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梅林原在地區的一所重點中學讀書,四年前秋季開學時轉來常誠執教的學校。當時她同規規矩矩正兒八經的中學生已大不一樣,顯然很有些社會味了。飄曳的長發一般都保持著濕潤的光澤,耳垂上明顯有戴過耳環的透明的孔洞。一身緊身的服飾把她很有特點的好身架推向了極致,湊近人,還隱隱散發出一種並非普及並非廉價的香水味道。常誠當時就納悶,地區中學名震全省,教學質量實屬一流,她怎麽好好地不在那裏就讀,卻要拋家別父隔山探海來他們這所地處偏僻的山區中學,承接風沙的洗禮,經受閉塞的折磨呢?

宿梅林父親胖高個,長相一般,沒有什麽能引起人記憶的地方。隻是那微微露出並不白淨的牙齒的笑容,給人一種親近誠實可信可靠的感覺。那是一種能夠迅速消融陌生懷疑警覺誤解等等交際障礙的笑容。他把裝著鮮魚,海參,熟牛肉,生豬蹄,紅棗,香煙等大包小包的東西放了常誠家一桌一地後,搓了搓手,說讓孩子來這裏學習是讓他經受鍛煉,讓她曉得艱苦。常誠堅決不收他的禮物,他伸出雙臂用手輕輕地卻是很真實地把常誠的手擋住,說:“我那孩子麻煩,拜托了。這些東西不值錢,你要不收,再讓我拉回去,早變味了。”接著便露出了那種可以融化一切交際障礙的笑容來……

宿梅林插入常誠班後沒幾天,常誠便知道她還不會學習,她對如何學習還不入門,甚至可以說,她連一個學生起碼應該是個什麽樣子都知之甚少。課堂上,不是心不在焉左顧右盼吃吃發笑,便是搔首弄姿目光迷離空洞地望著老師和老師身後的黑板。自習時出出進進,嘻嘻哈哈,在課桌中間的過道上,或走或站或說話,如同逛一條清寂狹窄的街道那般悠閑。不翻書,不複習,不問問題,不交作業。代課老師給常誠說,你班可轉來了個活寶!那時學校的幾個並行班是要以學生的考試成績排隊來決定對代課教師的獎勵檔次的,而這又是評模晉級分房提拔等一係列人們工作目標硬梆梆的基本數據。真要來這麽個活寶,常誠想,我們可就慘了。

期中考試前,同學們很緊張,宿梅林卻出現了相對的安靜。不著急,不發慌,仍然洗洗涮涮,抖抖擻擻,打扮得飄飄揚揚、齊齊楚楚地來去。考試成績揭曉後,還不錯。除英語外,都及格了,數學特別好,93分,名次也在上中等。常誠懸懸晃晃的一顆心放了下來,心想,人人都有一套適宜自己的學習方法,隻要學上去就行,我們就是要好結果呢。那天常誠還找她談了一次話,鼓勵了一番。當時她不安地輕咬著下唇,一隻腳在水泥地板上輕輕地前後搓動,微露笑意的眼波裏閃著警覺,似乎老師不是在表揚,而是在揶揄她或是掌握了她的什麽秘密。談話結束離開辦公室時她也蔫蔫塌塌,毫無這類談話後一般同學所應有的那種感動和興奮。

這種反常的表現引起了常誠的注意。結果五六天以後,他便聽到了這樣的傳聞:宿梅林學習一竅不通,照抄都能抄錯。後來常誠多方調查,情況弄清楚了:這次考試,她門門照抄,沒有一道題是她自己答出來的,英語照抄時串了行,以致全部張冠李戴,所以不及格了。關於這點,有個同學拿著她的試卷認真研究過。

原來如此!宿梅林的外觀與她的實質,竟然有如此讓人吃驚的反差。

常誠把這一情況向王校長反映了,肚子高高挺起來的王校長大度地拍著常誠的肩頭,笑微微地說:“行,就按你的意見,排隊時把她給除了。”聽了校長從來沒有過的這麽痛快的答複,常誠離開了。

其實根本不在於算不算成績。宿梅林表麵上的成績並不低,拉不了分的。根本在於學校就不該接收宿梅林這樣的學生。

宿梅林轉來兩個星期後,女同學們向常誠反映:宿梅林的信真多,每星期都有一兩封。宿梅林不做作業,老在寫信。宿梅林午休常不在宿舍,不知哪裏去了……

但是沒想到,宿梅林也有十分風光的時候。

過新年時,各班照例都要舉辦晚會,這一晚,宿梅林出盡了風頭。在用各色彩紙纏裹在日光燈管上製造出的簡易燈光效果的教室裏,她粗沙的卡拉OK電聲伴唱,她的大幅度動作的扭腰擺臀甩頭發舞動四肢的單人狂舞,使這些沒見過世麵、隻在電視上看到一些皮毛的山娃子學生們大開眼界。她一個班一個班地去展示,精神亢奮,主動自覺,各班的晚會水平也因此而上了一個檔次。她到了哪個教室,哪個教室便圍得密不透風。掌聲,讚歎聲,喝采聲把平時隻懂安靜沉默學習的同學壓抑在心層底部的熱情解放了出來。一夜之間,全校學生都知道常老師的班有一個從外地轉來的會唱會跳如灼如火的宿梅林。常誠當時還曾興奮地想,文娛方麵不錯也行,人各有所長,路又有無數條,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五彩斑爛的……

這是不是那個宿梅林?宿梅林去年沒有考,抑或沒考上?宿梅林會有這麽高的成績?能有這麽大的變化?

所有答案都在桌上的那一堆檔案裏。

於是那堆檔案便向常誠發出難以擺脫的磁力,拉力,吸引力,**力,引潮力……,像餓漢之於麵包,像礦工之於石山,像獵人之於野獸,像遊客之於洞穴……

“表已造好,現在就要去簽字、退檔。”劉藝偉從常誠妻的手裏猛然把表抽走,還是那麽幹燥地說,“沒辦法了,”真不知這麽個豐潤生動的女性怎麽會有這麽種幹燥的聲音。

常誠妻把身子轉向中年男子:“我們也是教師,同行呀。同誌,照顧照顧吧。”聲音裏有了哭音。

“洪部長,我去簽字啦。”——男的果然是領導。沒等男的回答,劉藝偉便抱起檔案、表格要走。她不希望常誠妻與洪部長的談話繼續下去。老洪果然被岔開了,他又躺在了**,躺下去時說:“行,早點去也好,要排好長的隊的。”

這裏沒辦法了,常誠倆被甩進了一片荒涼陌生的森林裏,滯悶、陰霾的氣氛壓抑著他們。茫然,焦慮,急躁,無助疊加起來啃噬著他們的心。他倆站在樓道裏,看著不時從身邊匆匆而過的忙碌的招生人員,焦躁不安地東張西望著,不知下步該怎麽辦。女兒送他們出門時少有的沉鬱期待的表情又一次浮現在常誠的眼前……

隱隱飛橋隔野煙,石磯西畔問漁船。

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清溪何處邊?

怪!女兒幼時晃著腦袋背誦的唐代張旭的《桃花溪》詩的情景突然在常誠的腦際冒了出來。那時女兒老把“隔野煙”背成“隔燕燕”,以至有一次見到幾隻燕子飛來,她便背誦起了這首詩。當時她與小朋友正跳皮筋,把唐詩的節拍合在了蹦跳的腳步裏,合在了嬌細的喘息裏。兩隻小辮一甩一甩的。正在廚房忙碌的妻子看到女兒的忙碌,微笑著豎起一個指頭壓在自己的唇上,示意丈夫靜靜地去看女兒的嬌俏模樣。那是一種多麽恬淡鬆爽給人以溫馨體驗的氛圍呀。可今天,女兒長大了,女兒要追尋自己的圖景。桃花溪,桃花溪,真得成了無可奈何竟日流送桃花給人失望的所在嗎?

“走,找地區招辦的人去,看有沒有辦法?”常誠妻的腦瓜轉得快,拽了常誠一把就走。對,地區招辦可能有認識的人,去碰一碰,了解了解情況也好。

按圖索驥,在一樓的服務總台查到了地區招辦居住的房間,乘電梯,525,敲門,推門,進屋,找到了,續生在。

和續生認識是在兩個月前的地區教育局。常誠為學校裝運儀器,樓上樓下樓裏樓外找了幾個來回,也找不到保管。有個屋子裏,煙霧騰騰,緊圍著的一圈人正在打撲克,見常誠問,他們沒有一個回應的,還隻顧嗚兒呐喊地把牌甩得啪啪山響。這時,常誠碰見續生了。他剛進門,見常誠著急,便把常誠讓進一間屋裏,倒茶遞煙,讓常誠等一等。就這麽點交情。

續生正打電話,見常誠他們進來,用手指了指沙發,讓他倆坐下,繼續打他的電話:“再等一天還不行嗎?今晚的車?我給你去退票。對,明天,明天不來你走就行了。好,就這樣。”他放下了電話,對常誠說,“有個考生在考前把姓名改了,這樣,考卷名字就與檔案不同了。錄取院校怕是冒名頂替,要換一個人,我看這考生是農民子弟,考這麽個學校不容易,便讓中學快做個證明來,結果到現在還沒送來。錄取學校的人急著要回,這不,我才好歹給留住了。

續生一看就是那種踏實認真叫人放心的人。有了皺紋的臉,幾天沒刮胡子的下巴,一雙和善的眼睛,一口並不白淨齊楚的牙齒。常誠告訴他自己女兒的情況,他聽後沉思了一下說,你女兒的分比較高,×師大錄取線上的人不滿額,你要住,去找×師大招生人員,我給你們在招辦這方麵努努力。

×師大,×師大,和他們一樣當一名教師,本來就是常誠女兒常芬的第一誌願,是班主任怕×師大取分高,把握不大,才硬給改了的。可誰知道都以為好學校報得人多,競爭激烈,便不敢報,結果反倒弄得不滿額了。

有了希望。他們的心中漾起了希望。

他倆忙去找到×師大的招生人員的房間,但沒有人。有了目標,樓道裏見著人便著急地亂問,終於在六樓電梯門前找到了。是兩個女的,一老一少,一高一矮。老的一米七五以上,已有點顫顫巍巍,黑色長裙透射著一股令人敬慕的書卷氣味,嚴肅、嚴謹。年輕的最多一米五,緊依著老者,嬌小、明麗而嫻靜。

常誠與妻簡直是撲向她們麵前的,如同溺水者追逐一根浮木,如同暗夜裏抓尋一抹亮光。常誠急惶惶地撲到她們麵前,向她們介紹自己,介紹女兒,介紹女兒被刷了下來,希望她們能錄取自己的女兒。常誠倆當時的唐突貿然大概一定很可笑。她們先怔了一下,接著泛起了微笑,接著年輕的抬頭盯著老者,接著老者點了點頭。

“趕快讓他們退檔,我們好去錄取。”長者普通話標準而柔和,要言不煩。

“他們已去退了,我們再去催一下。”常誠誠惶誠恐,心在希望的彩雲上飄浮。

常誠倆嫌等電梯麻煩,六樓到八樓,不高,爬!他們飛快地一級級樓梯往上登,臉溢笑容,腳步輕捷,感到涼潤潤的風在耳邊微微地輕吹,常誠妻的關節疼痛也沒有了,雙手拽著常誠的胳膊,一步不拉。

“隱隱飛橋隔野煙,石磯西畔問漁船。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清溪何處邊。”

常誠覺得張旭的詩和他們現在的情況是如此地巧合。“洞在清溪何處邊”,那“洞”是不是就在這裏呢?

推開820房間,常誠他們的一臉歡喜被裏麵凝澀的氣氛鎮住了,一下子轉換不過來。男的老洪端著杯水眼睛盯住常誠一動不動,目光尖利而冷硬,像一個上當的人在審察陰謀的製造者。女的劉藝偉把手中的一個檔案袋往一米外的寫字台上一扔,那巨大的“叭”的落地聲像打在他們的臉上,常誠瞬間手足無措。

“你們把檔案退了嗎?”停了一陣,常誠小心翼翼地問。

“幹什麽?”老洪不友好的語調不經任何包裝。

“我們和×師大招生人員說好了,她們招,但要很快拿到檔案。”

聽到這話,劉藝偉轉過身來,問:“那為什麽又不讓退?”

“不讓退?哪裏不讓?”常誠著急地問。

“不是你們活動不讓退的?”老洪聲音不是那麽傷人了。

“沒有哇,你不看我們來催你們退檔嗎?”常誠妻的聲音裏含冤負屈。

“這不是嘛,你女兒的沒有退,讓我們招。”老洪走到寫字台前,拿起剛被劉藝偉扔遠的那份檔案,上下晃動了幾下,劉藝偉也坐下了。鬱悶的空氣有所緩和。

“你們不認識省招辦的人?”老洪問。

“不認識。”常誠隱隱覺得此事恐怕與續生有關,聲音裏缺乏硬氣。

“那是怎麽回事?”老洪的疑惑仍未完全打消。

原來劉藝偉去退檔,好不容易排隊等上了,負責接收退檔的招辦工作人員不接收常誠女兒的檔案,說達到了錄取標準。她隻好滿臉怨氣再把檔案抱回來與老洪商量,常誠與妻進門時,他們正在生氣。

“你們省是怎麽回事?這個人遞條子,那個人來塞一個考生,或者搞什麽對等交易,弄得我們無法工作,再這樣弄,我們就不能在你們省錄取了。你看小劉氣得已上了火,到現在都沒吃早飯。”老洪的火又上來了,這是個急性火爆的人。

常誠與妻隻能同情,說不出話,他們不知道還有這檔子事。

老洪他們要研究新方案,常誠與妻便退了出來。常誠妻說去給劉藝偉買些食品吧,於是在一樓小賣部買了一箱健力寶,一大盒餅幹,又進了820房間。當時已是十點半鍾。常誠倆忘了他們同樣沒有吃早飯,從早晨四點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