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梅林其實是不幸的。八歲時母親患病,父親跑車不在,母親需她侍候。這樣,遲到早退,三天兩頭不能上學成了常事。十三歲時,娘去世了,她本來應該能好好學習了,但是她當時已是小學年級了,她以前的學習全是走花漏水,沒有一處踏實,所以根本跟不上,這樣,學校也不想去。她父親跑車,有時一連幾天不回家,就把她托付給鄰居王小占照應。王小占當時50多歲,靠燒一個大煤油筒砌成的烤爐燙燒餅來維持生活。人老實,東西實在,生意挺紅火。宿梅林寄托在他家,不受一點罪。王小占有個獨生子王峰,比宿梅林大歲,已經綴學在家,但又不幫父親做生意,整天東遊西**,招是惹非。少言寡語的父親也經常是他出氣的對象,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王峰對別人不好,但對宿梅林卻不錯,經常牽著她的手到各處去晃**,走到哪裏吃到哪裏,帳給記到店家的流水牌上。他父親王小占經常被氣得拍桌子打板凳。但他不敢對著兒子發泄,事後還得乖乖地去給兒子付帳。

這樣,宿梅林便逐漸認識了王峰的朋友,並和他的朋友們胡侃,抽煙,喝酒,嬉戲,以後發展到夜不歸宿。她本來天真明亮的心蒙上了陰雲。宿梅林從此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子,有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她開始逃學,開始廣交社會朋友,開始指使向她獻殷情的男孩子去教訓被她認為是欺負了她的人,她開始了一種十六歲小姑娘少有的無人管束、**不羈的病態生活。應該說,宿梅林的外表是美的,但愈是美的東西愈容易遭到破壞……

“咱不能老坐在這裏死等,得去看看情況,看看老洪他們去簽字了沒有?幹脆,把咱帶的那幾個錢看怎樣送給他們?”常誠妻開始坐立不定了。

常誠妻是那種跳躍型、快速型思維的人,思維點不能長久穩定地固著在一處。她老是要在生活的琴鍵上碰觸個不停,不管是彈出和諧的還是不和諧的樂曲來,她都要一直不安靜地堅決地去彈,有時甚至彈得神不守舍,彈得疲憊不堪。現在為了孩子,那更是殫精竭慮,一顆心不離顫動不已的琴弦,一刻也安定不下來。

“我剛才就想送,可是看到老洪他們不像是會收錢的人,所以掏了幾次也沒敢往外拿。”

“噢,對。我看也不像,給錢反倒會弄壞了。——幹脆,錄取了再送給他們吧,這兩個人不錯。”

“行,那時送是感謝了,味道不和現在送一樣。”

於是常誠妻去820室看老洪和劉藝偉,常誠去簽字的地方了解情況。

二樓大會議廳,像過節趕會一樣人多,來來往往,都是夾著、抱著、捧著檔案、表報之類的招辦人員和來招生的各院校的老師們。大廳靠北端,一字長龍擺了一排長桌,桌前分別貼著寫有招生院校名稱的大紅紙,桌後有十幾個工作人員在忙碌。他們大概是每人負責一個或幾個招生院校的檔案的,他們麵前都圍有一些等待的人。大廳南側,是巨大的茶色落地玻璃窗,可以眺望泛著各樣色彩、露著各樣形狀的新鮮駁雜的雲、樹,田疇,河流,莊稼,樓房,工廠,橋梁,道路,有十幾個戴眼鏡不戴眼鏡挺有文化味道的人,靜靜地在大玻璃窗前轉悠,抽煙,皺眉思索,揚目騁望……,過午的太陽從容地把灼熱潑灑在這些人的身上,但他們渾然不覺。大廳東端,安放了兩張寫字台,寫字台後麵,端坐著一位麵皮紅潤細膩、很有氣度的中年人。這大概就是那位筆分涇渭、重權在握、需要順從巴結、不能冒犯衝撞的招辦古主任了。他麵前正有兩個男子在向他說些什麽,由於聲音低低嘁嘁的,很引人注意。常誠想,女兒的前途,女兒的好夢,女兒的理想泉流,就全由他手中揮舞的那支筆來勾劃了。會不會被無情地劃掉呢?王祥不就是被他劃去的嗎?

常誠的學生王祥,身體很好,隻是脖子歪了點。分數超過了本科線,但本科未取,專科未取,連中專都沒有取。聽續生說,古主任說了,咱們的人才多得是,怎麽培養個脖子歪的?想到這裏,常誠打了個寒顫。他的眼迷縫起注視著正在古主任指頭上打著圈子的那支鋼筆來。古主任手上有功夫,能在全然不經意的情況下讓筆杆在拇指甲上飛旋,滴溜溜,冷嗖嗖,形成一圈若有若無的烏藍軌跡。這是多少年的瀟灑才能有的道行呀!

“你是哪個學校的?”古主任突然發出一聲喝問。語聲銳厲。在這個雖人多但一點兒也不嘈雜的所在,古主任的聲音一下子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常誠清醒過來,發現人們都在看自己,才知道大概是古主任對自己呆站著的注視引起了懷疑,以為自己是打聽情況、摸探底細的招生人員了。常誠正不知所措,後麵有人拽著他的衣襟把他拉開了。常誠扭頭一看,原來是抱著一摞檔案的續生。他說:“還愣著幹啥,找事呀?”

續生是來回收退下來的檔案的,他把常誠拉到門外,問:“你有工作證嗎?”

“沒有呀。”常搖了搖頭。

“那怎麽敢來這個地方?”

“來這裏的人都有工作證嗎?”

“進大樓就都應該有。”

“都是招生的?”

“哪能呢!現在這……”

“他們有工作證嗎?”

“招辦每年都要給一些重要單位發幾張工作證,大概他們有。”

“招辦讓這些人合法進來走後門?”常誠急了。

“不要這麽說。”續生打轉話頭,“你女兒的事,我和省招辦的人打了招呼,他們說,不要讓那所學校退檔就行了。改×師大比較困難,好幾個硬關係要往×師大裏擠呢。”

“我說呢,那個學校的人對我們不滿意呢!”

續生說:“咱又不是胡來,是符合規定的嘛!”

“你真好!”常誠眼裏流溢的,是超乎感激的光。

“好什麽,我就是做這事的呀。”續生自然的臉上沒有一絲唱高調的做作,“有事找我,我忙去啦。”

世上多一些續生這樣的人就好了。常誠在樓道的窗戶前站下來。窗外,是一片蓬蓬勃勃的綠,如潑如瀉。看著田地裏頂著驕陽忙碌的農人,他似看見了那成片的韭菜的碧綠,黃瓜架下累累果實的晶瑩,西紅柿地裏閃露著的紅豔,密匝匝油菜迎風搖擺著的翠嫩,菜花似巧手精心製作的玉雕,青椒像支楞起的明潔的翠玉,冬瓜如撲了粉憨睡的胖娃娃……夏日的農田,微笑著開花,靜靜地結果,姹紫嫣紅,盡態極豔……想到這些,誰的眼睛會不閃光,誰的心裏會不隆起一彎彩虹!

“宿梅林還是在我班念吧。”那天在金源酒家的包間酒席桌上,常誠不知是什麽樣的思緒,潮流一般地覆蓋了他的理智。他的話並不高,但卻明顯使座中四人都是一驚。

宿梅林聽到這話,楞了一下,眼中滲出了一種晶瑩的閃光**。宿梅林父親完全是驚奇地盯著常誠,研究著常誠的真誠,本來不自然的臉上也一下子充了血。和常誠隔著王校長坐著的劉公安,大叫了一聲,“好,夠朋友!”端起酒杯就來和常誠碰。王校長抬起頭,眼光細針密線補綴在常誠的臉上,然後淡淡地笑了笑。

這以後的幾天,平靜如常。宿梅林沉穩了,同學們的懷疑和回避也逐漸減少,趙晉和李月芬還主動幫宿梅林趕功課。一個星期日的中午,常誠到校外小河邊散步,見他們三人正在河邊洗衣服。溶溶漾漾的小河,曲曲彎彎地流過來,彈撥著動聽的音樂。她們不知是誰說了句什麽,突然爆發出了一陣大笑。那是一種沒有任何攔擋的明亮的心語,那是一種使人愉快、引人回味的青春韻律!接著常誠看到他們互相撩著水開始追逐,嬉戲,那濺起的水是那樣晶瑩、透明,如初綻的花枝,每一朵都美!

“你愣在這兒幹啥呢?”常誠妻的聲音在發著呆的常誠耳畔響起,“看人家進去了。”

常誠忙順著妻的眼光的方向去看,見老洪拿著一卷卷成筒狀的紙正進大廳。妻說:“你就沒進大廳,一直在這?”常誠說:“哪裏。”便把剛才的事情告訴了她。妻說:“你一點也不活泛。”常誠妻兩腳直在地上踩踏,臉上堆滿焦急。的確,成與不成,就在這一回了。常誠的心也一下子吊在了半空中……

這時,×師大那一老一少過來了。常誠離開妻迎上去,想告訴人家檔案退不出來。這時,那老的發話了:“你們怎還沒讓把檔案退來?我們已找了兩回了。”

“招辦的人不讓退。”

“為什麽?”

“他們要讓那所學校招,可現在還……”

“那也好。我這裏他們硬給塞來一份檔案,隻有425分,讓我們招,我們還是在等你們的孩子呢。”

老的說時,小的把手中的檔案袋晃了晃。我看過去:

姓名 李清雲

“清雲,讓常叔叔摻上你,我來提提包。”是李校長的聲音。

“不不不不。”已是初中畢業的李校長的男孩子李清雲抱著疼痛的肚子,一連搖頭反對著不讓常誠靠近,常誠無可奈何地向李校長攤開手苦笑說:“還是我替你扛提包吧。”

李校長三年前由師大的係主任調任××師專校長時,常誠正好去師大聯係一保送生的事。返回時和李校長(當時的李主任)同路。本來說好學校派車送的,但突然臨時有了重要事情,抽走了車,李校長隻好打一輛出租到火車站。火車站設計有問題,停車點距候車室足有500米,而候車室距月台乘車處又有600米。李校長的包既大又重且硬,這一包李校長家的精華上了常誠的肩,胳臂夾不住,手指抓不牢,肩頭放不下。常誠隻好低著頭讓提包在自己的兩肩與脖子上尋求平衡。好難熬的那1100米路呀,大概像文革中走資派掛鐵牌噴氣式步履蹣跚遊街受罪時的那種感覺。常誠氣喘籲籲,常誠大汗淋漓,常誠東搖西晃,常誠腳步踉蹌……李校長牽著兒子的手在一旁直說“謝謝!”,當時常誠就覺得那“謝謝”有些多,有些虛,有些誇張。常誠原也沒想要什麽“謝”。誰能沒有困難?誰能沒有希望別人幫助的困難?幫助別人就是為了“謝”?那麽多的汗水,那麽多的勞累、那麽多的疲憊就是為了換一個缺乏真情的“謝”?不是。是什麽?常誠也不清楚,但決不是今天自己沒用費勁就認出了他,而他在自己與他打招呼後還根本不認識自己的這種情景。

現在,×師大的名額要被他兒子占去了。

現在,自己女兒隻能在一座危險的獨木橋上晃悠了。

想到這裏,常誠急了。他惶惶地對×師大的兩位老師說:“能不能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就可能有結果了。”

“行吧,再等一個小時。”老的沉吟後說。

“我們已買好了晚上的火車票。我們實在是想招你女兒,你女兒成績不錯。”小的爽快補充。清越脆利的京腔京調,把常誠夫妻倆幸福得快暈過去了。人的心其實是極易被打動的。一個真誠的笑容,一句體貼的話語,有時能讓你終生不忘。

常誠兩口把她倆送進了電梯,妻在常誠的胳膊上打了一拳:“你還行!”

常誠嘻開了嘴:“若要會,靠住師傅睡嘛!”

妻嗔怪地剜了常誠一眼:“什麽時候了,老沒正經。”

漫長的等待。難熬的一分一秒。體育比賽決勝局偏向弱者一方的焦躁。親人進手術室後的那種吉凶難卜的惶急……

“常老師,你在這?”一個身著潔白T恤衫的小夥子滿麵笑容地來到常誠麵前,“您不認識我了?”

“噢,是張春來。”常誠終於從那熟悉的笑容中辨別出是自己十幾年前的一個學生,顯然變高變粗了,顯然老練沉穩了,但笑還是那笑。有一次,他患了急性腦膜炎。用平板車往醫院送他時,為了綿軟一些,常誠把家裏的氈子、褥子拿出好幾塊鋪在車板上。結果他大小便失禁,弄得髒兮兮的。他出院後,專門到家道謝,露著一口水晶般的白牙一直笑著。高考後常誠便沒有再見他。聽別人說,張春來大學畢業便分配在省教委,有能力,人緣好,口碑不錯,正是春山春水茂茂騰騰的那種狀態。

他雙手握住常誠的手,問:“是不是孩子高考?”

“是呀,錄取學校拿著材料進去簽字了,不知簽了簽不了。”

妻見和那小夥子熟識,忙插進嘴來:“你快給我們幫幫忙吧,就差這一步了!”

“問題不大吧?我手頭已有一個人要我去弄。”他晃了晃手中拿的一張紙,“辦了這個人,我再找你們。”他留給常誠一個甜蜜的笑後便匆匆走了。他的這一露齒的甜笑,常誠曾是多麽熟悉。

常誠妻見張春來匆匆告別,有些失望,說:“這是你的學生?怎麽這個樣子?”

常誠說:“人入官場後會有一係列的變化,他也有咱們不知道的難處,咱們應該理解他……”話還沒有說完,妻便截斷了他的話:“理解,理解,老是理解別人,誰理解你呀?”常誠無話了。

二十多年來,常誠曾多少次陶醉於教師職業的程式化生活,兢兢業業地為他人作嫁衣裳而無怨無悔。他想到自己在三尺講台上的氣度和從容,台下學生的崇拜和認真,自己幫學生時的竭誠和著急,學生畢業離校時緊握自己手的留戀和感激……歲歲新年前,畢業生的賀年卡雪片一般地飛來,他把它們珍藏起來,不時取出欣賞,自視這就是成果,感覺上擁有了幸福。然而現在,在這裏,他卻在體驗著自己的無力,無能,無用和過時……

學校是地區的重點中學,座落在距縣城十公裏三麵環山的平原邊緣,幽靜而雅致。一天到晚不絕的讀書聲傳送著清新淳厚的文化氣息。但是,就在這裏,在這個浸透著書卷氣的地方,在宿梅林新年晚會露臉後不久,常誠班的班長和體育委員兩個人突然動開了拳頭。架打得很凶,很真實,很動感情。這兩個往日關係親密的善良的壯實青年,在操場上因為搶籃球而口角,猛然間便動開了手。其升級之速,其速度之快,令操場上不少正在活動的同學瞠目結舌,難以置信。他們抓、打、扭、撕、咬,滾了有半個排球場那麽大的地方。等到同學們回過神來,忙去拉開他們時,他們都已滿身土灰,額青臉腫,口鼻出血,破衣爛衫了。常誠因這件大丟自己先進班級臉麵的事而喝問他們,多次追問他們,個別調查他們,他們卻都否認有任何矛盾衝突,並表示以後一定要搞好關係。這件事,最後以他倆各受一個警告處分和自己的莫名其妙不得其解而收場。不久後的一次考試,這兩個優秀學生的成績明顯下降了。第二年春季開學,他倆都沒有來報到。後來,常誠收到了他們倆合寫給他的一封信,說他們對不起老師,無臉見同學。說他們在這個漆黑無月的夜,聽著耳邊的習習山風、瀝瀝水聲,盈著一眶淚水,真誠地給老師寫這封酸酸楚楚的信,說他們不再去讀書,退學了。

常誠為這倆個曾經品學兼優的學生退學而惋惜,並當即去信,催他們快來校上學,勸慰他們應該珍惜生活中的每種機遇,每份美好,不要因偶然的挫折而不能承受,耿耿於懷,就把大好的前程放棄。信措辭懇切,頗動感情。但是,他們人沒來,信也沒有來,沒有人知道他們內心隱藏著怎樣的傷口。常誠反倒被茫然、失落、痛惜、自責、內疚等類的情緒圍裹了好長時間。

老洪出來了,看到常誠他們,沒有表情,蔫塌塌的身子似很沉重,像被驕陽暴曬了一天脫了水的一盆剛出室的橡皮樹。常誠和妻看到他的樣子,心沉到了穀底,全身僵住了,簡直一步也動不得。老洪踱到他們麵前,隻哼了一聲:“沒批。”

“沒批誰?”常誠聲音小的隻怕把那一根希望的柔絲吹斷。

“都沒批。”老洪似蹩著一股氣,悶悶的。

“為什麽?”常誠呻吟一般。

“沒有說,讓再考慮。”

常誠跌進了冰窟窿。事情難辦了。顯而易見,老洪他們的方案不符古主任的意思。

“那他得說清楚呀,教人猜心事,怎麽成!”常誠妻快人快語,不辨生冷。

現在,這裏定不下來,檔案就不能退掉,北師大就提不到檔。而一個小時的約定也到了,常誠隻好去給北師大的那一對尊敬的老少回話。生生地親手切斷了女兒的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