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這樣吧

讓我最樂觀

孤獨到死的刹那

還是會迷信 他會

墳地裏 贈我花

1

門被敲響的時候,夏雪正站在鏡子前試工裝——學校要求明天去實習單位報到,不去就不發學位證。

她去,不是為了學位證,而是為了實習工資。

一定是房東。夏雪想,再等等,等到下個月拿到工資時就交房租。她穿上裙子,拉拉鏈,沒應門。

咚,咚。敲門聲很輕,卻很執著,不依不饒。

拉鏈卡住了,拉不上去,門板一聲聲響著,不停歇。煩躁如暴風雨般劈頭兜下,夏雪拽著裙子,光著腳,開鎖,一腳踹開防盜門,眼底冒火。

“急什麽,趕著去火葬場啊!”她本想這麽說,房東是菜市場賣豬肉的,嘴比刀還利。每次收租,都得從夏雪身上剔下二兩肉。

這次,夏雪決定先出刀,罵個痛快。

“姐姐。”門外站著的不是凶神惡煞的房東,而是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

夏雪立即拉回飆到嘴邊的惡語,低頭,看向小女孩。

她睜著一雙大眼睛緊盯著夏雪,抿著小嘴,酒窩若隱若現,睫毛微微顫動,無辜又無害,像個瓷娃娃。

“你是?”夏雪立即掐熄眼底殘存的怒火,蹲下身,硬擠出一絲笑意——她不喜歡小孩,但眼前的女孩太招人喜歡。

“我叫唐芯,姐姐。”小女孩軟軟糯糯地說,尾音還綴著甜味。

“夏旭光是你爸?”

“嗯。”

夏雪伸手把小女孩牽進了客廳,關上門,反鎖。夏旭光是夏雪的叔叔,中學教師,人醜,但心好。他九年前奉子成婚,夏雪還參加過婚宴,新娘大著肚子,美得像妖精。

看來這孩子隨媽。夏雪扭頭看著坐在沙發上的唐芯,心想。

她忍不住不去看她,那麽小,那麽美,不同於她媽媽的妖豔,她美得純淨又脆弱,像雪花,仿佛多看幾眼,就會把她看化。

此後的一個月,這種感覺更加強烈。唐芯每隔一天就會來找夏雪,從書包裏拿出一本書,念給夏雪聽。有時候是格林童話,有時候是世界名著。讀童話時,她像奶糖,綿軟香甜;讀名著時,她像水果糖,清新甘甜。

隻要唐芯一出現,整個閣樓都是甜的。

夏雪開始盼望唐芯的到來,可能是血緣使然,可能是相處投緣。總之她覺得,人生太苦,需要一塊糖,一點甜。

甜甜的唐芯從來不談及她的父母,小女孩喜歡的玩具零食也不碰。她隻喜歡把從圖書館借來的書讀給夏雪聽,好像在舉行讀書會。而夏雪也喜歡聽她讀書,她有一把好嗓子,暖得像陽光,軟得似雲朵。夏雪沉迷在她的嗓音之中,沒去想其中原因:她是沒有別的方法來表達自己啊。

發現事情不太對時,是聖誕節,夏雪和言默帶著唐芯去逛動物園。言默不喜歡動物園,不是討厭動物,是討厭人。這裏人太多,太吵鬧,比起那些被關起來的動物,他們才更像動物。

但他喜歡唐芯,唐芯也喜歡他,總是黏著他要聽故事。夏雪感到驚奇,因為和她在一起時,是唐芯講故事給她聽,怎麽一到言默那裏,卻掉轉了過來。

她默默咂摸著心尖的酸澀,三分羨慕,七分嫉妒。她那麽喜歡唐芯,而唐芯最喜歡的人卻是言默。

不甘心。回去的路上夏雪故意讓言默先走,換她來送唐芯回家。

唐芯用脖子上掛著的鑰匙打開房門時,夏雪皺了下眉。

小小的一居室,黑得像山洞。唐芯打開燈,夏雪眉頭皺得更緊。客廳除了一電視,一沙發,一幾,一櫥櫃外,再無大件兒。每件東西上都爬滿裂痕,每道牆縫裏都沾滿玻璃碴。

“姐姐,快來坐。”唐芯笑著招手。

“嗯。”夏雪愣怔了一下,想逃走,帶著唐芯一起走。這個家不對勁兒,她一秒也不想待。

“爸爸,我回來了,姐姐也來了。”唐芯小步跑向陽台。

夏雪忽然想起,唐芯和她說過,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和爸爸聊天,給爸爸講今天自己上了什麽課,學校有哪些好玩的事兒。早上出門和晚上睡覺時,她都會去看爸爸,和他問好。

我也得問聲好,畢竟是叔叔。夏雪也走了過去。

陽台裏塞滿了雜物,唐芯站在最裏麵的角落裏,正在點香,香爐後是一張黑白照片。

看見照片的刹那,夏雪覺得地麵開始搖晃,她有點暈,半分鍾後,才冷靜下來,學著唐芯的樣子,點香,合十,對叔叔的遺照鞠躬。

所以,才會改母姓吧,因為父親死了。夏雪的喉嚨有點堵,她看著唐芯,好多話想問,卻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芯芯,你怎麽才回來,爸爸擔心死啦。”一個戴著金絲眼鏡梳著背頭的男人走出臥室,走向陽台。

唐芯立即縮到夏雪背後,緊攥著她的衣角。

“芯芯,回家不和爸爸打招呼是不禮貌的喔。”仿佛沒看見夏雪,男人直接走上前,拉走唐芯。

“放開她。”見唐芯渾身打哆嗦,夏雪直接喊了出來。

“你說什麽?不好意思,我沒聽清。”男人雙手合十,滿臉歉意地看向夏雪,禮貌又謙卑,轉過身拽著唐芯的頭發撞向牆角,動作又快又狠。“芯芯乖,快起來。”他回頭又是一腳。

“人渣!”夏雪操起腳邊的酒瓶,整個人撲了上去。

“這是我家,滾。”一把菜刀橫在夏雪麵前,拿刀的女人麵無表情,眼睛又大又空。

“他打唐芯,那個人渣,在打你女兒!”

“總比出去搞女人好。”

男人蹲在女人背後,一邊柔聲誇唐芯乖巧,一邊狠踢唐芯小腹;女人視若無睹,雙手握刀,直對夏雪。

夏雪報了警,半個小時後,她被言默接走,警察留在了唐芯家,做筆錄。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冰雹,密密麻麻,石頭般堅硬,寒風刮骨削皮。夏雪不躲,埋頭走,一根接一根吃冰棍。

2

班長點開收藏夾裏連載小說的網頁,章節更新了。

她粗粗掃了一眼,食指下劃,下劃,終於劃到評論區,停住了,放大,逐條翻看,捉奸般謹慎,生怕漏掉蛛絲馬跡。

“你找我?”一個身穿黑色麻質長襯衫的女人走到她麵前,站定。馬尾,素顏,黑衣,紅唇,冷淡又冷豔。

“呀,小白來了,快坐快坐。”班長立刻收拾起憂懼的表情,戴上笑臉。

白蘭放好手包,點了杯黑咖啡,坐下。

“小白,你這包真好看,一定很貴吧,在國外買的?”

“在地攤買的。”

“哎呀,你手表好漂亮,什麽牌子的?”

“冒牌的。”

“你,你氣色挺好的。”接連吃癟,班長有點懵,白蘭的坦誠讓她招架不住,怕再說錯話,隻好沒話找話。

白蘭擰開壺蓋往咖啡裏倒酒,沒說話。老同學就是這點好,隻要發現你過得不好,她們就會放過你。

“小白,你可一點都沒變,還和當年一樣真。”這句話是真心的。在班長的印象中,白蘭雖然太直接,讓人不舒服,但至少人不錯,真誠、善良。可惜,她看走眼了,白蘭骨子裏既不真更不善,但她會裝,人生如戲,全靠演技。

“小白,當年的事,是我不對……”班長終於開啟正題,邊說邊抽噎。

“什麽事?”白蘭明知故問。

“我,我不知道你轉去那所學校,更不知道我閨蜜要收拾的人是你。”班長開始小聲啜泣。

“你倒是知道打人要打臉,不對,是踢臉,當年,是你帶頭踢得我吧?”白蘭偏著頭,輕聲問,打開煙盒,抽出一支煙,“我有罪!”班長突然大叫,演戲般誇張,一把抓住白蘭的手,全身顫抖,“這些年我一直在反省,檢討,去教堂向上帝懺悔,為你禱告,祈求上帝讓你過得好一些,這樣,我心裏才能舒服一點。”班長埋下頭,肩膀劇烈抖動,“我老公出軌了,被我捉奸在床,我想,這是上帝對我的懲罰吧,畢竟,我當年那樣對你,我有罪。”她帶著哭腔說。

白蘭抽出手,遞去一張紙巾,淡道:“我既不是你老公的小三,也不是你的閨蜜,沒興趣聽你家事,你找我到底什麽事。”

班長怔了一下,被噎住了,喝了一大口已經冷掉的熱奶茶。

她眨了眨眼,掉下一串眼淚,表情先是愧疚,然後悔恨,低聲說:“小白,對不起。”

“我不原諒你。”白蘭看著班長哭花的眼妝,吐了個煙圈。

“我,我在跟你說對不起,你應該說……”“不,我不說。我不會讓你安心,你不配,我要讓你繼續因為這件事寢食難安,悔恨終生。”

班長徹底呆住了,臉又燙又涼,心裏又尷尬又憤怒,想找地縫鑽進去,更想逃出門外。她來之前料到白蘭很難對付,卻沒想到會這樣難,要不是不堪騷擾,她才不會來道歉,不過是高中同學而已,隻有婚禮和葬禮,才值得見一麵。

都怪那該死的小說!她在心裏咒罵。有人在白蘭連載小說的評論區留言,說這個故事是真的,人物都有原型,還說自己認識打夏雪的人。隨即貼出夏雪轉學後被拖到餛飩店霸淩的橋段,用紅線圈住“領頭的女生”幾個字,下麵貼出身份證,工作單位和電話號碼。

班長的手機一夜之間被打爆,不敢開機。這條留言被置頂,小說一更新,它就占領評論區。

“求求你,拜托了。”班長拿出一個信封,沉甸甸地,捧到白蘭麵前。

是錢。她想砸錢讓白蘭出麵平息這場風波。隻要她發一條聲明說小說是虛構的,不要對號入座,並刪除那條評論,一切就會平息,白蘭瞟了一眼,拿起信封,掂了掂,打開手包,放進去。班長眼底迸出一絲欣喜。

“別誤會,”白蘭抖落一截煙灰,抬起下巴,投給班長一眼,如飛鏢刺入骨縫,“我隻收錢,不收道歉。”

她起身買單,留下班長呆坐在原地,滿臉驚愕,玻璃心碎了一地。

“我討厭你,但我喜歡錢,我今晚會發聲明,幫你洗白。”白蘭把煙蒂丟在煙灰缸,話丟給班長。

走出旋轉門,她拿出手機,發了條微信:

Queen B:繼續扒她,狠狠扒。

白執事:遵命,我的女王。

3

小李坐在辦公桌前,左手舉著鏡子,右手拿著照片。

他先看照片:發黑膚白,俊眉修眼,有肌肉沒贅肉,身體緊實,線條修長,360度無死角。

太好看了,一定是女媧親手捏的,簡直就是“男神”這個詞的實體化。

他又瞧鏡子:發黑膚更黑,眉眼不起眼,啥肉都沒有,瘦得皮包骨,身子弱,個子矮,處處都是死角。

一定是女媧派丫鬟用泥點子甩的,還是最稀的泥點子。

小李對著鏡子中的自己,歎了口氣,把邢澤的照片團成球,投進垃圾桶。太氣人了,連入獄照都這麽帥,是要逼死我們這些泥點子嘛。

“鄭隊,要不我去整個容?”小李真誠地詢問鄭執的意見。

沒回應。

啊,鄭隊今天調休。小李看著出勤表,立馬翻出手機,發了條語音:

“哥,你說,我要是整容,能帥過邢澤,搶回楚恬嗎?”

“能!”

“我也覺得!”

“前提是邢澤毀容,楚恬瞎眼。”

“哥,我知道你上周五為什麽沒等到白姐,被放鴿子了。”

“說!”

“人太賤,嘴太損,心太黑。”

“滾!”

“再加一條,脾氣太爆。”

“滾,馬不停蹄地滾!”

“請示範。”

小李發了一個表情,小人攤開雙手,狂拽酷炫地叫囂“老娘無所畏懼”。

鄭執秒回了一個,沒有人,隻有一個土包,土包上有一捧草,草上有一句話——昔有搭檔吊似卿,而今墳頭綠草青。

小李立即打開表情包,食指以光速滑動,尋找表情回擊。

劃到桃心碎裂的表情時,他停住了,忽然想起上周五鄭執和他說的話。那天,他們從下午等到晚上,等到月亮升起,路燈亮起,等到保安鎖上了寫字樓的大門,也沒等到白蘭。

“打個電話問問吧。”坐在副駕駛的小李忍不住說。他想上廁所,忍不住了,不能再等了。

“我感覺我好像回到了十七歲。”鄭執沒打電話,卻打開了話匣子。

“我在校刊辦公室裏等她,等了一小時又一小時,一天又一天,一個學期後,我想,這根本就是在等死吧。不對,等死還比較容易些,至少,死會來,而她呢……”

鄭執望著黑漆漆的寫字樓,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小李卻聽到了,心抽抽了一下——那哪裏是歎氣聲,而是,心碎聲。

在警校時,犯罪心理學的教授曾經說過,人對於自己所缺失之物的執著,是非常可怕的。一旦他們有了條件和能力,就會想法設法去彌補過去人生中的漏洞,但多半為時已晚。他們和漏洞之間隔著不可逾越的時差和鴻溝,他們能做的,隻是放縱自己,濫用或者毀滅缺失過的那種東西。

白姐就是鄭隊心頭的缺失、人生的漏洞吧。小李想,隱隱有些擔心,他覺得教授忘說了一種結果——毀滅自己。

“我剛剛看到新聞,你白姐上周五到外省簽售去了,怪不得我沒等到。”

即使隔著手機屏幕,小李也能聽到鄭執心裏鬆了一口氣。

“我也看到一條新聞,說一警察在初戀的婚禮現場吞槍自殺了。”

新聞是編的,小李想給鄭執敲敲邊鼓,暗示他不要陷得太深。他覺得白蘭沒鄭執想象得那麽在乎他,他甚至懷疑十六年前鄭執就是單相思,從十七歲思到三十三歲。他怕鄭執會相思到死。他突然希望鄭執能提起膽子表白,這樣白蘭就會拒絕他,他也就會死心了。

心死總比人死好。

他這個旁觀者看得清楚明白,卻沒法告訴身處其中的鄭執,一是,他陷得太深了,二是,他不會相信。搭檔五年,小李太了解鄭執的脾氣了,不撞南牆不罷休,撞到南牆後,撞破它,撞出一條血路繼續走。完全人如其名,執著得要命。

“啊,初戀結婚了,嫁得不是我。這哥們真慘!”鄭執在回複的語音裏誇張地歎了口氣。

“我在犯罪心理課上學過,處於這種心理狀態下的男性,往往帶有一種‘獻祭’般自暴自棄的心理,判斷力會失常。”小李繼續誘導,小心翼翼。明說不管用,隻能暗暗滲透,悄悄洗腦了。

“還好我沒那麽慘,等我和你白姐結婚時,你來當伴郎啊。”鄭執簡直是走火入魔,油鹽不進。

沒救了,鄭隊絕對會把自己折裏頭。小李無語又無奈,翻看通訊錄,決定換個突破口,試探一下白蘭。萬一是自己吃太撐想太多腦補過度呢?萬一白姐也對鄭隊有意思隻是在考驗他、等他表白呢?

“鄭執在嗎?”發現白蘭站在辦公室門口時,小李嚇了一跳,差點以為她穿越了。

“鄭隊啊,鄭隊他今天調休。”小李連忙站起身,讓出椅子,“白姐,快坐,你找鄭隊有事啊?”約他吃飯、逛街、看電影還是DIY?白蘭坐下打開手包的十秒內,小李腦子裏接連蹦出十種猜測。

“報案。”白蘭拿出一個檔案袋遞給小李,說出了他沒想到的第十一種猜測。

小李擰著眉頭打開檔案袋,抽出一遝信紙,眼神剛落上去,手就猛地一抖,紙掉了一地。

“恐嚇信。”白蘭彎腰撿起信紙放回檔案袋,“一周好幾封,每封都是血書,血是真的,至於是什麽血,我就不知道了,所以來找鄭執。”

小李盯著檔案袋,眼底還殘存著剛才在信紙上看到暗紅色的大字——封筆,否則就去給譚靜陪葬!

4

楚恬來到動物園門口時,正好是中午,豔陽當空,陽光金湯般潑下來。

她撩了一下被吹亂了劉海,理順,秋風又牽起她的裙角。檸檬黃的雪紡翩然舞動,裹著楚恬小巧的腰身,像展翅欲飛的小鳥。

藍天、白雲、黃衣少女,暖陽、和風、甜蜜微笑。

邢澤打開車門時,正好看到了這一幕。他收回已經伸出去的腳,不想下車,想多看一會兒。

此刻,車窗外,時間溫柔,日子柔軟,光陰香甜,像是砸碎堅硬的椰殼露出的細膩椰肉,那麽美好,像個夢。

“邢哥哥,快過來。”車窗外的楚恬揮著手,原地跳了幾下,像個孩子。邢澤回想起第一次見到楚恬時的情景,那時,她還是個小女孩,愛讀書,愛逛動物園,愛黏著他叫他邢哥哥。

邢澤關上車門,也舉起手,揮了一下,走過去。

楚恬原本站在原地,見邢澤過來,等不及,便迎了過去。疾走幾步,覺得慢,幹脆跑了起來,長發和裙擺一同向後飛,她往前跑。

“我買好票了。”還差十幾步距離時,她擺動左手,揚著兩張門票,眼睛隻看邢澤,沒看路,絆了一下。

“小心!”邢澤的心裏剛湧出這兩個字,一雙手就搶在他麵前,將失去重心的楚恬一把接住,說出了這句話。

“謝謝。”楚恬紅著臉,輕聲對扶住她的路人道謝,眼睛依舊鎖定路人背後的邢澤。

“不用謝,幫助美女,人人有責,加個微信唄。”路人忙不迭地拿出手機。

楚恬的臉更紅了,看著滿臉訕笑的路人,想起了表姐常說的話——女人長得醜,要承受惡意,長得美,要忍受惡心,這個看臉的世界,到處是惡意和讓人惡心的人。

路人依舊沒有放開手,反而把楚恬扶得更緊了,楚恬覺得有點惡心。

“走。”邢澤拍了下路人的肩膀,拉過他的胳膊,看了楚恬一眼,示意她先進去。

“別走啊,美女,你還沒加我呢。”路人拔腿要追,卻覺得肩頭千斤重,怎麽也邁不開腿。

“走。”邢澤又加大了手勁,路人不但沒走,反而彎下了腰,跪坐在地上。

“走!”見路人疼得哀哀叫喚,邢澤鬆開了手,路人立即從地上爬起,踉踉蹌蹌地向反方向跑,逃命般。

楚恬剛要進門,又轉過身,再次跑向邢澤。

陽光灑在她臉上,流到眼底,漫進酒窩,她渾身閃著金光,像琥珀色的蜜糖。

蜜糖又濃又甜,滴到了邢澤的心裏,本來冷著的臉,也被融出一絲暖意。

邢澤快走幾步,去迎楚恬。

楚恬笑得更甜了。

在她心裏,邢澤就像一棵鐵鑄的樹,風吹不怕,雨打不躲,它就靜靜地站在那,默默地守護著那個人。

她也想成為那樣的人,擁有那樣一棵樹,站在樹下,陪它一起看雨、聽風,一起沉默,一起變老。

想到這兒,她覺得充滿力量,無比幸福,那麽矜持害羞的一個人,腦海裏放起了煙花,絢爛到昏天黑地。

楚恬不知道的是,樹活得苦,即使烈火中燒,也不能叫,沒法逃。它被禁錮在原地,焚心以火,至死方休。

而一棵樹,終其一生,隻夠守護一個人。

5

許絮沒想這樣做,她沒想把酒吧扔給一個沉迷韓劇和網絡小說張開偶吧閉嘴麽麽噠的小丫頭;也沒想把伏特加當忘情水灌了一瓶又一瓶醉生夢死;更沒想一星期窩在家不出門一出門就當狗仔跟蹤人。

這些她統統都沒想過,可是卻一件不落地做了個遍。

她覺得自己病了,病得不輕。

是怎麽病的?什麽時候病的?她邊用高倍望遠鏡偷窺,邊想。

十六年前?

她按著太陽穴想了一會兒,頭疼得要裂開,心痛得要碎掉。沒想到宿醉不但傷身,還傷心。

十六年前,就是那個時候。

那時她十三歲,上初一,沒初戀,有暗戀,後來……記憶忽然斷片,許絮用拳頭砸頭,又砸出了一些片段。後來她出國了,特別突然,就像是被父母送瘟神一樣。對,就是從那時開始!許絮突然想起來了,自打離開家到了瑞典,她就沒談過一段正常正經的戀愛,她好像把愛人的能力和暗戀對象一起扔在了國內。愛情對於她,就像某種精神病,或是一場車禍,很難保持在一個正常的軌道上,不管愛上誰,都沒有好結果。

這要麽就是一種病,戀愛無能症,要麽就是我的命,我命犯天煞孤星,無伴終老,孤獨一生。

許絮絕望地想著,越想越絕望。她特別想找個男人,不談情,不說愛,隻要陪著她,聽她說話就好,就像,就像老板。

可,那不僅僅她的老板,還是白蘭的。

算了,都過去了,該翻頁了。一個人如果不能控製住自己的欲望,至少應該掌握自己的尊嚴,就算這尊嚴已經碎了一地,所剩無己。

“情哥哥,你快看,那隻長頸鹿好萌。”一個女孩的聲音從背後傳了過來,含糖量太高,隻聽了一句,許絮就覺得自己得了糖尿病。

“情哥哥,情個屁,男人都是狗屁。”許絮罵出了聲,舉著望遠鏡原地轉圈,才發現剛剛走神的功夫,她把人跟丟了。

“慢點。”一個男人的聲音從3點鍾方向傳來,她立即轉身,望遠鏡立即瞄準聲音的主人,她跟蹤的人。

邢澤揮了揮手,一個穿黃裙子的女孩跑了過去,停在他身邊,挽住他手臂,叫他情哥哥。

許絮透過望遠鏡裏打量女孩的側影,這才發覺自己聽錯,她叫的是“邢哥哥”。不過也沒差,從她的表情,兩人的姿態看來,“邢哥哥”就是“情哥哥”。

“不知道白蘭看到後會怎麽想。”許絮硬按下心頭的酸澀,拿出手機,聚焦,拍照,保存。

6

白蘭泊好了車,卻沒下車。她鬆開安全帶,拿出手機,解鎖,登貼吧,看私信。

車窗第一次被敲響時,她沒抬頭。隨後的五次,她都盯著手機,任咚咚的聲音響起,任不同的手伸過來,做著同樣的動作——討錢。

每個乞丐背後都有一個淒慘的身世,一段心碎的經曆,一種難治的怪病。

白蘭聽著,心想,要是把她的身世經曆怪病說出來,講給乞丐聽,他們會掏錢給她,還是會逃跑報警。

叮。手機響了一聲,彈出一條新私信。

白蘭的食指剛觸到屏幕,就像觸到了炸彈,一連串私信被引爆,叮叮叮叮叮,全部來自同一個人。

逐條看完,講的都是一件事,渣男友勾搭爛閨蜜,傻白甜的女主角羅列出所有證據,請白蘭評斷,教她怎麽辦。

懶得一條條回複,白蘭一口氣打了五句話。

Queen B:別人都是在垃圾堆裏找男朋友,你可倒好,去化糞池裏撈。

別耽誤人家,他們才是天生一對,婊子配狗,天長地久。

別期待他回心轉意,他願意當狗,你,願意當屎?

別相信她幡然醒悟,她隻是婊累了,在裝可憐。

別再當傻白甜,會死無全屍。

叮,第六條私信出現。

我應該直接要地址,去扇她一耳光,打醒她。白蘭暗想,點開私信,卻發現不是傻白甜發來的。

忠實的仆人:白偶妮,你的小說如果改編成電影,你希望誰來扮演夏雪?

Queen B:我自己,有錢不賺是王八蛋。

忠實的仆人:那言默呢,你覺得哪個男明星能演好他?

Queen B:沒人能演好他。

白蘭看了一下手表,退出貼吧,打開車門,走進電影院。

電影已經開場十分鍾,她摸黑找到座位,坐下,開始看電影。

鄰座遞過來一隻手,包住她的手,指縫對準指尖,插進,鎖緊。

哢嗒,仿佛所有齒輪都對上了,嚴絲合縫;仿佛這是世界搭配得最完美的鑰匙和鎖。

按了靜音的手機亮了一下,把漆黑的放映廳,鑿出了一個洞。

有兩個提示:一封郵件,一條微信。

白蘭先打開了郵件,匿名,附了張照片,楚恬勾著邢澤的手臂。

她又打開微信,鄭執發來的,也是張照片,楚恬倚在邢澤的肩上。

兩張照片都沒拍到楚恬的正臉,一張側影,一張背影,但都顯示出,她很開心。有時候,身體語言比表情更直接,**。

白蘭看著照片裏的楚恬,忽然很羨慕她,羨慕她經曆了那樣悲慘的童年仍然對這個世界充滿希望,仍然會笑,會開心。真好啊!她感歎著,她做不到。

白蘭關了手機,繼續看電影,指尖更涼了。

“這種生活誰忍得了?”電影裏的男主角質問。

“我們是夫妻,給我忍下去!”女主角回應。

邢澤左手握著白蘭的手,右手戳向手機屏幕,下載,是一張長圖,五張照片豎著拚在一起,像電影膠片。

邢澤依次看完,拚出了主要劇情。

時間:晚上。

地點:星野酒店,731。

人物:白蘭,江笙。

事件:上床。

“我們離婚吧。”電影裏男主角說。

“除非我死。”女主角回道。

7

鄭執趴在33樓左邊住戶的門板上,眼睛對著貓眼,耳朵貼著鐵皮,像隻壁虎。

看不到,烏漆墨黑。

聽著了,媽,媽。

是小孩兒在叫媽。

鄭執嚇了一跳,觸電般彈了起來。白蘭有孩子了?是單身媽媽?

忽然喜當爹的感覺太強烈,像是失控的賽車,在鄭執的腦袋裏橫衝直撞,撞得他一團亂。

不知道結婚後,這孩子能不能改名,叫鄭慕白。混亂過後,鄭執拾起零落滿地的理智,開始想正事。他不在乎孩子是誰的,隻要白蘭是他的,就夠了。

“慕白,不對不對,白蘭,你在家嗎?”自從昨天聽到小李說白蘭來警局找他,鄭執就再也無心休假了。嫌老福特慢,他打車趕到了辦公室,卻還是慢了一步,白蘭已經走了。

他的人當即被劈成兩半,一半想跑出去追回白蘭,去看電影吃飯逛街;另一半想找到寫恐嚇信的人,抓回來,好好教訓一頓。

兩個鄭執互不相讓,折騰了一宿。今天一大早,他就趕到了白蘭家,決定先約白蘭吃早餐,再抓恐嚇犯,工作戀愛兩不誤。

沒想到剛走到門口,想探探風聲,就當了上“爹”。

“白蘭,白蘭!”

“媽,媽!”

門外的鄭執和門裏的孩子一起叫,鄭執叫一聲,孩子就回一聲。

“乖,慕白不哭。”聽著孩子越叫越淒厲,鄭執立即拿出指甲鉗,想撬鎖。

“你找誰?”一個保安突然從樓梯間走出來,問鄭執。

“同行。”看出了保安眼底的懷疑,鄭執亮出警察證,“這家女主人不在,孩子正哭得厲害。”

“孩子?”保安像聽到外語般,重複了一遍。

“媽,媽!”

“你看你看,孩子又在哭了,在找媽媽。”

“那是貓,她家貓叫聲就那樣,跟小孩兒叫媽似的。”保安搔了下頭,轉身離開。

鄭執不信,又把耳朵貼著門縫,果然,是小貓在叫:“喵,喵喵喵喵。”

他歎了口氣,不知是為憑空消失的孩子而惋惜,還是為他原本就不存在而慶幸。

看來白蘭不在家,約不成了,先抓人吧。鄭執拍了拍臉,按著門板做了兩個俯臥撐,躲到樓梯間的安全門後,等恐嚇犯上門。

他的原則是,不相信巧合。國產刑偵劇裏常演的,警察拍一下桌子,板起臉,凶手就嚇得老實認罪,乖乖交代,這純屬胡扯。現實生活中哪有那麽霸道總裁範兒的警察,和傻白甜的罪犯。當某人手握一把血淋淋的尖刀站在屍體旁邊,他絕對不會相信,這個人是正好路過,助人為樂,幫死者拔刀。相反,他會認為這個人就是凶手,因為真實世界裏沒有小說和電視劇中那麽多神巧合。

鄭執到警隊的第一天,唐局長就告訴過他,太離奇的結局,是編劇和作家編的。與之相反的才是真的。有目共睹的答案就是正確答案。

所以,鄭執在看完那十二封血書後,決定親自來案發現場,親眼看看。

“麻煩讓一下。”一個穿著橙色工作服,抱著快遞箱的女孩走到安全門前,站住——鄭執擋住了她的路。

“不好意思啊。”鄭執邊退後,邊給女孩開門,心想如今年輕人真是拚,女孩都來送快遞。

女孩向鄭執點頭致謝,口罩和帽子之間露出的眼,彎了一下。

直到見鄭執轉身下樓,女孩才繼續走,咣,安全門關上了。

女孩把紙箱放在33樓右邊住戶的腳墊上,敲門:“李先生,您的快遞到了。”

“別敲了,李先生不在,他全家三年前就移民溫哥華了,這房子一直空著,沒賣出去。”鄭執的聲音從女孩背後傳來。他已經把這棟公寓的所有住戶信息調查了遍,全記在腦子裏了,事關白蘭,他格外上心。

“你要找的人也不是李先生,是對門的白小姐吧。”鄭執舉著剛才他為女孩開門時,從她口袋裏順出的信紙——見這女孩的第一眼,他就看出了疑點:衣服尺寸不對,帽子型號不對,最主要的是,沒有快遞員會穿高跟鞋,爬樓梯,送快遞,她一定有問題。

女孩慢慢地轉過身,低著頭,用鞋跟狠狠剁了鄭執一腳,轉身跑向安全門。

門早被鄭抓閂住了。

眼看著鄭執一瘸一拐地追了過來,她又衝向電梯,拚命按著向下的按鍵。

“別跑!”鄭執大喊,伸出手,腳鑽心地疼,卻窮追不舍。

電梯門開了,女孩一邊回頭看鄭執,怕他追上,一邊把腳踏進電梯。

咣!

鄭執趕到電梯門前時,女孩已經走了——掉到了深不見底的電梯井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