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傾心

從這天開始,陳方天每日早晚都會自覺練一陣久違的巫山武功。巫山派雖有十二種絕技,但隻有六種可以傳給俗家弟子,陳方天在俗家弟子裏算資質平庸的那種,因此隻學會了“兩種半”,“兩種”指劍法和輕身術,“半”則是指巫山派浮雲拳法。

起初一個月裏,陳方天還不怕苦不怕累,一心練武,別無旁鶩。但堅持了一段時間後,他才發現事情並非想象那樣簡單。沒了右手,不但劍招要和以前完全相反,而且身法、步法也要全然反其道而行之。這事說來輕巧,其實殊為不易。比起一個人改用左手拿筷子,或者用左手寫字艱難不止十倍。

較之劍法,拳法又更難一些。他的浮雲拳法原本就學得半生不熟,何況劍法和拳法又不一樣。劍法主要是靠右手,左手隻需配合身法即可,本來就無大用,如今他變右為左,還可勉強應付下來,而拳法卻必須是雙手皆用。

世間拳法大都是右拳主攻,左拳主守,雙手配合,缺一不可。如今他沒了右手,隻用左手,如果照搬原式,不但身法沒以前靈活,而且必然是攻少守多。如果和練習劍法一樣,用左手代替右手,不但招式、身法因跟以前相反,很不習慣,而且又會變成隻有攻,沒有守,拳法自然破綻百出。

因此,相較劍法和拳法,他的輕功倒沒有受到太大影響。一個月堅持下來,他的輕功已恢複了以前的六七層。

相較這些,更重要的還是學武的目的變得不明確。以前他上巫山學藝,一是為了將來能靠武藝混口飯吃,二是心存幾分要回平涼報仇的念頭,如今時隔境遷,對於報仇,已經意興闌珊。何況謝悅至今下落不明,當年真相到底如何,實也難說。

如今於他而言,以武謀生已意義不大。雖然他內心深處對自己現在的生活並不滿意,但在大多數人眼裏,在兵器間混飯吃要比走鏢強許多。自己如果主動提出離開兵器間,而去當鏢師甚至趟子手,不但有負孫蒙照顧之情,且會被別人恥笑為傻子。因此,他要不要恢複武功,其實並非很要緊之事。他明白這點後,頓時意興索然,之所以還在堅持,一是害怕被何大爺輕視和恥笑,二是他在練習輕功中也得到了一些快樂。

自從進入兵器間以來,他的日子過得很是單調乏味。平日留在鏢局裏的隻有帳房先生、雜役、何大爺、夥夫等少數人,這些人要麽跟他年紀相差太大,要麽性情迥異,雖然天天見麵,卻沒一個說得上話。因此他的心靈變得日漸孤獨和寂寞,隻有每日練習輕功時,他才能稍解鬱悶。

他每天早晨起來在院子裏練一會劍法拳法,傍晚吃過飯後則到洛陽城外的官道上,展開輕功亂跑一段路,直到天已黑盡才回鏢局。

有言道:離家三裏遠,別是一鄉風。沿路雖然也不會遇見什麽朋友或者能說得上話的人,但卻可遇到不少風景和趣事。比如他在奔跑時,有時會引來一條狗追他;比如他看見兩個農婦在地裏為一些雞毛蒜皮之事吵架;比如他從鬆林經過時偶爾會遇見一隻鬆鼠……

這些人和事在別人看來都很稀鬆平常,但在他孤獨無聊之際,卻能從中體會到一種無法對人述說的樂趣。

因此,他現在練習輕功,與其說是在練習輕功,倒不如說是在尋找樂子。並從這些簡單的快樂中體會到一種行走江湖的感覺。

這晚他吃過飯後,又出了洛陽城。到了北邙山下,他坐在路邊小憩時,開始思量今晚要到何處去尋“風景”,但不知是他今晚心情有些浮躁,還是其他原因,往日很容易滿足的他,今晚卻覺得什麽都沒意思。想了半天,最後決定去找一個自己以前從未去過的地方。

打定主意後,他便站起身來,展開身法,趁著娟娟夜月,點點星光,往北奔行。不多一會,他發現有一條小路自己以前從未跑過,於是便跟這條小路向前跑去。

一個時辰後,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山莊。此時已近子夜,鄉民酣睡正濃,除了偶爾傳來幾聲咯咯雞叫和肥豬的夢囈聲外,別無聲息。

陳方天見西北角上一片竹林後隱隱透出一點白光,暗忖:“那是什麽人家,還沒睡下,難道跟我一樣也是夜貓子?”借著皎潔月光,悄悄掩向那片林子。

走得近了,方才看見竹林後是一座大院,而那點白光正是從院內透出。

陳方天聽院中乒乒乓乓地發出一些奇怪聲響,當中還夾著仿佛蜂鳴般的翁翁之聲,微微一驚,躲在竹林後屏息聽了一會,卻始終不聞人聲。於是大著膽子走到牆外那株歪脖桑樹下,無聲提一口氣,縱到樹上,透過濃密的枝葉向院內張去,原來是一個少女在演練槍法!

那院子頗為空敞,一看就是一個把勢場地。東西兩邊院牆下各有一排兵器架,架中陳列著刀槍棍戟等十八般兵器。南麵一棵柳樹下還放著一個練習臂力的石鎖。石鎖旁邊有一矮幾,上麵放著一盞馬燈,燈後矮椅子上坐著一位三十餘歲的男子,身著藍布短衣,甚是清健,正觀看場中女子練武。

隻見那少女在場地中縱高伏低,閃展騰挪,刺紮生風,身法靈動,時而長槍破空,時而紅纓覆地,時而拖槍遊走,時而亂舞槍花。因為背光,加之又不停遊動,所以看不清少女模樣,但見她白衣如雪,似乎是位標致少艾。陳方天見那姑娘一招一式有板有眼,舞得甚是好看,不由暗暗咋舌。

但看那藍衣漢子一會輕輕搖頭一會微微苦笑的神情,卻似乎並不滿意。陳方天武藝本就稀鬆,對槍法隻略知皮毛,雖然也覺得少女武藝並不甚高,卻品評不出到底哪招高明哪招不足。正自傻看,忽聽那藍衣漢子說道:“好了,你歇息一會罷。”

少女噯了一聲,收勢停下,有些羞怯地說道:“請師父指點。”

藍衣漢子起身走到她麵前,接過長槍,卻不演示槍法,隻隨口問道:“聽你爹爹講,你習練家傳槍法已有八年半了,想來對槍該有些起碼了解,我且問你:在十八般兵器當中,為什麽槍被稱做百兵之王?”

那少女微微一愣,怯聲答道:“爹爹隻教過我一些槍法,但槍為何被稱做百兵之王,卻也說得不太明白。好像是因為槍是最早的兵器之一,很多種兵器都是由它變化來的。”

藍衣漢子微微一笑,似乎知道她父親武功也很平常,不願在其子女麵前多加評論。說道:“其實師父在少林學藝時主攻的是鐵布衫和刀劍之法,槍法亦不敢說精通。槍在古代稱為矛,為刺紮的兵器,殺傷力很大。因其長而鋒利,使用靈便,取用之法,精微獨到,其它兵器難與匹敵,故稱為百兵之王。”

“啊,原來這樣!”少女想到自己學槍也有幾年了,直至今日方始聽到這個道理,不禁耳根羞紅,低下頭去,不敢看師父。這時她的臉正好朝著陳方天這邊,所以陳方天終於看清楚了她的麵目。但見她隻有十六七歲年紀,形容清秀,神情動人,皮膚皓潔,身段娉婷,心裏不禁莫名地有些發慌。

隻聽師父又問道:“你可知道除了你練的梨花槍外,世上還有多少種槍?”見少女輕咬芳唇,蹙眉沉吟,知她回答不上,於是自問自答道:

“槍的種類很多,有花槍、筆槍、大槍、雙頭槍、雙頭雙槍、雙鉤槍、太寧筆槍、抓槍、四角槍、渾鐵槍、箭形槍、曲刃槍、環子槍、拐子槍、龍鳳槍、鴉項槍、錐槍、柳葉槍、虎頭槍、鉤鐮槍、蛇鐮槍、蛇尾傘槍、搗馬突槍、單鉤槍、雙鉤槍、鐵鉤槍、龍頭槍、龍刀槍、虎頭槍、虎牙槍、梭槍、尖槍、攢竹槍、長頂槍、素木槍、綠沉槍等一共三十六種。據其長短不同,名稱也有分別,可分為步下槍、花槍、中平槍、大槍、大杆兒。”

聽他一口氣說出這麽多種槍名,牆外陳方天牆內少女都聽得傻了眼。少女倒吸口冷氣,低聲道:“我們家傳的大梨花槍法其實是爺爺年輕時在河北向一位老武師學的。我聽說除了梨花槍法外,還有羅家槍、楊家槍和六合槍,不知那幾家槍法跟我們的大梨花槍法相比,誰更高明一點?”

師父微微一笑:“各有精研、各有所長,不能簡單地判定誰高誰低,關鍵是看槍在誰人手裏。”

頓了一頓,接道:“其實槍法還有很多種,但大半已經失傳,據我所知,當今流傳較廣的槍法有羅家槍、楊家槍、六合槍、八母槍、子龍槍、大梨花槍、峨眉槍等,雖然各有獨到之處,但基本槍法是一樣的。都以攔、拿、紮為主,此外還有點、崩、挑、撥、纏、舞花等法。”

歎息一聲,又道:“我觀你招法雖然嫻熟,但花架子太多,中看不中用。在鄉下或可蒙人眼目,但要是到江湖中行走,那可不行。恕為師直言,你還沒完全掌握槍法要領。其實槍法亦不甚難,隻要掌握了基本,便能觸類旁通,我跟你說一些使槍的要領吧:持槍要穩和,前管後鎖,穩而不死,活而不滑。持槍之勢,貴於四平。所謂四平,即頂平、肩平、腳平、槍平。根不離腰,三尖相對。所謂三尖,即鼻尖、槍尖、腳尖。紮槍當直出直入,須平正靈活。紮槍又可分為上平、中平和下平。以中槍為法,槍法有言:中平槍,槍中王,當中一點最難擋……”

話音剛落,忽地大喝一聲“看槍!”少女聽師父這一句喝得突兀,還沒會意,自己的花槍已被師父揚手射出,奪地一聲,插入了院牆外那棵歪脖老樹一枝粗幹上!

原來陳方天剛才飛身上樹時,碰到了樹葉,被少女的師父察覺到了,隻是佯裝不知而已。惱這牆外偷窺者賴著不走,所以突然發槍。

陳方天正聽得津津有味,冷不防他會突襲自己,大驚失色,一個“瓠子翻身”,倒飛下樹!腳尖一觸地麵,立即使開巫山派輕功,眨眼功夫便已在一箭之外了。

他驚魂稍定後,不禁又有些得意:“你的槍再快,也沒我的腳快!”

其實他卻不知道,自己所以未被射中,實是人家手下留情。那少女的師父雖然惱他偷窺,犯了武林大忌,但也不想輕易傷人,投槍隻是示警,否則他輕功再高十倍,也必中槍喪命。

陳方天見形藏已露,不敢再回,連夜回到鏢局。但不知是因為受了驚嚇還是別的原因,一晚輾轉難眠,腦子裏隻是回想這場奇遇,直到星漢西流,天色將明,方才昏昏睡去。

次日,他又去別處尋“風景”。但不知是心有所係,還是別處無“新鮮風景”可看緣故,總之世上除了那個姑娘外,再無別處能勾起他的興趣。所以不到兩日,他又決定去那山莊看看。心想那晚定是因為碰響了樹葉才會暴露,這回索性預先埋伏好,半點聲音也不弄出,看他還能察覺!

於是他不等天黑便悄悄趕到莊外野林裏埋伏,待得金烏西墜、昏鴉歸林、夜幕降臨時分方才摸到那道院牆下。到底心虛,不敢再躲到樹上,聽院裏沒有動靜,於是在院外找個茂密灌木叢藏起來“守株待兔”。

耳聽山莊中雞啼犬吠豬哼鴨喧一陣後,終於漸漸安靜下來。陳方天一邊耐心等候,一邊無聊觀天,但見月兔東升,繁星萬點,夜空遼遠,淡雲潛移,不知為何,突然心裏生出寂寞之意,想起了小時許多事情。想到父母慘死,自己活在世上,孤孤單單,無朋無友,其實也沒什麽意思,情緒頓時低落下去,一滴淚水潸然落下。

正自惆悵,忽聽院裏一個稚嫩的聲音說道:“姐姐,爹爹說了,要我從今天開始也跟著任老師學習武藝。”

又聽一個溫柔的聲音說道:“知道啦,爹爹剛才吃飯時已跟師父提過了。”

陳方天聽見那個姑娘的聲音,心頭突突直跳,趕忙收回心神,豎耳以聽。

耳聽兩姐妹說了幾句話後,牆內又發出呼呼風聲,想是那少女又開始練習槍法了。陳方天雖然心癢,但怕前功盡棄,不敢妄動。

過了一會,忽然發現斜前方院牆腳下有一線白光,心裏一驚:“怎麽光線從下麵透出來,莫非那下麵有個狗洞?”

聽那師父一直無聲音發出,估計尚未到場,於是大著膽子從灌木叢後爬起來。躡手躡腳走到那點白光後,伏下身去一看,牆腳下果然有一細孔,看樣子是個鼠洞。因洞口周圍長滿亂草,所以剛才沒有看見,若非此時院子裏點了燈火,透出一線光來,他也不會發現。

陳方天強抑激動,輕輕拔開洞口亂草,湊眼往裏一張,隻見那少女正在演練槍法。而在那石鎖上歪坐著一個六七歲大小的小女孩子。

過不多會,那任老師也到了。說道:“剛吃過飯,不要急於練功,先休息一會吧。”

少女於是停下,走到妹妹身旁坐下。任老師見少女低頭不語,神情有些緊張,知道這個女徒弟是個臉皮很嫩的大姑娘,為了緩和一下氣氛,於是故意先和小女孩子說話:“衛小玉,從明天開始,你每天不得再睡懶覺了,要是不樂意的話,現在退出還來得及!”

陳方天聽了心裏一動:“原來她們姓衛!”

隻聽衛小玉稚嫩的聲音說道:“我不怕!爹爹說任老師是少林派弟子,本事很大,又會點人穴道,又會輕身功夫,叫我跟姐姐一起好好學。任老師,你明天就開始教我們點穴和輕功吧?”

衛姑娘聽妹妹說話天真爛漫,宛爾一笑,輕聲說道:“比姐姐還急迫呢。”

陳方天見衛姑娘說話時不看師父,雪頰在燈光映照下更見光滑嬌嫩,不禁暗咽了一口唾液。耳裏雖然聽著三人交談,但一對眼珠卻目不轉睛定在衛姑娘身上。

任老師眼角帶著笑意,問道:“說說看,你為什麽想學這兩樣本事?”

衛小玉狡黠地看了師父一眼,大聲說道:“因為我學會了點穴道本領,就可以去點二毛和田貴他們!讓他們像被使了定身法一樣,動也不能動一下!”

衛姑娘娥眉一動,想要發笑,但怕在師父麵前失態,隻得強忍住。

任老師問道:“他們不能動了你又要怎麽辦呢?”

衛小玉想了想道:“不能動了,就……就不能回家吃飯了!嘻嘻!”

任老師笑道:“那你學會輕功又怎麽用呢?”

衛小玉道:“就飛呀!飛到房子上,去看其他家的人在做什麽!”

衛姑娘再也忍俊不禁,與任老師互視一眼,都笑起來。

衛小玉說得興高采烈,見師父沒怪自己,更加不知輕重,央求師父馬上教她點穴功夫。

任老師微笑道:“我們習武之人都知道一句話:未學打人,先學挨打。你未學到本領,就先想著製人,這不好。你當點穴很好玩麽?要不要師父點你一下,讓你先嚐嚐被人點住穴道的滋味?”

衛小玉忙道:“別點我!你要點就點姐姐的穴道吧!”眼珠骨碌碌地在姐姐身上轉了一會,又問:“任老師,要點什麽地方,姐姐才不能動呀?”

衛姑娘見妹妹把“戰火”燒到自己身上,雙頰一紅,輕斥道:“要點也是你,誰叫你這麽壞心眼了!”

衛小玉不依,一邊手指姐姐,一邊問師父,該點何處姐姐才不能再動。

衛姑娘見妹妹竟這樣胡鬧,當著師父這個大男人的麵在自己身上指來指去,羞得滿臉通紅,忽見任老師出指如風,在妹妹後頸、肩窩以及右臉上各點一下,衛小玉登時成了一個木偶,不能說話不能動了!

衛姑娘見妹妹害人不成反害自己,一臉委屈的樣子,笑也不是,說也不是,想求師父又不敢啟齒,一時也似被施了定身法一樣,隻看著妹妹發愣。

……

接下來半年多時間裏,陳方天幾乎每晚都去偷窺衛姑娘練武。雖然這裏的“風景”也並不比別處多變化,但他總有種看不夠的感覺。衛姑娘的每一句說話,每一種神情,每一個姿勢,每一身裝束,他都如癡如醉,回味無窮。

這天下午,他將幾種新打造的兵器交到幾個鏢客手裏後,一時沒有別的事做,不由想道:“不知衛姑娘去哪兒了,今天會不會已經回家了?”

最近十餘天裏,他雖然每天堅持去衛家莊,卻總是不見衛姑娘的俏影。不但衛姑娘,就連任老師和衛小玉也見不到。他猜想他們可能有事出門去了,成天朝思暮想,食不知味,幾乎思念成疾。

想到衛姑娘,他再也無法安坐。加之何大爺又有事不在鏢局,於是他連晚飯也等不及吃,便早早地前往衛家莊。不料天公不作美,他剛走到衛家莊,本來好好的天光忽然昏暗下來。隻見一團黑雲從西天邊飛快地飄近。罡風獵獵,山雨欲來。

此時時辰尚早,他不敢進莊,於是繞道走到莊後一座大樹林中,在一處突出的岩石下避雨。在岩下坐了一會,便看見了西邊天上電光連閃,接著悶雷一聲接一聲地響。電光閃了一陣後,猛聽一聲炸雷滾過,天空仿佛被震破了一個大窟窿似的,醞釀已久的暴雨終於傾盆打下。

大雨下了半個時辰後終於停止,此時天色已然黑透。他雖然料到今晚又見不到衛姑娘了,還是心有不甘地潛入莊裏,結果正如所料,把勢場裏一片漆黑。他悄立在院外那棵歪脖老樹下,等了好一會,不聞人聲,料想衛姑娘可能還沒回莊,隻得怏怏而回。

快回城時,老天又下起了大雨,他冒雨跑回鏢局時,時間已近子夜,見鏢局裏黑燈瞎火,知道回家的幾名鏢客也已睡了。他不想驚動別人,於是走到後院,用輕功飛過院牆,回到兵器間大屋裏。自從他迷上衛姑娘後,因每晚都要很晚才會回鏢局,一來怕何大爺疑心,二來也不好影響何大爺休息,因此他便跟何大爺商量了,將自己的床鋪搬到了兵器間裏。

他脫下濕透的衣褲,用毛巾擦幹身體後,便睡下了。在黑暗裏胡思亂想了一陣,剛要進入夢想,忽聽到一種奇怪的輕響聲。他全身一震,猛地睜開眼睛,側耳傾聽一會,終於聽出那些聲音是從兵器間後麵發出的。

兵器間緊靠著後院牆,板壁與院牆之間隻間隔一尺多。在這個狹窄的空間裏,地上除了一些殘磚破瓦和落葉外,全是青苔和亂草,因此平日根本沒人會到這個狹縫中活動。可奇怪的是,現在這麵板壁的縫隙裏竟然透進了燈光!

“這人是誰?深更半夜的,又在下大雨,跑到兵器間後麵做什麽?”

他又驚又疑,小心地下了床鋪,貓步向聲音傳來的那麵板壁走去。借助透進屋中的一點亮光,他很快找到了板壁上的一處縫隙,於是湊眼上去窺看。

隻見一條黑影蹲在地下,正用一把鋤頭在地上挖什麽。這人腳邊放著一盞馬燈,顯然他有意將燈火調到最小,昏燈如豆,周圍大半地方仍在黑暗中。

陳方天看了一會,才終於認出對方原來是老鏢師段向學。心道:“他深更半夜不睡覺,鬼鬼祟祟地到這兒來挖什麽?莫非地下麵埋藏有什麽寶貝?”

隻見段向學一直低著頭挖土,絲毫不覺有人正偷窺自己。他雖然戴有鬥笠,但大雨如潑,鬥笠根本沒有多少作用。全身衣褲都已被雨水淋濕透,濕衣緊貼在身上,愈發顯得他身材瘦削。

段向學因為大半時間都不在鏢局,所以不知道陳方天這幾個月是在兵器間裏睡覺。他用鋤頭挖出一個近兩尺深的土坑後,方才放下了鋤頭,從背後地上拿過一團物事,小心地放入坑中。陳方天雖然與他隻有一牆之隔,但因光線昏暗,所以未看清楚那個物事是什麽,隻恍眼看出那個東西大小跟一塊磚頭差不多,外麵用油紙包著。

段向學小心地將東西放入坑裏後,馬上又將坑填平,並在上麵放了一些斷磚、破瓦和落葉,自覺看不出異狀後,才拿起鋤頭,吹滅馬燈,摸黑離開。腳步聲很快消失,就像一切沒發生過一樣。

整個世界又隻剩下可怕的風聲、雨水、還有離鏢局不遠處的一條汙水溝的轟鳴聲。

陳方天站在黑暗中發呆一會,才摸黑回床睡下。他雖然心裏很好奇,甚至有一種想要去把那東西挖出來看看的衝動,卻始終沒有行動。心下尋思:“可能是他在暗中積攢銀子,因為無處可藏,所以隻好把財物埋藏到地下。”

兩天後,段向學又和幾個鏢客出門去了。陳方天雖然有機會去解開那個埋藏在地下的秘密,但他還是按壓住自己的好奇心。心想地下無論埋藏了什麽,都是別人的東西,自己就當從未看見,不用多管閑事。

又過了幾天,衛姑娘終於回到了衛家莊。陳方天與她“久別重逢”,內心激動不已。全部心思重又撲到衛姑娘身上,對段向學的秘密更沒了半點興趣。

但不久另一件事又攪亂了他的心湖。一天,他吃過中飯後,剛回到兵器間,忽然何大爺進屋來滿麵喜色地跟他說起一事。原來住在鏢局附近的媒婆湯二娘想為他說一個媳婦,所以托何大爺先來問問陳方天有無娶妻之意。

這事對別的光棍來說,自然是件好事。但陳方天因為心裏已裝了一個人,聽了何大爺的話,不禁有些慌亂無措。何大爺見他神色緊張,隻當是年輕人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不知如何是好。說道:“我聽湯二娘說,那個姑娘家裏經濟雖然不太好,但人很勤勞能幹,模樣也不錯,你若願意,我就去回湯二娘。讓她去問一下女方家裏願不願意。湯二娘說她看你雖然身體有點殘疾,但人品不錯,所以她想先考慮你。你若沒有這個想法,也沒關係,她就為趟子手小趙做這個媒。”

陳方天聽說自己並非唯一人選,一時心裏有些患得患失。想要答應,又不甘心放下衛姑娘,想要拒絕,自己又沒有勇氣去向衛姑娘求婚。

他雖然躲在暗處偷看衛姑娘半年多了,但對她的情況幾乎一無所知。她芳名叫什麽?妙齡幾何?是否與人已有婚約?他一概不知,也絕無勇氣跟人打聽。他因家道中落,又成殘廢,雖有事做,但在鏢局裏其實是在混日子,混飯吃,所以日漸變得自卑和消沉。而衛家顯是殷實鄉紳,所以他雖是城裏人,但在她麵前反倒自慚形穢,自覺不配。

有時他也激動得想要遠走高飛,另謀生計,但想到自已除了會點輕功外,並無別的本事,別說很難恢複武功,就算能恢複,身手也很稀鬆平常,要想出人頭地,實在有些癡心妄想。加之他自從遇見衛姑娘後,成天胡思亂想,茶飯不思,根本無法靜下心來練武。

他在心裏緊張地思忖一會,一來不好拂人好意,二來也怕過了這村,再無這店,把機會白白拱手送人,不安地問道:“我現在這個條件,人家家裏願意麽?”

何大爺道:“你試都沒試,怎知人家就會拒絕?你雖然有點殘疾,但並無大礙,生活完全能自理。何況你在鏢局做事,每月也有五兩銀子收入,又不用走鏢,沒絲毫危險,我看這事有一半希望。你就當試試,能成是你們有緣分,不成也沒關係。是你的終是你的,不是你的,你想也沒用。”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陳方天聽了這話,心裏一動:“是呀,福緣前定,人力奈何。是你的終是你的,不是你的,想也沒用,就一切隨緣吧。”於是答應下來。

何大爺見他應允了,很是滿意,料來好事必諧,忙完正事後,便去找湯二娘了。

何大爺去後,陳方天心裏又格鬥起來。他一個人呆在兵器間中,思來想去,忽然萌生一個奇怪的念頭:“今天晚上,我就去對她表白自己的一片愛慕之意!雖然她會因為彼此素不相識,而覺得太過奇怪甚至可笑,但隻要自己終於將心裏的話對她說出,結果怎樣,又有什麽關係?古人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凡事我曾抗爭,成敗不必在我。就算自己是去出醜,反正事後大家再不相見,又有何懼?”

腦子裏幻想到自己向衛姑娘告白的情形,他自己又覺可笑又覺難過,又有一種難於言狀的甜蜜。因為心中已打定了主意,所以不再煩惱和不安。

當晚他吃過飯後,眼看再無什麽事情,隻等出發去向衛姑娘表白心跡,心裏不禁又打起退堂鼓:“還是不去了吧?素不相識,突然去跟人家說那些話,實在太過唐突和古怪!”

但不去嚐試一次,就將自己的幸福交由旁人安排,又似有種心願未了的感覺。他把自己關在兵器間裏,一會坐起來,一會躺下去,心潮起伏,激烈格鬥一番後,最後決定聽天由命!從懷內摸出一個銅板,心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倘若我手裏這個銅板落地後是陽麵朝上,便是要去,若是陰麵朝上,則是不去。”

他閉上眼睛,深吸口氣,然後隨手將銅板向上拋出。隻見那枚銅板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後,落在地上,旋轉了幾圈後終於躺倒。

陳方天心裏怦怦亂跳,緊張地走上前去,一看,竟是正麵朝上!不禁苦笑。

“既然天意如此,就不要再瞻前顧後了!就當我此去隻是向她道個別,說完了話便以後再不去見她,她要恥笑也好,要對別人講也好,反正從此再不相見,懼怕什麽!”

他在心裏自我鼓氣一番,害怕又生遲疑,索性不再多想,將銅板收入懷內,出門而去。

出了北門後,雖然時辰已不早了,但他並不施展輕功,安步當車,慢慢向衛家莊行去。一路邊走邊設想見到衛姑娘後該如何說話,二十餘裏山路不知不覺便已走完。

眼看衛家莊已經在望,他心裏又是激動又是緊張,既盼能順利見到衛姑娘,又盼見不到她,雖然這兩種願望完全矛盾,但此時卻奇異地統一在他身上!

此時月已中天,已是深夜,陳方天也不急著進去,先躲在莊外一片柳樹林裏,平息了心潮,整理過頭發,正待鼓起勇氣去找衛姑娘,忽聽腳步聲響,有人朝林子這邊走來。他吃了一驚,怕被人看見,忙躲到一叢灌木後麵藏了起來。

剛剛藏好,便見一高一矮兩個青年走進林來。陳方天雖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但知道那個走在前麵的矮小青年是衛姑娘的表哥,後麵那個身材瘦高的漢子跟衛姑娘的師父一樣,也是衛家莊雇請的一名武師。

隻聽那武師說道:“公子放心,唐九隻知道是我要殺人,我自始至終沒跟他提到公子的名字。”

公子嗯了一聲,說道:“剛才我已得到準確消息,他們計劃明晚上路,所以我們也定在明晚下手!你現在就去跟唐九說,預計明晚子夜前我表妹和她師父任長天會到達北邙山,所以殺手們務必提前到北邙山埋伏。”

陳方天聞言一驚,心道:“他們談論的一定是衛姑娘和她的師父!聽口氣,好像他們要暗算衛姑娘和任老師!”知道這兩人所談內容十分機密,於是更加小心,一動不動地伏在地上,凝神偷聽。

又聽那武師說道:“唐九倒不擔心放不倒那姓任的,就怕暗器不長眼睛,傷到了衛小姐,就不好了……”

公子道:“小心一些就是了,如果表妹到時真的不顧一切,要拚命救她師父,萬一被暗器傷到了,那也是她自己找死,我不會因此找唐九算帳,但最好不要發生這種情況。”

那武師道:“這個自然,我別的倒不怕,就怕萬一衛莊主或者老太太知道了,大家都不好脫幹係……”

公子道:“你這樣瞻前顧後,可不像你的行事風格。萬一真的出現你說的那種最壞的情況,我們也可連我舅舅也……”他用右掌比劃了一個舉刀的動作,接道:“這叫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好,有了公子這句話,我就再沒後顧之憂了!我現在就進城去找唐九,讓他們明晚提前到北邙山埋伏。”

公子點點頭,“好,你快去吧。”

那武師答應一聲,飛快地從另一條小路出林而去,公子在原地默站一會後,也出了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