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 你太知道 害一個人 怎樣害一生

你在他 幹淨無菌 主題樂園 加進了壞人

可憐 無邪那顆心

就是這樣 不知不覺 變得狠

狠得 好歹不分

1

“這是我們班新轉來的同學,請她做下自我介紹,大家熱烈歡迎。”

教室裏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

老師投來鼓勵期許的目光,太陽般耀眼,女孩低下頭,躲過去了,沒說話,拖著書包徑直走向教室最後,唯一的空位。

“夏雪。”路過少年的身旁時,女孩低語出自己的名字。

“言默。”少年點了下頭,回應,眼睛盯著腳尖,感到一根冰棱滑過手背,他沒有躲,覺得很暖。

午休時,夏雪終於明白為什麽這個座位空著——窗戶沒有玻璃,漏風漏雨。

可以忍受。她想。她不想換座,坐在言默身後,她才覺得安全。

從衛生間回來後,窗戶已經被用塑料布和膠帶封好了,嚴嚴實實。被雨淋濕的書桌也幹淨整潔,桌角放著一袋牛奶,巧克力味,夏雪拿了起來,熱的。

和班級裏活潑愛笑、熱力四射、仿佛盛夏正午的女生們不同,夏雪冷漠冷清,溫度匱乏,像冬夜。

而她又漂亮。

一個孤僻又漂亮的女生就像頭闖入人群的獨角獸。人們要得到它,發現得不到後,便毀掉它。

“她媽跟洋鬼子跑了,她爸找了個三陪小姐結婚,沒有人要她,她遲早也會出去賣。”

課間、午休、放學路上,夏雪的身世就這樣被無數張嘴,絞得七零八碎。仿佛他們是先知,已經看到她的將來。

或許他們說得對。夏雪輕嗬了一聲,想。或許一切會更壞。

剛走出校門,更壞的事就來了。

一個女生把她攔住,拖到學校對街的餛飩店裏,關上門。一群女生湧了過來,有同校的,也有外校的。

夏雪隻感覺到處都是拳頭,都是口水,都是腳。身體仿佛變成了一口鍋,煮滿了憤怒和嘲諷,“賤”“騷”連同那些高亢的尖笑,滿溢出來,燙爛她的心。

她的臉被踩在地上,從涼鞋和腳踝的縫隙之間,能看見後廚的砧板,能看到砍刀起起落落,血紅色的肉沫四濺。

夏雪深吸一口氣,嚐到了血腥味,閉上眼睛,等死。

門被踹開了,言默走了進來,沒說話,一把抓住領頭的女生,右手勒住她的脖子,左手用螺絲刀抵在她的眼睛上,刀尖直指眼珠,動作又快又狠。

咣,領頭的女生嚇暈了過去,言默後退一步,任她倒在黑黢黢的地上,其他女生尖叫著奪門而逃。

“我餓了。”被言默扶起來後,夏雪從書包裏拿出紙巾和小鏡子,邊擦嘴角的血,邊說。

兩碗剛從鍋裏盛出來的薄皮餛飩端到了桌上,上麵灑著一層麻油香蔥紫菜蝦皮。

燙。夏雪撩起劉海別到耳後,對著碗沿吹氣。

言墨看著那隻白得幾乎透明的耳朵,臉紅了,低頭猛喝熱湯,覺得像在喝冰鎮橘子汽水,甘甜,清涼。

此後,言墨再也沒讓夏雪單獨進出過校門。但凡他覺得有人對夏雪指指點點,就停下來,不說話,隻動手,寧可錯殺,絕不放過。

然後,學校裏就傳出兩人的緋聞,有好聽的,但更多是難聽、甚至不堪入耳的。

對於風言風語,兩人的反應異常默契:夏雪不在意,言默不阻止。一學期就這樣過去了。

期末考試最後一科結束後,夏雪遞給言默一張小紙條:我下午有事。

言默看完紙條仔細展平,夾在英語詞典最後一頁——前麵都滿了,點頭,送夏雪上公交車後,回舅舅家。

下了公交車,夏雪沒有進小區,而是拐進了旁邊的兩元店,挑挑揀揀,拿起一匝衣架。

衣架是鐵絲做的,暗灰色,又粗又硬,簡單到簡陋的地步,一塊錢一個,五塊錢一匝。

夏雪倒空了零錢包,隻倒出四枚硬幣。

上樓,開門,換鞋,放下書包,用酒精洗手。完成了回家必做的步驟後,夏雪綰起長發,拿著衣架和工具箱走進了衛生間,反鎖。

她隨手抽出一個衣架,直接用手擰開,掰直。發現拐彎處怎麽也掰不直後,夏雪打開工具箱,拿出榔頭,敲平。

“太長了。”她比量著已經被展成鐵絲的衣架,輕聲說。隨即拿起一把鉗剪,手柄上的紅色塑料套在燈光下紅得像血。她暗自用力,哢嚓,鐵絲一分為二。

“早死早托生。”她看著地磚上的血,對腹中隻有豌豆大小、還不能稱之為胎兒的胚胎說。

2

“這是淩晨剛寫完的。”白蘭關了投影儀,打開燈,看向台下一整排如槍筒般黑森森的話筒,隨手一指。

“這次的新書為什麽不走實體發行,而是選擇在網上連載?”被指中的記者開出第一槍,問了這場新書試讀會的第一個問題。

“為了錢。”白蘭言簡意賅。

“你之前說過寫書了為了夢想,你小時候就夢想著當作家,夢想著詩和遠方。”

“詩和遠方發酵久了,就會變成屎和流浪,我不想無家可歸,比起夢想,人生更需要錢。”

“從剛連載的幾章來看,這次的男主角,似乎不渣,他救了女主角,還為他殺了人。”

“男人都很渣。”白蘭一句話斬落話頭,見對方怔原地,一臉震驚,她反客為主,發問:“你知道為什麽連環殺手從來不是女人嗎?”

記者張著嘴,表情從震驚升級到驚悚。

“因為女人喜歡折磨一個男人到永遠。”

現場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覺得頭皮發麻。大家麵麵相覷,沒人敢繼續提問,直到一陣手機鈴聲打破沉默。

“我接一下電話,家裏打來的。”白蘭劃開手機,放在耳邊,邊聽邊點頭,臉上看不出悲喜。

“是預祝你新書試讀會圓滿成功嗎?”又一個記者舉起話筒,滿臉笑容。

“不是,”白蘭掛掉電話,看向記者,“是通知,我爸死了。”

“對不起,請節哀。”這個記者就老道得多,沒有被突發狀況嚇呆,眨眼間,一張堆笑的臉便板得肅穆悲慟。

“沒事,”白蘭不在意地擺了擺手,“他又老又渣,早該死了。”

“你在開玩笑吧?”記者吞下這句話的同時,被口水嗆到,嘴唇抖了三抖,才艱難開口:“你之前在讀者見麵會上說過你父親人特別好,常和你一起坐在天台看星星。”

“我編的,”白蘭雙手交疊,真誠地看著記者的眼睛,“我隻是說出了讀者想聽的話,討他們歡心。”

白蘭的坦白讓想戳穿她謊言的記者啞口無言,本想打她的臉,卻覺得自己挨了兩巴掌。

“你對譚靜的意外死亡怎麽看?”第三個記者冒死站了起來,戰戰兢兢地提出了大家心中都在想的問題。

“誰的罪,誰來贖。”

這短短六個字信息量太大,沒等記者琢磨過味,下一個作死的問題已經衝出口:“你想對那些在網上攻擊你的人說些什麽?”

白蘭搖了搖頭,“我不想浪費時間和口水在垃圾身上,”她撩起滑下來的碎發別到耳後,抬起眼直視鏡頭,“等等,我是有一句話想說,祝你們不孕不育,兒孫滿堂。”

明明是罵黑粉的話,可是場下的人聽起來,覺得在罵自己。

“那對於一直支持你的書迷,真愛粉,你想說些什麽?”記者看著提示單上最後一個問題,怯生生地問。

“人生苦短,及時行樂。”這八個字溜到白蘭嘴邊,“珍愛身體,遠離煙酒。”她張嘴說出了另外八個字。

在場所有人都長出了一口氣,總算有點正能量可以發表的東西了,現場氣氛頓時活了過來。

“你現在是國內首屈一指的懸疑小說女王,可謂事業有成,下一步有什麽打算,比如家庭方麵,準備什麽時候要孩子?”第四個記者雙眼放光地看著白蘭,等著她煲出一鍋聖母粉最愛喝的母愛雞湯。

“不要,我不喜歡孩子。”

“作為女人,有了孩子,人生才圓滿,生活才幸福啊,孩子是生活的意義啊。”記者繼續引導。

“沒有孩子生活就不幸福了?”白蘭輕嗬了一聲,“我現在很幸福,我自己就是我生活的意義。”

“那你丈夫讚同你的想法嗎?”

“我還沒結婚。”

鄭執從後門跑進新書試讀會現場時,這句話正好從擴音器飄進了他耳朵裏,他覺得自己也飄了起來,好像在做夢。

“真是個坦率到可怕的人,什麽都不關心,自由又殘忍,老天偏愛的,就是她這種人吧。”身旁的記者小聲感慨,鄭執愣愣地看著台上的白蘭,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閃光燈下,人群中心,白蘭更奪目了,像一把剛打磨好的匕首:明亮,鋒利,尖銳,一下穿透鄭執的心。

看著白蘭應攝影師要求露出微笑,鄭執有點心疼。他印象中的白蘭,從來不愛笑,笑和哭對於她而言,似乎都是負擔。

“對,我還沒結婚。”白蘭再次向提問的記者說出這句話,一字一頓。這一次,鄭執聽得清清楚楚,他轉過身若無其事地走出後門,走進衛生間。

“Yes!Yes!Yes!”他跳上馬桶對著空氣揮舞雙拳,宛如置身天堂。

3

許絮從衛生間走出來,甩著手上的水珠,坐在餐廳靠窗的角落,她的專屬位置。

窗外,天色已瀕臨黃昏,天空很花哨,像有人故意打翻了一杯彩色雞尾酒。

窗內,盡是**的水泥和鋼筋,大塊大塊的灰白色,單調、冰冷、壓抑,讓人想到墓室。

但這家“墓室”餐廳的生意卻出奇的好,吃飯要提前一周預約,而吃不吃得成,則要看運氣和老板的心情。

老板一天隻接十桌,他覺得順眼的,才有資格進他的店,吃他的菜。

這樣古怪又苛刻的要求卻讓食客趨之若鶩。每天太陽剛露頭,餐廳門外便排起長龍,食客們衣著光鮮,笑容滿麵,一個個伸長脖子,等著被翻牌子,仿佛後宮裏侍寢的妃子。

她們當中三成是為了吃飯,七成是為了看人,看做菜的人——老板。

老板很少出現在食客麵前,大多數時間都在廚房做菜,做好了親自端上來。時間長短根據菜品的繁簡而定,食客隻能等著,不能催。一是催也沒用,老板根本不理;二是,舍不得催,老板太好看了。

明明是單眼皮,眉眼卻意外深邃,黑壓壓的睫毛下,眼睛像風吹過的早稻田,時而露出粼粼水波。

明明是成年男人,卻總出迸出男孩的氣質,幹淨、安靜,沉默、沉穩,像上學時在課桌下悄悄牽過手的初戀。這對於各種年齡層的女性而言,都是大殺器。

許絮也察覺到了,但她更感興趣的是另一麵——老板對餐廳、菜品和食客都一視同仁,同樣的尊重,同樣的淡漠。

每次看他從廚房出來,踩在灰白色的樺木地板上,端著菜品,走向食客。許絮都會覺得心頭一緊,就像看到一個殺手提著槍去索目標的命。如果老板真的在上菜後亮槍,絕對會有人甘心飲彈。

許絮敢打賭。

她想得出神時,老板走了過來,步伐快且輕,表情冷且寡,像隻行走人類中的黑豹,**,但危險。

一份豬排放在了桌上,素白,寡淡,菜如其人。

許絮切一塊放在嘴裏,上下牙一碰,感覺味蕾上正進行著行星大衝撞。豬排外皮焦脆,猶如小時候饞涎的豬肉渣,連著外皮的肥肉滑嫩多汁,中心部位的瘦肉緊實彈牙。整塊豬排滿溢著原味肉香,沒有一絲腥膻,搭配老板特製的醬,吃一口,便升天。

許絮再次翻開菜單,特意看向原料產地——丹麥。13歲就去了瑞典,她知道,不同於國內,歐洲養豬極其人性化,不放血,不閹割,即使屠宰時,也會放上輕音樂。因為豬看見屠刀會恐慌,而恐慌會滲入豬肉,色變深,味變酸。

成本也太高了。同為商人的許絮忍不住盤算起來:客流量少,營業時間短,長期下去肯定要入不敷出。

要麽老板另有主業,開餐廳隻是興趣愛好;要麽餐廳另有金主,舍得砸錢。

許絮更傾向於第二種猜測,不是質疑老板的能力,而是相信他的魅力——隻要是他,命都可以舍得,何況錢。

但是,她卻連老板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想知道。

“我叫許絮。”老板送來賬單時,許絮交上自己的名字和期待。

老板點了下頭,找零,轉身,走進廚房,從始至終沒有看許絮一眼。

許絮閉上眼睛,吸了一口氣,辨別,咀嚼:佛手柑、檀香、樺木。冷靜、禁欲的味道,老板的味道。

4

邢澤把圃鵐放進烤箱,調好溫度,拿起一本保險公司的內部書,認真閱讀。

在美食家眼裏,圃鵐是一道稀有卻殘忍的美食。準備時要將這種鳴禽浸在阿馬尼亞酒中活活淹死,才可以烘烤;食用時要將整隻鳥一口吃下,才能感受其中鮮美。這道菜從做法到吃法都充滿爭議,暴露了人類樂於控製和殺戮的本質,這樣不好。

所以根據傳統,吃這道菜肴時,要用布裹住頭部,以此來躲避上帝,逃避譴責。

邢澤從不裹布,他不躲著上帝,他根本不信上帝。

一陣奇異的香味從烤箱裏傳出。再烤三分鍾,邢澤嗅了後判斷。

嘩啦,書又被翻了一頁,一行黑體加粗標題赫然印在頁首—— 第三十五種死因:墜樓。下麵附了一張清晰度極高的彩色照片,一個女人臉朝下拍在高樓下的空地上,四肢扭曲,血肉模糊,腦漿塗地。

死透了。

這就是意外,沒法預防,沒法逃脫,就像命運。

邢澤正準備繼續翻頁,一隻老鼠被拋到了腳邊。

緊接著一隻白胖胖、毛茸茸的貓爪伸了過來,踩在老鼠身上,滿臉炫耀。

邢澤把老鼠從貓爪下抽出來,放在鞋盒裏,扔進廚房的垃圾桶。

喵嗚。小貓仰頭瞪著邢澤,眼睛眯成菜刀狀,一動不動地等著。

邢澤搔了下小貓的耳背,從冰箱裏拿出一盒黑缶罐頭,打開,犒勞它。

小貓低頭蹭了下邢澤的腳踝,咕嚕了兩聲,心滿意足地埋頭吃罐頭。

製造麻煩還驕傲邀功,真是不得了。邢澤想著,對著小貓拍了條小視頻,發給白蘭。

小貓是半個月前白蘭撿的。那天暴雨,邢澤休假在家,眼看著白蘭跑進門,全身都在滴水。她沒換鞋、沒放包、沒用酒精洗手,打著冷顫懷從裏捧出一團黑乎乎的東西,直接捧到衛生間。

邢澤也跟進衛生間,打開熱水器,拿出幹毛巾和吹風筒。

白蘭在浴缸裏放好水,用手腕內側試了試水溫,才把懷中的東西放進去。換了兩次水,用了半瓶沐浴露後,邢澤才終於看清她抱回來的是一隻貓,瘦得皮包骨的流浪貓。

白蘭給洗好澡的小貓裹上毛巾,邢澤給濕淋淋的白蘭裹上毛巾;白蘭吹幹小貓的毛,邢澤吹幹白蘭的長發。

貓,女人,男人,一切井然有序。

小貓才半幹,就掙脫出白蘭的懷抱跑向陽台,白蘭的臉霎時青白,跟著跑去陽台。

陽台的氣窗沒關,邢澤想起後也跟了過去。

唰啦,唰啦。

小貓蹲坐在花盆裏,認真揮動前爪,刨著花土。刨一下,抬頭看白蘭一眼,叫一聲,似乎在說:你看,我會自己上廁所,不隨地大小便,別趕我走,求你了。

喵嗚,喵嗚。

白蘭捂著嘴,一把將小貓摟在懷裏。

客廳傳來了鑰匙轉動的聲音,邢澤放下思緒,合上書,從烤箱裏拿出剛好烤熟的圃鵐。

他擺好餐盤時,白蘭打開門,小貓扔下罐頭跑向白蘭,邊跑邊叫,喵喵的聲音像在叫“媽”“媽”。

晚餐全程無言,手機倒扣,電視關閉,兩人都埋著頭專心吃飯。樓下的廣場飄來一陣音樂,是首老歌,周旋的《月圓花好》,歌裏唱道——雙雙對對,恩恩愛愛,這軟風兒向著好花吹……

邢澤和白蘭同時抬起頭,看向對方。

飯後,白蘭縮在沙發上,雙膝頂在胸前小口啜著梅子酒,蜷成一團,像隻小貓。

而小貓正在扒垃圾桶,試圖掏出被男主人扔掉的老鼠,再向女主人邀一次功。

邢澤走到沙發靠背後,雙手搭在白蘭的肩膀上,對準肩胛的縫隙,使勁按下去。白蘭總是熬夜寫作,肩頸上的肌肉又硬又緊,不使勁按摩,是達不到效果的。

“再使點勁。”白蘭囑咐。

叮,叮。手機接連響了兩聲。

邢澤抽出左手,點開屏幕:一條是Queen B發來的自拍,沒有拍臉,照片後綴著一句話:喜歡嗎?另一條是匿名郵件,裏麵也是一張照片,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摟著一個蒼白細瘦的女人。盡管隻是背影,邢澤還是一眼就認出,女人是白蘭。而摟著她的男人,不是自己。

窗外的月亮又高又遠,白涔涔,冷冰冰,仿佛隨時要棄人而去。

邢澤放下手機,右手繼續按著白蘭的肩胛,左手緩緩搭在她的脖子上。

白蘭的脖子纖細,白皙,像一截藕,似乎稍一用力就會折斷。

邢澤的左手慢慢收攏,攥緊。

5

鄭執的後腦勺和吃完的杯麵、喝光的紅牛、塞滿的煙灰缸一起堆在桌子上。如果此時給這副場景拍張照片發朋友圈,一定會被點讚——這垃圾堆挺幹淨的。

可這是警察局。

空調突然停止製冷,九月秋老虎的威力當機立現,原本冷颼颼的辦公室變得悶熱,溫度不斷上升,每一秒都比前一秒黏,澀。

鄭執被熱醒了,口水來不及擦,就把臉湊向電腦屏幕的監控錄像——一輛車從屏幕中出現,消失,再一輛車,再一輛……

鄭執已經看了3000輛車,卻還沒找到石榴上的那一輛。

石榴,女,19歲,大二學生,失聯19天。海底撈的服務員說她和剛見麵的網友大吵 一 架後摔門而出,711的收銀員說她買了一瓶白酒上了一輛黑車,線索就此中斷。

“不要總吹空調,小心感冒。”

不用回頭,鄭執就知道唐媽來了,看來空調也是他關的。

“我知道你已經加班三天了,很辛苦,我也知道你覺得我”“婆婆媽媽,多管閑事,吃飽了撐的,更年期綜合症。”

“你這臭小子,我原本是打算說我比較細心的,但你知道實際我”“磨嘰,羅嗦,不嘮叨會死綜合症晚期患者。”

“鄭執,既然你對我有這麽多真心話,那明天別放假了,咱們爺倆兒好好喝頓酒,來場大冒險。”

“唐媽,”鄭執撲通一聲,跪倒在唐局長的麵前,抱緊大腿不鬆手,“你是電,你是光,你是警界的神話,我隻愛你,you are my super star。”他直接唱了出來。

唐局長一把薅起鄭執,痛心疾首:“大家都說你賤,我原以為是他們太殘忍,現在看來,是我太天真。”

“賤賤更健康。”

“你再這樣賤下去,就當一輩子單身狗吧。”

“誰說的,我明天就去見……”話剛開個頭,就被鄭執掐滅了,背過身,諱莫如深。

“還明天賤?我看你是大寶,天天賤。”

和唐局長共事十年,鄭執第一次沒還嘴,咬緊牙關躺平任嘲,絕口不提明天和白蘭的約會。

十六前,鄭執和白蘭同在一所中學,同做校刊。鄭執高白蘭兩屆,是攝影師,負責拍照;白蘭是記者,負責撰稿。兩人合作,工作效率和過稿率極高,再加外表登對,身高搭配,鄭執和白蘭是校刊官配的金童玉女,是同學認證的校園情侶。鄭執也這麽想,他準備在白蘭生日當天告白,把傳言落實。

可是,他的計劃落空了。

白蘭生日當天沒來學校,此後也沒再出現過。有人說她被她媽接出國了,有人說她爸帶她去外地了,傳言越傳越多,越離譜。

鄭執打電話找白蘭,她家電話停機了;跑到白蘭家敲門,門上貼著“此房出售”。鄭執再也無法驗證傳言的真假。

後來,他開始整天泡在校刊辦公室裏,對麵的椅子是空的,那是白蘭的座位。每次他望向空座,總覺得白蘭剛剛離開,一會兒就會回來。他甚至能感覺到那裏還停駐著她的氣息,清冽,甘涼。他想大口吸氣,把這味道全部吸進心底,占為己有。又不舍得。他怕吸了,味道就沒了,白蘭就真的從他的世界中消失,徹底,永遠。

之後的十六年,漫長得像十六個世紀。

白蘭明明不在,又無所不在。晚上關燈後在夢裏,白天睜眼後在身邊。她在中學的畢業舞會上,和他跳舞;在高考的考場上,為他加油;在警察入職儀式上,對他微笑……到處都是她,無論鄭執身在何處,總能看見白蘭。

新同桌有一雙杏核眼,像她;新同事長一張薄嘴唇,像她,新相親對象頂一頭黑長直,像她……鄭執在遇到的所有女人身上找白蘭的影子,越找越忘不掉。

可是,他不敢真去找白蘭。找不到還有個念想,要是找到了,發現她真的出國了,搬到外地了,結婚了,或者,死了……不管哪一種結果,都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最開始,鄭執以為,他失去的隻是一個人,慢慢他才發覺,他失去的是青春,是動力,是對未來的希冀。白蘭就是十七歲時鄭執的全世界啊。

一想到明天就能見到白蘭,以後每天都可以見到白蘭。光是這麽想,鄭執就雀躍不已,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十六年前,他還是那個十七歲擁有全世界的少年。

“鄭隊,那個失聯女大學生,石榴,是哪個學校的?”搭擋小李湊到鄭執眼前,強行把他拉回三十三歲單身狗慘淡現實中。

“刑事警察學院。”

“你確定?”

鄭執不容置疑地拍了下桌子,豎眉瞪眼,“當然!上個月我手頭緊,刑警學院法醫學需要藥物測驗誌願者,他們讓我心髒停跳了一秒,給了我五千。”

“我找到她上的那輛車了。”

“那你不早說!”

“我想再聽你講一遍心髒停跳的段子嘛,發到微博上漲漲粉。”

“別廢話,車牌號?”

“盛A18A88。”

“車主?”

“白蘭。”

“誰?!”

“bai白,se瑟。”小李像跟智障說話一樣,拉長音拚了出來。

鄭執一把推開靠在桌前的小李,一胳膊掃開桌上的垃圾,手指砸向鍵盤,敲出車牌號是盛A18A88的車輛登記表,咣當一下,栽倒在椅子上,感覺全身都被擊碎了。

“鄭隊,還有個事,”小李低頭看著筆記本,沒有察覺到鄭執的異常,邊看邊說:“譚靜,就是買水軍黑同行那個作家,可能不是死於意外。”

“是意外,擦玻璃,墜樓,從自家的17樓。”鄭執聽著自己的聲音飄了出來,支離破碎。

“有人舉報說她墜樓前十分鍾曾和人發生爭執,動靜挺大,動作也挺大。”

“啊?”

“我是說譚靜也許是被人推下樓的,這案子是他殺,不是意外。”

見鄭執盯著屏幕不說話,小李把一張紙遞到他麵前,“這是根據舉報人提供的線索畫的嫌疑人畫像,我好像在哪兒見過。”小李咬著指甲,使勁翻白眼。

“把空調關了吧,我有點冷。”鄭執攥著畫像,全身發抖。

小李拿起遙控器,又放下。“鄭隊,空調關著呢。”

“喔。”鄭執抬頭看向屏幕,盛A18A88的車輛登記表上印著一個年輕女人的照片,是白蘭;他又低頭看向嫌疑人的畫像,杏核眼,薄嘴唇,黑長直,也是白蘭。

6

白蘭跑出車門,衝進餐廳旋轉門,撞開衛生間隔斷門,吐了。

開始是酸的食物殘渣,後來是苦的膽汁,從喉嚨到食道到胃,燒起一條火線。

她左手撐著膝蓋,右手攏著頭發,吐得昏天黑地。馬桶裏碧藍色的水,離她的臉越來越近。

五分鍾後,白蘭站在洗手台前,從挎包裏拿出漱口水、酒精、口紅。洗手,補妝。

等她走出衛生間坐到座位上夾起煙時,餐廳門口傳來一聲刺耳的刹車聲,仿佛一條垂死的狗在悲鳴。鄭執下車,進門,徑直走向白蘭。

“要咖啡嗎?”

“要。”

“糖呢?”

“要。”

“男朋友呢?”

白蘭抬頭看了鄭執一眼,朝他吐了口煙圈,挑起左眉。

快說“要”,然後我就可以一把擁你入懷,說“餘生請多指教”。鄭執在腦海中預演這段精心準備開場白,雙手蠢蠢欲動,等白蘭一開口,就付諸行動。

一根煙吸沒了,白蘭沒說話。

鄭執隻好坐下,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想吃點什麽?”他剛張嘴要打破僵局,白蘭就搶了他的台詞。

“你。”鄭執這樣想,但不敢說。“你,你做主。”他結結巴巴,生不如死。

“沒想到你當了警察,我一直以為你會成為攝影師,就像我們在校刊時那樣。”白蘭毫不客套,拿過菜單三下五除二就點好了菜,全是鄭執的口味。

“我們”!她剛才說的是“我們”不是“我和你”!

鄭執覺得心都要蹦出來了,這兩三個字的差別在他看來意義重大,是個信號,好信號!他立刻滿血複活,不想死了,想長命百歲和白蘭白頭到老。

“你終於如願以償,當了作家。”鄭執一臉驕傲,就像父親為女兒,丈夫為妻子。

“我理科不好,也沒別的興趣,除了寫東西之外什麽都不懂,要是不碼字,就隻能去死了。”

“死”字像根羽毛,從白蘭口中飄出,搔著鄭執的心尖。

別提案子別提案子別提案子。他在心裏拚命提醒自己,抬頭看向白蘭,開口:“譚靜死的那天晚上,你在哪裏,做什麽?”

該死!鄭執仰起頭,猛灌了一大口冰水,想噎死自己。做為朋友,他絕對相信白蘭,無條件,沒理由。就算白蘭當著他麵給了他一槍,他依然會認為是槍走火了。

可是做為警察,他不得不懷疑白蘭,她有殺人動機,他手裏又有目擊者的畫像。這場約會已經變了味,不再是敘舊,而是審問;她是初戀,更是嫌疑人。

“你懷疑譚靜的死不是意外,是他殺,是我殺的?”

天,白蘭太聰明了,一點就透。

嘖,嫌疑人很狡猾,在模糊重點。

這兩個念頭在鄭執心裏激烈搏鬥。他看著白蘭,不知所措,既想伸手擁抱她,又想出手逮捕她。

“我,相信你。”把大腿掐青了,鄭執才憋出這幾個字。

“‘相信’什麽的,是屁話,如果真的從心底相信,根本不需要說‘相信’。‘我相信你’聽起來更像是為了讓對方安心,再掉以輕心。”白蘭一語戳破真相。

“那你”“我沒殺譚靜,有動機的殺人太蠢了,會讓警察立即找上門。”

白蘭看了鄭執一眼,又點著一根煙。

這個話題被堵死了,鄭執又喝了一口水,撕開下一個話題。

“盛A18A88”“我的車,就停在餐廳外麵。”白蘭再次搶過話頭。

“最近一個月,你有沒有把車借給別人?”他不想問。他必須問。

“沒有。”白蘭回答得幹脆篤定,“車,錢,男人,我從不外借。”

這句話像根絞索,套在鄭執脖子上,越收越緊,他要被勒死了。

“我去買單。”白蘭站起身,走向吧台。桌上的菜一口沒動,桌邊的鄭執一動不動。

咣!

廚房傳來一聲巨響,緊接著是一陣熱浪,一團黑煙,一片紅光。

一條條橙色的火蛇傾巢而出,瘋狂扭動,攀上了吧台,要吃人。

“白蘭!”

在所有人都爭搶著向外衝時,鄭執朝裏跑,劈開重重人潮和火海,跑進去,跑向白蘭。

吧台已經被一片灼熱的橙色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