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梅林的父親可不是這樣。宿梅林父親來常誠家的幾次,每次都有目的,每次都獲得了成功……

大概是樹飄落葉的深秋季節,宿梅林的父親又開著車來了,給常誠桌上堆了幾個大紙盒小紙盒。說是一件大衣,一身套服,感謝老師的,不成敬意。常誠這回是堅決不收。這得多少錢喲!宿梅林父親說:“這是照你的身材買的,你不要誰穿?”他兩手貼著身子從胸到腰一順捋,“我這需大號肥形的呀。”常誠想,反正宿梅林在,今後想辦法給她錢吧。於是便說起宿梅林的變化和同學們的照顧,並告訴他宿梅林原來寢室的同學把宿梅林的被子搬回去了,她們現在處得很和諧,出來進去都相跟著,很親密,很使人放心。

沒想到宿梅林父親卻長歎一聲,說:校長告訴他,教育局也知道了情況,讓學校處分梅林。“你想,她受了處分,還能高考?再說一處分,她的那些事情就都抖出來了,她還怎樣做人?”

這情況常誠不知道。王校長沒告訴他。

宿梅林父親繼續說:“那次臨走時校長告訴我,轉學吧,不轉就得處分,不然教育局這一關他過不了。”

“教育局?”常誠不由地想到“五一”後的一天晚上,常誠到王校長家匯報宿梅林與劉斌、劉混才“五一”晚上情況時的一個情景:

電話鈴響了,王校長拿起聽筒,原來矜持的表情瞬間幻化成甜膩膩的笑容:

“噢,是張局長?對,是我!什麽?等我拿個筆記一下。不用記?噢。行!行!我馬上去!其他還要甚?不啦?行!行!我一會兒就到了!”放下聽筒,王校長便急迫迫地要老伴去找氟呱酸,又給學校司機電話讓快開車過來。原來,張局長僅是要幾片並不治大病的氟呱酸!我驚詫不已:這麽個時間,這麽遠的路程,這麽種普及型藥片!再說,縣城的藥店沒有?鄰居沒有?這一般的藥片隻能說明他們的關係非同一般!

想到這裏,常誠於是笑了笑。

“我其實也願意讓孩子轉學,換一個環境,以後也好弄一些。我在省城已給梅林找了一所學校,這就是來接孩子的。”

宿梅林是真的被逼轉學,還是自己主動轉學,這常誠就說不來了。但那句“換一個環境,以後也好弄一些”的話,卻翻來倒去,在常誠的腦子裏晃**了好長時間。

就這樣,宿梅林轉走了,至今無影無形,無音無信。

×師大的老者聽了我的介紹,直在一邊搖頭,說:“北京絕無此種情況。隻要考生符合錄取標準,錄取學校有權選擇學生。哪裏能讓歪門邪道擠掉正兒八經的?”

“全是怪事。我們共來了兩天,昨天有兩起來請我們吃飯的,好不容易推掉了。今日居然有一個學生家長塞錢給我們,把我們當成什麽人了!還說招辦問題不大,隻要我們同意就行。他的孩子隻有420分,哼!450分也不行,他這種行為!”年輕的女同誌現在說起來胸脯還一凸一凸的,潤澤的臉滿是蔑視,手裏端著的一杯水直往外晃**。常誠聽到這裏,有些後怕,下意識地按了按衣兜裏的3000元錢。

“別說了,別說了。”老者舉起右臂揚了幾揚,猛然向**坐去,纖塵不染的裙裾緊隨著身子轉動,繞了半個圓圈。她沉甸甸地說:“招生這一塊淨土也不淨了。”

的確如此。新藝的兒子差10分可以上重點,王校長兒子王歡距藝術類線50分上藝術係後又要轉到熱門的經濟係,品學兼優身體健康的王祥本科以上成績卻連中專也不錄取。有本領的人可以同時收到好幾所學校的錄取通知書而任其選擇,老實巴交者真刀真槍上去了也沒準給什麽原因剔了出來還以為應該如此。常誠不知道今天這個宿梅林是不是那個宿梅林,要是那個宿梅林……所以現在“跑”,成了高考後的一項不可或缺的重要行動。高分得跑,低分更得跑,達分數線者要跑,不達者更得跑。不跑心不安,不跑對不住子女。跑就能跑出希望,跑出效果,肥皂泡能跑成鐵飯碗,無根雲能落下漫天大雨……看吧,愈是低分者,不達線者,拉得關係愈多,背景愈硬。高考簡直成了關係和背景甚至是金錢的競爭,這樣的環境怎麽能成了淨土!

告別了×師大的兩位同誌,常誠急忙到820房間找妻子。這時已是下午四時,十二個小時了,他們還沒有往嘴裏送一點喝的、吃的,他們也沒有像樣地休息過十分八分鍾。他們一直是走,站,爬樓梯,乘電梯,與人接洽,相互商量,獨自思索。一種希望和為希望而努力的意誌支撐著他們的每一條神經,他們不感到餓,不覺得渴,不知道累,沒有了時間概念,他們處於一種興奮、亢奮狀態。

樓道裏的揭示牌上,貼出一張醒目的紅紙,寫著:今晚加班。首批重點院校錄取工作今日全部結束。

看來,是紅是黑,是成功是失望,就在這剩下的幾個小時了。

常誠妻在820室外徘徊,臉上布著陰雲,腳步牽著沉重,連常誠走到她麵前都未發覺。

“怎麽回事?”常誠的心被攪得敏感多疑,急忙問妻。

“剛進去了一個男的,說是市委的,問董曉華錄取了沒有。”常誠妻答,心事重重。

“董曉華?”

“就是和咱的孩子成績一樣的那個。”

“我說怎麽回事,458分有四個,怎麽隻錄取了她一個。市委的?”

“不清楚。反正挺有派頭。”

“那你發愁什麽?與咱沒關係呀,咱又沒有擠下她去。”常誠放了心。

“你還看不出,這錄取的最後幾名,都是有關係的。”

“咱現在也上去了。”常誠自我安慰,語無底氣。

“現在上去又能怎樣?咱沒有背景,沒有力量呀。”

一股腐蝕自己剛搭建起的象牙塔的暗河驟然流入常誠的胸腔。他們能經受得住這種無影無形卻有力有效的神密物質的衝擊嗎?

當常誠和地區公安處的老劉劉科長剛從車裏跳出走在縣公安局大院裏時,便有好幾個局裏的人認出了老劉。他們遠遠地打著招呼向老劉走過來、奔過來,緊緊握手,爭相寒喧……,接著便把大家引進了局長室。那傳遞出的融融情調,把常誠一夜的忐忑、畏葸一掃而光。

昨晚,常誠獨自坐在陽台上納涼。四處早已靜寂,遠處公路上不時還晃過一道兩道劈開夜幕的汽車燈光,迅捷而倉促。繁密的星星在如漆的夜空裏眨眼,似在窺探這光怪陸離的人間的千態萬狀。常誠不知道宿梅林現在到了哪裏,是在那窗如腐幹大小的禁閉室裏承受蚊蟲的叮咬嗎?是在森嚴的審訊室接受那不含有一點愛惜、愛護、憐憫、憐恤的訊問、嗬斥、揭露、批判嗎?宿梅林這孩子,這方麵的事,為什麽自己預先就沒有一點察覺呢?是善良思惟的局限?是傳統觀念的禁錮?是對女性循規蹈矩的盲目認同?是對學生品質純真的理解過分?常誠不知道——真不知道。

這時,一輛汽車駛進了學校家屬大院,停在常誠家的樓前,接著是關車門聲,接著是樓道裏劈裏啪啦的腳步聲,接著是敲門聲。是誰昵,這麽晚?開門去看,原來是宿梅林的父親來了。並不隻他一個,還有一個身著警服的中年人。今天常誠妻恰好帶孩子去了姥姥家,屋裏很清靜。常誠把他們讓進了客廳的沙發上,宿梅林父親沒有了往日氣貫長虹式的展示欲望,坐下後垂著頭默默抽煙。中年公安壯實的臉上溢著平靜的微笑,望著常誠。常誠不知該說些什麽,如何說。

宿梅林父親說話了。碰到這種意外事情的刺激和三百多公裏的奔波,他顯得很疲憊:“中午聽到這事,我就趕快去找公安處的老劉劉科長。他指了指穿警服的老劉,老劉欠了欠身,“咱們熟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孩子是有點毛病,現在主要看該怎樣把她弄出來,我就這麽一個孩子呀!”他望著常誠,征詢常誠的意見。但常誠根本不知道碰到這種事情除乖乖受罰外還能有什麽辦法,一時無從談起。

盡管頹喪,但他仍像一個有資曆的會議主持人,很有信心地駕馭著場麵。見常誠說不出什麽,又把頭拐向老劉。

老劉端起茶杯,撮起嘴把茶液麵上飄浮的幾片遊動的茶葉吹向一邊,品了幾口後,抬起頭來對著宿梅林的父親,一字一頓地說:“關於事情性質的事,我去處理。”接著把臉轉向常誠,“老師您能不能去局裏把梅林在校的表現說一說?我知道,局裏人是很相信老師的,您一說好,我的話就起作用了。”

這可給常誠出了一道難題。

教師這種職業,講得就是認真,就是真實。二加三等於五就不能等於;用逗號的地方就不能用句號,用了句號就打“×”;一斤油菜九角錢,就不能給你一元而不找零頭,沒零錢我給你去換;但你給我不清不楚的便宜我也不要,你這是小看我。二十多年的教師生涯,就把常誠塑造成這麽一種丁是丁,卯是卯的認真和刻板,這麽一種清高或者是被有的人說成的古板,窮酸。一副腸子到底,不會違心附和,不會盲目從眾,不會以私利迎合權勢,不會因碰壁而靈活變通。現在初見麵的老劉讓常誠去幹這麽件事,這不是太難為常誠了嗎?

一道光亮在常誠的腦際出現:及時通知宿梅林父親的,一定是他。他應該管到底呀。於是常誠問:“王校長呢?”

“現在還不用他出麵。梅林是您的學生,您最了解,最有發言權,您去最合適。”老劉不假思索地冒出一連串的“最”,這顯然和王校長經過了事先商量,宿梅林的父親的眼窩裏,也露出了等待的希冀。

常誠還是去了。是對宿梅林的父親的憐憫?是因為宿梅林是自己的學生?是不願自己班出現一個帶手銬的學生?其實常誠自己也說不清楚。老師呀,碰到“學生”這個字眼時,恐怕你的思惟邏輯也發生改變了,不大正常了。

隻留下局長、老劉和常誠三人時,局長邊遞煙邊問老劉:“大老遠的,有什麽事,還不能來個電話?快說,看兄弟能幫什麽忙!”局長的痛快,出乎常誠的意料。局長說完話,坐到寫字台後麵的沙發椅上。

老劉把身子靠上沙發背,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然後讓煙慢慢地吐出來,等煙吐盡了,他才說:“昨天你們帶(逮?)的宿梅林,是我老戰友的獨生女,一家子塌了天了。”老劉用拿煙的手指了指常誠,“這是宿梅林的班主任,他也著急得厲害。他說梅林在校表現很好嘛,怎麽會弄出這事來!”

常誠趕忙端起茶杯,低下頭去吹那並不冒氣的淡黃色**。

“就為這事?”

“就為這事。”

局長並沒有問常誠什麽。常誠看到對麵辦公桌下兩隻穿著亮晶晶打眼紅皮涼鞋的腳麻利地離開椅子,繞過寫字台,出了屋門。一會兒又進來了,說:“去帶了。”

好多事情大抵如此。你以為複雜的,以為關乎大局,涉及政策,絕對不好辦、肯定辦不成的事,結果不費周折順順溜溜就辦成了;而有些看似簡單的,以為應當如此,非如此不可的事,卻左難右難,一道門一個坎,放置、拖延、推委、擱淺,磕頭當孫子還是辦不了。這便是難與易的客觀存在,這裏麵似乎還有些辯證法!

接下來他們便談開了近日的人事變動:某某退了,某某不動,某某上去了。他們交流著情況,分析著原因。這裏麵有內幕的揭示,也有傳聞的渲染,大道的,小道的,公開的,隱密的,葷的,素的……他們也不避忌常誠,沒有任何約束的發聾振聵的大笑不時爆發在屋子裏。

不一陣,一男一女兩個公安帶著宿梅林進來了。

一日不見的宿梅林完全失卻了往日的神彩:雖然還是那張臉,但卻呆板、呆滯了;雖然還是那身打扮,但卻鬆垮、鬆散了;雖然還是那兩條長腿,但卻沉重、困頓了。她見常誠也在,把已經低垂著的頭更靠到了胸前。常誠見淚水從她的腮幫滾落,她悄悄地用一根食指把還停留在臉頰上的淚水刮去。

後來,常誠在一張什麽表上按局長的吩咐簽了名,常誠隻覺得筆很枯澀,很沉重,常誠也不知會由此而產生什麽責任。接著,和局長握手告了別,與宿梅林和老劉一起上了宿梅林父親的車,一溜塵煙,一路沉默,開回學校家屬院,進了校長的家,屋裏是焦急等待的宿梅林的父親和校長。

820室的門開了,出來的人大高個,冬瓜臉,分頭油亮濕潤,未扣的灰色西裝挺括高檔,還不顧炎熱打著一條猩紅領帶。他大聲地幹咳著,臉上顯現的是勝券在握的快意,他氣宇軒昂地走了。

常誠兩口忙著走進820室,屋內的老洪他們忙示意常誠坐下。常誠感覺到與老洪和劉藝偉這大半天的接觸,有了一種親近信任的氣氛,這從他們的眼神裏,從他們的手勢裏,從他們說話的聲調裏,其實是所有的一舉一動裏。連劉藝偉原本幹澀的聲音也有了水分,有了磁性。常誠想,是因為我們無權?是因為我們無錢?是因為我們知趣?是因為我們是百姓一個、教書先生,有可與他們溝通的心靈和語言?

常誠倆坐下後,老洪對他們苦笑著說:“我們這不是來招生,是來領學生的。什麽都給你事先安排好了,限製死了,我們根本不能進行選擇。”

“早知如此,我就不來這裏招生了。”劉藝偉一臉憤怒,但不知該向誰發泄,如何發泄。王校長讓我善待宿梅林,不要去調查五一晚上的事情,不要去管宿美林房東來談的情況,我又何嚐不是這種心情?

常誠隻能靜聽,隻能微笑,讓他們那種無奈的怨艾關起門來自由漫流,也許這樣會好一些。

劉藝偉征詢老洪的意見:“咱們的方案變不變?”

“怎麽變?沒法變。你看呢?”老洪點著支煙。

“對,讓招辦把他們的底亮出來,看是什麽,反正就今晚這一回了。”劉藝偉長發一甩,白晰端莊的臉上現出一個內容複雜的笑意。

常誠和妻對望了一眼,同時又向他倆露出了信賴和感激。他們四目交融,一種八月炎夏中的沁人心脾的涼爽在屋內對流。

但是,常誠他們快樂不起來。古主任那深幽幽的城府裏到底生長著的什麽樣的主意,在緊緊地壓迫著他和妻的兩顆憔悴的心,今晚究竟能有什麽結果?

去年高考前,教育局給常誠學校分下兩個保送名額。照以往辦法,應以學校綜合測評分來決定。如果那樣,毋需討論,都應該是常誠班的了,但王校長搞平衡,讓各班均出一名,然後由校務會研究決定。常誠班推薦了許世國。當王校長看到常誠送的名單時,鼻腔裏連噴了幾下氣流,現出一臉不屑的笑:“他怎麽成?整天不是鑽研書本知識,不知道他在亂七八糟搞什麽這活動小組,那活動小組,簡直是擾亂軍心!”王校長指的小組是由許世國挑頭辦起的物理課外活動小組和便民服務小組。常誠說:“學生全麵發展應提高動手能力,樹立服務觀念。”王校長說:“我們這學校要辦下去,要得到社會承認,領導肯定,是看你升學率上去了沒有。每年地區排隊,你又不是不知道?許世國那小組活動能提高升學率?能得到社會承認(王校長其實是指領導表彰)?”常誠說:“許世國同學的學習也很不錯嘛!”王校長說:“他那一次給人家修壞了舞台音響,影響多壞!要不是大家集資,還不抓了瞎?”王校長的記憶力真好,王校長也肯定不會忘記那一彈弓,那800圓錢的。

再精心研究過方案的手術也可能出現失敗,再認真經過計算實驗模擬的航天器也可能發生故障,再老練再優秀的運動員也可能臨場發揮失常。許世國是個剛接觸電器元件的人,時間又緊,上午送來晚上就要用,他一個毛頭小子豈能不出錯!也怪他,太熱情,太膽大,太魯莽,——其實是太真誠了。全班每人集了10圓,才把這件事弄過去。

許世國不行,常誠又推薦了趙晉。

研究結果出來了。沒有常誠班的趙晉。本應全是常誠班的名額居然沒有他們班的一名!常誠憤怒了,闖進了校長室。

校長臉上裝飾著笑容,讓常誠坐,給常誠遞煙,並嗔怪地說:“我說這一次怎麽也要給你們班弄一兩個名額的,你的班工作不錯嘛!甚至全推薦你們班的也不過分。——但事情不能由我呀。也怪你——你怎麽推上來個搞不團結的學生?大家不同意,我有什麽辦法!”王校長清楚常誠的來意,聰明人裝糊塗,先發製人。

“趙晉是團支書,人氣很好。”常誠理直氣壯。

“聽說,是她在宿舍裏首先發難,帶領其他女生欺負另外一個女生,大吵大鬧,把那個女生攆走的?這就不好了嘛,團支書怎麽能這樣幹?”校長聲音和緩,似乎漫不經心。

那其實不算什麽吵架。山區的女孩子嘴笨舌僵麵皮薄,見個生人便臉紅得結結巴巴說不上話來,她們哪裏是闖**出來的宿梅林的對手!她們那一天隻不過是在長久壓抑沉默後不約而同的一種特殊發泄。那一天下晚自習了,劉斌、劉混才又跟著宿梅林到了女生宿舍。他們照例是先進屋的,他們又像往日一樣相對而坐,桌上又擺上了食品。不久,趙晉、李月芬等五個女同學相繼進了屋。她們不像往日那樣還和這三個人打招呼,她們很困難地越過宿梅林他們聚會的場地,分別默默上了各自的床。這時,有的揮起笤帚猛掃床鋪,有的拉起床單狠命地抖擻。女孩兒家的床鋪,灰塵倒不多,但五張床鋪上同時發生的那種猛烈持久的刷刷刷嘩嘩嘩的聲浪,卻匯聚成了一股強大的排斥力,讓床沿上邊吃邊說邊笑的一女二男怔住了,沉默片刻,兩個男生沒趣地推門走了。人一夜無話,屋內異常寧靜。

“那是她先發的難嗎?對宿梅林那樣的學生不該教訓教訓嗎?”常誠的聲音不由得提高了。

“還有另外兩個男生呢!她當團支書不該用那種態度呀。“王校長往杯子裏慢慢續水,笑微微地接著說,“還聽說她打過宿梅林?”王校長繼續裝糊塗。

趙晉打宿梅林的那件事一時間曾弄得學校沸沸揚揚,王校長當時不會不知道。但他仍用“聽說”。

“聽說”,的確是個好詞匯。它能讓你把不準確,不正確,捕風捉影,道聽途說的東西毫無顧忌地說出來而不擔任何風險,它能讓你把重要的,嚴肅的,事關重大的事情輕描淡寫地吐露出來而對方隻能平平靜靜,不驚不詫。

那是宿梅林轉來學校不久的一個下午的自由活動時間。一個打扮得怪模怪樣的小青年騎了輛摩托卷一路煙塵闖進了學校,徑直到宿梅林他們宿舍的門前停下,說要找李月芬。當時在屋裏的另外兩女生說李月芬不在宿舍,大概在教室。那小後生又一溜煙騎到教室門外,大步跨進教室,喊著李月芬的名字。正在埋頭做作業的同學們被驚動,抬起頭來,見是一個流裏流氣的青皮後生,便都向李月芬望過去。李月芬莫名其妙楞怔怔地立在那裏,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小後生先是一怔,但接著就大步過來要挽李月芬的胳膊,李月芬的臉騰地一下被恥辱燒成血紅,身子像碰到惡意進攻的一隻羔羊般本能地向後退去。在教室的同學全懵了,目光如舞台追光般,全集中到了李月芬身上。李月芬成了一段快要被烤化了的紅蠟燭。就在這時,李月芬身旁的趙晉神女峰般地站起來了,她一把把李月芬掩在身後,利錐般的雙目緊盯著小後生的臉,問他要幹什麽。小後生臉上露出了一層慌張,有點結巴地說:“她昨晚電影院還答應好要和我玩朋友的,怎麽變卦了?”李月芬有了趙晉,身子霎時輸入了力量,說:“胡說!什麽電影院,我就沒去過!我根本就不認識你!”小後生聽了李月芬的話——或者是聽了李月芬的聲音,徹底地慌了。就在這時,宿梅林進了教室。小後生眼睛一亮,說:“噢,你在這兒!”以下的事大家就清楚了。宿梅林把那小後生打發走後往桌上坐時,趙晉一個巴掌清脆地打在宿梅林的腮幫上……

常誠還沒有說話,王校長接著說:“不應該打嘛。同學嘛,應姐妹對待嘛。有缺點有錯誤可以教育的嘛……”常誠還能再說什麽?在一所學校裏,校長如此認識,他還能說什麽?常誠蹩著一腔憤怒轉身便走,王校長的聲音更加親切起來:“別走呀,我正給你倒茶呢。”

常誠大步走出了校長室。

王校長否決許世國,並不是許世國的一彈弓800圓錢投在了王校長心靈上的陰影難以去除;否決趙晉,也並非替早已轉學的宿梅林說話,這種話已沒有了任何意義。從後來的結果告訴常誠,王校長原本就內定了保送人選。讓各班選送、校務會討論,僅是使他的個人想法合法化而已。後來保送走的,是兩個經常為王校長家的事跑前跑後而成績平平表現一般的學生。王校長說:“這樣才能提高升學率。保送能考上的學生,不僅等於沒送,還可能屈了人家好學生的才呢!”

常誠連一個中學校長的心思都估不透,那高高在上的招辦主任的思維脈搏,那用不動聲色嚴密包裝起來的幽幽城府,是他這樣一個普通中學教師能捉摸到、探尋到的嗎?

晚飯時間到了。老洪看了看表對常誠兩口說:“咱們到飯廳吧?”

“我們剛剛吃過啦,你們去吧。”常誠妻邊說邊從床沿站起來,常誠跟她出了820房間。老洪追出來說:“晚上我們遲去一陣,也許容易些。”

常誠和妻轉回身:“全憑你們了。”聲音裏傳遞著感謝,可那聲音卻是滯澀的。

去哪裏呢?休息一會吧。院裏的綠色林蔭很可愛,但是不能出去的。嚴謹的門衛忠實地守護著入口,出去就不可能進來了。已經14個小時沒進食了,吃些什麽呢?什麽也不想吃。

……中午,宿梅林的父親請客,席設金源酒家。金源酒家在縣城是一流的,店堂寬敞明亮,裝飾富麗典雅。飯菜是豐盛的,鋪張的,上檔次的,是常誠這個普通教師從未領受過的。常誠本來無論如何不想來,就因為教出了這麽個宿梅林而有功勞邀賞?就因為宿梅林而去了一回公安局而受累去圖報?再者,這酒席是為宿梅林安撫壓驚,還是為她接風洗塵?常誠怎樣品評,這味道都不對。但是,常誠這擺弄粉筆頭的身子,哪裏能經得住擒拿格鬥出身的公安老劉的折騰!他根本不用動真格的,三下兩下便把常誠塞進了小汽車。

雅座裏端坐首席的王校長,沉靜,沉穩,遲緩,矜持,是校長的應該風度。常誠想,這是王歡上大學走了。他旁邊的劉科長,大嗓門,大動作,“劍南春”的酒精上了臉,一雙筷子滿桌指點,品評著眼前滿滿當當的各樣物質的色香味形器。緊靠著他的宿梅林,還沒有明顯緩過勁來,她的眼睛不再光彩四溢,顧盼有神,而是藏在披散開來的長發後麵窺探。她少言寡語低頭靜靜吃著劉公安不時夾在她碟裏的已成小山的各樣菜肴,完全是一副小鳥依人的純情少女模樣。唉,宿梅林如果就是現在這個模樣,那該多好!宿梅林如能變成這副模樣,又該多好!神情最複雜的是宿梅林的父親。他哭不能,笑不能,大聲不能,無聲不能。女兒的一切像被胡亂抖開露出內容的包袱,花花綠綠,雞零狗碎,已盡在人們眼底。作為父親,這令他臉上無一絲光彩。女兒走到這一步,他該擔負什麽責任?女兒的今後,該如何安排?這些應該是他眼前想得最多的內容了。他給大家敬酒,迷迷笑著,殷勤中失卻了力度,全是在應付場麵。叮叮當當的清脆碰杯聲裏,滿含著企求,是在為女兒開一條路。

劉公安是清楚宿梅林父親的內心的,他也頻頻向王校長敬酒,讓他海涵,讓他開恩,讓他留有餘地,讓他慧眼識才。酒筵的確是個好地方。以酒蓋臉,平日不能說的,現在能說,不說反倒小家子氣;平時不能胡鬧,現在能胡鬧,不胡鬧反倒缺少了應該有的熱烈。酒席上,陌生者可以委以重托,嫌隙者可以互訴衷腸,上下級可以稱兄道弟,隔山探海者可以一見如故。這裏沒有交淺言深的忌諱,沒有爾虞我詐的擔心,沒有窮當益堅的守舊,沒有畫地而趨的刻板。怪不得賓館飯店酒樓酒吧火鍋城美食府生猛海鮮館一天天增多,增高,增大,這是適應社會和人們的需要的呀。

王校長還是那付慢塌塌的樣子。是應酬但遲了半拍,是回答卻支吾其詞,給人感覺是曲曲折折疙疙瘩瘩,弄得席上空氣一直熱烈不起來。和他原來的態度相去太遠了。

宿梅林的司機父親第二次到常誠家,是王校長陪著來的。宿梅林父親熱熱乎乎手提肩扛給常誠帶來一大堆本不想收但被宿梅林父親稱作帶回去又要變味、而隻能在推推搡搡中收下的生熟食品。王校長的話比平時更熱呼,更動聽,像拌了蜜糖,像悠揚的笛聲。他給常誠介紹說,老宿是好人,能人,熱心人,願意為人幫忙的人,是當今少見的重情誼的人。今後有什麽事盡管找他,別見外。宿梅林父親也張著嘴熱乎乎地應著,不失時機地謙遜著。常誠當時攤開雙手,對著放下一地的東西而尷尬,而不安,而無所措手足。迷迷笑著的王校長給常誠解了圍:老宿的東西你盡管收下,你隻要對宿梅林多關心些就行了,接著,隔沙發扶手拍著坐在另一個沙發上的宿梅林父親的手臂又說,我們常老師是出省模範,特級教師。梅林交給他,你隻管放心吧。又馬上把臉轉向常誠,梅林這孩子表現不錯,是吧?

常誠不知王校長是指宿梅林的哪點好。是遠不屬於年幼天真缺乏自控的無視紀律?抑或是與同學相處時的隨隨便便沒輕沒重?

宿梅林在班長和體育委員退學後,常誠讓她坐了原來班長的位子。這位置在第三排,是屬於人人想去的黃金位置。這以後果然好一些。據同學們反映,宿梅林安靜多了,有時也翻翻書。但很可惜,更多的時候卻是目光飄忽、神不守舍。還說她和男同學的關係不錯,推推打打的。常誠正準備對宿梅林的近況作進一步的了解,現在王校長要常誠說宿梅林的不錯表現,常誠不知該如何說。礙於宿梅林父親在場,又見王校長緊盯自己硬要他說些讚揚之類話的期待目光,隻好哼哼哈哈不知所雲地敷衍了幾句。王校長見常誠沒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便迅速轉移了話題。其實常誠見宿梅林父親也沒有什麽失望,他對自己女兒的情況大概也是了解的。他隻是插空子舞動著大張的手臂,空洞而浮泛地不斷讚頌著常誠的班級管理方式和同學們對老師的信任和尊敬。

王校長今天的態度發生了變化,常誠突然覺得,宿梅林現在出了這事,於王校長臉上難看。是不是他想到了這要影響學校的聲譽,以至於他的位置、升遷?

上午在一樓唯一的一個小賣部買東西時,常誠已看到那裏沒有什麽可吃的,況且心裏也早被亂七八糟的東西填得滿滿的。不吃不喝不休息,還是不覺得累,隻有企盼和虔誠在胸中燃燒。一種希望,一種信念,一種為人父母的義務驅遣著他們的骨頭和神經,思維和軀殼,在做著不知是不是徒勞無功的努力。

“那不是張春來?”常誠妻指著一個正向電梯走去的人對常誠說。常誠順著妻的手指看去,見張春來正與另一個男子半擁著拍打著說笑著進入電梯。

“不能把他叫住嗎?”常誠妻急拉常誠起身。

常誠仍沉沉地坐在沙發上不動:“算啦,我不願去求學生。”

“你這人,又酸又呆,沒治了。”妻恨恨地埋怨著常誠,兩腳直在地上重重地踮。不是這裏人多,妻直挺挺的手指頭肯定已戳到常誠的臉上了。

常誠的確是不願意去求學生的。求人,已如同禍患無窮的高息貸款,而求學生,是連本也會蝕掉的愚蠢舉動。學生也者,通過學習生長成人。你既然在講台上為其傳正道,釋疑難,你又怎能在講台下求其援,盼其助,乞其幫呢?

那年,在林業局工作的一個學生的父親聽說常誠要蓋房,給常誠拉來一車指標木頭,價格比市場價要便宜近一半,但常誠沒有收。幾乎在這同時,駐軍某部的一個團長,因其兒子在常誠班讀書,給常誠拉到門口兩噸鋼筋。這在當時是最緊俏的貨了。因學校正修建,常誠讓他送給了學校。團長當時就驚奇得瞪大了眼睛。常誠不知道自己蓋房的事怎麽就能傳這麽快,這麽遠。因為這,常誠把原準備要蓋的房還沒鋪根基就收了攤。那時,他妻子也二話沒說隨了常誠。雖然房沒蓋成,但他們倆如水隨風般愉悅,家裏滿是一種相知相愛的融融氣息。但現在,為了女兒,情況不同了,家裏隨時都有火藥味,隨時都可能引發爭吵。

以下是極平常的情況:

“你吃那麽快幹啥?”常誠妻突然問。

常誠端著碗一楞,沒反應過來。

“看你那神不守舍的熊樣,是思量打什麽女人的主意吧?”

“你怎麽說這種話?”常誠被激怒了,聲音分貝提高了一倍。

“什麽話?隻有壞了心眼的人心才不在家裏,正經人誰能不管女兒?”

常誠一甩筷子站起來要走,妻惡狠狠地吼道:“走!你走!誰好你和誰過去!再別回來!”

接著便是樓道裏負氣走出的常誠的亂七八糟的咚咚腳步和他妻子拚命關門的轟隆聲。

再看:

常誠妻:“剛刮過的胡子怎麽又刮?”

“都一周了,刺蝟似的,不刮難看。”常誠不經意地邊刮邊應著。

“誰嫌難看?我怎沒嫌難看?你刮了是讓誰好看?”

“你又來了——我這又不礙你的事。”

“那我礙你的事啦?孩子礙你的事啦?”常誠妻的火一下子就上了房梁。

常誠不敢戀戰,草草收拾了刮臉刀具,帶著一付還零零亂亂留有不少高高低低胡楂子的臉去上班了。

唉,這樣的日子實在難熬。常誠多麽想逃避眼前的現實,到一個什麽清淨的所在,消除心頭的雜亂呢?

但常誠又想,妻是為了女兒,她一顆心都縫綴在女兒身上。她熟悉女兒所有的代課教師,知道他們所住街巷的門牌號碼,有空便去和他們交流女兒的情況。一聽到有什麽闕漏,馬上夜思量,晝行動,不出兩天,準會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其實,這種行動很大程度上是幹擾素,但常誠不能說。女兒高三這一年,他的妻又關心起了報紙、電台、電視、《時事手冊》上的新聞。凡有她認為重大的、必要的,便一筆一筆地記在她隨身帶的一個筆記本上,然後飯桌上再講給女兒,她怕有些內容政治老師也給遺忘了。高考前的半年,常誠妻更注意起了女兒的營養。什麽葷素搭配,粗細互補,幹稀結合,涼熱有序;又講維生素,又講氨基酸,熱量、水分經常念叨;也不知道她從哪能裏學來那麽多的營養學,害得常誠的體重增了十三斤。常誠有時候想,妻簡直是在為女兒而活著,妻簡直是專為自己的女兒而降生人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