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血的夕陽圓圓地停留在遙遠的地平線上,是一種慘淡的明亮,令人留戀,令人遐思,使人難奈,讓人不安。

“不行,不能老坐在這兒。咱們再去看看×師大錄取完了沒有。”常誠妻如受驚般從沙發上彈起身來站著等常誠,常誠忙趕走回憶,進入現實,跟了上去。

常誠妻的思維在現實中運行,緊張尋找著下一步的路徑。

常誠的腦際滯留著往事的回憶,在想“怎麽是這麽回事”?

常誠隻能跟在妻的後麵亦步亦趨。

×師大的錄取已經結束,李校長的兒子李清雲榜上有名。

×師大的一老一少送他們出門。她們嫻雅地亭立門口,誠實的臉上露著歉疚和無奈。常誠他倆邊招手邊退著告別,雖然心中的綠洲一片片被蠶食,但是無言中仍然充溢著對她們的信賴與感激。

常誠他們倆坐在了、八樓之間樓梯轉角處的沙發上休息。

下麵怎麽辦?找找續生?從他那兒聽一些消息?不用啦,和人家其實也沒有什麽深交。現在隻有老洪他們這一條路了,而這一條路的關鍵就是古主任。續生大概也無能為力,續生那樣的正經人也隻能是無能為力……

聽天由命吧。

看來常誠妻也是這麽想的。晚飯後的樓裏已不像白日那麽悶熱,人們大多到樓外納涼了,樓內明顯安靜了許多。常誠妻在靜寂無人的樓梯上靠著常誠緩緩行走,那一聲聲細碎的拖拖遝遝的腳步聲,把一個母親對女兒的愛,對女兒前途的憧憬、擔憂、抗爭,都深深地嵌進了這鋼筋水泥的結構中。

其實,常誠他們進與不進這幢樓又有什麽區別呢?他們沒有提出些許超越規定的過分要求,他們沒有能力提供使官員嘴軟手短的物質,他們沒有尋找能為他們的正當要求作支撐力量的有力人物,他們甚至連空頭的感謝和不一定能兌現的許諾都不會多說一些。細想,他們隻不過是給了正直的招生人員一個同情的對象,使他們在可能的情況下行一個公道,他們隻不過了解了一些不進來就根本不會知道的真實細節,使他們想起來就會生出好多難耐的氣憤。

隱隱飛橋隔野煙,

石磯西畔問漁船。

桃花盡日隨流水,

洞在清溪何處邊?

張旭的詩又莫名其妙地冒了出來。常誠沉浸在對《桃花溪》詩意的又一種現實品味之中……

樓外暮靄漸濃,西天邊的碐嶒遠山變成了蒼黑的剪影。

“你們在這裏坐著,讓我好找!”續生有點著急地從樓梯上下來,明淨的額頭不停地向外滲著汗水。

常誠神經質地從沙發上跳起來看著他:“有什麽事嗎?”身子隨著僵硬地向前斜探出去。

“我去820室找你們,看辦成了沒有,見有個女人在那兒,原來是給一個考生說情的。”他用手絹擦拭著汗水,但擦不掉勞碌與著急。

“給誰說情?”常誠妻緊張了,眼光裏閃現著慌張。

本來就難辦,半路又殺出個程咬金。本來就籠罩著雲煙的遙遠希望現在更加渺茫難辨。常誠等待著續生說出是為哪個考生說情。

“宿梅林。”

“她是哪裏人?”常誠也緊張起來,大概驚訝不亞於妻,續生看著常誠的表情還有點奇怪。

“咱們地區的。”

“她父親是司機?”

“你認識宿梅林?”

果然是她!一天來的懷疑揭開了麵紗。常誠他們上午擠下了她,她晚上又來擠常誠的女兒了。不是冤家不聚頭——可自己和宿梅林是冤家嗎?從金源酒家吃飯回來後的一天,李校長曾不溫不熱地對常誠說:“那天金源酒家酒席上,我不表態,我就是等你說那句話的呀,你還真行。”

我愣住了:“哪句話?”

“讓宿梅林還在你們班學習呀。”

“那有什麽?”

“你女兒常芬已經高二了,到時有老宿不就好辦了嗎?”

常誠又愣愣地盯起李校長來,李校長的眼睛,幽深而複雜。

其實,那天校長是等常誠說那句話的嗎?

現在,在這最關鍵的時刻,宿梅林的父親來了……

“她曾是我的學生。”常誠反倒平靜了。

“就是叫公安局抓過的那個學生?”常誠妻也想起了宿梅林。

常誠點點頭。點得很沉重,很細致,很艱難。

嗚哇——嗚哇——嗚哇——,那天中午,一輛桑塔納警車打著警燈嘯叫著把正在午休的宿梅林帶走了,同時帶走的還有一個正在她宿舍的男青年。

暑假開學後,宿梅林要常誠給她安排宿舍,她不再在外麵住了。她說住在外麵使她和同學們遠離了,她要回來。過去的宿舍已不能再去,經請示王校長,把她安排到了化學實驗員的房子裏。化學實驗員校外有房,上班時才占用;宿梅林是下課後才到,兩不衝突。化學實驗室在校園的東北角,遙遠而偏僻,不實驗時,白天也靜得人心慌。這樣的地方,別的女生肯定不敢住,但宿梅林欣然同意。她說門是鐵門,窗上有鐵柵欄,不害怕的。不知這是王校長的有意安排,還是宿梅林父親向校長請求的結果。這回開學,常誠隻在校長室見到了和校長肩並肩靠坐在沙發上抽煙喝茶談笑的宿梅林的父親。宿梅林的父親沒有來找常誠,甚至在校長室裏也僅是應景般禮貌地召呼了一下常誠,胖身子一動也未動。常誠明顯覺得,宿梅林的父親已經不需要自己了。不知怎地,常誠有了一種卸了擔子般的輕鬆。出了校長室,常誠雙臂轉動掄了幾個大圓,深深地吸了幾口室外清涼如洗的空氣。

不少被警笛聲驚醒而迷迷糊糊走出宿舍的學生見到帶手銬的宿梅林被兩女警察推進警車,吃驚得隻會你看我我看你而說不出一句話。李月芬嚇得把頭藏到握著她一隻手的趙晉的腦後,白晰潤澤的臉失去了很好看的血色。王校長步履沉重地跟在兩警察後麵,臉灰塌塌地沉著,平日不滅的笑容也消失了。常誠著急地跑到王校長麵前,想打聽是怎麽回事,王校長用眼光製止了他的急切,等警車馳去,把同學們召呼進教室,王校長才大體回複常態,對常誠說,是與吸毒有關……

“我們和老洪說去,看這是個什麽樣的人!”常誠妻嫉惡如仇,本來細白生動的麵皮繃得鐵緊,兩手在空中劃了個大圈,然後叉在腰際,擺出了一副要鬥下去的架勢。

“等等,咱們商量商量再說,不能胡來。”常誠說。

“這是胡來?誰不知道!”常誠妻恨丈夫四平八穩。

“這裏誰知道?你有什麽證據?你有什麽能讓老洪他們相信的證據?你有什麽能讓老洪去說服別人的證據?”

“不是你去公安局把她保出來的?”

“可我的話在這裏能算數?時間這麽緊,調查也來不及呀。”常誠攤開兩手,無可奈何。

常誠妻也語塞,明白了過來。

在旁邊替他們著急的續生說:“你們倆別爭了,還是去820去看看招生人員的態度吧。

820房間,空氣沉悶而滯重。見常誠和妻進屋,屋裏床沿上坐的一個衣著脫俗,淡妝隱約,挺有氣質的中年女人站起來和老洪他倆告別,盡管很隨和,但那隱伏在眉梢眼角的傲慢顯露出了平日頤指氣使的威嚴。老洪他倆既沒挪腳步,也沒發聲音。那女人沒有看常誠他們一眼,高傲地、穩穩地離屋而去。

“這不能算數,簡直是亂彈琴!”老洪右手向下一劈,軍人英姿再現。

我和妻盯著看老洪,椅上坐著的劉藝偉給我們指了指寫字台上放著的一疊材料,最上麵是一張獎狀。常誠湊近一看,上麵是:

宿梅林會成為省三好學生?太不可思議了罷!常誠盯著那支獎狀,雙眼噴出的火似要洞穿這張紙後的複雜背景——

“常老師,是你?!”那帶著宿梅林進屋的年青男公安驚喜地叫了起來。常誠細一看,終於在他奔過來握手的一瞬,在千百個畢業生中檢索出他是四十三班那個瘦小精幹的機靈鬼張偉,隻是人現在整個地放大了。張偉在校時是個能說能寫愛唱愛跳會踢會咬的顯露人物。因風風火火端一盆剛打上的冷水從水龍頭旁圍著的人群中往外擠時,不小心給趕來檢查的王校長潑了一腳,這以後,王校長記住了他。那一段,每會必講,他成了無法無天破壞紀律的典型。而王校長在台上講,他也必要在台下把臉扭歪嘬起嘴發幾聲怪音,引得同學一陣轟笑。常誠和他握著手,他像八年前一樣心如鏡亮,小聲而熱情地給常誠談別後,談現狀,談變化,談感喟。他已是刑警隊長,一天忙碌可謂焦頭爛額。常誠意識到王校長今天不來,大概與張偉這個刑警隊長有關,王校長的人事變化情報是十分靈通和準確的。

張偉向正在忙著閑聊的公安局長和公安處老劉打了個招呼,便把常誠拉出屋門,進了隔壁他的辦公室。他給老師邊沏茶,邊緩慢而且認真地說了兩個字:“街痞。”同時用目光指示著桌上擺著的封皮印有“審訊記錄”字樣的本子,“老師您看看宿梅林幹的事。”

常誠翻開筆錄——

嗬,滿是汙穢。荒唐。卑劣。下作。不軌。放浪。盡管常誠已對宿梅林有了看法,盡管常誠對她可能發生的事情作了好多猜測,盡管常誠在思想上已經作好了最壞的設想,但發展到如此地步,常誠卻萬萬不曾料到。常誠的臉由黃而紅,由紅而白,由白而灰。鄙夷,厭惡,吃驚,憤慨之類的字眼描寫的感情一齊撞擊著常誠的眼睛,常誠的心髒,常誠的神經。常誠的腦際一直滾動著難奈的隆隆雷聲。常誠不願說她與自己班無關的事了,單在自己的班,她就與六位男生有過出格的關係,都是她有目的地主動勾引。其中有退了學的班長和體育委員(操場打架?執意退學?),有五一晚上的劉斌、劉混才(她們三人多次在一起過夜)。還分別攜帶這幾個男生在大街小巷遊**,沉溺在一種脫軌的自由之中。他們曾在商店裏變著法兒詐騙吃食,化妝品,裝飾物,學習用品等。其中有小到二角錢一小捆的橡皮筋,多到五十多元一小瓶的香水,可謂五花八門,亂八糟,細大不捐,無所不取。……她以昂貴的青春支付著無聊變態的享受。今年暑假,她認識了一個毒品販子,由此吸開了毒,案由此而發……

合上《審訊記錄》,社會的光怪陸離,混沌複雜,社會向學校滲透的多孔多元,多層多麵,學生被社會濁流汙染、同化的迅猛迅捷,隱蔽隱秘,都使常誠無法估計。嗬,本來是純潔透明的的翠嫩小樹,在太陽的朗照下,給它肥,給它水,應該枝挺葉繁,順利開花結果。可誰知,生長中,發生了難以置信的變性,它吸收的水分養分空氣的成分發生了令人驚詫的變化,於是這株小樹畸形了,扭曲了,變態了,麵目全非了。常誠為這顆小樹的遭遇而感傷,而痛苦,而靈魂震顫……

“這樣的學生您還管她幹什麽?”張偉一臉不屑地表明他的看法。

“……碰到……這……樣的學生……實在也……沒有辦法……”常誠苦笑著,囁嚅著。他沒法說清自己來這裏的原因。

一年多不見的宿梅林會棄舊圖新浪子回頭洗心革麵脫胎換骨躍然成為一個縣也攤不上一個兩個名額的省三好學生?這不啻於一種滿含惡意的戲謔,這真正是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神話!常誠相信,縱然有台風刮過,台風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垃圾徹底清除;縱然有春風撫慰,春風也不會使所有的植株發芽吐綠。宿梅林變得再快,她也決不會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搖身一變成為學生心目中形象燦爛的省三好學生!常誠拿起那支獎狀,一股油墨香氣鑽入鼻中。再看那章,紅潤濕嫩,鮮豔欲滴。獎狀下放著的三好學生登記表,各級各類印鑒同樣潮潤潤的。但那鋼筆字卻工整秀氣,根本不是宿梅林能寫出來的,而新鮮的藍黑墨水的墨跡還沒來得及變成最後應該的黑藍。

看完這些,常誠清楚了:省三好學生是可以10分的權重記入總分的,這樣,宿梅林的總分就變成457+10=467而大步跨入沒有爭議穩被錄取的行列了。

這明顯的應變動作隻能是在今天完成的,準確地說,是在今天下午,是在上午錄取名單上沒有宿梅林而古主任讓老洪“考慮”以後。

誰說如今辦事推委、效率微微?在半天之內,便由班而校,由校而區,由區而市,由市而省,便有了一個鐵硬硬的毋庸辯駁的憑據。這難以置信的速度!這令人可怕的效率!

這要命的幾分!那一小片可惡的安定藥片!不然,超越20分,常誠女兒的總分便不是受到藥片幹擾的458而是正常的478分,任你弄虛作假掂來個省三好學生又有何用!

剛才那個女同誌是哪裏的?常誠有了一種探尋的意圖。

“省委組織部的。”老洪回答。

噢——是那代表客觀、無私、公正、嚴肅、嚴謹、清明的政府機關!是那令人肅然起敬、令人景仰不已的共產黨的組織部!常誠驚詫於汽車司機宿梅林父親的通天能力了。宿梅林父親轉學時說的“換一個環境,以後也好弄一些”的那一句話,緊鑼急鼓般,忽然又在常誠的腦際喧騰開來……

“這不能算數。如是真的,早應裝入檔案了,還會現在才來補上?”老洪喉音很重的聲音如洪鍾般鏜鞈。

“就是不能算,哪能是真的?簡直是開玩笑!”披紗似的長發遮了半個臉的劉藝偉同樣嚴正明朗。

盡管他們態度堅決,但常誠絲毫也不感到輕鬆,更沒有了半點喜色。一個驅散不掉的陰影黑魆魆地緊壓在心頭,使他從裏到外冷嗖嗖的,明亮不起來。

“咱們的方案不變,你看怎麽樣?”老洪對劉藝偉說。眼波裏閃動著自信的光點。

“就是不應該變,變了成什麽樣了?劉藝偉右手捋了一下長發,然後胸一挺,頭一側,把攏在胸前的長發甩到肩背上。

“現在是八點,咱們九點半再去簽字。”老洪燃著一支煙後從床沿站起。

“行,現在去洗洗澡,明天一早回北京。”劉藝偉輕鬆起來。

老洪與常誠倆走出820室,老洪進了斜對門他的房間,常誠和妻到樓梯轉角處的沙發上休息。

燈光送走了太陽,太陽擠來了月亮。月亮領著一天眨眼的星星,在醞釀著人間難以知曉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