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紅 伍

對 我犯賤 被流放 也像樂園

別勸我 我自願 未能半場棄權

別理我 我犯賤 若離去 戲就做完

別救我 我自願 並無怨言

1

隆冬清晨,天慘白,無星,隻有一抹殘月勾在樹梢。一個高三女生穿戴整齊,和父母告別後,背著書包走出家門,懷著兩個月的身孕,跳進了冰河。

女生叫葉靈,是夏雪的同桌,冰河就在夏雪學校的圍牆外。

“有什麽可看的,快回去上早自習!”班主任趕鴨子般驅散了圍在冰河邊的人群,食指直指教室。對於高三,時間不是金錢,是命,寶貴到即使同窗喪了命,也不該多看她一眼,多浪費一秒。

呼啦,學生們作鳥獸散。走在末尾的幾個女生一步一頓,捂嘴抽泣,前麵的大部隊則在班主任的帶領下直奔校門口,沒表情,沒回頭。

夏雪站在原地,怔怔地望著河麵,好像在等葉靈睜開眼,站起來,勾著她的胳膊一起去小賣部買茶葉蛋吃,就像昨天,就像每天。

然而此刻,河麵似一塊灰白色的墓碑。嵌在其中的葉靈,臉朝下,隻能看見黑發,像滴甩上去的墨點。

“走吧。”校長的手搭在了夏雪的肩上。

“那她呢?”

“報警了,警察會處理的。”

校長箍著夏雪的肩膀,生拖硬拽地進了校門。直到再也看不到葉靈,夏雪才轉過頭,那滴墨點從眼角褪去,滴進心底。

“葉靈死了,你成了候選人。”校長坐在真皮沙發上,掂著手中的保送推薦書,眼睛舔著夏雪。

“在這?”夏雪太了解這種眼神了。

校長猛吞了下口水,瞳孔驟然放大。

“四天後,”夏雪從校長的兩膝之間揚起臉,“隨你怎麽玩。”說完她站起身,打開書包拿出小鏡子和紙巾,理順頭發,撫平衣領,趁校長對著她的背影時,拿走辦公桌上的手機,裝進書包裏。

周日下午,高三學生一周唯一的半天假期,言默和夏雪約好一起看電影。他站在海報前雙手插袋,掌心緊攥著巧克力。電影開演了,夏雪也沒出現,言默低頭走放映廳,扔掉了一張揉爛的電影票。

夏雪正趴在寬大的沙發上,臉朝下,一動不動,一頭黑發覆在背後,就像溺死在冰河中的葉靈。

“28,29,”她低聲數著。

“你說什麽?”

“葉靈和我說過,不要喝不是自己倒的飲料。”

“嗬,她,看起來內向,叫聲又大又浪。”

夏雪悶哼了一聲,校長體內的火一下被撩起來了,口幹舌燥,一口氣喝幹了溫熱的茶水。“30。”夏雪說話的同時蜷起身,正好躲過了校長砸下來的身體。

“不要喝不是自己倒的飲料,葉靈說過的。”看著昏睡過去的校長,夏雪低語。

校長再次睜開眼睛時,右手握著水果刀,衣著整齊坐在血泊中。

“我把你的手臂動脈割斷了。”夏雪拿出四天前她偷拿的校長的手機,翻看著相冊。

“你瘋了嗎?我會死的!”校長的雙下巴因為恐懼不停顫抖。

“我瘋了?沒有。你會死?沒錯。”夏雪看著葉靈的裸照,數著,一共18張,“葉靈是你殺死的。”

“她是自殺!自殺!警察都說了她是跳河死的!”

“你知道她家庭困難,上不起大學,就用保送名額和全額獎學金做交易,讓她陪你睡覺。她不同意,你就騙她喝了下了藥的飲料,強奸了她,並許諾一定會讓她拿到全校唯一的保送名額。後來,她發現自己懷孕了,找你,你不承認,還威脅她要開除她,她走投無路才跳河自殺。”

“我當時,我當時隻是開玩笑,她誤會了,這件事,”校長的話越說越慢,血越流越快,“這件事,是一個誤會,我從沒想,我隻是,隻是……”

“說完了嗎?”夏雪找出保送名單,看著第一個名字,葉靈,上麵劃了一道紅線,“你做出了你的選擇,這就是你要承擔的後果。”

她蹲了下來,看著汩汩流淌的鮮血,慢聲說:“你會一直流血,六分鍾之內,你的心髒會像泵一樣把你的血抽出身體。首先是大腦缺血,之後是失去知覺。”

“救命,我知道錯了,我會去自首的,我不想死,救救我。”

“好,你先在這份推薦書上簽字,章我已經幫你蓋好了。”

“我簽,我簽,我推薦你,你肯定會被保送,快打120送我去醫院。”

眼看著校長簽完名字,夏雪仔細地檢查了一遍,把推薦書收好,又拿出了一張紙,“這張也”“我簽!”沒等夏雪說完,校長就落筆。

“好,我救你。”夏雪俯在校長耳邊一字一頓地說,語氣輕得嚇人,“你把右手伸進左手手腕的傷口裏麵,用手指找到動脈的一頭,使勁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就止住血了。”

“啊?”

“最好快一點,還有30秒。”

夏雪一邊用抹布擦掉自己在校長辦公室留下的痕跡,一邊把校長剛簽字的兩張紙擺在辦公桌上。一張是保送推薦書,一張是遺書。

“28,29,30。”她反鎖辦公室的門,走出校門。

言默走出電影院時,夏雪正站在門口等他,手裏拿著兩瓶橘子汽水。

“走吧,我請你吃肯德基。”夏雪看著言默,主動伸出手,眼睛彎成兩道月牙。

言默把手從口袋裏拿出,遞過去,找到夏雪的手,指縫鎖住指尖。

夏雪覺得硌得慌,微微分開緊扣的掌心,低頭看,是一塊巧克力。

“好吃。”夏雪小口嚼著已經融化得看不出形狀的巧克力,想著畏罪“自殺”的校長,和那張他簽了名被她寫上言默名字的保送推薦書,笑了。

2

白蘭敲下句號時,樓道裏傳來掃地的悉率聲。又熬過了一個晚上。她長舒了一口氣,上傳文檔,扣上電腦。腦袋沉甸甸,腳下輕飄飄。

她伸了個懶腰,剛想去揉僵硬的頸椎,一雙溫熱的掌心便扣了下去,輕輕摩挲,重重擠壓。每按一下,白蘭就覺得輕鬆一分,仿佛被文字榨幹的身體,又被重新灌入了生命力。

當雪白的脖頸被揉得通紅滾燙時,白蘭抓住了那隻手,勾住不放,小貓撒嬌般。

掃地聲止住了,時間滯住了,白蘭忽覺身子一輕,整個人騰空,然後穩穩地落在那隻手臂上,然後落在**。

小貓還在床腳上打著呼,身子蜷成一團,枕著爪子睡得正香,胖胖的小肚子隨著呼嚕聲一鼓一鼓的。

白蘭身上男式襯衫的扣子被一粒粒解開,淩亂的長發被一縷縷理順,她閉著眼睛,身體白得發光,像剛出生的嬰兒,倚在溫暖的懷抱裏,一絲不掛,一動不動。

邢澤也**,舊傷疤在他胸前後背縱橫纏繞,蒼白,細長,像冬天冰麵上的裂痕;還有一些疤更深更大,鮮紅,張牙舞爪,埋在他的心底,見不了光,見不得人。

他們緊緊抱在一起躺著,靜靜的,誰也不說話。聽著彼此的呼吸聲,把全世界都拋到腦後,就像一對合而為一的連體嬰,隻能在一起,分開,就得死,沒有幸存者。

在邢澤的懷裏,白蘭很安寧,所有失眠、疼痛、算計都沉澱了,消融了,那個惡意滿滿的世界仿佛突然間微笑,張開雙臂,想與她和解。

她不想。

等邢澤睡熟後,她起身梳洗、化妝、穿戴、收拾行李、服下雙倍劑量的抗抑鬱藥後,拉著行李箱,開門。

她離開時的聲音太輕了,連聲控燈都沒有驚擾,樓道裏的黑,濃得化不開,從門口到電梯的路被抻得無比漫長,仿佛通向地獄。

白蘭徑直朝前走,融入黑暗之中。

3

江笙縮在巨大的辦公桌後,低著頭,隔一分鍾望一眼門口,眼裏的焦急鑄成鉤子,死勾住門把手。

木門緊閉,紋絲不動。

不會來了。他沮喪地想,眼睛卻依然紮在門板上。

嗡。震動的手機像除顫儀,瞬間把江笙電了起來,望向屏幕的那一刻,他起死回生。

白蘭:我今天去外省簽售,改天約。

嗬,果然不會來了。江笙癱坐在椅子上,長舒了一口氣。也好,再也不用擔心她不來了。他忽然覺得胸口一絞,仿佛死刑犯終於等到了致命一針,痛苦,釋然。

門口傳來了腳步聲,他聽見了,不想理;然後是敲門聲,他閉上眼睛,裝睡。

“江醫生。”一聲綿軟的輕喚伴著一襲碎花長裙從門後飄到了辦公桌前,似朵被風吹來的桃花。

“我今天不太舒服,休診,你也早點回去吧。”江笙揉著太陽穴,依舊閉著眼,不去看楚恬。

沒辦法看,楚恬長得太像白蘭,仿佛是分身。此刻,她站在這裏,就像白蘭特意跑過來參觀他的狼狽,他甚至聽到了她漫不經心的語氣:不過是爽約,你至於嗎?被我放了這麽多次鴿子,早該習慣了,不是嗎?

是,不過是一個病人取消一次約見而已。

不是!白蘭耍了他,又一次!江笙本以為上次談話過後,有些東西不一樣了,他和她之間不同了,不再是醫生和病人,而是知己。隻有知己才能放心地揭開傷疤、剖開秘密給對方看,不是嗎?

他現在才知道,不是。病人也會把傷口曝露給醫生,為了活命。

白蘭對他的推心置腹,不是交心,隻是自救。就像她寫小說一樣,在故事裏自我剖析,自我救贖。

他隻是她的一本書,一個故事。不,在書中,她至少流露過真實的情感,故事是假的,但那些感情是真的。

而他,更像是一把手術刀,白蘭覺得痛時,就拿起來刺破心中的毒瘤,放點血,讓自己好受一點。

他,江笙,之於白蘭,隻是一個冰冷的工具,隨時可以被替換掉,有無數複製品。

可是,十六年了,她都還沒有換,或許,對於工具,用久了,也是會有感情的吧。江笙想著,苦笑,笑自己犯賤。

“江醫生,他又來了。”楚恬靠近了半步,撩了下額前的劉海,抬眼看向江笙,濃密纖長的睫毛幡然飛舞,像是掀起了世界最美麗的事物一角。

還好她不是白蘭。江笙睜開眼與楚恬對視,暗自慶幸。白蘭像冰淩,冷、硬、尖,看著美,砸下來卻會要人命。而楚恬像雪花,輕、柔、軟,即使伸手去碰,也隻會舍不得收手,想要更多。

這樣雪般綿軟、漂亮的女孩自然招人喜歡。自從她來診所實習後,男病人數量猛增,指名讓楚恬看病。得知她隻是助理不是醫生時,便報名也要來當助理,不要工資,倒給錢。

“你在這躲一會兒,我去打發他。”江笙要打發的“他”就是其中翹楚,楚恬的頭號腦殘粉,每天到診所的時間比保潔阿姨還早,相機不離手,見到楚恬就狂按快門,直到下班。

江笙剛打開門,就看著腦殘粉捧著相機,一路跑過來,仿佛楚恬就是他的藥,再不吃,就會死。

“又是一個犯賤的。”江笙無奈搖頭,發現自己用“又”字,隨即苦笑。

“這位先生,你要是再不走,我就報警了,跟蹤、偷拍、騷擾,夠你在看守所度過中秋小長假了。”江笙抱著雙臂打量著麵前戴棒球帽的年輕人。他正端著相機,梗著脖子,黑色棒球帽上“MLGB”四個白色字母直指江笙。

江笙微笑,扶了扶眼鏡,和顏悅色回道:“你此刻極想得到一樣東西,但得到後隻會覺得不過如此,因為,它隻是你的欲望,而你正被欲望支配、吞噬。”他偏過頭,眼睛看向門後,“她隻是你的欲望,你得不到,也擔不起。”

“你有病吧,我勸你還是先給自己看病吧,你睡不到的人,不代表我也睡不到。”腦殘粉一步跨到江笙麵前,“MLGB”緊貼江笙額頭。

給腦殘粉側寫講道理,我才是腦殘。江笙拿出手機,按下三個數字。

“江醫生,別報警,候診室還有其他病人呢,會受到驚嚇。”楚恬打開門輕聲說,嘴角的酒窩若隱若現。

在江笙開口之前,她轉身麵向腦殘粉,“這位先生,對於您的抬愛我受寵若驚,但是,我不能接受。”她聲音高了一度,臉頰染上兩抹紅。

“我都追了你十五天了,夠誠意了吧。”

“我有男朋友了。”

“你身邊這位大叔?一看他就不行。”

腦殘粉盯著楚恬的臉,又嫩又白,好像舌頭一壓就會擠出水。他吞了一下口水,決定無賴到底,“妹妹,要不先加個微信吧,”見楚恬的臉紅得愈發厲害,他更為放肆:“我們先談心,再**。”

站在一旁的江笙想笑,笑腦殘粉無恥,無知。一個女孩如果不喜歡你,別說是微信,連微笑都得不到。

“我有男朋友了。”楚恬雙手絞在一起,又說了一遍,聲音更高了一度。

“我知道我知道,不就是我嗎?”腦殘粉嬉皮笑臉,把相機和自己的臉一同湊了過去。

楚恬沒吭聲,越過腦殘粉的頭頂,看向診所的玻璃門,“你真的該走了。”她說話的同時,門開了。

腦殘粉覺得被人拍了下,不耐煩地轉身,剛一回頭,疼痛就在整條胳膊上爆炸,燃燒。他還沒來得及看清誰打了他,喉嚨就被狠擊了一拳,力道從喉結一直傳到牙根。

他萎了下去,像根被燙蔫的青菜,一個勁兒地眨眼,卻發不出聲,因為拳頭正擊中頸動脈竇。他疼得栽倒在地,嘴巴一張一合,吸不進一絲空氣,覺得自己要死了。

“滾。”一聲命令伴著一拳砸在耳邊。

腦殘粉抱著頭爬出診所,動作狼狽,表情驚恐,心裏先呼救命,再叫倒黴。衝出寫字樓大門時,他才明白了江笙說的那句話的真正含義:楚恬隻是他的欲望,而欲望會殺死人。

4

鄭執趴在老福特的方向盤上咧嘴傻笑,像條發了情的公狗。他眼盯著寫字樓的門口,一心等著白蘭。

一個掛著相機、戴著棒球帽的年輕人跌出了大門,滾下台階。他驚魂未定,鼻青臉腫,仿佛剛逃出鬼門關。

左思?!鄭執伸長脖子探頭看,驚訝又失望:從寫字樓出來竟然不是情人,而是敵人。

左思是狗仔,在鄭執眼裏則是全民公敵。這家夥擅長跟蹤,最愛偷拍,被舉報過N次,進警察局就跟下館子似的,隔三差五。全局上至局長唐媽,下至掃地大媽,都認識他。

“活該,這孫子早該被教訓一下了。”警察的天賦屬性讓鄭執一眼就確定左思被揍了,傷得不輕。“Yes!”他揮動雙拳,慶祝大仇已報。

同學會過後,白蘭無意中和鄭執提過自己被跟蹤,並發給他跟蹤者的照片。鄭執一看就確定是左思,進而查到他不但偷拍白蘭,還把照片賣給譚靜。如今,左思被狠狠修理了一頓,肯定能消停一段時間。白蘭終於可以安心寫稿子,過日子,真是喜事一樁。

鄭執立即舉起手機,想拍下左思的窘態,發給白蘭報喜,卻看見另一個人走出大門,腳步迅捷,神情冷靜,簡直是左思的對立麵。

邢澤!

鄭執望著走向銀色捷豹的瘦削身影,覺得硌眼睛。自從白蘭病房裏那次偶遇起,鄭執就把邢澤當成了敵人——情敵。

沒想到,情敵也來了,也在等白蘭。鄭執立即全身繃緊,怒目圓睜。

就在他想用灼熱的眼神燒死邢澤時,忽然發現邢澤停住了,回頭掃了一眼。被掃到的左思嚇了個趔趄,活見鬼一般。

等等,左思和邢澤先後出門,左思被揍了,而他怕邢澤,也就是說,揍左思的人是邢澤!

鄭執剛捋順思路,第三個人就走出了大門——楚恬。

她撩著頭發下了台階,徑直走向銀色捷豹。邢澤開車門時,她抬手撫了下他的衣領,動作親昵又自然。鄭執緊盯著楚恬的眼睛,她眼裏漾著笑,蘸著糖,裹著蜜,又濃又甜。這種笑,隻有對喜歡的人才會顯露,鄭執知道,因為小李說過,他看到白蘭時,就是這樣在笑。

啊,原來邢澤看上的人不是白蘭,而是她表妹楚恬。那之前他去醫院探望白蘭,也不是以追求者的身份,而是作為準妹夫去討未來表姐的歡心。畢竟,楚恬的父母因為意外雙雙離世,白蘭帶大了楚恬,是她的監護人。

鄭執看著眼前的情景,回想著小李調查到的楚恬的身世,立即對邢澤解除了情敵警戒。加上之前誤將他當成人販子抓捕,折騰了大半宿他卻毫無怨言,頓時好感度大增。

“小子,你沒戲了,冰皮月餅有主了。”鄭執打電話給小李報喪。沒錯,小李和楚恬都深陷愛河,小李愛楚恬,楚恬愛邢澤。

在現搭檔和準妹夫之間,他當然會選擇後者。誰吃到A級T骨牛排,還會惦記著辣條呢。和高富帥邢澤相比,不高不富有點帥的小李,就是五毛一袋的辣條。

“鄭隊,不帶這樣玩的啊,你怎麽能幫他不幫我啊!”戴著墨鏡帽子的小李半個身子擠進車窗,嘴裏還叼著根辣條。原來,他也在等人,倆搭檔一個等姐姐,一個等妹妹。

鄭執知道今天是白蘭看心理醫生的日子,便跑到寫字樓下等,準備給她一個驚喜。上星期唐局長下令,盡快了結譚靜的案子。為了讓自己安心讓白蘭放心,鄭執親自又去了趟譚靜家,帶著法醫,裏裏外外仔仔細細搜查一遍,沒發現半點異常。他又順便調查了樓下的目擊者,一個八十多歲眼花耳背的老太太,抓住他手管他叫陳坤要簽名,他謊稱要去拍戲才得以脫身。

鄭執:譚靜確實是意外墜樓身亡。

鄭執寫完報告便給白蘭發微信,白蘭回了一個emoji的笑臉,鄭執硬是看出了綿綿愛意,當下就決定跑來等白蘭,一起去吃番茄雞蛋麵。

在寫字樓門前等了兩個小時,等來了左思、邢澤、楚恬還有小李,就是沒等來白蘭,鄭執快急死了,便拿小李開涮找平衡,“小鬼,你以為我這十年來穿梭在槍林彈雨之中,活到現在,靠的是什麽?一靠察言觀色,二靠見風使舵,三靠臉皮夠厚,四靠佛主保佑。犧牲你一個,幸福我全家,我代表我媳婦白蘭,我表妹楚恬,我表妹夫邢澤謝謝你。”

鄭執邊說邊按下快門,將鏡頭裏楚恬倚靠在邢澤肩膀上的畫麵定格,準備一會兒和白蘭吃麵時,給她看,為邢澤助攻。

5

邢澤打開星野酒店731的房門時,許絮正盤腿坐在床腳,悶頭打遊戲。她瞄準目標,扣動扳機,不分敵友,槍槍爆頭。開火聲和慘叫聲漫過屏幕,濺落一地。

“別走。”許絮又開了一槍,低頭盯著血肉橫飛的畫麵,冷聲說。她上次來這裏,發現是做夢。這次,夢該醒了。

邢澤沒說話,走到單人沙發邊,坐下,眼神探出窗外。

對麵的住宅樓燈光通明,夜雨中,濕漉漉的燈光就像無數個淚閃閃的眼睛,盯得人心裏發慌。

他轉頭看向許絮,她仍然紮在遊戲裏,既專注,又冷酷。落地燈剪下她的側影,線條硬朗,帶著三分英氣。她皺了下眉,又迸出三分殺氣。

“給。”把遊戲中所有人都殺光後,許絮展開緊攥的左手,是一支錄音筆。

邢澤拿起筆時,目光飄落下來。

許絮立刻別過臉,餘光卻不自覺地黏上去,邢澤穿著黑襯衫,他最常穿、也是她最愛看的黑襯衫。

許絮鼻翼微翕,小心地吸了一口氣:佛手柑、檀香、樺木。惹她心動的味道,害她傷心的味道。

雨大了起來,砸在窗戶上,劈啪亂響,她的心突然悶痛,仿佛整個濕淋淋的雨夜都壓在胸口。

哢噠,邢澤按下了錄音筆的播放鍵,許絮的胃猛地一絞。

“你想跟我約會?”

“代我去約會。”

“誰?哪裏?什麽程度?”

“隨便,他想要什麽,就給他什麽。”

“要是錯了怎麽辦?”

“不會錯,絕對是你喜歡的類型。”

“沒有了,我就錄了這些。”許絮看著邢澤,邢澤看著錄音筆,落地燈漫過他半個臉龐,落下一片陰影,許絮看不清他的表情。

“上周五,我朋友讓我代替她晚上七點鍾到星野酒店731,我不知道那個人是你。”許絮三言兩語交代了“約會”的實情。

“你朋友是誰?”

“白蘭。”許絮如實奉告,對邢澤,她不想撒謊。

邢澤沒說話,連眼睛都沒眨一下,他盯著錄音筆,一動不動,像是在極力壓製著什麽。

“你應該換個。”麵對邢澤的沉默,許絮開口建議。她不得不說點什麽,因為這沉默太過於沉重,非比尋常。邢澤以前也總是沉默,但那時,沉默是靜,心平如鏡;而現在,此刻,沉默是亂,心亂如麻。邢澤沒說,許絮卻看得清清楚楚。

這就是世界結束的方式,並非一聲巨響,而是一陣嗚咽。

許絮忽然想到微信每日箴言推送的句子。

窗外,雨越下越大,房間裏,沉默越來越響。

許絮站起身拿走錄音筆,俯看著邢澤,用他看向她的眼神——像看一個物件。自從那晚,她發現白蘭約的人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老板時,而老板連禮貌性上床都不肯施舍給自己時,她的愛就熄滅了。

邢澤和白蘭到底什麽關係?愛過還是愛著?無所謂;邢澤和她是又是什麽關係?食客和老板?也無所謂。當你愛的人不愛你時,所有的癡情深情,都是自作多情。邢澤是她的春夏秋冬,她卻隻是邢澤的甲乙丙丁。那些暗暗喜歡,大膽挑逗的時光一無是處,不如喂狗。嗬,人生真是又臭又長,誰都得當次傻逼,隻不過她當的時間太久,傻的程度太深,好在,一切都結束了。

許絮轉身走向房門,這走邊把錄音筆放進骷髏包裏,把住在她心裏整整三年的老板,長得好看做菜好吃的老板,活埋。

分手要狠,打臉要準,這是她對待暗戀對象的方式。

舍不得打邢澤,她抽了自己一耳光。

“我送你。”邢澤搶先一步打開門,罕見的主動。

“也好。”就當遺體告別了。許絮捂著紅腫的右臉,想。人,或者感情,死了,都得好好告別。

邢澤打開傘,護著許絮走出酒店大門,自己的半個身子支在傘外。

“你喜歡白蘭哪點?”趁天黑雨大,許絮把最後一句悼詞送出口,然後就後悔了,她根本不想知道答案。

“我覺得她像水,靜止時,看起來很安全,很美;但奔騰起來卻很危險,會要人命。”怕邢澤開口回答,許絮搶先給出答案。飄忽不定、琢磨不透的女人最吸引人,她當初就是被白蘭身上這股氣質所吸引,成了她的酒友、朋友,想必邢澤也是。

邢澤係上安全帶,打開雨刷器,依然不說話。

“白蘭,”“夠了。”

邢澤低吼了一聲,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哢嚓,像鍘刀砍落。許絮打了個寒顫,連忙抓緊安全帶,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看見了死神。

6

白蘭坐在機場咖啡廳裏,小口綴著加了波本的黑咖啡,倚著靠墊,擁著抱枕玩微信,慵懶得像隻貓咪。

Queen B:收到了,正在看。

酒喝光了,她又打開一小瓶。

Queen B:看完了。

手機發出視頻通話的邀請,白蘭按下通話鍵。

“我把他約到了星野酒店731房間,向他說明了一切,我說你是主謀,我隻是個替身。”屏幕裏的許絮背靠吧台,眼圈赤紅,眼框烏黑。

“你昨晚失眠了?我有藥。”白蘭隨手從衣袋裏拿出紅藍相間的藥盒,倒出兩粒白色藥片,放在屏幕前。

“他很生氣,你也看到了。”

“吃藥如果還不管用,就得看心理科了,我把我的心理醫生介紹給你。”白蘭打開錢夾,抽出江笙的名片,亮給許絮看。

“我不想再做這種事了,也不想再見他。”

“我表妹楚恬在江醫生的診所當助理,你一去就會認出她,和我長得很像,隻不過,她是治愈係,我是致鬱係。”白蘭從錢夾左側的夾層拿出照片,對準攝像頭。是張合影,她和楚恬。

屏幕裏的許絮直直地看向白蘭,沒再說話。

白蘭收起藥片、名片和照片,也一言不發。

這一刻,相隔一千公裏一直在自說自話的兩個女人,心裏想著同一個人。

咖啡廳裏,有男人過來借火,白蘭沒理;酒吧中,有客人舉手要酒,許絮沒應。她們盯著屏幕,目不轉睛地看著彼此。

屏幕中的白蘭,少了份清冷,多了絲溫度。也許是假裝,也許是真情流露。許絮看不透,也不想看透。她做事,她給線,這樣就夠了。

“男人錢多傷腎,女人情多傷心。”白蘭翻開一本雜誌,念道。

是念給我聽的吧?許絮想著,聽進心裏去,覺得有些狼狽。

“我不愛他,他也不愛我,我們隻是兩個孤單的人在一起想少恨自己一點而已。”白蘭翻了一頁,繼續念。

是在說她自己和邢澤?許絮察覺後,不僅狼狽,而且憤怒。白蘭不屑的工具人,在一刻鍾前還是她深愛的心上人。而這個女人又做了些什麽?先是匿名,找她當替身,拍下過程,再讓她坦白事實。沒錯,這次她找上邢澤並不單單是想“了結暗戀”,而是白蘭授意她向邢澤說出事情真相,並強調一定要說出“白蘭約了邢澤,又讓許絮代替”的事實,並全程偷拍。

寫小說寫瘋了吧?在書中編故事,在現實裏搞事故。許絮搖頭冷笑,要不是為了錢,她絕對不會和白蘭一起發瘋,一起騙邢澤。不,不止是騙,沒有騙子會向受害者坦白騙局,白蘭的目的絕對不是要騙邢澤,而是要……

“愛,是拿命抵得。越極致,越要命。”白蘭念完這句話,合上雜誌,關掉視頻通話,離開。

7

石榴捧著Kindle,追看白蘭最新上傳的小說章節。

她小聲念了出來,連標點符號都不放過,恨不得把每個字咬爛嚼碎,咽進肚子裏,刻在腦袋中。

她愛死男主角言默了,話少,個高,顏值好,還愛穿白襯衫,簡直就是少女夢寐以求的初戀標配。再加上命苦情深,忠犬係小狼狗,沒法不愛啊。

可惜他愛的人是女主角夏雪。石榴撅起了嘴,心尖泛著酸水。可是夏雪為言默殺了仇人,給了他一個家,替他鋪好了前程。如果沒有夏雪,言默早死了吧。石榴回想起言默發現舅舅被拋屍大海後,挑釁小混混,挨打不還手的情節。

可是如果沒有言默,夏雪也活不了啊。夏雪在生日當晚被通緝犯拖到廢棄工廠強奸的畫麵,撲向石榴的眼簾。

這兩個人,言默和夏雪,必須在一起,分開,就會死。石榴把網上已經發布的所有章節重看了一遍後,心裏打出這樣一行字。

她決定不再當唯飯,改站CP——從現在起,“炎夏”夫婦就由她來守護了,她是“言夏”粉。

“石榴,我昨晚沒睡好,今天早點回去補覺,你替我看著吧。”許絮邊下樓邊揉太陽穴,看起來疲憊又憔悴。

“放心吧,偶妮。”石榴立即把Kindle藏在背後,點頭保證。

許絮揉了下她的頭發,蹣跚著走向後門。

“哦,對了,把二樓儲藏室整理一下,明天栗子來送貨,得騰出地方。”

“好噠,偶妮。”石榴小跑到後門,目送許絮倒車,眼見她把車開出巷口看不見車牌時,才重新回到酒吧,鎖好後門,上樓。

二樓有兩個房間,都關著門。

“哪個是儲藏室來著?”隻摸黑去過一次儲藏室的石榴,歪著頭咬著嘴唇,陷入路癡模式中。

“不管了,都進去看看就知道了。”她簡單粗暴地下了結論,伸手就推第一扇門。

沒推動。石榴卯足了勁全身趴在門上,用力壓,門還是打不開。

看來是鎖上了,不是這間。石榴擦了下額頭上的汗,走到另一扇門前,手剛搭到把手上,門就自動打開了。

“這有什麽可整理的啊。”石榴看著空****的儲藏室,眉毛擰成一團,“啊,一定是偶妮早前整理過了,又忘記了,一定是這樣。”她自言自語,繞著儲藏室溜達了一圈。

“呀,偶妮這個迷糊蟲,保險櫃都忘了關。”石榴兩步跳到門後,彎腰伸手。

保險櫃也空****的,隻躺著兩台機器:攝像機和放映機,又舊又破。

“不能看不能看,萬一有不可描述的視頻呢。”石榴趕忙別過臉,嘴裏小聲嘀咕,手卻伸進保險櫃,拿起攝像機,取出膠卷。

上網查了如何使用放映機後,石榴小心翼翼地安好膠卷。

陰暗潮濕的牆角,一個女孩縮成一團,黑發遮臉,紅裙淩亂,蒼白得像屍體。一個少年攥著螺絲刀,眼眸黯黑,沒有一絲光亮。他低著頭,一刀刀捅向趴在女孩腳邊的男人,又穩又狠。

鏡頭定格在少年校服胸前的名牌——第一中學,初二2班,言——後麵的字被飛濺的血點糊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