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高的牆,橫亙在常誠和妻子的麵前。牆足有兩人高,嶄新,溜光,頂端還插有閃著寒光的鋒利的碎玻璃片,沒有任何可供攀援的坑坑窪窪,也沒有什麽可供攀登的支撐物件。四十多歲的人了,手腳已不再麻利,反應已不再敏捷,能翻過這樣的牆嗎?而牆那邊是什麽樣的景象?有人嗎?什麽樣的人?管事嗎?管事該怎麽辦?看來,這些難題比麵前的高牆還難以逾越。

常誠妻也發愁了,在這堵實實在在高大垂直平整溜滑的磚牆前,她焦急地走來走去,看看常誠,看看牆,看看天,看看不知什麽的空中,似乎有股不知什麽樣的力要以什麽樣的方式發泄。

晨風已卷入了熱浪,伏天的炎熱來得特別匆忙而暴烈。久旱的玉米剛剛在夜間得以舒展的葉片現在又開始扭卷,他們倆都有些汗涔涔的了。怎麽辦?返回?從淩晨四點出發步行兩三個鍾頭來到這裏,就這樣草草地無功而返?當然不甘心。但要進去,卻又明顯地無望。新藝是從哪裏翻進去的?是開他倆的玩笑嗎?看神態又不像。可哪裏才是跨進大樓的路呢?常誠妻的雙手狠命地拍打著牆垣,似乎要從那裏打開個洞。

昨天下午,正當常誠和妻子像樹頭跌落的葉片冷清清飄落街頭的時候,在他們所住旅館外大街的轉角處碰到了常誠初中時的同學劉新藝。他事順,官順,人緣順,雖沒讀幾天書,現已是地區個大單位的處長了。常誠倆沒想到會在省城的這個街角,在他們舉目無親、投靠無門的時候見到他。碰到熟人的劉新藝,滿臉收攏不住的喜色。見麵,就緊握常誠的手晃**,帶著種幹成件大事後急於向人炫耀的急切說:“難呀!難呀!差十分,難呀!不過,終於上去了。”常誠問他是怎麽回事。他瞪大雙眼詫異地看著常誠說:“你忘了?咱倆同年生的孩子。是高考呀!”

原來他兒子的高考成績距重點院校錄取線差十分,顯然是不可能上了。但由於他直接進到招辦大樓裏活動,使形勢急劇扭轉,他如願以償了。現在,通知書已拿到手中。

“活動不活動大不樣呀!”新藝骨碌碌轉動著眼珠感慨地說。常誠被他緊握的手傳遞過來的快樂擠捏得疼痛起來,臉上片茫然。新藝見常誠老土帽個榆木疙瘩不開竅,老子訓兒子般不屑地說:“現在是甚時候了,還楞呆呆的?”

但是怎麽能進到樓裏?咱可沒有通行證呀。想到招辦大樓大門外過節般熙熙攘攘探頭探腦欲進無門焦灼如火的人群,常誠羨慕新藝的能力。

“我也沒有。”新藝攤開雙臂,展開兩手,微笑著看看常誠看看常誠妻。

“那怎麽進去的?”常誠妻本來就攛掇常誠進裏麵的,見現在有了學習和模仿的可能性,於是興致下子高了起來。

“翻牆。”新藝頓,食指彈著煙灰平靜地說出這樣兩個字。

啊?!大出意料。常誠驚愕得僵在邊。新藝看到常誠的幼稚和保守,臉上掠過抹憐憫。常誠妻急迫地等待著下文。

“是翻牆。”新藝又是頓,“趁早晨上班前工作人員未到位,而招生學校的人互不認識、也不理會的混亂時候,翻牆進去……”他繪聲繪色地告訴我們奧秘。

噢,再結實的鎖鏈也有接縫,再完好的雞蛋也有孔隙,再周密的安排也不可能滴水不透。新藝能在人生道路上得意前行,大概與他這種洞察力、判斷力並且大膽的施行不無關係。

在旅館,常誠正被妻子從頭到腳從裏到外風雨不漏地數落著:就會教書,就能教書,就會嚼那幾本破書!看人家新藝,隻念了幾天初中,輕飄飄**來**去,啥也得到了。你,天到晚教室,辦公室,忙了個死,家成了你的店,得到了個甚?這獎那獎,獎來獎去,還不是個窮教員?家裏的事你啥也不管,你培養出那麽多學生,有你的個?你說啥?不去?看你那窮酸氣!翻牆怎啦,失了你身份啦?人家新藝是甚?處長!處長還翻牆,你個窮教員,值幾個錢?孩子的事隻是我的事?我跟著你二十多年了,除了受罪,還得到了個啥?說著說著,眼淚下來了。微弱昏暗的燈影裏,常誠妻的幾絲白發,在鬢角處顯眼地閃著光,昭示著歲月的痕跡。

常誠妻是初中教師,她其實不是那種嘮嘮叨叨吱吱喳喳天到晚說個沒完的人。才過四十,本不應有老的跡象,誰讓她攤上常誠這個隻會教書的教員作丈夫呢。他倆是同鄉,她父親是官聲極好的鄉幹部,她人生得皙白豐潤,在村裏是很招眼的姑娘,各方麵條件比世代農民的常誠家要好得多。當時上門說親的人很多。那些那時被她回絕的求婚者,現在,或是有了權,或是有了錢,或是錢權兼有,混得都比常誠風光。可那時她卻不嫌常誠破窯爛院土炕無席,不嫌常誠個矮臉黑兄弟姊妹大群,篤定跟了常誠。後來,常誠曾笑問她看中了我什麽,是大學生嗎?他妻撇撇嘴白了他眼,說:美得你,甚的個大學生?提親的裏麵隻你個是大學生嗎?常誠誠惶誠恐雲裏霧裏活了幾年之後,稚嫩的女兒奶聲奶氣地給他泄露了秘密:媽媽說爸爸的聲音好聽,媽媽說她愛聽爸爸的聲音。說這話時,常誠妻用溢著愛意的眼光狠命地撫摸著女兒的上上下下。噢,看來,常誠妻也算慧眼識才,自己能成為個受曆屆高中學生歡迎的教師,大概聲音好聽大概還有會用這好聽的聲音講課是重要原因。

可現在,常誠妻不愛聽常誠的聲音了。

“不要說理由,你倒是去不去?”常誠妻的聲音變調了。

“你不說話?”常誠妻的眼中已在噴火。常誠知道妻的脾氣,這種時候再僵下去,會不可收拾的。

這時,常誠學生王祥落榜的事突然在常誠腦際冒了出來。王祥去年的高考成績越過了本科錄取線。他來校看分數時,臉上溢滿憧憬的笑容,還給常誠帶了小袋家鄉的大蠶豆,讓老師炒著吃,他說他就愛炒著吃。結果他不僅沒取上本科、專科,連中專的通知書都沒有得到。這個世代生長在走西口土壤上的學生,隻能帶著招生給他帶來的莫名的重大打擊,在他的赤貧的老家耕耘荒旱的人生,而沒有力量再補習了。據後來傳出的消息,他落榜的原因,僅僅因為脖子稍稍歪了些,僅僅因為他們老實得不會去托人說情,不會也沒有力量化錢動真格的。老實,現在的確有點過了時。要早知有這樣的結局,體檢時,常誠去給醫生活動下,體檢表上不是就不會有“斜頸”的字樣,王祥的脖子在招生人員的眼中不也就“正”過來了嗎?

不能重蹈複轍。曆史的經驗值得注意。

“去——”常誠無可奈何地長籲口氣,仰身子栽在賓館髒兮兮冷冰冰發散著異味的簡易床鋪上。

常誠女兒常芬今年高考,總分458分,剛過重點大學錄取線。要不是片安定藥片,她的拿手的曆史是絕不會得那麽幾分的。常誠妻不甘讓女兒從第誌願上刷下來,前天硬拉著常誠汽車火車的來到省城,準備碰碰捉摸不定的運氣。

常芬是爭氣的。圓圓上仰的小臉幾乎直透著柔和明淨的笑意。三歲時就能清清朗朗地背誦出她根本不懂意思的五十多首唐詩;五歲時兩隻小手能抱回學校分的滑滑溜溜的五隻紫色圓茄子;六歲讀書,小學、初中、高中,門門功課水的出色,直是老師批閱作業時的“標準答案”,多少學生憋足了勁暗暗追趕,但談何容易!她女兒女兒讀高中的那三年,他們隻住間十五平米的平房。除了放置木床沙發衣櫃寫字台鍋碗瓢盆糧油蔬菜外,屋內空間已所剩無幾。但常誠和妻要接待客人,小兒子要看電視,而他們的女兒卻能在客人們海天無涯起伏跌宕的談話聲中和成年人也不能不受**的聲光色強烈變幻的銀屏前悄沒聲地在縫紉機麵板上順不溜兒地把題做了道又道。女兒得確是好女兒。這樣的女兒的高考錄取大事,常誠能不管嗎?何況,隻要能進去大樓,就可能找到能幫忙的人。

但是,翻牆……

但是,女兒豔紅瑩潔的園臉上期待的笑意……

但是,妻帶著淚花的脅迫……

但是,王祥的始料不及的遭遇……

唉,去吧,去了再說。常誠這樣下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