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個人 已與我無關

有天我照片 出現訃文版

他一定也這樣說

心中 不起一絲波瀾

1

女孩縮在牆角,臉被亂發掩住,隻露出一寸皮膚,一邊嘴角和一隻黑色的眼睛。那眼睛釘在麵前少年的背脊上,空洞,麻木,冰冷,像死人的眼睛。

少年跪在地上,彎腰,埋頭,右手握著螺絲刀一上一下地揮動,噗,噗,噗,噗,機械而沉重,像不知疲倦的打樁機。第一下,紮進了手背,接著用力,紮透。第二下刺穿了眼珠。第三下豁開了嘴角,第四下捅爛了舌頭。

噗,噗,噗,噗。

五、六、七、八。

少年雙唇緊抿,冷著臉滴著汗,揮著螺絲刀的手不停,速度越來越快,聲音越來越沉。

噗。

第九下,他終於收住手,抬起頭看著女孩,輕聲說:“好了,沒事了。”

月光下,人血原來是黑的。

女孩盯著地上那具被戳成蜂窩的屍體,喉嚨發緊,鼻尖發酸,覺得眼眶有些濕。她抬手抹了一把,黏黏的,黑黑的,不是淚,是血。

她撿回被扔在腳邊的書包,拿出小鏡子和紙巾,擦掉血漬,理順頭發,站起身。

少年看了女孩一眼,迅速低下頭,脫下血跡斑斑的校服,扔到地上,又脫下一塵不染的白襯衫,遞給女孩,沒說一個字。

女孩仰頭看了看少年紅得快滴出血的臉頰,又低頭看向自己,輕嗬了一聲,像是恍然大悟,更像是自嘲。她穿上了襯衫,係扣子,從衣領係到衣擺,沒漏下一顆。寬大的白襯衫擋住了被撕爛的背心裙,而襯衫裏散發的絲絲餘溫和淡淡橘子沐浴露的香味,讓女孩長出了一口氣——死的不是她。

“我去趟超市。”女孩說。

少年點頭,轉身走進荒蕪的雜草中,俯身搜尋,拾拾撿撿。

女孩回來時,牆角處已經堆滿了,廢棄的紙箱、腐蝕的木板、冰冷的屍體。女孩把從超市買來的酒精打開,淋在上麵,擦了一根火柴,投進去。

火燒了起來。她把自己和男孩沾有血汙的衣服丟進火裏,黑夜裏冒起一團團黑煙。

火燒著,他們誰也沒有離開。兩人肩並肩站在一起,看著火,等著火滅掉。那些東西沒有燒盡,他們就沒辦法放心。

一刻鍾,半個小時,三個小時。

火終於熄了,成了一堆死灰。少年用剩下的酒精為女孩洗了手,女孩的臉濕淋淋的,他告訴自己那是汗,隻是汗而已。直到自己洗手時他才發現,他和女孩一樣。

“走吧。”女孩拉起少年的手,自然得就像夏夜的風吹動樹葉,五根冰涼的指尖插進四個濕熱的指縫,扣合,攥緊。

那一刻,他們同時聽到了某種巨大齒輪咬合的聲音,像是,命運的聲音。

白蘭拉著進度條,看著這段剛寫好的文字,逐字琢磨。

第一章:殺人焚屍

看完第五遍後,她終於在首行空白處敲下了標題,保存,上傳。

“要是人死後還能繼續痛苦就好了。”她對著電腦屏幕,輕聲說。

叮咚。

電腦右下角彈出了一條消息提示。

白蘭把鼠標滑了下去。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叮叮……

350條消息提示在鼠標的白色箭頭下簇擁著,推搡著,叫囂著,像一群要吃人的喪屍。

白蘭的心猛地往下一墜,食指頓了一下,按下左鍵,接連按下左鍵。

白蓮花女作家白蘭,抄襲買榜坑同行。

昔日懸疑女王,今朝黑料大王。

B姓美女作家猛料大集合,酗酒嗑藥墮胎第一彈:寫書,不是為了女權,是為了撈錢!

一條條新聞如一根根長矛從微博、微信、貼吧朝白蘭捅過來,直懟心窩。電話號碼、家庭住址、身份證、簽證……所有隱私信息統統被曝光,一個挨著一個,似被喪屍啃爛的屍塊。

白蘭看著電腦屏幕,像突然沒電的鬧鍾般停頓了兩秒,接著,那些字織成了一張網,劈頭蓋腦地把她裹在其中,想勒死她。

她聞到了血腥味。

咣!

窗戶震了一聲,一隻鳥墜下,一團血糊在玻璃上。

白蘭扣上電腦,站起身走過去,打開窗,直接拎起鳥的翅膀,裝進鞋盒,塞進廚房的垃圾桶,血流了一地。

鳥死了,打開窗看見它的第一眼白蘭就知道——空洞、麻木,所有屍體都這樣。

她拿來紙巾和抹布,把玻璃和地板上的血漬擦幹淨。用酒精洗手後,再次打開電腦,逐字逐頁看完所有關鍵字是“白蘭”的新聞,打印,裝訂,收在檔案袋裏,封好。她走進衛生間,嘔吐起來。

吐清了膽汁,白蘭坐在地磚上,背靠馬桶,注視著手腕上那些縱橫交錯的血管:藏青色,微微凸起,細長,埋在皮膚下,像引信。

她點了一支煙,盤腿坐了十分鍾,眼看著鮮血湧出血管,沿著手腕慢慢滴落,聚在黑色的地磚上,漸漸淹沒剃須刀片。

“嗬。”她輕歎了一聲,身子歪了下去。

2

鄭執坐在醫院的處置室裏,心裏罵了一萬遍娘。

胡醫生說傷口淺,沒打麻醉就直接縫針,他擺出關公刮骨的無畏表情,心裏疼得罵娘;疼痛的間隙他猛地想起錯過了唐媽給安排的相親,氣得罵娘;縫完針後,他收到小李的微信,告訴他鬥毆學生的家長是城建局局長,上麵要求以批評教育為主,直接放了人,恨得罵娘。

“小鄭啊,下次小心點,你這個月都來報到三次了。知道你是警察,為抓壞人不要命,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就是幹壞事不要命的壞人呢。”

胡醫生嘴裏打趣著,手上的包紮動作沒停,說完抬頭瞥了鄭執一眼:圓寸、刀條臉、桃花眼,高大俊朗,卻不是那種白嫩嫩、軟趴趴的小鮮肉。皮膚粗糲,麵相堅硬,一看就是個有故事的男同學,不對,是男刑警。

“敵進我退,敵擾我躲,敵飆我跪,這就是我,一個人民警察的自白。”鄭執疼得直吸氣,卻還嬉皮笑臉地和胡醫生胡扯。

“胡醫生,出來一下,來了個割腕的。”

處置室的門被推開,胡醫生和鄭執一起探頭向門外看。

一個年輕女人躺在擔架上,穿著白襯衣,嘴唇比襯衣還白。

才一眼,鄭執就一震,五髒移位,六腑掉轉,全身崩壞。他僵在座椅上,呆滯地看著胡醫生跑向擔架,又和擔架一起跑向手術室的電梯。

“夏天,怎麽會下雪?”

他的回憶猛然被勾回十六年前學校的操場上,第一次看到白蘭時說的胡話——那個女孩,白得像雪。

一個小時後,鄭執堅稱自己身體不適,主動要求留院觀察一晚,死皮賴臉地從胡醫生手裏要來住院單,健步如飛地衝進319病房。

姓名:白蘭

年齡:31

鄭執一遍遍看著4號病**掛著的床頭卡,一字字讀著,像剛學會認字的孩子。不敢相信。

他不敢相信十六年未見的人,竟然就在他的眼前,實實在在地躺在那裏,有生命,有溫度,不再是看得見、觸不到的夢。

白蘭陷在白色的病床裏,還沒醒。長發**開,鋪滿半邊枕頭,臉如白蠟,她的雙手護在胸前,像隻受了傷飛不動的小鳥。

“為什麽要……”鄭執死死攥著床頭的欄杆,指節青白,吊起渾身的勇氣,卻沒還沒能將“自殺”兩個字問出口。他咽了下口水,滿嘴血腥味。

吱嘎。

門開了,他覺得後背發涼,轉過頭時,與門口站著的男人視線撞個正著。

男人看向著鄭執,盯著他的眼睛,看進去。鄭執打了個冷顫,垂下眼,他覺得被老虎看了一眼。

鄭執小時候聽當獵戶的爺爺說過,林子裏的老虎都有自己的地盤,你誤闖進去,身子就會打擺子,老虎遠遠靠近你,看你一眼,你就癱了,隻能等死。

鄭執在自己癱倒前,跌跌撞撞地跑出病房,沒回頭。

“你來了。”白蘭伸出右手,攤開手掌,直到握上邢澤遞過來的手後,才睜開眼。

邢澤站在床邊,眨了下眼睛,向白蘭拋出了一個無聲的問題。

“我是橫著割的,沒事。”

邢澤點了下頭,眼裏燃起了一星光亮,驅散了滿臉滿身的憂慮和疲憊。

“他?”邢澤想起了剛剛站在床頭、神色複雜的男人。

順著邢澤的眼神,白蘭望向門外,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過了兩秒才頓悟:“啊,江笙,是他發現我自殺,送我來醫院的。”白蘭語調平淡,表情平靜,仿佛口中說的是別人的生死。

江笙是白蘭的心理醫生,邢澤從沒見過他,但他肯定那個人不是醫生,是警察。他一看對方的眼睛就知道。

邢澤又點了下頭,拉過白蘭纏著紗布的左手,輕輕展平蒼白冰涼的手指,小心地插進自己的指縫中,扣合,攥緊。

白蘭麵無表情,但通過她的眼睛,邢澤看見她在心裏笑了。

門外站了一整晚的鄭執,沒看到這一幕。

他正背對病房,對著電話向唐媽賠不是,向天發誓自己沒有故意放相親對象的鴿子,並用爺爺的名譽保證,絕對會準時赴改在下周日的約會。

突然,另一個電話闖了進來。

“鄭隊,有人報警合租的女生隻身去見網友,已經失聯三天。”“我這就到。”

3

許絮翹著二郎腿坐在吧台後,手裏擦著酒杯,眼睛描著平板電腦。

“寶寶,你聽我說,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樣,是她先勾引我的。”一個小白臉可憐兮兮地扒著吧台邊,巴巴地看著許絮,像小狗看著主人。

“滾。”許絮眼皮都沒抬。

“寶寶,你知道我最愛你,她隻是走腎的,你是走心的啊。”

許絮放下酒杯,按下播放器的暫停鍵,歪頭看著小白臉好看的下巴窩,右腳猛地一抬,一記高跟鞋飛踢將他踢翻在地,接著一躍跳出吧台,左右開弓,兩個耳光脆又響,像是開了兩槍。

分手要狠,打臉要準,這是她對付劈腿渣男的方式。

“滾,否則見一次,打一次。”

小白臉連滾帶爬地跑出酒吧,仿佛被厲鬼索命。

著名懸疑女作家譚靜,於昨晚10點,因擦玻璃不慎從自家17樓墜樓身亡。據圈內人士爆料,譚靜生前曾多次雇水軍詆毀、抹黑過競爭對手白蘭。白蘭書迷更是堅稱,由於譚靜的無底限誹謗造謠,才導致一周前白蘭抑鬱症複發,自殺入院。

許絮掃了一眼平板電腦下方彈出的新聞,笑了,笑這個叫譚靜的女人太蠢,用自己的命給白蘭搏頭條。她點開當當網新書排行榜——第一名《惡女》(作者:白蘭)。

白蘭是寫書的,許絮是賣酒的,兩人是閨蜜。

許絮從瑞典回國開酒吧已經三年,和白蘭相識也整三年。這一千多個日夜裏,身為酒吧老板,她目睹過太多奇葩奇事,大多數與酒精和女人有關。

喝醉的女人,走路搖晃,酒杯不放,頂著一臉花了的妝,抱著閨蜜和Gay蜜不放,前一秒大笑,後一秒痛哭。但白蘭不一樣。

白蘭愛酒,總來喝酒,卻從來沒有醉過。她總能精確地喝到酒精所能帶來的最美妙的程度——微醺。

酒就像她的仆人,可以隨意被她控製,如果她想,整個世界都能被她控製。每次看到白蘭喝酒,許絮都這樣覺得。

“Shot!Shot!Shot!”

酒吧東北角傳來震耳欲聾的起哄聲,一群年紀不小肥肉橫生的紅男綠女,圍著一個剛剛趕來梳著圓寸的男人,哄他一口悶了眼前的深水炸彈。

許絮想起了這是昨天白蘭和她提過的包場,開同學會,便走回吧台後繼續擦酒杯。

同學會爛透了,不過是一群注滿玻尿酸的女人爭相比著誰的老公更蠢更聽話,誰的孩子更醜更好管;而腆著啤酒肚的男人則打著懷舊的旗號紮在女人堆裏交換微信號,透支著往日的同學情,好換來醉酒後的一夜情。

同學會,同學會,拆散一對是一對。

想起網上這個段子時,許絮正好擦完了最後一個酒杯。她關掉平板,重新翹起二郎腿,找了一個最舒服的姿勢麵向東北角,雙手抱胸,等著看這場名叫《同學會》的好戲。

酒吧大門再一次打開,一縷幽香鑽進鼻尖:是木質、花果和泥土的基調,像雷擊之後土地的清香。

“JAR。”許絮頗為欣賞地說出這款隻有在巴黎才能買到的香水的名字,轉頭的同時就知道是白蘭來了。她從小便有這種天賦,聞香識人,美人。

白蘭擺手,同許絮打招呼。她紮著馬尾,素著臉,隻有一雙紅唇烈焰滾滾。盡管時下正是流火八月,但白蘭的眼裏卻藏著一場風雪,讓同為女人的許絮也看怔了。

她走向酒吧的東北角,像一頭漂亮的鯊魚刺開魚群般分開人群,哄笑聲熄了,碰杯聲滅了,大家齊齊轉頭,看向白蘭,打量著,好奇著。

她結婚了嗎?生孩子了嗎?老公賺得多嗎?過得好嗎?比我過得好嗎?

那一瞬間,在寂靜的酒吧裏,許絮聽到了這一連串疑問,每個問題都頂尖帶刺,來勢洶洶,每個問題都刺向白蘭。

啪。

什麽東西碎了,或許是隻酒杯,或許是顆被比下去的玻璃心。許絮瞟了東北角那群盯著白蘭的女人們一眼,在心裏更正:不是一顆,是全部。

果然是白蘭啊,剛一出場就放了一把火,女人們的嫉妒和男人們的覬覦都燒得火紅。

許絮看著白蘭向著酒杯碎掉的方位走去,走向那個唯一站著、手掌還保持著握杯姿勢的圓寸男。

4

鄭執直愣愣地杵在原地,像根電線杆子。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站起來的,更不知道手裏的酒杯是怎麽被捏碎的。他看著向他走來的女人,覺得眼前落了雪,白茫茫一片。

對於初戀,第一不要見,第二不要賤。鄭執在來酒吧的路上就給自己套上了金箍圈,一遍遍念叨著緊箍咒,但在看見白蘭推開大門的那一刻,圈碎了,咒散了,他傻了。

你出院了嗎?拆線了嗎?傷口愈合得怎麽樣?還疼嗎?左手留下後遺症沒?

在白蘭走過來的十幾秒鍾內,鄭執的大腦飛速地按著清單核實疑問,他一再提醒自己——我不是在審犯人。

“你來了。”白蘭坐在了鄭執的身邊,近得鄭執一伸手就可以抓住她的手。

鄭執深吸了一口氣。自從醫院裏那次白蘭根本不知道的重逢起,一腔話便開始在心裏醞釀,發酵,越攢越多,被他在無人的夜裏對著泛黃的集體照反複叨念了無數遍。可當見到了真人,他反而張不開嘴,說不出話了。

越著急,腦子越跟他作對,剛才相親時女孩的問話呼啦一下,拍到了眼前:

“你平時都有什麽愛好啊?”

“沒錢還追星,臉醜還顏控,超重還貪吃,失眠還熬夜,死也不加班。”

即使現在想起,鄭執也為自己的機智回答點讚。

“那你喜歡我哪一點?”

“頭發,你的頭發和我初戀一樣,又黑又長。”

“臭流氓!”

“唉,我好心好意騙你,你為什麽不相信我?”

腦裏回想著跑偏的相親,眼睛看著原裝的初戀,鄭執不禁感歎,人生的大喜大悲總是來得這樣快,太刺激了。

“小白,聽說你又出新書了,送我一本簽名書啊。”

“對對對,也送我一本,我妹妹可是你的真愛粉。”

鄭執發呆的同時,同學們圍著白蘭七嘴八舌,要簽名的拿出筆,求合影的舉起手機——沾名人的光,長自己的臉,搭未來的人脈。大家都這樣想,席間頓時閃光燈一片,快門聲迭起。

所有人都很友善,要多友善就多友善,完全忘記了自己曾經多麽混蛋。

白蘭抬起眼,轉向十六年前欺負過自己的同窗們,逐一看過,淡道:“看來大家都過得挺不錯的,也是,混蛋一般都混得不錯。”

話很輕,卻掐死了席間所有的歡聲笑語。鄭執看著白蘭,她明明嘴角上翹,但眼裏卻藏著刀,他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可以用十分溫柔的語氣帶出十二分的殺氣。

“幹!杯!”白蘭直接舉起酒瓶一飲而盡,生生將一句祝酒說成詛咒。

夜越深,人越瘋。

同學們醉成一團,叫著喊著,笑著哭著,隻有白蘭和鄭執還保持清醒。兩人肩並肩坐著,一言不發,悶頭喝酒,一瓶,再一瓶。

鄭執壓根兒不記得白蘭祝酒後,大家說了什麽,做了什麽。那些人就像模糊的二維碼,他毫不關心,他隻想看白蘭,一眼都不想錯過。

白蘭舉起第十瓶啤酒時,鄭執瞄向了她左手的無名指。

明明是個警察,此刻,卻露出了賊偷東西時心虛的目光,接著,又現出了得手後的狂喜。

沒有戒指,連戒痕都沒有。

“Yes!”鄭執雙手握拳在心裏大叫。白蘭還單著,他還有機會!

“咱們玩真心話,大冒險吧!”已經喝高了的班長不等眾人同意就轉到酒瓶,瓶口悠悠轉了五圈,停住了。

“白蘭!白蘭!白蘭!”眾人再次起哄,一半湊熱鬧,一半看笑話。

“大冒險。”被抽中的白蘭的臉上未起絲毫波瀾,平靜如鏡。

“匿名約你老公。”有人高聲提議,不懷好意。

如果白蘭不同意,就證明她對自己沒自信,會丟掉麵子;如果同意了,就得冒著被劈腿的危險,要丟掉裏子。

這是一道陷阱題,怎麽答都是錯。

白蘭依舊保持平靜,平靜到凶狠的地步。她拿出手機,解鎖,注冊,輸入一串數字,邀約。

空氣中一片死寂,大家都屏息凝神,期待一場大快人心又狗血酣暢的複仇雨。

半個小時過去了,白蘭發出了第十條邀約後,依舊沒有回音,手機嗡了一聲,耗光電量關機了。

眾人期待看好戲的目光,也一同被關掉。隻有鄭執的眼睛燈泡一般亮。

白蘭有老公?她結婚了?什麽時候?她老公是誰?叫什麽名字?做什麽工作?你們合起夥忽悠我的吧?

這半個小時中,他腦袋裏一直瘋狂刷屏著這七個問題,直到彈幕厚得他看不見白蘭了,才張開嘴說出了今晚的第一個字:“你,”

其實這個人 已與我無關

當我看到她 婚禮邀請函

她一定也這樣說 心中不起一絲波瀾

其實這個人 已與我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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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定也這樣說 心中不起一絲波瀾

酒吧的音響裏傳來了清冷的歌聲,像是代替白蘭回答了鄭執沒問出口的問題。鄭執跑出了門,在悶熱的夏夜裏,心凍成了冰坨。

5

江笙打開藏在書櫃後的酒櫃,依次向調酒杯裏加入三份歌頓琴酒,一份伏特加,半份含奎寧的裏勒布蘭科,跟冰塊一起搖到冰冷,倒入高腳杯,綴上一條細長的檸檬皮。

他把這杯馬天尼放到桌邊,聲音比夜幕還沉,“你必須戒酒。”

“不戒。”白蘭舉起高腳杯一口喝光,又勁又辣,仿佛在嘴裏開了一槍。

“我覺得酒精和黑夜一樣,都能讓人去偽存真。”

江笙沒答話,白蘭撚著杯頸,看他。無論何時何地看到他,白蘭頭腦裏都會立即彈出四個字——心理醫生。如果字典上“心理醫生”這個名詞需要配圖,可以直接用江笙的臉。

“別又對我側寫,來看病的人是你。”江笙坐在寬大得過分的辦公桌後,將臉埋在燈光照不到的陰影裏。

他認識白蘭已經十六年了,大多數時間,把她當成妹妹寵著,偶爾,把她當成病人管著。她的生活,除了寫作到天黑,就是失眠到天亮,確實有病。

“采用自殺方式了結生命的人,以為這樣就可以擺脫痛苦,但實際上,隻是把痛苦轉移給了被他們拋下的、仍然活在這世上的人。”江笙開出了第一劑藥。

“我知道。”

“既然知道還做?”

“我自私。”

白蘭打開檔案袋,一張張看著她親手打印的自己的“新聞”。

她不吃這一套。江笙皺了下眉,站起身走到白蘭身旁,開始下第二劑藥,“我能理解你的痛苦。”

“什麽痛苦?”

“這些謾罵。”

“這隻是一遝紙。”

“上麵寫你是‘白蓮花’。”

“我聽過更難聽的。”

白蘭信手撈起一張,指給江笙,一臉淡漠,“照片選得不錯。”

白蘭漫不經心的態度觸發了江笙身為兄長的責任感,“這不是遊戲,你不能一笑了之,這是網絡暴力,這群人是暴民,他們會再次傷害你,他們很危險。”

“我就很危險,也許,你應該提醒他們不受我的傷害。”白蘭扔下檔案袋,翹起嘴角,像在笑,更像在自嘲。

江笙推了下眼鏡,張開嘴,白蘭卻搶過了話頭:“小時候,我媽還沒出軌時,帶我去看白雪公主的童話劇,人人都愛上了白雪公主,而我,偏偏喜歡那個巫婆。”白蘭閉上眼睛,雙手疊在胸前,“童話中全是美麗的公主、善良的精靈和滿意的許願者。這些故事都是傻子編的,他們沒辦法實現自己的願望,隻能寫故事。我不同,想要的東西,我不去許願,我會行動,而且,我總能如願以償。”

“那你還割腕自殺!”

“我隻是割腕,沒自殺,”白蘭拉起袖口,亮出左手腕,把蚯蚓般醜陋的疤展現給江笙,神情像是新娘在炫耀鑽戒,“如果真的想死,我會豎著剖開靜脈,而這點傷……”白蘭輕嗬了一聲,沒再說話。

江笙忽然想起他把白蘭送到醫院時,醫生對他說的話“萬幸,隻是皮外傷。”

隻是皮外傷,沒有割斷肌腱,更沒有割破動脈,除了看著危險,根本沒有生命危險。

江笙摘下眼鏡,一遍遍擦拭。白蘭騙了他,她故意撥錯電話告訴他她自殺了,還故意不讓他打120叫救護車。她明知道,他不可能眼看著她死,於公於私。

“為什麽那樣看我?對,我騙了你。如果有必要,我會騙任何人,你憑什麽例外?”

憤怒、難以置信,不解、受傷多種情緒接連在江笙心頭滑過,最後凝成了一個疑問,飛出口,撲向白蘭。

“為什麽?”

“用一道疤換來一個月的新聞頭條,十萬冊的新書銷量,挺值的。”白蘭撫摸著凹凸不平的疤痕,朗聲說:“水軍是我雇的,黑料是我曝的,隱私是我發的,所有新聞,都是我親自撰寫的。”

“網上已經有證據證實譚靜找人造謠抹黑你……”

“嗯,是她先開的頭,點了火,我隻是火上澆油。”

“她死了!”

“她死總比我死好。”

盡管知道白蘭素來刀子嘴,開口不見血不罷休,但這一次,江笙卻覺得有點過了。

“我必須活下去,我不能死。至少,現在不能。”白蘭站起身,拿過江笙擦了一刻鍾的眼鏡,替他戴好,伸長胳膊繞到他頸後,拿起一瓶酒,轉身走出門口,像一抹白色的幽靈。

6

邢澤拉下餐廳的卷簾門,轉動鑰匙,鎖死,然後解鎖手機,打開Clock。

Clock是款社交App,可以在社交網絡上抓取你熟人的信息,定位他們所在的位置。然後在他們出現在你附近的時候提醒你,這樣,你就可以繞路走,避免見麵。

邢澤對著Clock看了10秒鍾,向前直走100米,然後左轉拐入一條沒有路燈的小巷。

躲在梧桐樹後的左思一溜小跑,也跟著拐進小巷。

哢嚓,哢嚓。

左思對著邢澤的背影不停按動快門,手速比眨眼速度還快。鏡頭裏的男人高、白、瘦,穿一件黑色襯衫,戴一塊鈦銀手表,沒有婚戒,虎口處有紋身。左思轉動對焦環放大焦距——B&X。

鏡頭外邢澤正側身打電話,沒怎麽說話,全程都在聽,嘴角微微翹起,扯出一抹笑意,很淡,好像手指一揩就沒了,但很好看。

“吃軟飯的小狼狗。”左思不屑地啐了一口,繼續盯著鏡頭,按快門。

快門被按下的同時,邢澤收起手機,也收起了笑容,他轉過身直直朝前走,走向鏡頭。

“你,你有什麽事?”左思慌張卻麻利地收起相機,故作強硬地瞪了邢澤一眼,眼神碰觸的瞬間,渾身震了一下。

“沒事。”邢澤搖了下頭,抬了下手,左思就向後倒下。

一切發生得太快,快得不真實,像幻覺。

但身體的疼痛和心頭的憤怒卻是真實的。左思撐著牆站起身,從身後抽出一把匕首,胡亂地揮動,邊揮邊罵。邢澤上前抓住左思揮刀的手,猛擊一下他的肘窩,但並未打斷揮刀的動作。刀在夜空中劃出一道銀色的弧線,邢澤順勢把刀引向左思第三和第四根肋骨之間的位置,讓左思把刀紮向自己的胸膛。

左思倒地,邢澤一把拽下他的提包,拿出相機,取出內存卡,掰碎,轉身消失黑夜中。

咣當,匕首掉在了地上,左思捂著完好的胸口,心髒劇烈跳動。

嗡,手機震了一下,是張百科截取的圖片:

心髒位於第三和第四根肋骨之間,心髒被刺破後,人隻能存活四十秒左右,這時,人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因為心髒的神經鍵已經無法傳遞信號。

圖片後墜著九個字:

再曝她的新聞,就去死。

盡管是匿名,但左思知道“她”指的是白蘭,更知道如果自己再跟蹤偷拍,下一次,捅向心髒的,就不是刀柄,而是刀尖了。

7

邢澤到家時已經是深夜。

他家是複式公寓,從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見夜空。邢澤選擇這所公寓就是因為它在頂層,33樓,足夠高,足夠接近夜空。

有些人一生都活在太陽的照耀下,人生美麗而正確;也有一些人願意活在漆黑的夜空裏,不問是非,不管錯對。

邢澤是後者。

房子很大,整潔,有序,客廳裏除了一沙發,一書櫃,一酒櫃,再無其他。空**得每走一步,都可以聽到回響。

邢澤脫衣,洗澡,關燈,上床。

窗簾沒拉緊,中間留有一條細縫,光鋒利地照進來,將臥室剖開,一分為二。

邢澤打開手機,回複了一條信息,關機,背對窗戶閉上眼。

手機亮了一下,白蘭睜開眼,打開App,同學會上匿名發的十條信息**裸地躺在屏幕上。

Queen B:有時間嗎?出來喝杯酒。

Queen B:有時間嗎?出來喝杯酒。

Queen B:有時間嗎?出來喝杯酒。

Queen B:有時間嗎?出來喝杯酒。

Queen B:有時間嗎?出來喝杯酒。

Queen B:有時間嗎?出來喝杯酒。

Queen B:有時間嗎?出來喝杯酒。

Queen B:有時間嗎?出來喝杯酒。

Queen B:有時間嗎?出來喝杯酒。

Queen B:有時間嗎?出來喝杯酒。

白蘭的眼睛直接略過這一排字,盯著剛收到的一個字。

B&X:好。

她把手機塞到枕頭下,拉了拉被子,找到邢澤搭在被子上的手,扣緊,心裏默念:

Game 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