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誠兩手交叉在腦後斜躺**陷入回憶:我們那時候多好。

那是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他們這夥高中畢業生,不像現在的學生,時時處處把家長當作拐杖哪一步也離不開幫助。他們獨自填誌願,獨自體檢,獨自去幾十裏外的考點參加高考,然後獨自背著打補丁露棉絮的寒酸的行李步行回到家,安安心心踏踏實實地在生產隊裏邊勞動邊等錄取通知書了。進了門,父母才愣怔怔笑微微地問訊情況,父母這才知道他們已經畢業,已經參加過了高考,已經永遠結束了在本縣的學習生活,今後如果還有機會讀書,那就隻能到遙遠的地方了。那時父母給他們的,是艱苦樸素的現身教育和每月3、4圓供吃飯和筆墨紙硯等必需品的費用。而現在的學生,從幼兒園開始,就寸寸步步時時刻刻離不開家長的扶助、指引了,家長成了學生的一種不可或缺的替代。疊被褥,洗衣服,熱天送水,雨天送傘,包書皮,裝訂作業本,削鉛筆,鋼筆灌水,準備書包,探訪老師,檢查作業,選擇家教,夜晚伴讀,場外候考……培養成一個高中畢業生,多麽不容易呀!個中蘊含著父母的千般辛苦,無數惦念,數不盡的關心和殷殷期盼。

常誠女兒沒有像別的孩子那樣讓她們怎樣操心費神,所以在決定女兒命運的關鍵時刻,無法幫助她順利一些,常誠著實在責怪自己。無能呀。這不是不想幫,是幫不上呀。人家差十分能上去,自己女兒分上去了卻上不去,無能呀!幹脆像自己那時候也好。那時,你不知道在何處閱卷,何處招生,分數線是多少,你的成績是多少,競爭對手如何。在那悄無聲息由秘密組成的日子裏,你能做的,隻能是等待。在那漫長難捱黑古隆冬無著無落的等待中,在那希望與失望織成的每一個心懸懸的日子裏,還在驕陽下揮汗鋤田的你,突然接到郵遞員送來的錄取通知書,真想蹦起來跳幾跳呢!這以後,便是父母暖洋洋濕潤潤的目光的溫存,便是鄉親們率真的粗喉嚨大嗓門的讚歎,便是同學們熱情的豔羨的祝賀。這其中,不需托人,不需打聽,沒有鑽營的縫隙,沒有投機的綠洲——至少對於我們普通人是如此——一切都納入平靜平等嚴格嚴肅的流程中……那樣多好,也不用他們費這樣大的勁,忽而汽車,忽而火車,忽而三輪車,忽而步行,從鄉下到省城受這種有力難使勞而無功的苦了。那樣該多好!

曲曲彎彎,尋尋覓覓,磕磕絆絆,跌跌撞撞……

走出毗連的樓群,跨過漾漾的水渠,越過荒寂的榛莽,嗅著炎夏清晨田野的禾香草香水香泥香,常誠和妻子終於找到了省高考招生的辦公大樓的後院牆。這是一座孤零零座落在市郊的十四層大樓,平時是一個清虛冷落的招待所。每年招生時,招生辦租用它辦公,這裏便成了牽動多少人心的神經樞紐。所以,每年7、8兩個月份,這棟樓外,人聲嚷嚷,熱鬧非凡。各式各色的自行車、摩托車、小汽車在樓外的空地上簇擁著閃光。有著各種心情、表情的人們從不會散盡。應運而生的小吃部、小賣部、冷飲店周遭櫛比,生意火爆……

太陽已有一竿子高了,空氣中蒸騰著濃重的青草味泥土味糞尿味和混合起來的難以言狀的腐敗味。牆下的小路種滿了常誠和妻子的腳印。他和妻子**在沒有任何廊簷樹木遮蔭的高牆下,承受著太陽無遮無攔的燎舔與牆壁反光的雙倍灼烤。互望,觀望,無言,無奈……他的妻焦躁地走來走去,內心的火其實比外部燃燒得更甚,那是一種欲掙脫桎梏與離亂的幼子相會的急切,那是眼睜睜見著雛兒被劫掠被耍弄時母鳥的焦灼。

嘩——啦——啦——啦——啦——啦——啦……

不遠的圍牆拐彎處突然響起一種鐵門開啟的聲音。

常誠妻急慌慌跑過去看,緊接著向常誠焦急地招手,臉上彌漫的是一種喜出望外的詭譎。常誠緊走兩步過去。啊!原來大院在那裏有一個後門,現在,後門開了!敞敞亮亮,把一條他們心尖尖上也在盼望的路,平平展展地開通了!這是通向招生大樓的路,這也是打開希望之門的路。一股涼絲絲的風,突然吹進了常誠的心中。這時,一個身著半舊中山裝的清瘦的老人,默默地推著一平板車花花綠綠毛毛草草的垃圾從門裏走出來。進去大樓,隻是舉步之勞了。這是天意的安排嗎?這是至誠的報答嗎?常誠這個一直講唯物的人,這時也有些神神道道起來。他們與和藹的老人打了個招呼,大方而又緊張地進了院子,和在院中散布著的搖頭甩臂扭臀捶腿曲伸肢體鍛煉的招生人員混在一起時,常誠都不大相信會如此容易就融進了這個多少人想進卻進不來的院子。

沒有發生任何情況,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誰都在做自己的事情,一切都是自自然然的,完全和新藝說的一樣……

常誠扭回身子看了一眼他們原準備翻越過來的圍牆。它是那樣巍峨和呆板,那樣威嚴和冷酷。他不敢想象,當已有這把年齡的他和妻爬在牆頭頂端被院子裏那麽多文文雅雅有風度有修養的招生人員驚奇地注目時,該是一種怎樣的慘象。

他和妻子徑直向大樓走去,這是一道通向理想希望成功的最後的客觀屏障。他們走得很快,很匆忙,甚至有些倉皇。

深紅色的落地玻璃門虛掩著。推門進去,門口亂放著三隻黃色高背硬座木椅,大概這就是門衛的座位了。現在沒有人,空朗朗地擺著。門內大廳也沒有什麽人。常誠下意識地看了一下這幾把椅子,看著這使多少普通人絞盡腦汁而無法接近無法跨越一籌莫展的關卡,心裏滿是輕鬆和暢達,一種“今日好運”的感覺,涼潤潤地在全身流**,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以下就完全從容了,他們和有工作證的人具有了同樣的行動自由了。他們到服務總台查到了他們女兒第一誌願的那所北京重點院校招生人員下榻的房間號碼:820,人員姓名:劉藝偉。

乘電梯,八樓,向上,嗚——嗚——嗚——,開電梯小姐和悅的臉和禮貌的應對,電梯內幹淨,清爽……

八樓。3號,5號,7號,不對,這是單號,在另一邊。常誠拉著妻子在溜光閃亮的水磨石地板上連走帶滑地又到了對麵走廊。終於找到了——20號!820號——這不知是地獄還是天堂的地方。嗬,門開著一塊,敲吧。抬起手伸出的手指做了幾下準備,輕,還是重?這可是掌握女兒命運的地方呀!重了是不是要影響人家的工作?是不是會引起人家的反感?會不會連你話也不讓說就把你推出來?王校長不是把一個驚了他午覺的要求轉學的學生的家長氣咻咻地給趕走了嗎?輕些吧,輕些穩妥。調勻呼吸,整一整衣襟。啊,褲腳上還有一塊泥巴,是來時小路上蹭上的吧?揉掉它,別讓人家笑話,鄉巴佬,還不知想幹啥。能辦也不給辦了。這鼓鼓囊囊的是什麽?噢,是錢,是3000由5圓10圓50圓100圓不同麵值湊成的新舊不等磨損程度不同的人民幣。這是昨晚才從一個自願幫忙而又宣告無能的翻譯那裏尋回來的。記住,今日把它送出去。一應停當,常誠這才深吸一口氣,輕輕向門上敲去。

“請進。”一個男聲傳了出來,友善的,溫厚的。

他們推門進去,是一個普通的標準間。房間不大,兩支單人席夢思床並排擺放。一個額頭突出、眼睛深陷的中年男人穿著掖進軍褲的白襯衫,躺在隨便疊起的被褥上抽煙,沉穩而悠閑。見他倆進來,欠身坐起。靠牆一邊的寫字台前坐著一位三十來歲的女同誌,長發園臉,細條身材,短衫長裙,端莊冷峻。她正在整理一大疊堆在桌上的檔案袋,對常誠他們視而不見。常誠記著房間登記簿上的名字:劉藝偉。但這裏有了兩個人,一男一女,誰該是那個名字?

“哪個學校的?是不是又想塞什麽人?”**坐著的男同誌見他倆磨磨蹭蹭不開口,有些不耐煩地發問了。

常誠一楞,待醒悟過來,他的妻已應答上了:“我們不是來招生的,我女兒報了你們學校,我們是來看看的。”常誠妻比常誠行,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多少分?”

“458分。”

“叫什麽名字?”男同誌接著問。

“常芬。”

男同誌轉著眼珠思索。寫字台前嘩嘩啦啦整理那一堆檔案的女同誌發話了:

“沒取上。”聲音幹燥得如一條的直線,沒有同情和憐憫,也沒有任何可回旋的餘地。

空氣凝固。壓抑。沉重。

常誠這一回是真正楞住了。淩空劈下的一柄長劍,把女兒通向理想的橋梁斬斷了。女兒那不倦的柔弱微笑能承擔了這種無情結論的砍斫嗎?

“咱們的錄取線是多少?”常誠妻還是那麽冷靜。

“456,但那是男的,女的458分。”男同誌回答。

“我女兒是458分呀!”常誠妻的聲音裏有了信心。

“458裏有四個女生,我們不能都錄取。再多1分就好了。”男同誌耐心地說。

多1分,多20分還不是一點也不用費力!常誠女兒的曆史向來全班第一。人物,年代,事件,意義,實在是滾瓜爛熟,背起來嘩嘩啦啦,既準又快,如江河下泄,無遮無攔。但她的曆史隻考了63分,明顯低於75分的班均分。

曆史是最後一天的下午考的。那天中午,常芬有點興奮,睡不著,常誠妻擔心女兒會因休息不好而影響情緒,就讓她服兩片安定睡一睡。常誠說考試興奮就挺好,反正就這最後一天了,不會影響什麽的。他妻不聽,接著便責怪起他不關心孩子,怒火又來了。女兒很為難,說她從未服過安定,便隻服了一片,常芬也太能息事寧人了。結果就這一片安定,下午的曆史考試,常芬的頭腦成了一片混沌的荒蠻之地,平時精心耕作過的溝溝壟壟,已不複存在;老早就穩穩擱置在腦際中招之即來的記憶,現在卻朦朦朧朧縹縹緲緲搖搖晃晃木木呆呆起來,任憑你如何去召喚,都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腦子不轉,反映遲鈍,手也顫顫抖抖寫不來字……唉!不要說了,唉!不敢說了。常誠知道,妻也不是故意,她也是為女兒好,她不能再聽這件令她追悔莫及的事了。

“我們能看看錄取名單嗎?”常誠妻滿腔探詢意味,和婉地請求。

“行。小劉,你把名單讓他們看看。”噢,這女同誌是劉藝偉。看來男的是領導,還是個痛快人。

劉藝偉不悅地把錄取名單一把推到臨近常誠的寫字台邊沿,他倆忙湊了過去。

該校在山西共錄取學生15名,最後的幾名是:

董曉華 女458分

宿梅林 女457分

史根柱 男456分

向 東 男442分

情況並不像男同誌說的那樣,低於458分的還有一個女生:宿梅林,457分。

宿梅林?是那個宿梅林嗎?常誠心裏一頓,是自己的那個學生宿梅林嗎?是那個滾園厚實的司機的女兒宿梅林嗎?

記憶的溪水汩汩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