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五月一日,也就是宿梅林轉到常誠班後第二個學期的五一節,學校放假,絕大部分同學回了家,學校頓時便像撤掉了炭火的沸水鍋,猛然平靜了,降溫了,顯出一種人們不太適應的空曠和寂靜。晚上大約10點鍾,學校負責保衛的老劉跑到常誠家,向常誠說,你們班的一個女生宿舍裏有男同學。他是在窗外聽到說笑聲才來找常誠的。當時常誠正要休息,聽到是這種事,急忙和老劉一起去看究竟。

踏著微茫的月光星光,他們進了那個女宿舍。在暗淡的燭光中,常誠看到屋裏有宿梅林和他們班的兩個大個子男生劉斌、劉混才。他倆是班裏的尖子學生。他們兩男一女相對坐在靠著東西牆擺放的高低床的床沿上,床之間過道中放置著一張課桌。課桌上堆滿了未拆的、已拆開的大盒小盒,和已經零亂的蛋糕、餅幹、果脯、罐頭、花生、瓜籽、熟牛肉、開了瓶的果汁、啤酒等物。兩個男生見老師進來,尷尬地站起身來,連忙低下頭,臉紅得像著了火。開門的宿梅林卻神態自若。她款款地坐上床沿,說別的女生都回家了,她寂寞,便叫來這兩個男生坐一坐。常誠見有三個人,就沒往心裏去,隻是讓兩個男生早點回宿舍休息,便和老劉退了出來。

第二天上午,常誠隨便到教室轉悠,見隻有一個光頭小個男生張偉在桌旁學習,常誠便問:“其他同學呢?”

張偉答道:“都回家了。”。

“都回家了?”

“昨晚就都回去了,隻我一個人,挺害怕的。”

常誠呆住了:昨晚,劉斌、劉混才那兩個男生通宵未歸!

這時,常誠想到了那兩個男生站起身時尷尬中透出的無法抑止的慌張,他想起了宿梅林自若神態裏包裹著的那種被別人幹擾後想發作又不能發作而按捺下來的慍惱。常誠急忙到女宿舍找宿梅林,但門上掛著鐵鎖。

常誠的腦袋瞬間裏成為一片空白。這種情況他雖有耳聞,卻還未嚐親見。他不知這中間是不是已經發生了一件事?他不知道這是發生了一件什麽性質的事?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如何處理這件事。該不該去找其他什麽人?他不知道即將到來的是些什麽……

在焦躁不安中,常誠度過了一整個白天,宿梅林和劉斌、劉混才始終未出現。他像一個佛教徒,阿彌陀佛,虔誠地祈禱著能夠平平安安。

晚自習鈴後,他們三人終於出現了。見到一言不發審視著他們的常誠,劉斌目光飄忽躲閃,劉混才彎腰去係鞋帶,宿梅林現出一種與常無異什麽也不再乎的模樣。他們夾在同學中湧進了教室。不知怎地,常誠緊緊抽縮了一天的心頓時舒展了。也許是自己多疑,敏感,心小,神經質,少見多怪?大概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

但是其實常誠仍然懷疑。常誠仍然懷疑昨晚他們三人是怎麽度過那個使自己焦躁等待了一整個白晝的夜晚的?

常誠把自己的懷疑告訴了王校長。不知王校長是已知道這件事,還是他不把這當一回事,他躺在他家客廳寬大的黑色真皮沙發裏,握著電視搖控器,認真地一個頻道一個頻道地選擇,還和坐在他身旁今年就要高考的兒子王歡評論幾句電視裏男女主人翁的風度。他接待教師來訪向來不避忌兒子的,因此兒子也挺有一些架子,隻是學習一塌糊塗。常誠的懷疑,常誠的急迫,常誠的焦躁,以及常誠的細致,全讓他漠然的淡淡一笑輕輕抹去了。他絲毫不問常誠的意見,斷然作出了如下安排:一、不傳;二、不調查;三、一如既往地對待這三位同學。並再三叮囑要注意對尖子生的培養,像劉斌、劉混才這樣的好苗子,更要保護,要盡可能給他們提供方便。並因班長體育委員退學的事對常誠有明顯的責怪。

從王校長家裏出來,常誠的心出現了一種莫名的疙疙瘩瘩。樓道轉角處垃圾道牆壁上已經安歇的密密麻麻的蒼蠅被常誠急匆匆的沉重腳步驚醒了,嗡地一下四散開來。常誠的臉上被盲目飛舞的蒼蠅撞擊了好多次,有一隻居然撞上了他的嘴唇,他惡心地用手絹使勁擦了幾下,又吐了幾口唾沫在地上。

時間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對常誠他們如此地寬鬆和緊張。有時候,他們需要無聊地去數樓梯的級數,細瞧陽光的腳步,追蹤蒼蠅飛舞的軌跡,欣賞來往人員的各樣表情。以為半天過去了,一看手表,才十來分鍾。其實心中被焦急焦慮焦躁焦灼殘酷地折磨著。而如果緊張起來,就緊急到使人心跳心慌氣喘氣悶的地步。紛至遝來的情況,一分鍾前和一分鍾後就可能有根本的不同。那急劇的變化,那變化的喜憂,那喜憂的錘擊力量,每一下都結結實實地敲打著常誠和妻敏感脆弱的心房。已十六個小時沒有喝水、吃飯、躺一躺、安靜安靜了,但由緊張而麻木、而機械動作的神經沒有這方麵的一點需要。已有十六個小時,兩顆心被懸掛在希望與失落間的峽穀高處若斷若續的遊絲上承受晃**的煎熬了。期盼著奇跡盡快出現,又擔心“盡快”招來的反會是噩運。這裏,對於他們,每一步都是未知,每一步都是忐忑,每一步都隱伏著危機,每一步都記錄著競爭網中的一個自顧不暇的弱者的徒勞掙紮!

常誠和妻又坐在7、8樓間樓梯轉角處的沙發上,宿梅林的父親的形象又影子般生硬地插入常誠的心間。一個普通的司機,能把一個滿身毛病的女兒在接連犯錯誤後順利轉學,能從專政機關中搬出救兵,能在權威部門裏縱橫捭合;既能幫助別人辦一般人不可能辦到的事,也能請出人幫他去追尋一般人想也不敢想的目的。這一切,是靠他身上飄散的汽油香和兩手擺弄的方向盤嗎?是靠那充溢著真誠可信的微微笑容嗎?是靠大包小包給別人送“拉回去就變味”了的物品嗎?還是靠什麽?憑心而論,與宿梅林父親交往的幾次,他給自己的感覺是不錯的,是舒心的,是有著快意的。常誠願意和他談宿梅林,談自己,談社會,甚至也願意幫他辦點事。為什麽能形成這樣的印象,為什麽能造成這樣的效果?是不是他與那些有權有勢的人也是通過類似的交往程序而密切、融洽起來而願意為他驅遣的?這常誠就不得而知了。但是,常誠確信,在這裏,錢是最重要的量綱。人有了錢,就如同分子獲得了熱能,他就有了力量——自己的,給別人的……

靠在沙發上的常誠妻緊閉雙目,臉上蒙著愁苦與緊張。她一動不動,不說一句話。剛發生的情況像突然聳立的大山無情地遮擋在他們麵前,他們能翻越過去嗎?

“宿梅林不是比咱常芳高一級嗎,怎麽今年才考?”常誠妻的聲音裏傳遞著綿綿憂慮。

常誠無話可答,眼還是盲目地瞅著窗外。

“問你話哩,你卻待答不理的,這時候你還亂想什麽?”妻生氣地把身子背著常誠一下轉了90度。

“大概是去年沒考上吧。”常誠馬上推翻了自己,“不會,估計是去年沒考。如果考了,分不夠也能住上——他給王校長的兒子還跑成了嘛!”

“咱就怕這。也怪,還都報了一個學校。”常誠妻緩緩地搖著頭,聲音透著苦味。

“熱門專業嘛,都想報,這倒不怪。我是奇怪宿梅林怎麽能考那麽高的分。”

“的確是。你不是說她連學習的門也沒入了嗎?”

“怎樣才能看看宿梅林的檔案呢?”常誠腦中劃過一道閃電。

“我看老洪他們讓看的。”

“咱們看了就清楚了。”

“走,咱們這就去。”常誠妻說走就走。

劉藝偉並未去洗澡,隻是草草擦了一把臉。她說還得細細準備一下材料,免得簽字時又另生枝節。她的剛被水浸過的臉,在日光燈下,有一種透明瑩潔的光亮。

常誠妻把他們的要求一說,劉藝偉便同意。她說,這沒什麽,你們又不會去改動。

常誠抓過檔案,從裏麵取出各樣表格,取出本人材料,取出高考試卷……

粗略地翻其試卷,除英語他不懂也不了解宿梅林的筆跡而無法判定外,其餘五份試卷,是由相去甚遠的三種筆跡完成的:語文、政治為一個人,數學為一個人,地理、曆史為一個人。每份試卷從密封線內的姓名、準考證號等的填寫到試卷的解答,均由一人完成。

這隻能是事先約好。這隻能是有人甘願與宿梅林交換試卷而寧肯自己一無所有。在森然的考場上,居然敢作如此手腳,這需要多麽大的膽量!拿自己的前程作交易,這是多麽幼稚、糊塗的舉動!他們之間有什麽樣的關係能值得作出如此巨大的犧牲?這時,期中考試那次的情形,失了學的班長和體育委員,還有劉斌劉混才與宿梅林的關係一下子淹沒了常誠的思緒:宿梅林又故伎重演了……

常誠把試卷讓劉藝偉看,劉藝偉年輕銳利的眼一下子就弄清不是一個人所答,她奇怪地用征詢的目光看常誠。常誠隻告訴她宿梅林曾是自己的學生,是一個學習一塌糊塗的學生。

劉藝偉趕快開門喊老洪,老洪應聲便從他的房間走了過來。他聽到有這事,坐在床沿上認真地把幾份試卷的字跡翻來複去對照一番,接著手顫抖起來,手中的試卷也跟著簌簌作響,最後,他搖搖頭說:“想不到哇,想不到哇!”僅這一點,老洪便“想不到”了,要把宿梅林的全部表現說出來,那才真要叫老洪“想不到”了。

“怎麽辦?這作弊怎麽辦?”劉藝偉著急地問。

“咱們不招她。要硬讓招,便把這事捅出來。”老洪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又長長地吐了出來,轉身又問劉藝偉,“材料都準備好了嗎?”

“好了。”

“那我現在就去簽字。把宿梅林的檔案帶上。”老洪被憤怒撞擊著,原本平靜和悅的臉給塗上了一層又冷又硬的冰霜,他打開門跨跨跨地走了。

又是等待。又是折磨。又是懸崖上的攀援。又是灼熱的爐膛內的烘烤。

大概是看到常誠妻很難忍受這種等待的煎熬,劉藝偉向她聊起了她們學院的基本情況:校園有優美的環境,荷塘、湖泊、假山、草坪,應有盡有。春天的四溢香氣的鮮花,夏天的夾道濃密的綠蔭,秋天的湖畔戲水,冬日的熱氣騰騰的溜冰場,都是醉人的。學院有完備的教學設施,計算機房、語音室、圖書館、閱覽室,都是最先進的。有比例不小的高中級知識分子,也有一定數量的博士生、碩士生點。學院有濃厚的學術氛圍,多彩的課餘生活,頻繁的校際交往和異彩紛呈的體育、文娛活動……

盡管他們此時還沒有這方麵的興趣,但是劉藝偉的一片友好的心情,還是化作了清泉,在他們的心中潺潺地暢流。

還不到十分鍾,老洪便回來了。聳起的鼻梁、緊抿的嘴唇,猶如冰淩做就。他兩手把材料穩穩地、重重地放到桌上,然後坐在床沿,掏煙劃火。火柴撞斷了兩根,第三根才把煙點著。他把火柴梗豎著狠狠地扔到煙灰缸裏,就沉默了。

屋裏的三個人都盯著他的這一連串的動作。常誠看了看已經慌張了的妻,心裏隻有一個青麵獠牙的詞在旋轉:凶多吉少,凶多吉少,凶多吉少……

劉藝偉開口了:“怎麽回事?”

“不批。”

“為什麽?”

“沒說為什麽,隻看了一眼名單就讓再考慮。”

“咱們已考慮了一天了。”

“我把咱們方案確定的理由告訴了古主任,也把宿梅林的檔案拿給他看,但他掌心向外往前一推,笑哈哈地說,你看我這裏有這麽多事,現在沒時間,有空再說。”

“就需要現在看,這就是他工作的內容嘛,有了空還看它幹什麽?”

“這就是態度。這就是需要你考慮的態度!”

“簡直不像話!”劉藝偉憤憤然了。

沉默。無法打破的沉默。讓人鬱悶而又無可奈何的沉默。如同炎熱的夏夜被沉重而油膩的棉被緊緊地捂上的那種感覺。

“再有什麽辦法呢?”半天,常誠妻像是自語般地發出聲來。

老洪的鼻子哼了一聲笑出聲來,說:“我們隻能是以不變應萬變。”

這時,屋外傳來一個尖銳的女聲:“820室電話!”

老洪讓劉藝偉去接,劉藝偉點點頭,滿頭長發從胸前呈扇麵樣甩到背後,踮著腳跑了出去。

老洪說:“這不知又有什麽事,——肯定是學校來的,別人不知道號碼。”

常誠妻說:“我隻怕這裏簽字的古主任,不怕電話。”妻不知是心裏隻綴著個古主任,還是想幽默一下。

“如果學校點名讓招一個特招生,你不怕?”老洪伸出一個指頭豎在自己眼前,對他倆笑笑,但那笑容並無笑意。

“不可能吧?”常誠妻讓老洪的玩笑嚇住了。

“有什麽不可能的?什麽可能都有。”老洪牙齒一咬,腮幫上斜著凸出兩道肉棱子。

“什麽可能都有。”常誠點頭重複著老洪的話,心裏想著那些本不可能但卻可能了的樁樁事情,直歎息自己無法讓本來可能的事情變成可能。——其實這也屬於“什麽可能都有”的範疇。想到這裏,無盡的煩惱和惆悵,填塞胸臆。

開學五天後,校長帶車送兒子王歡到省城的一所著名的大學報到。王歡高考僅得306分,遙距文科本科錄取線186分,距藝術類錄取線50分,但卻接到藝術係美術專業委托培養的錄取通知書。好多人都驚詫得目瞪口呆。這個轟動全校的新聞成了人們議論的中心。那天常誠他們一群老師正在教研室裏,曾是常誠的學生的王歡的班主任小李,走到常誠的辦公桌前向常誠說:“常老師,您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這事是你們班宿梅林的父親一手給操辦的呀!”

“噢?!……”

“王歡入校後,馬上便要轉到經濟係。王歡要讀熱門專業,隻能這樣繞個彎子,不然進不去。”他把聲音壓低了。

“王歡會畫畫?”

“哪裏,”小李舉起右手掌在鼻子前左右扇著否定,“他那幾劃牛尿印子,歪歪斜斜,亂七糟,還能算畫?誰讓人家命好運好,有個校長爸爸,又碰上個手眼通天的宿梅林父親呢!”小李的年輕的園臉上是一層藐視,不屑,嘲弄,鄙夷……

小李又坐回了他的辦公桌前的椅子上,用手指不停地彈擊著桌麵。

果不其然……

那笑哈哈要常誠當著宿梅林父親的麵憑空表揚宿梅林進步時的熱切,去年五一晚上的事不要常誠調查不要常誠擴散而要常誠一如既往善待宿梅林時的堅決,建議宿梅林報考藝術以發揮其好人樣好身段好嗓子好膽量優勢時的識貨,處理宿梅林房東意見時的大包大攬隱秘利落痕跡不露的技巧,安排宿梅林到化學實驗員室居住的深思熟慮良苦用心的特殊,……王校長一年多來對宿梅林持久而不尋常的關切和照應終於有了答案。但是,這給自己帶來了什麽?給自己班帶來了什麽?常誠這時想起了那因為宿梅林而生發出來的繁雜如麻的班務,那班務引發出的一係列並不輕鬆的個別談話,那談話牽動出的需要解決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那事情又產生的不知會有什麽效應的師生議論,……唉,自己的班,自來了個宿梅林,便失掉了往日的有序緊張和穩恒,就像安靜沸騰的油鍋內滴入水珠會有或大或小或長或短驚心的爆裂聲一樣,班裏要經常發生一些引人的事,煩人的事,蹊蹺的事,捉摸不透的事。他這個當了二十多年高中班主任的人,居然深深地感到了對這種不知算上算不上新鮮事物的發生的不適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