,仿佛從小到大心裏一直藏著、憋著、扛著的痛苦委屈一起爆發,泄洪,朝她空****的身體傾瀉,傾瀉。

哭累了,她癱坐在地板上,想著怎麽處理視頻。她想上傳,上傳到貼吧、B站、微博、朋友圈……所有她知道的網站。因為這段視頻拍得太讚了,根本不像是飯拍,而是專業導演的作品。如果不是在網絡上搜不到,石榴差點以為這是根據小說翻拍的電影宣傳片。

可是,這確實是飯拍,是她的老板許絮拍的,旁邊開著的保險箱強調著這一點。而之所以視頻會被放在保險箱裏,就是說明不希望被發現,公開。

原來許偶妮這麽害羞,這麽深藏不露。石榴邊想許絮這樣做的理由,邊猶豫要不要發到網上。好東西應該大家分享,分享後樂趣和成就感都會成倍暴漲,看那些關於“炎夏”CP的同人文有多火爆就會知道書迷有多愛他們,多希望看到新內容,這段視頻如果發表了一定會大火。

可是萬一許偶妮就是想自己珍藏,自娛自樂呢。追星多年,老公換了一任又一任,石榴太了解喜歡的小眾角色、明星一旦被大眾發現,一夜成為網紅爆款,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了。就像你獨一無二的心愛之物,突然成為了爛大街人手一份的地攤貨。

還是尊重許偶妮的想法,和她一起默默地守護“炎夏”CP吧。心裏整整上演了一季跌宕起伏的女主內心戲後,石榴決定就當沒看過這段視頻,悄悄把攝像機和放映機放回保險櫃。

可是要不要鎖上保險櫃,關上儲藏室的門,卻讓她舉棋不定,再次陷入選擇障礙模式。

還是關了吧,猶豫了十分鍾後,第十一分鍾,石榴趴在門前,想。因為不關門,許絮進來後就會發現是她自己忘記鎖好保險櫃,而她又讓石榴整理儲藏室,就很容易聯想到石榴整理時可能偷看視頻。

那就太尷尬了。

而鎖了保險櫃,關上大門,許絮就不會發現異常。因為回想她兩周前離開酒吧的情景,石榴推斷她一定是看完視頻後,情緒太激動了,忘記鎖門,而她也沒意識到自己忘記鎖門這一點。

所以,隻要放回機器,鎖上保險櫃,關好儲藏室的大門,一切就都會和許絮記憶中離開時的情景一樣。

想到這兒,石榴立即爬起來照做,還特意擦拭掉了自己留下的指紋,她記得小說裏夏雪讓校長“自殺”後做的這個細節,她擦掉所有指紋和留下的痕跡後才離開。

4

許絮從後門走進酒吧時,正好趕上栗子來送貨,他跟堆成一人高的啤酒箱一起賴在二樓平台上,和石榴打嘴仗。

分明是打情罵俏。

許絮剛邁上第一級台階,就停住了,抱起雙臂,靠著牆壁,欣賞這出孩子們專屬的遊戲。

年輕真好啊。

她邊看邊感歎,不管是叉腰瞪眼氣得頭上直冒火的石榴,還是板臉裝酷得理不饒人的栗子,全都年輕得讓人惱火。他們身上充滿了鮮嫩嫩、水靈靈的活力,每個毛細孔都洋溢著剛被采摘下的蔬果般的脆嫩,讓人嫉妒得想咬一口。

“先去擺好啤酒。”

“許姐,門鎖著呢。”

“都來送幾次貨了,還搞不清,是第二個門。”

“都鎖著呢。”

“哦,那是我弄錯了。”許絮三步跑上樓梯拿出鑰匙打開第二扇門,趁栗子搬啤酒的空檔,還特意伸手推了推第一扇門,心想自己怎麽鎖密室時,還順道把儲藏室的門也鎖上了,果然是年紀大了,精神頭不夠用了,看來是有必要去看看心理醫生了。

她忽然想起白蘭給她看過的那張名片,那個醫生叫什麽來著。

“我剛從江醫生那裏回來。”

對,就是江醫生,江笙。許絮拍了一下腦袋,才注意到白蘭站在樓梯口,戴著墨鏡,穿著黑裙,臉色白得幾乎透明。

“邢澤跟別人上床了。”不等許絮寒暄出開場白,白蘭就單刀直入,自己轉到吧台後,調了杯血腥瑪麗。

“男的女的?”許絮明知故問,一是想緩和一下太過肅殺的氛圍,二是,想在白蘭的傷口上灑一把鹽,親眼看著她痛。

白蘭隔著墨鏡,看了許絮一眼,把答案混著血紅色的酒一飲而盡。

“你確定嗎?或許是誤會。”許絮依次拿起伏特加、番茄汁、芹菜根,又調了一杯,放在白蘭的掌中,心想:現世報,真他媽爽。

“我想這就是報應吧,我作,我活該。”白蘭摘下墨鏡,眼睛又紅又腫,像一對桃子。她舉起酒杯,神色複雜,比悲哀多一層無奈,比無奈多一層失望,不知道是對邢澤,還是對自己。

許絮從沒看過這樣的白蘭,她的手指不受控製地顫抖,一邊喝酒,一邊流淚,口紅粘在了玻璃杯沿,眼線全部暈花。她怔怔地看著許絮,眼神頹靡,嘴角衰敗,靈魂凋落。

“男人都是人渣。”許絮的刀子嘴,已經架在白蘭的頭頂,卻無論如何也落下下去。她以為發現白蘭耍邢澤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經把她當成敵人,她甚至想看她也被耍一次,狠狠地、四腳朝天地摔一跤,然後笑個痛快。畢竟,她傷害了自己最愛的老板,雖然已經是過去時。

可是當白蘭真的跌倒在她麵前時,她那顆比石頭還硬的凍豆腐心,卻瞬間化成了水豆腐,一戳就爛。畢竟犯錯出軌的是邢澤,白蘭隻是作,邢澤卻是渣。

當報複感和同情心在許絮體內打得不分上下時,白蘭已經喝光了一瓶伏特加,正舉著威士忌,空下最後一滴。

“我應該死的,早就該死,十六年前。”她垂著頭,長發糊在臉上,被眼淚攪成一團,嘴唇顫巍巍的,抖不出一句整話。

白蘭喝醉了。

許絮奪過空酒瓶後,意識到。她印象中無時無刻都清醒自製的白蘭,把酒精當成奴仆隨意驅使的白蘭,居然,醉了,一塌糊塗,和那些酒吧裏最常出現的,被男人傷透心喝得酩酊大醉的女人一樣。

許絮看著白蘭眼角幹涸的淚痕,有點心酸。

“走吧,我們回家,回我家,我們可以一起躺在**吃冰激淩,看爛片,罵這些蠢男人。”許絮喚下栗子,和他一起把白蘭攙進車的後座上,係好安全帶。“替我看一晚酒吧,我幫你搞定石榴。”

丟下這句話後,許絮就猛踩油門,把栗子和酒吧一起拋在身後,向家狂飆。

白蘭斜掛在後座上,頭抵著車窗,像隻壞掉的木偶。許絮停車加油時,她打開手包,向裏瞄了一眼:安眠藥、竊聽器、鑰匙倒膜,都在。隨即閉上眼,繼續裝醉。

5

鄭執站在局長辦公室,耷拉著腦袋,不停冒汗。中午的太陽透過百葉窗照在他身上,又衝又燙,像焊槍。

他吸了口氣,覺得背後被陽光曬到的地方很疼,像被灼出一個洞,汗水一汩汩流下,小蟲子般沿著脊椎慢慢向下爬。

“小鄭啊,”唐局長咳嗽了一聲,擺出了要談正事的嚴肅臉,目光炯炯,電鑽般戳到鄭執身上,“你穿秋褲沒啊?”

“媽,你有完沒完。”鄭執立即回嘴,不假思索。話離了口,才發覺不對,趕忙補救:“唐媽,你比我媽還嘮叨,我去藥店給您買盒太太靜心口服液吧,更年期婦女標配。”

“一場秋雨一場涼,不穿秋褲,約不到姑娘。”唐局長使出了殺手鐧。

鄭執立即悲傷了起來,數日來的苦悶一同砸向心底:原來生活不隻有眼前的苟且和到不了的遠方,還有約不到的姑娘,破不了的案子和減不掉的脂肪。

“唐局長,人來了。”小李從門後探出半個腦袋,朝鄭執擠了下眼睛,示意他不要跟過去。

鄭執立刻心領神會,抖了抖衣襟,捋了捋頭發,回看小李一眼:“我去。”

不等唐局長站起身拉住他,鄭執就衝出門,直奔會議室。

他必須得去,來的人是死者的母親。

死者孫媛,女,23歲,公司文員,譚靜書迷會會長,上周五早七點墜落電梯井,當場身亡。

白蘭收到的恐嚇信,是孫媛寫的,每一封都親自送到白蘭家門口。這一點從公寓的監控錄像中得到證實。孫媛臥室的抽屜裏,也收出了尚未寄出的10封恐嚇信,和一小瓶血。

到底懷著多大怨念,能讓一個成年人用自殘的方式去恐嚇一個根本沒見過麵的陌生人,持續幾十天,每次都喬裝成快遞員,最後連命都搭上了。

值得嗎?鄭執一遍遍在心底默問,問死去的孫媛,問活著的自己。

白蘭被恐嚇的案子破了,可他心底卻沒有半點破案的欣喜以及向白蘭邀功的興奮,因為作案者死了,她罪不當死,鄭執覺得自己害死了她。

雖然唐局長和小李都開導他,勸慰他,他沒做錯任何事,這隻是一場意外,一個悲劇。可是他還是覺得自己錯了,如果當時他不閂上安全門,不追她,不喊那句“別跑”,一切會不會不同,肯定好過現在。

可是,沒有如果。

孫媛死了,孫媛的媽媽來了,他必須見一麵,給個交代。不管是孫媛、她媽媽還是鄭執自己,都需要這個交代。

“對不起。”他走進會議室,低著頭,輕聲說。

他不敢抬頭看孫媽媽,不敢看她哭幹的眼睛、憔悴的麵容、佝僂的身體。“對不起。”他又說了一遍,覺得需要透支這輩子所有的歉意。“對不起!”他大聲說,高聲喊,用盡全力嘶吼。

會議室闃寂無聲,孫媽媽扶著椅背看著鄭執,鄭執鞠著90度的躬看著地磚。突然,他太陽穴上的血管開始一聳一聳地痛,痛得頭要炸開。

又是這種感覺。

不管從警多長時間,每當有人在他麵前死去時,不管是壞人還是好人,鄭執都會很難受,很疼。

“那台電梯是壞的,物業已經在電梯門上貼好封條,並在門外擺了警示牌。可是那天早上,有個熊孩子跑上33樓撕掉了封條,拿走了警示牌。”鄭執想這樣跟孫媽媽說。那天,為了排查,他並沒有乘電梯,而是走樓梯,一層一層看現場,找疑點。所以,他根本不知道電梯壞了,才會閂上安全門,想把孫媛堵在走廊,抓住她,問清事實真相。

“一切隻是意外,請節哀。”鄭執想這樣和孫媽媽講。他反複查看了所有監控錄像,詢問了物業經理、保安、電梯維修員、住戶等一切他能找到的人。所有證人、證詞都指向一個結果——意外,就像譚靜擦玻璃時意外墜樓一樣。小李寫結案報告時,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這是個詛咒,和譚靜有關的人都會遭遇不幸,還讓鄭執警告白蘭,讓她小心。但鄭執卻沒心情,他甚至都沒把孫媛意外身亡的事情告訴白蘭,隻是說案子結了,讓她放心。

“一切隻是意外,請節哀。”這句話終於發出了聲,落在孫媽媽的耳畔,卻不是出自鄭執的口。

白蘭在小李的陪同下,走到孫媽媽身旁,替鄭執說出了這句話。

鄭執瞥了小李一眼,小李眨眼,眼神飄向門口。

鄭執知道小李讓他趕快離開,也想明白了是小李找來白蘭,替他打掩護。畢竟,孫媛恐嚇白蘭在先,白蘭才是正牌的受害者,孫媽媽即使再悲慟不滿,也無法對白蘭發難。

果然,孫媽媽點了點頭,轉身離開,路過的時候,擦到了鄭執的肩膀。

鄭執覺得肩頭像被砍了一刀,他雙手緊緊攥拳,以抵抗身體劇烈的顫抖,臉像著火般燒了起來。

他快走幾步追到門口,抬頭看孫媽媽蹣跚的背影,想道歉,想解釋,想道別,可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說什麽都沒用。他頭好疼,裏麵一團亂,胃抽搐,絞在一起,暈車般惡心。

“走吧,去吃午飯。”送走孫媽媽後,白蘭再次回到會議室,拉走鄭執,像母親從校長辦公室領出犯錯的孩子,鄭執低下頭,任白蘭牽著走。

警察局樓下的麵館,兩碗番茄雞蛋麵,麵湯濃鬱,麵條爽滑,紅黃相間的澆頭上撒著一層細細的綠色蔥花,養眼又暖胃。

白蘭紮起長發,把筷子遞給鄭執,埋頭吃了起來。

鄭執也挑起麵條,一口接一口。

兩個人比賽般,互不相讓,不說話,隻顧吃麵。

一碗,三碗,五碗。

鄭執吃得坐不住了,腆著肚子,手撐著腰,向老板點了下頭。

“再來一碗?”

“結賬。”他拿出錢包比劃,生怕多說一個字,已經堆到喉嚨的麵條就會噴出來。

“吃飽就回家吧,睡一覺,這世上沒什麽坎是一頓飽飯、一宿好覺過不去的。”白蘭喝光了最後一口湯,安慰鄭執。

鄭執垂下眼,覺得配不起這樣暖心的安慰。

“我教女無方,才釀成現在的慘劇,給你們添麻煩了,不好意思。”白蘭看著鄭執的眼睛,小孩學話般,一字一句地說,“這是孫媛她媽媽說的,讓我轉答給你,她還說,不會起訴。”

鄭執愣了一下,打了個嗝,淚水噴了出來。

“你沒錯,也沒有人怪你,走吧,回家。”白蘭拍著鄭執的肩膀,哄孩子般輕聲細語。

“那你明天能請我看電影嗎?”鄭執心裏的鬱結消了一大半,開始得寸進尺。

“好。”白蘭爽快應允。

6

邢澤發了條語音,說已經下飛機了。

白蘭一遍遍按著這條微信,反複聽。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脊背筆直,雙膝靠攏,頭微微向前傾,捧著手機,準備攤牌。

一個月前,在心理診所收到那張床照時,她就準備向邢澤攤牌,卻恰逢當天邢澤飛去歐洲,為餐廳選購食材。

一去就是30天。

這30天裏,邢澤不在,卻又無所不在——各家酒店、各個角度、各種姿勢的他的床照,源源不斷地發到白蘭的郵箱,保質保量,一周一次。

看完這周剛剛收到的床照後,白蘭給邢澤回了條語音,要他馬上回家,有事和他談。

立即攤牌,馬上割掉這顆折磨了她整整30天的毒瘤。

她想得不能再清楚了。問題就是一個賤貨,拖得越久,越犯賤,最好趁早解決,不然,隻會爽了別人,惡心自己。

“喵嗚。”小貓蹭了過來,趴在白蘭腳邊,陪她等。

昨天半夜去衛生間,白蘭沒開燈,輕手輕腳,像一個幽靈,可還是驚醒了小貓。它迷迷糊糊地扒開衛生間的門,打著哈欠,眼睛都開沒睜開,蹲坐在門口,揣著小爪,端端正正地守著白蘭。挺不過三秒,身體就慢慢傾斜,似乎立即要睡過去,但還是不肯離去,因為白蘭還沒走。

看著小貓打瞌睡的神態,白蘭覺得既可愛又羨慕,她靠安眠藥才能達到這種狀態,而自從發現邢澤出軌後,吃藥也沒用了。

白蘭彎腰抱起小貓,揉著它毛茸茸的耳背,想:如果要離開,她隻想帶走一樣東西——貓。

手機震了一下,屏幕亮起,邢澤發過來的七個字刺破了夜色,尖銳又冰冷:今晚有事,明天談。

明天……

白蘭盯著手機屏幕,直到它變暗,發黑。不會有明天了。她指尖滯在鍵盤上,沒回複,心裏卻打出這樣一行字。

手機再次亮起,白蘭轉過頭不想理,它卻一直亮。

“快來酒吧,立刻,馬上,從後門進。”許絮沒等白蘭說出“喂”,就掛斷了電話,根本不留回絕的餘地。

醉著比醒著好。白蘭添滿貓糧,換好水,拍了拍小貓的頭,拿起手包出門。

“快,這裏。”白蘭的手剛搭上扶手,門就被謔的一下拉開,她整個人就被門後的許絮一把拽進酒吧,差點懸空。

“酒呢?”白蘭伸出手。

“噓。”許絮的食指豎在唇前,眉頭緊鎖,眼神飄忽。她貓著腰,快步把白蘭拉到酒吧走廊的盡頭,像個賊。

“你這是要去偷人?”白蘭第一次看到如此緊張的許絮,覺得好笑。

許絮猛一發力,扯得白蘭也跟著彎下了腰,她指著棕色皮革的軟包門,歎了口氣,撇過眼。

“誰在裏麵?”白蘭感覺頭上懸著的冰淩開始搖晃。

許絮卯足了勁,小心翼翼地推了下門,一條縫隙堪堪顯現,紅色的燈光擠了出來,劈在白蘭的臉上,細長,鋒利,仿佛激光刀,警告著門外的人立刻遠離。

白蘭靠近半步,眼睛對準門縫,看不見人。於是側過臉,耳朵貼了上去,聽不清聲音。

“用這個。”許絮撩起白蘭的長發,把一隻耳機塞進她的左耳裏。

“這個包廂是之前的老板親手改造的,才開業一個月就被舉報了,據說是監聽客人。我兌下酒吧後從裏到外重裝了一遍,這間沒動。”

當冰塊從冰桶裏被夾出的聲音通過耳機傳到白蘭的耳裏時,她才明白許絮說的“監聽客人”的真正含義。

“我明天就跟她攤牌,協議離婚。”冰塊撞擊著玻璃杯,把男人的聲音撞到白蘭的心裏。

她怔了一下,右手抵著胃,繼續聽。

“她不會跟你離婚的。”女人咬著吸管,聲音像蜜,又濃又甜。

男人沒吭聲。

“隻要她還活著,就不會跟你離婚。”女人加重語氣,強調。

哐啷,放冰塊的聲音。

咕咚,喝酒的聲音。

哢吱,咬吸管的聲音。

就是沒有說話聲,包廂像個墳墓,男人和女人像兩具屍體。

許絮轉頭,看白蘭,她身體前傾,全神貫注地貼著門板,臉上鋪著紅色的光,像淋了一臉血。

“她死了就好了。”

“怎麽死?”

“車禍。”

“你要撞死她?”

“抑鬱症,酗酒,長期失眠,被恐嚇,有自殺史……這樣的人恍神開車衝下懸崖,誰也不會起疑。”

“然後呢?”

“先給她辦葬禮,然後,我們辦婚禮。”

男人話音落下,接著是高跟鞋被踢落的聲音,然後是拉鏈聲、接吻聲、喘息聲、呻吟聲。

白蘭摘下耳機,慢慢直起身,抖了一下,胃一個**翻折上來,喉頭一片甜腥,她捂住嘴,衝進衛生間。

一刻鍾後,她才走出來,鬆了口氣,淡淡地說:“我一直覺得自己會死,為他而死,看來,是這樣了。”她臉上有一種絕望的如釋重負,好像頭頂上的冰淩終於砸了下來,第二隻靴子終於落地了。

淩晨三點半,酒吧裏熙熙攘攘,街上空空****。許絮架著白蘭從酒吧後門走出,往前走,夜風寒涼,路邊的梧桐沉默不語。

白蘭忽然站住了,彎下腰,很慢很慢地跌坐下去,頭發也散亂了下來,她低著頭,咬著牙,最終還是沒能忍住憋在胸腔裏那聲長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