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 欣賞你被某君

一刀插入你心 加點眼淚陪襯

來讓你清楚我 當初嚐到的折磨

1

春節快到了,言默幫舅舅支好擦鞋攤後,去辦年貨。舅舅塞給他兩張紙:一張是錢,一張是清單,言默拿走清單,把錢塞回舅舅的口袋。

舅舅張張嘴,摸了摸言默的頭,搓著雙手。

言默知道舅舅在對他說:路上小心。他點了點頭,轉身離開,沒有看見舅舅向他揮手。

這是他見舅舅的最後一麵。

午夜,海岸邊,風狠,人心更狠。

一個黑影打開後備廂,抬出一袋重物,扔在沙灘上。

撲通,聲音甫一發出就被黑暗吞掉。

車燈射出的兩道冷光,言默縮在樹後,看不清黑影的臉,但卻看清了所有細節:水牛皮鞋,羊毛手套,紅藍相間的編織袋。

舅舅的屍體就裝在編織袋裏。

黑影踢了一腳,編織袋滾了一圈,停住了。他大罵一句,連踢數腳,氣急敗壞,像條被惹怒的瘋狗。

黑色的海水猛地向前一撲,又退下。

引擎聲響起。

月亮隱去。

岸邊幹幹淨淨——編織袋,皮鞋,手套,腳印,車轍,都消失了。

隻有言默躲在樹後,盯著編織袋被海水卷走的方向,一動不動。

他看見舅舅在向他揮手,張著嘴,沒有聲音。他也想招手,可是全身僵成一塊石頭,隻能眼看著舅舅轉身,走遠,直至消失在黑暗裏。

最後一個親人也死了。

我沒有家了。言默想。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街上依舊熱鬧,誰也沒注意到街角那個擺了十年的擦鞋攤,沒了。

也是,誰會在意垃圾桶裏少了一塊垃圾呢?

言默站在那塊不足十平方的空地上,不吃不喝不睡。他靜靜等著,等日落,等黑夜,等死。

夏雪找到言默時,天已經黑透了,一群喝醉的小混混在街邊推推搡搡。她看著站在街角的言默,看見他額頭鼓起一根青筋,馬上就知道了要發生的事情。

小混混們人多,手重,打得太密了,夏雪隻看到言默受重擊後不斷彈起的腿,一次,五次,十次……

言默不求救,也不求饒,他躺在地上閉著眼睛,一聲不吭。

為首的混混覺得不過癮,幹脆騎到言默身上,掐住他脖子。

夏雪緊盯著那雙手,指節因為用力已經發白,她腦海裏突然出現了生物書上的一句話,“人的一生中,手指張合大約二千二百萬次。”她衝了進去,擋在言默麵前,冷著臉:“再打,人就死了,故意殺人,最輕十年,最重槍斃。”

話音剛落,警鈴聲就響了,人群一哄而散。夏雪關掉警報器,扶起言默,回家。

之後的一個星期,言默都不說話。隻有夏雪叫他時,他的頭才抬一下,夏雪從他眼睛裏看見了比死還空洞的東西。

小年夜,夏雪打完工特意去市場買了韭菜、雞蛋和蝦仁,準備和言默一起包三鮮餃子。

剛推開家門,就看見茶幾上擺著一張紙,一個紙箱。

紙上寫了三行字。

第一行是兩個男人的姓名、年齡和家庭住址。

第二行是兩人被殺時間、地點、作案工具和埋屍處。

第三行是殺人動機,以及認罪書。

紙的右下角是言默的簽名,一筆一劃,工工整整,還按了手印。

旁邊的紙箱裏裝著螺絲刀、水果刀和橫斷鋸。

全程隻字未提夏雪。

這是遺書,言默想死。

夏雪一腳踹開衛生間的門,拎起一瓶酒精從頭頂倒下去,“好啊,一起死。”

她劃了一根火柴。

火星迸起的瞬間,言默覺得整個世界都靜了下來,就像電影中的慢鏡頭。酒精慢慢往下滾,砸到地磚上,飛濺起來,夕陽漫了進來,灑在夏雪臉上,金光點點,當她把點著的火柴向外扔時,言默做了他這輩子覺得最正確的一件事:接住火柴。

“你死我就死。”夏雪臉孔蒼白眼睛猩紅,黑發滴著水,對言默擲出這五個字,嚼鐵咀金。

言默攥著火柴,看著夏雪,仿佛看見第一次遇到她時,她正在被侵犯。當時,他什麽都沒想,拿出螺絲刀對準強奸犯的背心刺進去,刺到底。直到現在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救夏雪,更不知道為什麽隔天夏雪就轉到了他的班級,成為他唯一的朋友。

都是命吧。他想。

三年前那晚,夏雪點起火時,她和他身上的一部分就已經死了,隨著那具屍體被投入火中,燒成灰燼。那一刻,他們已經殘缺,要在一起,才能拚成一個完整的人,才能繼續活下去。

夏雪也有這種的感覺吧。言默想,心頭湧出四個字:相依為命。

除夕夜,言默在家裏燉豬蹄,夏雪出門買汽水。

當她拎著兩瓶橘子汽水走出小賣部時,看見了那個人。

那個人剛從一家洗頭房出來,夏雪拉緊背包,放輕腳步,尾隨他拐進一個小胡同。趁他彎腰擦皮鞋上的煙灰時,拉開背包,拿出平頭錘,砸了下去。血珠濺在皮鞋上,夏雪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了一切:獨自撫養言默十年的啞巴舅舅,杳無音信的媽媽,一無所有的言默……一切清晰可見,無法改變。

夏雪揮著錘頭,腦海裏漸漸拚起這一個星期收集來的線索:舅舅一邊給那個人擦鞋,一邊等言默買年貨回來。他隻是手慢了一點就被對方踢倒在地,拳腳相加。打累了,那個人說帶舅舅去醫院,卻發現他在半路就死了,於是拋屍大海。

每想起一個畫麵,錘頭就砸得更重一些。

時間好像凝固似的漫長,後來,言默趕到胡同口時,已經聽不到呻吟聲,隻有敲擊聲:砰,砰,鋼鐵砸在皮肉上模糊發悶的聲音。

言默把夏雪從那個人身上拉起來時,地上滿是牙齒和骨渣,浸泡在紅的血和白的腦漿裏。

“好了,沒事了。”夏雪說出第一次相遇時,言默對她說的話。

“從今天起,我們倆,相依為命。”夏雪拉起言默的手,指尖找到指縫,扣合,攥緊。

這一夜,言默終於能睡著了,他不再夢見舅舅張著嘴朝他揮手,而是夢見了夏雪,夢見她的頭發、氣味和手指。他感到很踏實。

鍾聲敲響了第十二下,新的一年,來了。

2

白蘭在章節末,標注——第一部分,完。

敲下句號後,她長出了一口氣,上傳,收起平板電腦,紮好頭發,轉身衝進衛生間大吐,肝膽欲裂。

一刻鍾後,她連膽汁都吐不出了,以為結束了,剛直起腰,胃裏又翻江倒海。

半個小時後,她癱坐在地上,整個上身伏在馬桶上,一滴力氣也榨不出。

再次找回理智時,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小時,白蘭抬起手腕看表,分不清自己是睡過去了,還是暈過去了。

無所謂了。她想著,艱難地站起身,用光了剩下的半瓶漱口水。

不管用,舌根還是泛著苦味。她擰開水龍頭,直接把嘴對著自來水,冷水激得牙根發痛。直到她感覺不到痛,才抬起頭,對著鏡中那張蒼白的臉,利落地塗上口紅。

當她離開家抵達咖啡廳時,街道上的路燈一齊亮了起來,把城市烘成了昏黃曖昧的顏色。

白蘭拿著黑咖啡和沙拉走向卡座,一個小孩正低頭對著手機抹眼淚,她探身看向屏幕,播放的是迪斯尼動畫電影《小鹿斑比》,正演到斑比的媽媽被獵人殺死的片段。

“別哭了。”白蘭站在孩子身邊,輕聲說,“你應該為獵人感到難過,天寒地凍,他還要把死鹿從雪地裏拖走,他的手凍僵了,開膛破肚時肯定止不住手抖,肉也會片得歪歪扭扭,上好的鹿肉就這樣毀了。”

許絮剛推開咖啡廳的門,就被一聲嚎叫懾在了原地——白蘭身邊一個小孩哭得驚天動地。

“這裏。”白蘭偏了下頭,指向卡座,招呼許絮,腳步輕快,神色輕鬆。

“你認識那個小孩?”許絮坐在白蘭對麵,要了一杯意式濃縮咖啡。

“不認識。”白蘭搖頭,“不過,我給她上了一課。”

“我不喜歡小孩。”

一高一低兩個聲音同時響起。許絮和白蘭對視一眼,一起笑了。

比起有共同愛好,有共同厭惡的東西才是維持一段感情的關鍵,愛情、友情都如是。

“我還討厭運動。”提到“運動”這兩個字,白蘭的眉尖就蹙成“川”字。

許絮眼睛向下撇,落在了白蘭一隻手就能折斷的腰上,透過黑色的雪紡襯衫,能清楚地看到肋骨的形狀。

“你是說你從不運動,卻瘦得沒有一絲贅肉?”許絮心底慢慢聚起了一個詞。

“你可以直接說我是賤人,我已經聽過很多次了,習慣了。”白蘭看了許絮一眼,說出了她的心裏話。

許絮大笑,拍著桌子,“你真是極品。”

“和你是絕配。”白蘭衝許絮眨了下眼,吐了個煙圈。

“找我什麽事?”許絮開門見山。認識三年,她了解白蘭的處事風格,她來找自己無非兩件事:一、喝酒,二、“約會。”白蘭直接給出了答案。

“抽煙,酗酒,嚇哭小孩,縱欲,”許絮掰著手指數著白蘭的“罪行”,“你這是打算一個人犯全‘七宗罪’啊!”

“七宗罪唯一的問題就在於,”白蘭從挎包裏拿出錫製酒壺向咖啡裏倒威士忌,“罪還不夠多。”

“你想跟我約會?”許絮揚起濃眉,用指尖輕挑白蘭的下巴,半是挑釁,半是挑逗。

“代我去約會。”

“誰?哪裏?什麽程度?”許絮沒問為什麽,她知道白蘭不會說,更不會虧待她。

“隨便,”白蘭先回答了第三個問題,“他想要什麽,就給他什麽,前提是你也願意。上床這種事,單方麵就屬於強奸了。”

許絮看著白蘭,目光上移,落在她雪白的脖頸上。她的鎖骨是完美的一字形,筆直,突出,纖細,像兩根埋在皮膚下的冰淩。

“好像很危險。”

“危險越大,樂趣越多。”

“好,我去。”

“這是地址。”

白蘭舉起手機,屏幕對著許絮,給出第二個問題的答案。

XX:明晚七點,星野酒店,731。

看著屏幕截圖被打了馬賽克的名字,許絮邊皺眉,邊記下酒店名和房間號,“要是錯了怎麽辦?我可不想被對方報警控告我強奸。”

“不會錯。”白蘭邊說邊戳著盤中的沙拉,“絕對是你喜歡的類型。”她放下叉子,那顆小番茄已經被戳得千瘡百孔。

“送你的。”白蘭從挎包裏拿出一個骷髏式的手包,栩栩如生,驚悚又精致,和一遝鈔票一起推到許絮麵前。

許絮瞥了一眼鈔票厚度,夠繳酒吧明年的租金,租金被她預支給了左思的替代者——顧斐,一個名副其實的偵探。

“等我的好消息。”許絮拿起鈔票和手包,離開。

白蘭點開App,看著最近一條信息。

B&X:明晚七點,星野酒店,731。

她發了一張照片,回複了一個字。

Queen B:好。

3

老板把餐廳玻璃門上的“Open”掉轉過來,讓“Closed”朝外。

五點半,大人下班,孩子放學,染著青灰色調子的街,瞬間鮮活了起來,老板卻提前關門。

“今天又白來了。”許絮看著一桌桌客人走出餐廳,歎氣,拿起骷髏手包,起身。

一隻黑森林蛋糕擺到桌上,老板坐在了許絮對麵。

原料產地——德國。許絮暗想,她已經嚐過了菜單上所有菜品,背下了所有介紹。德國的黑森林地區盛產一種黑櫻桃,將這種黑櫻桃夾在巧克力蛋糕裏麵,撒上奶油和巧克力碎,便做成黑森林蛋糕。

僅僅從蛋糕散發的香味判斷,許絮就肯定其中奶油、巧克力、櫻桃以及櫻桃酒的比例精準而完美,就和麵前的人一樣。

她看著老板,用手指揩了一抹巧克力碎,放在舌尖,細細咀嚼。比較著巧克力和老板,哪個更美味。

老板就坐在那裏,不動,不說話,儼然自己國度的國王。

“好吃嗎?”他忽然抬眼看向許絮,眼裏的光明明滅滅,有巧克力的苦,有櫻桃酒的辣,還有一些陰影和火光,帶著野性,能嚇跑人。

許絮卻挪動椅子,坐得更近了些。她舔著食指,舌尖回甘,眼裏調蜜,起身探過餐桌,俯到老板的耳邊,吐氣:“好吃。”

“食物要和喜歡的人一起吃,才好吃。”老板拿起餐刀,切下一塊黑森林蛋糕,遞給許絮,自己一口沒碰。

“我渴。”許絮解開上衣的第三粒扣子,覺得又熱又燥,心尖上燒著一把火。

老板起身,離開,帶回了一瓶酒,綠幽幽的,像在玻璃瓶裏舞動的妖精。

“苦艾酒。”老板說,給許絮倒了滿滿一杯。

許絮盯著老板倒酒的手指,想象著它攀上自己的臉頰,沿著臉部的輪廓,從下巴一直撫到耳朵,輕撚耳垂,再滑到嘴邊,摩挲雙唇,最後一路向下,探入領口。

她奪過酒杯,一飲而盡。

“還渴嗎?”老板的眼睛看著酒,問許絮。

“渴。”

“飲鴆止渴,越喝越渴。”

“越渴越喝。”

許絮滑下椅子,跪坐在地上,伸手扣住老板握著酒的手,向下壓瓶口,張開嘴。

酒湧了出來,小部分流進她的嘴裏,大部分灑到胸口。

老板看著許絮,居高臨下,她的無袖襯衫被酒打濕了,緊貼在身上,正隨著呼吸起伏,像連綿的沙丘。

“還渴嗎?”老板的腿緊貼許絮的手。

“渴。”許絮一把拽住老板的皮帶。

“不。”老板伸手扣住許絮的手。

許絮全身一凜。

“不在餐廳。”老板站起身,整理好衣服,從餐廳後門走了出去,發動引擎。

許絮急忙爬起來,追著老板跑了出去,跌跌撞撞,被勾了魂一般。

對不住了,白姐,今晚我不能代你去約會了,我有約。

許絮坐在副駕駛上,手指翻飛,給白蘭發微信。她不知道此時在星野酒店731房間裏等著她的男人,是不是真的如白蘭所說,是她喜歡的類型;但是她知道,眼前身邊正在開車的男人,絕對是她喜歡的類型!為了這一刻,她已經等了整整三年。

夜色已經染黑整個城市,車一直向前開,許絮的心一路光明。

“到了。”老板紳士地替許絮打開車門,扶著她走上台階。

“晚上好,請問先生有預約嗎?”星野酒店的前台露出職業性的微笑。

“731。”老板說。

4

鄭執坐在老福特裏,苦著臉。一邊等人,一邊盤算。

九月份的工資要請小李吃飯;十月份的工資要隨份子,還得向唐媽借;十一月份的工資要血拚雙11,然後是聖誕節,元旦,春節,情人節……

想到這兒,鄭執默默拿出手機,發了一條朋友圈。

本人除了給刑警學院試藥,還可以給嬰兒試美國奶粉,給美女試韓國麵膜,給大爺試菲律賓枕頭,給大媽試日本馬桶蓋。

有求必試,滿意付款,前五名八折優惠。

人都要窮死了,還要臉幹啥,賺錢才是王道,鄭執心想。

叮。小李第一個點讚,然後發來了一排鏈接。

一定是我之前要的。鄭執心裏竊喜,猴急點開。

26歲女孩因為被逼婚跳樓!

鄭執擰起了眉,點開第二條。

28歲小夥因為被逼婚喝了敵敵畏!

鄭執吞了下口水,顫抖著點開第三條。

年邁老人為給孩子相親活活掐死親生兒子!

每一條都是熱點新聞,每一條標題都比前一條驚悚。鄭執越看,心越緊,趕緊複製,黏貼,火急火燎地發給了通訊錄上的頭兩人:老媽,唐媽。

“這回他們就不敢逼婚,不會硬拉著我去相親了。”鄭執哼著小曲,神清氣爽。

上周日和白蘭在麵館的約會相當完美,除了白蘭沒說話,他一直在說話,毫無瑕疵。在鄭執的邏輯裏,他和白蘭隻要同框就是發糖,說一句話就是在婚禮現場,吃一頓飯就是子孫滿堂。

他們第一胎是個女兒,名字鄭執都想好了,叫鄭慕白,鄭執愛慕白蘭。

“鄭隊,鄭隊,人出來了。”小李舉著漢堡衝到車門前,猛拍車窗。

他的身後,一男一女從星野酒店大門走出,男的腳步輕快,女的搖搖晃晃。

“上!”鄭執揮手,衝出車門。

邢澤被壓倒在地,他剛想反抗,鄭執就出示了警察證,身後的小李亮出手銬,把邢澤押上車,他的捷豹也被一同拖走。

進警察局對邢澤來說隻是一件小事。一個人如果經曆了足夠多的苦難,就會對生活層出不窮的意外習以為常,不過是又點燃一根煙罷了。

可惜,邢澤不會吸煙。

“姓名?!年齡?!職業?!前科?!”鄭執橫眉冷語,目光如炬。他認出了邢澤就是白蘭自殺那晚,站在病房門口的人,那個有著老虎般眼神的人。然而今晚,他不怕老虎,他是武鬆。

“這是在你車裏搜出的東西,全都是石榴的,你早交代,我們早收工,沒準還能趕上皇馬對巴薩的比賽,我喜歡貝爾,你呢?”小李笑嗬嗬展示著學生證、手機和錢包。

邢澤抬頭看了看,又低下頭。這兩個警察在玩“好警察,壞警察”的遊戲,一個唱白臉,嚇他;一個扮紅臉,哄他。目的就是讓他說出那個叫石榴的失聯女大學生的下落。邢澤的嘴抿成一條直線,一聲不吭。他在大學自學過刑法,知道這會兒說話還太早,就算和盤托出,他們也不會讓他離開。

兩個警察依舊一唱一合,說個不停。他覺得有點吵,閉上眼,沉下心回想昨晚看的保險公司內部書,他已經看到了第六十五種死因,電梯事故。他回憶著標題下附著的兩張照片:一男一女,男的被電梯生生截成兩半,女的墜入電梯井拍成肉餅,兩人都死了,都死無全屍,說不上誰更慘些。

或許活著的人,最慘。邢澤忽然想起出門前,忘給小貓換水了。

“鄭執,小李,出來一下。”一個大骨架的中年男人打開門,頭發蓬亂,聲音溫和,像頭食草的獅子。

“唐媽,現在是關鍵時刻,那孫子馬上就要供出石榴的下落了。”鄭執急得直跺腳,生怕多耽誤一秒,石榴的生命就多一分危險。雖然他心裏清楚,年輕女性失聯10天,基本無生還可能,石榴已經失聯了30天。

“找到石榴了。”唐局長捋了下頭發,歎了口氣。

“活的死的?”小李直接喊了出來。

“你們自己去看吧。”唐局長背過身,在前麵帶路。

5

石榴坐在椅子上,絞著雙手,低著頭,耳朵耷到肩膀,整個人像隻恓惶的小兔子。

“小姑娘,叫什麽名字啊?”唐局長的聲音似一杯熱茶,潤透、溫暖。

“石,石榴。”石榴稍稍抬起了頭,眼神卻不知道往哪裏落。

“你搞什麽鬼?!”鄭執的暴脾氣瞬間引爆,灌滿整間辦公室。

石榴嚇呆了,滯在原地一動不敢動,眨巴了一下眼睛,一連串眼淚掉了下來。

“你別哭啊,說話,到底怎麽回事?”鄭執一見眼淚就慫了,表情和聲音立即軟了下來。

半個小時後,用光了一整包麵巾紙,喝光了兩瓶礦泉水,石榴才把失聯的情況說清——那晚和網友見麵不歡而散,她按韓劇中的套路買酒消愁,邊喝邊走夜路,沒想到才喝兩口就醉了,不僅站在大道中間攔下了出租車,還逼司機帶她去海邊散心。

邢澤和他的捷豹,就這樣被喝懵了的石榴誤認為出租車和司機。

見石榴不對勁兒,一會哭一會笑,說話顛三倒四。邢澤怕她出事,就把她送到了旅館,還付了房錢。

石榴卻死活不下車,拽著邢澤胳膊狂喊“偶吧”,拉扯中挎包帶斷了,隨身攜帶的手機錢包和學生證都掉到車座下。

而忙著安頓石榴的邢澤根本沒注意到。

隔天酒醒後,石榴的氣依舊沒消,幹脆一個人跑去鄉下的遠房親戚家散心,誰也沒聯係。直到回城才知道自己被“失聯”,就趕來警察局說明一切。

“姑娘啊,你個兒不高,心可夠大的啊,手機錢包都沒了也不著急,還跑去散心。”鄭執又氣又急又惱,又怕再次把石榴惹哭,隻好使勁拍自己大腿。

“我知道錯了,你們把偶吧放了吧,他長得那麽帥,怎麽可能是人販子。”石榴瞪著一雙水汪汪的圓眼睛,向鄭執作揖。

“人家是偶吧,我們是傻瓜。”小李感慨了一句,打電話向旅館和石榴的親戚了解情況後,對鄭執努了努嘴:“鄭隊,放人吧。”

石榴緊粘在鄭執身後,像塊膠皮糖,直到看到邢澤完好無損地走出審訊室,才甩開鄭執,粘上邢澤。

“偶吧,讓我再搭次順風車唄。”石榴的自來熟讓邢澤也怔了一下,似乎害他進了警察局被當成人販子的罪魁禍首,根本不是她。

“去Summer酒吧。”不等邢澤點頭,石榴就打開車門坐上副駕駛係好安全帶。

“偶吧,快上來啊,我今晚第一次上班,不能遲到。”石榴熱絡的招呼邢澤上車,儼然捷豹的女主人。

邢澤歎了口氣,上車,踩油門,連人帶車紮進無邊夜色中。

“偶妮,我來了。”石榴蹦蹦跳跳地推開大門跑向吧台,給了許絮一個熊抱。

小個子,圓眼睛,嬰兒肥,粉紅白嫩,像塊草莓棉花糖。許絮放下酒杯看著石榴,笑了,被這個可愛的女孩融化了。

“給客人送酒時,他們要是摸你,就上腳踹,使勁踹,踹得他下半身不能自理。”許絮捏著石榴的臉蛋,再三強調。

“偶妮,放心吧,這裏交給我,麽麽噠。”石榴拍著胸脯保證,笑得比向日葵還燦爛。

許絮拍了拍她的肩膀,轉身上樓。

Summer酒吧二樓有兩個房間,一間是儲藏室,一間是密室。

許絮拿出鑰匙打開了密室門,反鎖。

密室沒窗,加了鋼板,隔音、防火、防盜,像個安全屋。

隻有在這兒,許絮才能放心地做一些危險的事。

她從骷髏手包底部取出一張內存卡,放進手機裏,選擇播放視頻。

屏幕中,老板扶她進入731,插房卡,開燈。

燈影下,老板麵部棱角分明,讓她看癡了。感受到了許絮帶著火花的目光,老板抬起眼,回看,眼神洞明一切,但不帶感情,靜如水,冷如冰。

酒精越來越猛,熱喇喇地撞著兩邊的太陽穴,許絮盯著老板,沒說話,僅僅用眼神就把他扒個精光。

“睡一會兒吧。”老板走到床邊,掀開被角。

“一起睡。”許絮踢掉高跟鞋,解衣扣。

“我回家才睡得著。”老板隻停留了一句歌詞的時間,便轉身離開,連個眼神都沒留。

許絮把這段視頻發給白蘭後,又在電話裏對她親口講了一遍。“那一刻,我才清醒過來,覺得自己特別下賤。”隻有這樣反複向傷口上撒鹽,她才能狠下心放下老板——自己在他的眼中根本不是女人,隻是個物件,和黑森林蛋糕、苦艾酒、豬排一樣的物件。

“犯賤是普遍真理,你我隻是其中之一。”白蘭安慰許絮。她送給許絮的,不是普通的手包,而是藏了攝像頭的間諜包——她讓許絮當她的間諜,用骷髏手包拍下全過程,發給她。

“錢在吧台下右邊第二個櫃子裏,查收一下。”白蘭關掉視頻,掛斷電話。

許絮沒心思數錢,她打開通訊錄,找顧斐,接通後直接下命令:“別查他了。”原以為撞大運,代人約會竟約到男神。到頭來隻是單相思。原本,老板約的就是白蘭,他喜歡的也是白蘭,自己不是他的菜。知道這些,足夠了;犯賤一次,足夠了。

“邢澤,B&X的餐廳老板,以前姓言,一中畢業的,15歲時改了姓。”電話那頭的顧斐依然一板一眼地說著調查出的信息,履行著偵探的職責。

“一中畢業,以前姓言?”

“對。”

“言,言……”許絮魔怔般叨念著這個字,攥著手機,繞著密室暴走,心髒狂跳,脖子上的動脈幾乎爆裂,臉頰上起了血色斑點。她喘不過氣,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腿,隻一個勁繞圈。

樓下燈紅酒綠,聲色犬馬,一切如故。

樓上的許絮卻崩潰了,不,全世界都崩潰了,太陽西出東落,海水幹枯,大地冒火,星辰隕落。

“不會的,不會是他,不是他……”許絮想著,然後說出了聲,最後抓著頭發大叫。

她衝向密室角落的保險櫃,手顫抖著對不準密碼,用了整整十分鍾,才打開門。

保險櫃裏裝著一台鏡頭都摔裂了的老式八毫米攝像機,和放映機。

許絮打開攝像機,取出膠卷,安在放映機上,播放裏麵唯一一段錄像。

6

白蘭縮在書房的單人沙發裏,左手端著酒,右手摸著貓,眼睛盯著屏幕上讀者發來的私信。

小茉莉:白大大,我的男友很溫柔,總是順著我,但我閨蜜說,男人應該霸道,要強硬(她男友直男癌,總是對她大呼小叫,有時還動手)你說她說的對嗎?

Queen B:你在吃糖,她在吃屎,她說屎更好吃,你說她說的對嗎?

小棉襖:白姐姐,我媽我爸不同意我和現在的男朋友在一起,說他人太老實,不會耍心眼,以後進入社會肯定要被人欺負,會成為窩囊廢,還是趁早分了好。可是我覺得他人很好,我們彼此相愛,不想分開,你說我該怎麽辦?

Queen B:對,趁早分了好,和你爸媽分開,他們太爛了。

白蘭喝光酒,關了私信,抽出一支煙,點燃。

她知道讀者們不會聽她的建議,她們隻是想找個人傾訴,借她的口,罵罵那些渣男,找心理平衡。但她還是會逐條回複。深夜,失眠,獨自一人……如果不在鍵盤上敲些字,心裏就會一直打著結,結成個“死”字。

白蘭把手伸進睡衣口袋,摸出一個紅藍兩色的藥盒,倒出一粒藥,吞下。

她服用抗抑鬱藥已經很久了,總是隨身帶著。她覺得藥和酒一樣,戒不掉了。

電腦進入了睡眠狀態,小貓也打起了呼嚕,白蘭蜷起身子,雙手抱膝,埋下頭,閉上眼,等著睡意到來。

夜,悶熱,沉重,棺材蓋一般籠罩在上空。

這個城市熬不過今年秋天了。白蘭迷迷糊糊地想。

哢嗒,門鎖響了,邢澤回來了,他徑直走向書房,抱起白蘭和小貓走進臥室,小貓睜開眼睛舔了下他的手背,白蘭一動不動,呼吸聲都低不可聞。

把人和貓放進被窩,掖好被角,關上房門。邢澤才走進廚房燒水,煮麵,準備吃今天的第一頓飯。

淩晨三點半,藥勁兒過了,白蘭睜開眼睛時,手被牽住了,手背被掌心包覆,冰涼被溫熱熨燙。身後的人睡得極沉,擁她在懷裏,身前的小貓翻著肚皮,蜷在她胸口。

這就是幸福吧。白蘭想。

人越幸福,需求越小。白蘭現在隻想做一件事。

她從枕下抽出手機,調出已經寫好的連載小說第二部分的提綱:失聯的女大學生在西餐廳的地下室被發現,衣不蔽體,遍體鱗傷。警察在餐廳老板的手機裏查找到女大學生的多張裸照。經過進一步偵查和審訊後,老板以綁架、非法監禁、強奸、虐待等多項罪名被判處有期徒刑12年。

然而,這並不僅僅是小說,而是Plan B。

如果邢澤在接到Queen B發的許絮的照片後,直接和她去酒店上床,那他現在睡的地方就不是臥室,而是牢房了——就像小說裏的老板。

白蘭伸手拿來邢澤放在枕邊的手機,打開隱藏的相冊,刪掉了她今早傳上去的石榴的裸照,然後掌心朝上,和邢澤十指緊扣,眼睛剛一閉上,就進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