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重逢

陳方天迷迷糊糊地聽到有人言語,隻聽一個脆生生的女子聲音說道:“師兄,跟我說句真話,他到底會不會死去?”

又聽一個青年男子聲音說道:“不會的,我師叔說了,他雖然斷了一臂,失血較多,但幸好大家搶救及時,所以僥幸撿回了一條性命!調理十天半月便無大礙了。”

女子歎了口氣,道:“但願他能早些好起來!”

青年男子道:“師叔不但武藝好,醫術也很精湛,他說能活過來就一定能活過來。”

少女哽咽道:“但願如此!他為了幫我,竟受這樣重的傷,我真過意不去,要是――啊,你醒過來了!”最後一句話卻是對陳方天說的。

陳方天見是田竹娥和呂羽,微微一驚,納悶問道:“這是什麽地方?我怎麽在這裏?”因剛剛蘇醒,氣血兩虛,說話聲音甚是微弱。疑惑四顧,隻見處身處是一間光線明亮的房屋,屋中並排設有兩張床,自己睡在靠壁的這張大**,身上蓋著一條綠色麵子的薄被。而田竹娥與呂羽則在門外院子裏,隔著一個小火爐對坐在兩條矮凳上麵。

火爐上架有一隻陶罐,罐子裏似煮著藥水,陣陣白汽從蓋子上麵一個小孔中冒上來,空氣裏有一股濃濃的藥草氣味。

“謝天謝地,你終於活過來了!昨天見你昏迷了一整天,我還擔心你會不會……”田竹娥見陳方天終於醒來,激動得聲音都發顫了,搶進屋裏,坐到床邊一條長凳子上。呂羽也走進屋來,在她旁邊坐下。

陳方天問道:“你們剛才在說什麽?我昏迷了一整天?”

呂羽道:“是呀,已經整整一天一夜了,現在已是第二天下午了!”

陳方天“哦”了一聲,轉頭向窗外看去――果然,日薄西山,天光已近黃昏。夕陽正一縷一縷地慢慢收盡,遠處的青山已有些朦朧,隻有與天相接的邊線才格外清晰。

陳方天問道:“這是誰的房屋?”

呂羽道:“這是中原鏢局的一間客房。昨天幸好有幾位鏢師助拳,我們大家才逃過一命,隻是你……你昏迷過去了,所以不知道。”於是將事情經過簡略講了一遍:

原來昨天呂羽和田竹娥逃出城門不遠,便被喇嘛們追上了,危急關頭,忽得四名正在路邊一個茶鋪裏喝茶的鏢師相助。大家正在混戰,忽見剛才與大家失散的“疤痕頭陀”趕到,“疤痕頭陀”對師兄“紅眼頭陀”低聲說了幾句話後,“紅眼頭陀”似覺事情有點鬧大了,對演葦喇嘛說道:“算了,我們還有要事,就別跟幾個小娃娃計較了。”

演葦喇嘛似也覺得自己跟幾個武林小輩動手有失身份,於是跳出圈子,大聲說道:“佛爺還有正事要辦,便不奉陪大家了。倘若你們不服,可隨時前往青海找我演葦較量。”

呂羽、田竹娥與四位鏢師都不知陳方天已受了重傷,見對方主動罷休,也不想得理不饒人。默默目送喇嘛們去遠後,呂羽才想到陳方天不知身在何處,於是與大家一起回城尋找。結果發現他已被人砍斷了一條手臂,昏死在了一個小巷子裏,鮮血兀自汩汩流個不住。

陳方天在聽他講述時已回想起了昏迷前的情形,聽完後一看自己右臂,果見肩頭處纏了幾圈白布,雖然纏了好多層,但還是被血水浸透了。衣袖空****的,裏麵沒有手臂,不禁呆在當地,半晌不語。

田竹娥見他神色可怕,倏爾雙目泛紅,麵帶歉意地垂下眼,輕聲抽噎一會才說道:“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害得你受了傷!你剛剛蘇醒過來,身體虛弱,不要多說話,好好休息一會。”

陳方天發呆一會,才言不由衷地道:“不,這事不能怪你,是我自己……”話未說完,忽然咳嗽起來,這一咳頓時牽動傷口肌肉,痛得齜牙咧嘴,幾欲暈死。

田竹娥嚇白了臉,慌忙叫呂羽出屋去為陳方天盛了一碗藥水,待陳方天停止咳嗽後,說道:“好了,那些事情過兩日再說不遲,現在先來喝藥。”

呂羽也勸道:“對,還是先喝藥要緊。”

田竹娥輕輕撫起陳方天,讓他半躺半坐地靠在床扶手上。待他坐定後,又去接呂羽手裏的碗,道:“我來喂他喝藥。”

不料陳方天卻道:“我自己喝。”原來田竹娥扶他起身之際,兩人因隔得太近,陳方天已聞到她身上一股細細的女兒體香,心裏頓時頗為發窘,所以拒絕了她的好意。

田竹娥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不好堅持,輕輕一捋耳發,坐回到板凳上。

陳方天接過藥碗,擰起眉頭,將一大碗又黑又苦的藥水慢慢喝下肚去。喝完後田竹娥問道:“你想坐一會呢,還是躺下休息?”

陳方天有氣無力地說道:“坐一會罷。”見對方一雙清亮明澈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自己,微感窘迫,低下眼去。

呂羽與田竹娥對視一眼,田竹娥道:“讓他坐一會罷,過會他要是想睡,就讓他睡下。”拿起陳方天喝過的藥碗走出屋去。

呂羽怕他多想自己斷臂之事,故意把話題引到別處:“對了,差點忘了告訴你一件事情:這家鏢局的總鏢頭,正是我們的師叔!”

陳方天納悶問道:“我們的師叔?”

“唉!這件事情說起來真巧,也正應了一句老話:人生何處不相逢?六年前正是這位師叔送你去巫山的!”

陳方天全身微微一震,呆了呆,方道:“原來是孫師叔?!”

呂羽道:“哎,這些事情說來話長,你精神不好,受得了麽?”

陳方天微聲道:“你說吧。”

呂羽道:“你要是困了,就說一聲。”

陳方天嗯了一聲。

原來孫蒙離開巫山後,為了生存,又到一家鏢局做了兩年鏢師,有了一點積蓄後,便與幾個意氣相投的鏢客一道,來到洛陽合夥開了一家自己的鏢局。昨天深夜時分,他才帶了幾個鏢客從外地回來,聽說有兩名巫山派弟子為了幫助一個賣馬的姑娘,而與幾個青海喇嘛大戰一場,其中一名巫山弟子給人砍斷了一條手臂,大吃一驚,忙到客房來探視受傷的弟子,卻發現正是陳方天。

這些事情說起來本就話長,呂羽又不太清楚陳方天跟孫蒙以前的關係,所以說得有些纏夾不清,不得重點。幸好中途田竹娥回屋來,幫忙補充了一些情況,陳方天才總算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呂羽歎一口氣,說道:“師弟你正在養傷,不要多想這些煩心事。你放心,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你的仇,就是我的仇,也是師妹的仇,我們今後一定會想法殺了那個混蛋頭陀,為你報仇!”

田竹娥也道:“師兄說得對,這個仇我們將來一定會報。聽鏢局裏的幾位鏢師說,那個演葦喇嘛是青海密教高手,那個紅眼睛頭陀,名叫彭大圖,外號‘黃河龍王’,他的師弟即那個傷害你的刀疤臉頭陀,名叫冷無杓。聽說他的武功跟演葦、彭大圖兩人相差很遠,在江湖裏頂多算是二流人物,我們就算打不過他,但隻要有心,一定會有報仇的機會。”

呂羽道:“嗯,世上無難事,就怕有心人,別說他隻是二流高手,就算他是一流高手,隻要我們天天尋找機會,就一定能成功。”

這些話雖然隻是說說而已,將來能否如願,誰也不知,但陳方天聽了還是頗為感動,說道:“多謝師兄,還有……”

呂羽道:“師妹姓田,芳名竹娥。”

陳方天點點頭,道:“多謝田師妹。”咳嗽兩聲,又道:“不過,不用你們為我報仇,我……不想假手旁人報仇。”

呂羽田竹娥交換一個眼色,心裏均想:“你斷了一條手臂,等於已經廢了武功,如何能夠自己報仇?”

兩人雖然明白陳方天已成一個殘廢,但怕他傷心,不敢明言。呂羽問道:“你現在覺得怎樣?好些了嗎?”

陳方天道:“好多了。”

呂羽強顏歡笑道:“那太好了!”

田竹娥道:“也不用急,多休息幾天。你們孫師叔說了,叫你不要想太多,就當這兒是你的家,安心在此養傷。在他回來之前,不要離開鏢局。”

呂羽道:“師妹沒有騙你,孫師叔確是這樣交待的。他昨晚來看過你,見你正在昏睡,所以沒叫醒你。今兒天沒亮便又走鏢去了,說最多一個月後就能回鏢局。他讓我們轉告你,不要在他回來前就離去了。”

陳方天聽了這話,心下稍安,歎息一聲,一時無語。

兩人又陪陳方天說了一會話後,見他精神很差,昏昏欲睡,交換了一個眼色,便告辭出屋。

接下來的十幾天裏,呂羽一直睡在陳方天屋裏另一張**,小心侍候他。田竹娥雖然就住在隔壁屋,但因男女有別,夜裏不便進來陪護,所以白天便格外盡心和賣力。雖然她是為了報恩,但陳方天每次見到她麵帶悲戚、泫然欲泣的樣子,反覺有些不安。

第十七天早上,呂羽和田竹娥服侍陳方天吃罷早飯後,呂羽幹咳一聲,忽道:“師弟,你放心在此養傷吧,我和田師妹想……想暫時離開一陣,過些日子再來看你。”

陳方天微微一驚,問道:“你們現在就要走嗎?”

田竹娥道:“師兄為了我,受了重傷,本來我是不該走的,可是家母病重,我想快些趕回家去看她……”話猶未完,兩行清淚已滑下臉頰。

呂羽見她哭了,忙代她解釋:“田師妹的母親病重,這次師妹離開巫山,就是為了能趕回去見母親最後一麵。這裏離師妹老家不遠,前段日子因見你身體虛弱,她雖然很思念母親,卻不忍離去。如今見你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所以想先回去看望母親,待家裏的事情忙完後,再回來看你。”

陳方天聽說原來如此,不安地道:“師妹快些上路吧,不用管我。我沒有事,將養幾日就能痊愈了。”

田竹娥用手絹拭去淚水,說道:“師兄放心,師妹決非忘恩負義之人,我過些日子一定會回來看你。將來我們大家還要一起設法為你報仇雪恨呢。”

陳方天苦笑道:“這些事情以後再說。你家裏有事,不用在此陪我,早些上路吧。”

田竹娥點點頭。

呂羽幹咳一聲,說道:“師弟,孫師叔臨行前已經安排好了,你不用想太多,隻管安心養傷就是。我想跟田師妹做個伴,一道上路。我回家去把武館張羅起來後,一定會再來看你,咱哥兒倆還要合夥幹大事呢!”

陳方天心想:“我已成了殘廢,如何還能跟你辦武館?”

想到自己已成廢人,將來不知何以為生,他的情緒頓時變得低落和複雜。出神一會,才臉上帶著疲憊和略顯落寞的笑容說道:“師兄放心去罷,這兒有孫師叔和鏢師們照顧我,不用掛念。”

呂羽田竹娥又說了一些安慰和鼓勵的話後,便告辭離去。

此後一段日子,都是鏢局裏的一名小廝和一個老嫗輪流來照顧陳方天的起居。陳方天見鏢局裏的人常常過來噓寒問暖,待自己很親厚,心下略寬。這時他的身體和精神已恢複了許多,隻是豪氣盡消,變得頗為消沉,有時鏢客們想帶他出門去散散心,也被他婉言謝絕了。他每天幾乎都呆在客房中,像個大家閨秀一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實在煩了,才到鏢局的大院內活動一下,那感覺直如閉門幽居一樣。白天還勉強活動一下,晚上則常自坐在**,仰起腦袋,呆看夜空。

這日陳方天吃過晚飯後,在鏢局大院裏走了一會,便回屋睡下了。因睡得太早,所以睡得不沉,醒來時竟是深夜。通過半開的窗戶,隻見深藍高遠的夜空上,隻有三顆星星和兩朵白雲靜靜地陪著寂寞的冷月。月光靜靜地照在屋脊和院外那一棵柳樹上麵,將婆娑的樹影投射在白亮的地上,把院子襯托得更加靜諡。晚風習習,柳枝輕輕隨風搖曳,沙沙沙的輕響聲,仿佛精靈的笑聲。

陳方天自覺精神比剛才要好許多,雖知此時是深夜,卻不想再睡,於是索興穿好衣服,開門走到院子裏,坐到樹下一個石凳上去納涼和想心事。一個人沉思默想了也不知有多久,忽聽背後有人咳嗽一聲,陳方天吃了一驚,回頭看時,不禁一驚,原來這人竟是孫蒙!

雖然隻相隔數年,但孫蒙的樣子卻明顯有了變化,膚色雖比以前更黑一些,但身體發福多了,肚子也比以前大了一圈。

“孫師叔!”陳方天激動地低喚一聲,正待站起來行禮,孫蒙忙用手示意他不用站起。走過來在他對麵一個石凳上坐下,問道:“你身體和精神都好一些了嗎?”

陳方天道:“是,覺得好多了!”

兩人相對沉默小會後,陳方天不安地說道:“孫師叔,謝謝你和鏢局子裏的人悉心照顧我這麽久!我現在身體已恢複得差不多了,本來不好意思麻煩大家,但因沒有當麵謝過師叔,所以一直賴著沒走,如今師叔回來了,我……我想明天就告辭了。”

孫蒙哦了一聲,問道:“從這兒離開後,你打算去哪兒呢?”

陳方天口齒不清地說道:“我……我想去找呂羽,下山時我跟呂羽說好了……”說到這兒,不禁閉上了嘴。呂羽離去後一直沒來看他,也不知他開武館的事到底怎樣了。陳方天雖然心裏有些好奇,但想自己已成廢人,去了不但幫不上忙,反而隻會拖累人家。所以雖然嘴裏說要去找呂羽,其實心裏絲毫沒有此意。

孫蒙已聽呂羽說過他想要開武館的事,聽了陳方天的話,明知陳方天不會去滄州找呂羽,但不願點破,抿緊嘴唇沉思一會,忽然問道:“方天,你可知道鏢局裏的兵器間是做什麽的?”

陳方天聞言一驚,已隱隱猜到什麽,有些激動地答道:“我家以前也是開鏢局子的,我自然知道,那是鏢局的兵器庫房。”

孫蒙點點頭,道:“那你應該也知道:進兵器間做事是很多鏢師和趟子手夢寐以求的事情。因為在兵器間幹活的人,不用冒著生命危險去走鏢,平日隻負責照看兵器和處理鏢客們兵器以壞換新等雜事。”

這話倒是實情,以前陳方天雖不太懂鏢局的事情,但也曾聽父母談論過,因為兵器間相對比較清閑,既沒有生命危險,又不用起早摸黑,還要受日曬雨淋之苦,所以很多人打破腦袋都想要進兵器間做事。更有甚者,聽說有個別鏢客為了得到這個美差,竟不惜故意受重傷甚至把自已弄成殘廢!

孫蒙道:“我知道你小時是個不太聽話的孩子,但自從家裏發生了一些變故後,你的性子已改變了很多,已完全沒有了昔日的公子哥習氣。我看呂羽的武館多半開不成,之所以不當麵點破,是因為我看他為人有些浮躁,誌大才疏,所以想讓他曆練一下也好。他不來請你,你也不用去找他。你若願進鏢局吃鏢行這碗飯的話,我可以安排你進兵器間幹活。你不要以為我是在照顧你,其實我們鏢局的兵器間也正好缺個人手,很多人都想去,但我認為你賦性篤厚,是最佳人選,所以你能答應,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不知你意下如何?”

陳方天失了武功後,對於將來生計一直憂心忡忡,這段時日裏,他與鏢客們已有些熟了,也習慣了洛陽的生活和環境,之所以要離去,隻因內心有些心高氣傲,不願成為別人的累贅。聽了這話,心中大石落地,激動得一顆心怦怦直跳,顫聲說道:“孫師叔,隻要你不嫌棄,我願意留下來!”

孫蒙在鏢局呆了兩天,便又接到了新的生意,於是帶領幾名鏢客又出門了。本來孫蒙叫陳方天多休息幾天再去兵器間,但陳方天一來自覺身體已恢複得差不多了,二來也怕別人說他光吃飯不幹活,所以隻休息了一天,便去了兵器間。

中原鏢局剛創辦三年,雖然生意比頭兩年好了不少,但畢竟尚在起步階段,所以規模並不大,連孫蒙在內,共有鏢師、趟子手、腳夫、車夫、夥夫十九人。鏢局的房屋是從一個已遷往外地做官的老爺手中購得的一個兩進的舊院子,兵器間便在第二進小院內的一間大房屋裏,這裏原來也是主人堆放雜物的房間。

到了兵器間門口,隻見照看這兒的何大爺正背對大門,用抹布專心地抹拭屋中一個兵器架。這間房屋雖然名為兵器間,其實並不隻放兵器。鏢車、鏢旗、以及破桌爛椅和其他各種雜物,也都堆放在這間大屋裏,因此說這間屋是鏢局的雜物間或者倉庫更為合適。

陳方天默默注視了一會屋子,見何大爺沒有發覺有人站在門外,不好未宣而入,於是用左手輕輕扣了兩下房門。出聲招呼道:“何大爺早。”

何大爺回過頭來,見是陳方天,將抹布隨手放到兵器架上,微笑問道:“你來了?怎麽不再休息幾天?”顯然孫蒙已對他說過陳方天要來這兒幹活的事。

陳方天道:“我已閑了好長時間,休息夠了。”

何大爺點點頭,招呼陳方天進屋後,一邊拿起抹布繼續擦拭兵器架,一邊慢條斯理地說道:“我曉得你以前也聽說過兵器間,但我還是要對你做個簡單的介紹。所謂兵器間,顧名思義,便是鏢局裏存放兵器的房間。在兵器間做事的人,因為不用像其他鏢客那樣要走鏢,而隻是負責找鐵匠打造、修理各種兵器,以及幹一些其他雜活,所以很多人削尖腦袋都想進兵器間來做事……”

陳方天雖然已從孫蒙那兒了解了這兒的工作內容,但為了表示對何大爺尊重,還是裝成什麽也不懂似的虛心地受教。他聽孫蒙講過,何大爺本名何進財,原來也做過鏢師,因為從小是個孤兒,長大後又當了鏢師,常年漂泊,所以一直未能成家。孫蒙年輕時剛入鏢行時,何老鏢師對他很照顧,兩人雖無師徒名份,卻有師徒情誼。孫蒙到洛陽開辦鏢局時,偶然遇見了因為年老而離開鏢局,正在一大戶人家看大門的老鏢師,於是請他來自己的鏢局幫忙。

何大爺對陳方天交待清楚兵器間的情況後,從屋裏一張記帳用的舊桌的抽屜裏取出一把鑰匙,說道:“好了,現在我帶你去安頓鋪位。”陳方天原來所住房屋乃是鏢局專供負了重傷的鏢客養傷時居住,因此傷好後需要另行安排住處。

兩人來到兵器間對麵的一間小屋前,何大爺用鑰匙開了房門,說道:“這間房屋是我在住,現在你來了,可以在屋裏加一個床鋪,雖然屋子狹窄了點,但兩個人住也不算太擠。”

陳方天見屋裏光線較暗,除了一床、一椅、一桌、以及床下有口木箱子外,再無別的家生,心道:“房間這樣小,就算隻加一個窄床,隻怕也沒有下腳的地方了。”

何大爺見他麵有難色,說道:“沒辦法。鏢局裏僧多粥少,別說你是新來的,就是剛開張就進局的鏢師,也沒誰分到一間單獨的房屋,有幾個腳夫至今還在外麵租房住,你能有個住處,已經很不錯了!”

陳方天知道對方所言非虛,隻有苦笑。“請問大爺,哪兒還有多餘的小床?”

何大爺道:“兵器間裏有一個草席,還有一床被子,本來那是我有時在兵器間睡覺時用的,你先抱來用吧。”將鑰匙遞到陳方天手中,又道:“你今天上午不用幹別的了,先將自己的床鋪安頓好。我有事要去王鐵匠那兒一趟,兵器間的門我開著,屋裏有掃帚簸箕等工具,你自己取用吧。”

交待完畢後,何大爺便從院子後門出了鏢局。陳方天按他吩咐,安好自己的床鋪後,又用從兵器間裏找來的掃帚、抹布、木盆等用具,回到小屋打掃起來。一直忙到近中飯時分才終於收拾完畢。看見小屋煥然一新,臉上不由露出欣慰的笑容。

何大爺回來後,見陳方天將房屋打掃得很幹淨,雖未說什麽,但神色顯得很滿意。兩人去鏢局的廚房吃了中飯後,一同回到兵器間大屋中。

因鏢局裏的鏢客大半都走鏢去了,一些新打造好的和修理好的兵器暫時無人來領,又無其他活兒非得馬上要做,於是何大爺便跟陳方天聊天打發無聊時光。

兩人從兵器間日常要幹的工作內容開始,慢慢聊到江湖中的一些軼聞野事。聊了一會,陳方天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何大爺,你知不知道鏢師到底是從哪個朝代開始有的?”

何大爺嗬嗬一笑,說道:“具體是從哪朝哪代開始有的,我也不知道。可能也有好幾百年了吧?我年輕時也曾向其他鏢師問過類似的問題,結果誰也說不清楚。記得有一個老鏢師跟我講過,因為有了強盜,所以才有了鏢師。一些人為了生活,要去幹攔路搶劫甚至殺人越貨的勾當,所以那些帶有財物走路的人為了安全,隻得找會武功的人保護。

“最初時,有一些會武藝的人,成天住在客店裏,等候客人雇傭他,這便是保鏢的起源,這種人也是最早的鏢客。他們的任務就是保送財物平安到達目的地。後來買賣越來越興隆,雇用的保鏢越來越多,於是就有人搞起了字號,開起了車店,還備了轎車,專門聽候客商差遣,這就是鏢局的來曆了。”

陳方天哦了一聲,又問道:“原來這樣,那麽兵器間是不是也跟鏢局一起有的呢?”

何大爺拿起茶盅喝了口老鷹茶,微笑說道:“每家鏢局都有各自的鏢旗、鏢號和鏢車,但不一定都有兵器間。就算有,也不一定情況都一樣。一般大的鏢局才會有專門的兵器間,你孫師叔這個鏢局不算大,但他因為以前在一些大鏢局幹過鏢師,所以也學那些鏢局樣子,弄了一個有專人看管的兵器間。我知道他這樣做,也並非隻是同情我或是想幫助我,他弄一個專門的兵器間,是因為他胸懷大誌向,他想把鏢局發展壯大,所以他就向他以前呆過的一些大鏢局學習怎樣經營自己的鏢局。”

陳方天道:“孫師叔是個好人,好人有好報,他的心願一定能實現!”

何大爺點點頭,壓低音量說道:“跟你說說也無妨,不過你不要到處亂說。你孫師叔已看上了我們鏢局後麵白家的那塊菜地,並叫我先出麵跟白家商量買地的事,我去跟白家談過兩次,估計問題不大。隻要買成了,明年鏢局就可在現今的規模上再擴大兩倍!”

陳方天激動道:“那太好了!”

何大爺又道:“不過,我也跟你孫師叔說過,房子是一方麵,招鏢客的事更重要,特別是鏢師,不但要武功好,武德好,而且還一定要懂江湖規矩和一些基本的春典,否則就跟去年那樣,因為有一個鏢師不懂這些,而給鏢局惹來了不少麻煩。”

陳方天奇道:“何大爺,春典是什麽?為什麽鏢師要懂這個?”

何大爺道:“春典又叫唇點,即江湖行話,也稱綠林黑話。鏢師不但要憑功夫吃飯,而且還要熟知江湖規矩和一些基本的春典,否則就易惹來麻煩。武林各派曆來將春典視為珍寶,秘不外傳。江湖上素有‘寧舍十兩金,不舍一句春’‘寧傳十手,不傳一口’的說法。各個不同的幫會,為了便於聯絡,各自形成了固有的暗語。各派有各派的行話,比如一些流傳較廣、眾所周知的行話有:帽子為‘頂天’,襪子為‘順腿’,人家殺來了為‘水漫了’,死了為‘碎了’,跨門檻為‘賣雞’,刀為‘片子’,大刀為‘海青子’,老人為‘糕’,姑娘為‘豆兒’,小夥子為‘芽兒’,除了這些,還有很多,一時也說不完。”

歎一口氣,接道:“在江湖上行走,除了會說行話外,說話行事還必須按江湖規矩辦事。如到了一處碼頭,去拜見當地的某位大爺,就要先說一些江湖成語,手持某位大爺的名片,用海底撈月式行禮。對方也會用詞還答,右拳放在左臂上,以此看各自地位高低。”

陳方天道:“原來當個鏢師,不隻武藝好就成,還要懂很多江湖行話。”

何大爺嗯了一聲,道:“在江湖上行走,要講七春八點,七春即行話,八點則是靈活機動之意。總之,江湖之道不在於武功高低,或者是否會說行話,而在於恩義待人,到處捧人,禮賢下士。”

……

兵器間的活兒雖然有點雜,但都簡單易學。何大爺識字不多,開支情況他都不能自己做帳,隻能用口說,讓帳房先生記帳。陳方天在巫山呆了六年,師父除了教弟子們武功外,同時還教他們讀書識字,因此陳方天進了兵器間後,兵器間的開支帳目便由他來做。這些帳並不複雜,無非是某年某月某日,哪位鏢師領了何種兵器,或者以壞換新了何種兵器,支付了鐵匠多少工錢等等。陳方天雖然隻念過幾年書,但這些工作還是盡能應付。

鏢客們因為要走鏢,往往幾個月甚至半年才回家一次,走完一趟鏢也隻能按規矩休息三天。如果鏢局生意忙不過來,三天假期也難得保證。因此常年留在鏢局裏的隻有在帳房、兵器間、廚房、門房等處幹活的少數人。陳方天剛進鏢局時,還覺得有趣,但熟悉了兵器間的工作內容後,他便漸漸感到有些無聊起來。眼見其他鏢客忙忙碌碌的,走南闖北,四海為家,雖覺他們過得辛苦,但內心中卻又有幾分羨慕甚至妒意。心想他們都是憑自己的本事養活自已甚至全家老小,隻有自己是靠孫師叔照顧,在兵器間裏混飯吃。

他在兵器間呆的時日越長,心裏的鬱悶感也越重。對鏢客們行走江湖這種自由的生活也越加向往。心想:“何大爺不過是年紀大了,不能再幹鏢師了,所以隻能在這種地方養老,我年紀輕輕的,難道就如此虛度一生?就算大家看在孫師叔麵上,不好當麵說我什麽,但心裏也一定瞧不起我。”

一日,他沒事到街市上閑逛時,偶遇一個過路的刀客。那刀客約莫四十歲左右,目若朗星,眉若刀裁,下頦留著一部齊胸長的大胡子,一身土黃色短裝打扮。跟陳方天一樣,也沒有右臂,他看見幾個潑皮正在調戲一個婦女,勃然大怒,更不答話,走上前去飛起一腳,將其中一個潑皮踢飛出去。另外幾個潑皮又驚又怒,雖然見他帶有兵器,但欺他是個外地人,又是個殘疾人,於是從街邊一個飯鋪裏搶了幾把尖刀,喝叫著上前圍攻。那刀客毫無懼色,也不拔下背上的單刀,雙掌掄出,隻幾下便將潑皮們打得屁滾尿流,抱頭鼠竄。

這種懲奸除惡、行俠仗義的事情,陳方天見識過很多。剛下巫山時,他與呂羽一起,也幹過不少,本來絲毫不足為奇,但因這名刀客和他一樣,也是一個獨臂人,所以在他眼裏,意義便有所不同。刀客離去後,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暗想:“人家也斷了右臂,卻照樣可以憑武功行走江湖,我為什麽就不行?”

他腦子裏湧出幾個問題,想要去問那個獨臂刀客,但又覺得與對方素昧平生,去問人家,未免有些唐突。他站在路邊,越想越是激動,終於顧不得許多,於是跑步向那刀客離去方向追去。

轉了幾個彎,他終於在離鬧市不遠的一片樹林前追上了那個獨臂刀客。獨臂刀客見他氣喘籲籲地追來,微微一怔,想要拔刀,又忍住了。隻站在樹下,冷冷地注視他。

陳方天見對方一臉警惕地看著自己,忙停下來,因剛才急速奔跑,所以呼吸有些不暢,他先喘了幾口粗氣,才說道:“大俠不要誤會,我……我跟那幾個潑皮不……不是一路的!”

獨臂刀客問道:“那你追我何事?”

陳方天道:“我有幾個問題想……要請教大俠,還望大俠看在我也……也是一個獨臂人的份上,回答我幾個問題!”

獨臂刀客聽了這話,頓時減了幾分戒備,說道:“不用著急,你先喘勻了氣才再問不遲。”

陳方天道:“多謝!”彎下腰去,單手撫胸,喘息了一陣,才又站直身子說道:“在下姓陳名方天,原也學過幾年武藝,幾個月前也跟大俠一樣,愛幹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義事,可恨在一次與惡人的拚鬥中,不幸給一個壞人砍斷了右臂,變成了殘廢,失去了武功。”

獨臂刀客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陳方天又道:“我有兩個問題想問大俠,望大俠不吝賜教!”

獨臂刀客點點頭,道:“什麽問題?”

陳方天道:“我的第一個問題是:大俠是斷了一條手臂後才學了刀法呢,還是先學會了刀法,後來跟我一樣,也被人砍斷了一條手臂?”

獨臂刀客淡淡地道:“和你一樣。”

陳方天哦了一聲,又問道:“那大俠何以還會武功?難道世上有專門的獨臂刀法或者別的殘疾人能練的武藝?”

獨臂刀客沉吟道:“世上究竟有沒有獨臂刀法,或者專供殘疾人學的武功,我也不知道。不過,一個人若是本來就學有武功,後來變成殘疾人了,要想恢複以前的武功,也並非不可能。除非手筋或者腳筋被人挑斷了,又或者成了癱子,無法行動了,才無法再練武功。”

陳方天道:“我的右臂給壞人砍斷了,但左臂和雙腿都還在,手筋、腳筋也沒被人挑斷,可是,我以前在巫山學藝時,無論是拳法還是劍法,都是要用右手的,而且主要是用右手,現今右手斷了,那些招式都使不出了……要怎樣才能恢複武功呢?”

獨臂刀客哈哈笑了幾聲,不答反問道:“你右臂給人砍斷後,還吃不吃飯?”

陳方天一愣,道:“當然要吃飯呀。”

獨臂刀客道:“你以前是用右手拿筷子吧,如今右手沒有了,請問你用哪一隻手拿筷子呢?”

陳方天聞言眼睛一亮,若有所悟地道:“啊,大俠是說,我可以用左手使出那些招式?可是……”

獨臂刀客點點頭:“正是這樣。比如一個書生,本來是用右手寫字,如果右手忽然斷了,那他也隻能改用左手寫字。開始一定不習慣,寫的字也必難看,但隻要勤加練習,也終會寫出一手漂亮的字來。”

這些道理其實並不深奧,陳方天以前隻因自己成了殘疾人,自己覺得天都塌了,因此思想變得很是消沉,因為心中先入為主,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殘廢無用之人,所以一直想不到。如今聽了獨臂刀客的話,他仿佛一個瞎子突然見到了一線光明一樣,激動喜悅之情,實難以言喻。他一揖及地,顫聲說道:“多謝大俠指點!在下萬分感激!請問大俠高姓大名,在下一定終身銘記,不敢忘了大俠的指點之德!”

獨臂刀客掀髯大笑,說道:“這點小事何足掛齒,大家萍水相逢,何必留名。”不待陳方天再問,轉身大步離去。

陳方天目送他背影消失於前麵道路盡頭看不見後,才心情激動地回了鏢局。到兵器間後,他把遇見獨臂刀客的事情對何大爺講了,何大爺看了他一眼,問道:“怎麽,你小子不想在兵器間幹了?想去走鏢?你可想清楚了,有好多鏢客都很眼紅我們兵器間,你倒好,進來了反想去過那種又累又苦又危險的走鏢生活嗎?”

陳方天道:“我……我隻是想恢複以前所學的武功。俗話說,藝不壓身,既然吃上了鏢行這碗飯,會幾種武功總比不會的好。”

何大爺目光變得柔和起來,道:“你說的也有道理。恢複武功我不反對,不過,我勸你不要抱有走鏢的想法。江湖險惡,你也經曆過。上次隻給人砍斷一條手臂,雖然不幸,但要是丟了性命,或者受了更重的傷,豈非更慘?你其實還能恢複以前所學的武藝,你以為我和你孫師叔當真想不到?隻是你孫師叔不願你再遭遇什麽不幸,所以故意不跟你說。

“我們都想你一生平平安安的。你不要以為鏢客們每天行走江湖,就以為他們過得很瀟灑,很好玩。其實隻要能過別的好日子,誰願意做個在刀尖上討生活的鏢客?一生提著腦袋為客人賣命不說,還每天起早貪黑,飽受日曬雨淋之苦。不管你願不願意,也不管道路好不好走,你隻要做了鏢客,就得每天趕路。你要是個鏢師,有馬騎還好一點,若是趟子手,那就隻能用雙腳走路了。要是腳夫,那就更累了,路上所有賣力氣的重活苦活都少不了你!所以你要明白,你能進兵器間,那是你的福氣!要不是你和你孫師叔關係不同別人,他豈會如此照顧你?你不要辜負了他的一番好意。”

何大爺歎息一聲,說道:“你能這樣想就好,你每天早晚沒事時,自己想練武功就練吧,我如能幫你什麽忙,也一定會幫你。”

陳方天道:“多謝何大爺!”

何大爺笑道:“傻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