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驚變

陳方天聽了兩人的談話,雖然不明就裏,但知道他們是要伏擊衛姑娘和她的師父,心裏不禁大為不安。這時他也沒有向衛姑娘表白的心情了,隻恨不得馬上去給衛姑娘通風報信,讓她和任老師知道有人要暗算他們。

他在林子裏又躲了一會,才悄悄進莊。但走到把式場後,卻不見衛姑娘和任老師,院內也沒個燈火。四野闃寂,黑沉沉一片,陳方天等了很久,見院裏始終沒有動靜,心道:“看來衛姑娘今晚不練功了,我在此傻等也沒作用,還是先回去,明天早點來找她,告訴她有人要不利於他們。”打定主意後,又等了一會,方才離去。

次日,他本想白天就去找衛姑娘,但偏偏兵器間這天特別忙,何大爺又叫他去鏢局後麵的工地幫忙監工。

前不久,鏢局不但如願買下了白家的菜地,還用較低的價格,買下了附近幾戶人家的老房子。這段時間鏢局正在忙著新蓋房屋,孫蒙因要走鏢,不能親自監工,所以將這些事情交給何大爺打理。

陳方天雖然心裏著急,但見何大爺很忙,不好告假,隻得自我安慰:“白天人多眼雜,去了也未必能有機會跟衛姑娘說上話,要是被她的表哥撞見了,反而糟了,還是晚上去安全一些。”

好不容易捱到天黑,本想早點走人,不料工人們吃過晚飯後,又接著挑燈趕夜工,何大爺有別的事情要忙,不能馬上來替換他,他雖十分焦急,卻無可奈何。

隨著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他的計劃也被迫做了些改變。“算了,現在趕去衛家莊恐怕來不及了,待會直接在半路上攔截衛姑娘和她師父。”

快到亥時,何大爺才終於來替換陳方天。陳方天雖然在工地忙了一天,全身贓髒兮兮的,但想到衛姑娘有危險,也顧不得自己的形象了,心想:“雖然衛姑娘的表哥也不願輕易傷害衛姑娘,但還是難保不會發生意外情況,我得帶樣兵器以防萬一。”匆匆回到兵器間裏,選了口寶劍,就風風火火地趕往北邙山。

一路上陳方天望眼欲穿,憂急欲死,希望能發現衛姑娘的倩影芳蹤,但是直到北邙山下,也沒有遇上!他雖然知道唐九等殺手今晚要在北邙山伏擊衛姑娘和任老師,但北邙山這麽大,從衛家莊到北邙山的道路又不止一條,因此他無法斷定衛姑娘和任老師會選哪條道路,殺手們又會選在哪個地方埋伏。隻得跟著平日走慣的那條小路,向衛家莊進發,隻盼老天有眼,能在半路上遇上衛姑娘。

行了約莫半個時辰,到了北邙山主峰翠雲峰下,此時離衛家莊已不在遠,再往前行,已沒別的岔路,陳方天心想:“衛姑娘無論會選哪條路走,這裏都是她的必經之地,我幹脆就在這裏等她出現。”

這翠雲峰因峰上樹木鬱鬱蔥蔥,蒼翠若雲,故稱翠雲峰。從峰腳到峰頂,有無數墳墓,陳方天每晚經過時,都有一些恐懼,所以從未上過峰。這晚雖然情況有別,也無膽半夜登上峰頂,他跟著一條羊腸小徑蜿蜒而上,到了半坡處,便坐下來歇息。

他一個人在滿是墳墓的半坡上靜坐了也不知多久,始終不見峰下有什麽動靜。這時月已中天,已是深夜,四野荒蕪,寥無人跡,有風吹過,樹葉亂草簇簇作響,遍坡的墳頭在月光下顯得愈發神秘和陰森恐怖。

陳方天腦子裏不禁幻想到一些山魈妖怪,不禁越來越怕。正想改變主意,去衛家莊找衛姑娘,就在這時,他終於看見峰下大路上出現了一個人影!隻見那條黑影正快步向峰上行來,雖有月光,但看不清楚那人形貌。

陳方天一顆心咚咚劇跳,因擔心這人是名殺手,故不敢貿然迎下去。趁著來人還沒上峰,忙藏到一座墳頭後。無聲地掣出長劍,全神貫注地聽著漸漸走近的腳步聲。

腳步聲終於停下,卻不見有人上來。

難道來人察覺了上麵有人?

陳方天全身沁出冷汗,握劍的手也微微地顫抖。過了好半天,見始終沒人上來,也聽不到什麽異常動靜。他又疑又怕,但最後還是大著膽子,從墳頭後出來,小心翼翼地貓步走到坡邊一棵樹後趴下,向下麵窺視。

隻見下麵十丈遠處一座墳頭旁,一株老鬆,亭亭如蓋,樹下立著一條黑影,一動不動,好像已經與這個寂靜恐怖的環境完全熔為一體,又好像從亙古以來就一直站在那裏一樣!

雖然對方有可能就是衛姑娘,但陳方天看著這個靜靜的背影,還是感到對方有一種神秘和恐怖的氣質!他實在很難將眼前這個如鬼如魅的背影和那個溫柔可人的衛姑娘聯係在一起!一時躑躅不前。

一柱香的時間在這種令人窒息的靜寂中不知不覺地流走。

陳方天越看越覺得對方不像個女子,心道:“他應該不是殺手,而是衛姑娘的師父任老師,如是一名殺手,哪有站著埋伏的道理。他站在那兒,一定是在等衛姑娘。”他決定不再相持下去,於是握緊手中長劍,站起來招呼道:“喂!請問你是任先生嗎?”

那背影微微一震,倏地轉身問道:“你是誰?”雖然他站在樹下,五官因為背光而看不清楚,但他甫一開口,陳方天還是從其聲音裏辨出他正是任老師,頓時鬆一口氣。

兩人目光相接,陳方天道:“我……我是誰不重要,我是來給你和衛姑娘通風報信的,今晚有人要伏擊你們!”

話音剛落,忽見任老師驚呼一聲,身子就地一滾,躲到了旁邊一個石碑頗大的墳墓後。

陳方天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便見一條黑影從西首一個墳頭後閃出身來。隻聽他得意地說道:“任長天,快乖乖投降吧,你中了我的‘五毒針’,若沒有我的獨門解藥,一會功夫就會沒命的!”

陳方天吃了一驚,暗道:“原來殺手們早已埋伏在這裏,我竟一點也沒察覺到!”

雖然任長天是衛姑娘的師父,但以陳方天的武功,要想救他談何容易,甚至毫無可能!他正猶豫是否要先走一步,離開這凶險地方,卻見另外幾個墳墓後也閃出幾條黑影。陳方天雖然心裏很不安,但表麵上卻故作鎮定,喝問道:“你們這些殺手為了一點錢財,就隨意傷害與自己無冤無仇之人性命,不覺得太傷天害理嗎?”

一名殺手呸了一口,罵道:“臭小子是什麽人?為何要來淌這渾水?這姓任的癩蛤蟆想吃天娥肉,那衛小姐不知為何鬼迷心竅,也不自重,一朵鮮花甘心插在牛糞上,你小子得了什麽好處,竟來多管閑事,莫非你小子跟衛小姐也有一腿……”

這人話猶未完,便忽然怪叫一聲,跌倒在地。

旁邊的一名殺手嚇得退了幾步,手中單刀呼呼舞了一個刀花,一邊嚴防敵人用暗器攻擊自己,一邊問道:“唐九,你怎樣了?”

唐九恨聲道:“我……我中了暗器,不……行了!”一口氣接不上來,就此死去。

其他幾名殺手聽了雖然憤怒,但卻不敢貿然攻擊,各自又躲到墳墓後。

其中一個殺手雖然也不敢托大到把自己暴露在敵人麵前,但還是比他的兄弟們“有種”一些,仍在繼續痛罵任長天:“姓任的,虧你還是少林派的弟子,少林派一向自居名門正派,豈不知師徒間尊卑倫常逆亂不得,怎麽竟幹出你這樣不要臉的事情?人家衛莊主誠心誠意地請你去當先生,專門教導兩個小姐學習武藝,你倒好,不專心教導武功,卻想近水樓台先得月!人家衛大小姐還不滿十八歲,你都三十好幾歲了,還想老馬吃嫩草,竟去勾引人家一個不懂世事的小姑娘!不害臊嗎?告訴你:老子就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五毒先生’田無毒!你今晚中了老子的五毒針,要想活命,除非跪到老子麵前苦苦哀求,否則見鬼去吧!”

任長天喝道:“你們幾個是蕭公子買來的殺手吧?衛姑娘不喜歡她的表哥,蕭公子就算除掉了我,衛姑娘也不可能嫁給他那種小肚雞腸的人!衛姑娘雖是我徒弟,但姓任的可沒半點強迫她,我們是兩情相悅,正大光明!你們為了一點不義之財,甘心充當凶手,也有臉皮教訓別人?姓任的中了五毒針又怎樣?老子就算要死,也會拉上你們幾個王八蛋來墊背!”

陳方天聽見他們這幾句對答,如中雷殛,張口瞪眼,心頭劇跳,想到自已朝思暮想、魂牽夢縈的衛姑娘,原來竟跟自己的師父有不倫之情,心裏好似冰炭加身!發呆一會,才回過神來,恨恨地想道:“這姓任的原來不是好人,這種人死活與我有何相幹?我犯得上為了他賠上自己的性命嗎?”

心念及此,他悄悄探頭出來,卻看不見一個人影,心想田無毒等殺手對任長天也頗忌憚,誰也沒膽子步唐九後塵。於是決定趁此相持機會,獨自逃命。他偷偷站起身來,躡手躡腳地向另一個較大的墳墓逃去,不料剛跑到那個墳墓邊,便聽撲地一聲,一樣東西帶著勁風擦著頭皮飛過!接著隻聽一個聲音說道:“那小子想逃跑,可沒這麽容易!”

陳方天暗暗叫苦,隻得躲藏在這個墳墓背後,不再輕舉妄動,回頭向剛才攻擊自己的物事飛去方向看去,隻見數丈遠處一座沒墓碑的土墳上插著一把飛膘,激靈靈打了個寒噤,暗道:“好險!他準頭要是稍低一些,我陳方天就胡裏糊塗地死在這兒了!”

這時又聽田無毒叫喊道:“任長天,不要再強撐了!再拖延一會,就連我的獨門解藥也不管用了!”

任長天似也明白這樣相持下去,隻有更加不利,低叱一聲,猱身躥出,奮不顧身地攻向田無毒。

按真實本領,田無毒的武功其實並不比任長天差多少,但他萬沒料到對方被自己五毒針射中後,身法還起似驚雀,快若閃電,大驚之下,倉促應戰,結果兩三招間便被一劍刺中左臂!

田無毒怪叫一聲,差點倒下地去,幸好另一殺手及時發出一支袖箭攻向任長天麵門,雖然被他避過,但田無毒卻得到了反攻機會,刷刷刷刷刷,一連五刀,將任長天逼退了幾步。

其餘幾名殺手剛才隻因害怕任長天的暗器,所以不敢出來,這時見他和田無毒已經明刀明槍地鬥了起來,當即各操家夥上前圍攻。雖然他們沒跟陳方天交手,但見他剛才想要獨自逃命,料來武藝不會太高,所以隻留一個武藝最差的兄弟來招呼陳方天。

陳方天雖然不願跟殺手拚命,但現在的情勢,要想獨善其身,卻不可得。見那人從墳墓左邊攻來,急忙站起,呼地一劍,搶先向對方的胸口刺去,那漢子低喝一聲,側身避過,一招“流星趕月”,彎刀斜劈向陳方天麵門。

陳方天閃身避過。那殺手看出他身手平常,又是個獨臂人,哪裏還有半分忌憚?猛喝一聲,彎刀橫削過來。這一刀的力道與勢頭均甚威猛,刀還未到,一股勁風已先撲到陳方天的臉上。

陳方天一驚,忙將手中寶劍往外一豎,隻聽叮地一聲,刀劍相交,陳方天虎口一震,長劍差點脫手飛出。

陳方天本已不願與任長天並肩戰鬥,見這殺手招招要命,更生怯意,也顧不得觀察任長天那邊戰況如何,便掉頭向坡上奔去。那人哪裏肯放過他?提著彎刀緊緊追來。

陳方天心慌意亂,一不留神,腳下突被一塊凸起的石頭一絆,登時仆倒下地,手裏的寶劍也脫手飛出老遠!追他那人已然趕到,豈能放過這個機會?猛地一刀劈頭砍下!陳方天心膽俱裂,暗叫一聲“完了!”

但說也奇怪,以前師父曾多次指點他的巫山派“浮雲拳法”中一招“橫掃三軍”,他怎麽也練不熟悉,這時命懸一線之際,就是平常人遇此險境,雙腿也會本能地去踢擋,以護身上要害處。陳方天雙腿倒踢,本來也是這個意思,但此非常之際,那招“橫掃三軍”居然想也不想就使了出來!對方彎刀尚未落下,便被他一腿掃倒下地!

陳方天更不遲疑,背部著地,雙腿一弓,“鯉魚打艇”,搶先躍起。而對方卻是黴運當頭:仆倒下地時前額竟不幸撞到一塊凸起的石頭上,雖然沒有就死,但卻被撞得滿眼金星!爬起來就自然慢了半拍,陳方天乘隙反襲,搶起他掉在地下的彎刀,奮力一刀劈下,登時將他了帳!

另一殺手見他居然殺了自己的一名同伴,吃了一驚,隨即朝他衝過來。陳方天僥幸勝了一人,也不敢再盼望有好運氣附身,隨手撿起地上一塊石頭,朝對方猛擲過去,同時展開輕功朝峰上逃去。

那殺手也不閃避,待石頭飛到麵前一丈之內時,方才飛起一腿,那塊石頭登時調轉方向,反射向陳方天!陳方天隻逃出幾步遠,便被飛石打中後腰,身子晃了晃,跌倒在亂草叢中。

那名殺手見陳方天已成自己俎上之肉,也不急於殺他,又去圍攻任長天。

陳方天知道自己性命與任長天的勝敗休戚相關,雖然恨他,卻又盼他能取勝。見任長天寒光砸地,劍氣如虹,倏上倏下,忽左忽右,以一敵四,仍隱隱占了上風,暗忖:“少林武功果然有兩下子,看他身手,要是沒遭暗算的話,這幾個殺手一定非他對手!”

看看鬥到分際,忽然峰下響起一片急促的馬啼聲。交戰雙方都是一驚,幾名殺手不安地停下來向峰下看去。那些馬來得好快,倏忽間到了峰下,竟有二十多騎。這夥人看見上麵有人相鬥,立即棄了馬匹,往峰上衝來。陳方天不知這些人是來救任長天的,還是來殺任長天的,心裏如十五隻吊桶,七上八下。

這支生力軍衝上半坡後,立即與四名殺手一起,圍攻任長天。任長天本已中毒,見對方又新增了這麽多人手,心裏一寒,虛晃一劍便想奪路而走。但隻走出幾步,便被一名剛上峰的漢子追上去一棍打倒在地上。

一個殺手正待上前去取他性命,卻被那個漢子攔住。隻聽那漢子大聲說道:“莊主老爺在此,一切憑莊主老爺發落!”

新到的十餘名漢子圍到任長天周圍,一言不發地用兵器指住已失去反抗之力的任長天,隻有一條黑影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那幾名殺手麵麵相覷,頗為尷尬,遲疑一會,終於灰溜溜地離去了。

那個一動不動的黑影正是衛莊主,他冷冷地看著任長天,眉間如罩寒霜,好一會才出聲說道:“任長天,我本敬重少林派,但你居然幹出這等禽獸不如的事情,不殺你天理不容,死到臨頭,你可有話說?”任長天尚未回答,忽聽一個女子聲音從坡下傳來:“爹,女兒說得出也一定做得到:隻要師父今晚死在這裏,女兒決不獨活在這世上!”

眾人聞言一震,一齊朝峰下看時,隻見一個苗條的身影正飛快地朝峰上奔來。

陳方天見衛姑娘到了,心裏如五味雜陳,不是滋味。

衛莊主聽了女兒的話,又見到她神色瘋癲地朝上奔來,隻感胸口一陣陣刺痛。

任長天胸中熱血滾沸,肩頭劇烈的顫抖不止。此時他才真正明白到自己在女徒弟的心中分量有多重。誰說男兒不落淚?隻是未到傷心時。這個三十三歲的漢子,終於也像一個小孩子一樣,涕泗滂沱!

衛莊主心裏猶豫了一下,便痛下決斷——如果女兒不威脅自己,如果女兒隻是苦苦哀求自己,那麽他未始不可放過任長天——隻要他答應從此離開洛陽,永遠不要再來招惹自己的女兒。可是,女兒竟如此決絕,竟以死相逼,衛莊主反而不能屈服了。他深吸一口氣,對著那些用兵器指著任長天的武師們森然大喝道:“大家還愣著做什麽?快把這狗雜種砍成肉醬!”

話音未落,就聽下麵傳來一個老嫗的斷喝:“且慢!”與此同時,衛菁辰手裏的短劍已刺進了自己的胸膛!

鮮血立即湧泉般流出來,染紅了雪亮的長劍,染紅了衛姑娘潔白的春衫。

每個人都驚得說不出話來,甚至連呼吸都幾乎要停頓。

剛才出聲製止的是衛莊主的母親衛老太太,她在兩名丫環的攙扶下,快步走上峰來,見孫女兒真的血染長劍,雖然驚異,但卻並沒有亂了方寸。她戰抖著走到孫女兒麵前,查看了一下傷勢,見隻是一點皮肉傷,並無性命之虞,更鎮定了幾分,冷冷地掃了呆若木雞的武師們一眼,厲聲喝道:“滾回去!全都滾回去!”

眾武師立即撤回兵器,但並不退下,隻是看著衛莊主。衛莊主淒然一笑,道:“你們回去吧。”於是眾人低著頭默默下了翠雲峰。

衛老太太將目光從孫女傷口緩緩移到她臉上,衛姑娘避開祖母的目光,神情木然地將視線投向峰下。

衛老太太在心裏歎息一聲,又看向神情痛苦的任長天,眼中露出鄙夷之色,說道:“任老師,我們衛家雖然不是官宦人家,但在洛陽也算是一個大族,我們禮聘你來我們衛家莊做一名教師,專門教導兩位小姐學武藝,想不到你卻和我們菁辰鬧出這樣……這樣的師生私情!即使殺了你,也無法還菁辰的清白了!菁辰今後也沒法再留在我們衛家莊了,洛陽也沒她容身之地了!”

她長歎口氣,又道:“這也是她的命吧?好,我老婆子今天就做主,成全你們私奔,你馬上就把菁辰帶走,天涯海角,隨便你們去哪兒,永遠也不要再回來!”

衛莊主一驚,訝道:“娘,你這是……?”

衛老太太道:“怎麽,你也不聽娘的話?那你又怎能怪你女兒不聽你的話?”

衛莊主臉上露出嫌憎之色,“可是……”

衛老太太厲聲問道:“你非得殺了任老師才甘心嗎?你殺死了任老師,又能怎樣?難道你以為衛菁辰今後還能嫁給別人?她還能在洛陽呆下去?”

衛莊主全身一震,暗忖:“是呀,就是殺了任長天,菁辰也沒救了!”

原來衛莊主名叫衛庭軒,妻子在五年前不幸得病仙逝,沒能為他生下一個兒子,隻留下了衛菁辰和衛小玉兩個女兒。衛家莊與鄰莊趙家莊一向不睦,兩家時有爭鬥,所以兩莊村民習武風氣都很濃。

衛庭軒為了占上風,特意從外地禮聘了十餘名武師,任長天便是其中之一,因他武藝最好,所以衛庭軒讓他專門教導自己的兩個女兒練武,哪知任長天與女徒弟衛菁辰竟然日久生情!

前段時間,任長天有事暫時離開了衛莊,衛菁辰和衛小玉也去了外婆家,所以陳方天一直見不到三人。也就在這段短暫的分別日子裏,衛菁辰與任長天都非常思念對方,這才發現自己已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對方。

回到衛家莊後,兩人不顧禮教大防,私訂了終身!他們自知紙包不住火,這段離經叛道的師生戀情終將敗露,索興決定一不做二不休,要私奔而去。

兩人自以為無人察覺,卻不知變生肘腋,他們的秘密被衛菁辰的表哥蕭如畫發現了。蕭如畫妒火攻心,決意除掉情敵,於是通過衛莊的一名武師聯係到了唐九等殺手,計劃在他們離莊路上殺死任長天。不料今晚蕭如畫與那名武師談話內容又被衛小玉無意間偷聽到了,衛小玉年紀雖小,卻頗機靈,一來不願姐姐發生不測,二來也不舍得姐姐從此離去,於是將偷聽到的內容原原本本地告訴了父親。

衛莊主聽說後氣昏了頭,立即帶領十餘名武師趕來。至於要如何處置這件事情,卻還沒有想好。

衛莊主聽了老母親的話後,恰如當頭棒喝,如夢初醒。在一刻前,女兒用劍抵住自己心口時,他隻感到憤怒和痛楚,但真的流出血後,他反而平靜了下來。他抬頭看了一眼掛在夜空中的冷月,冷冷說道:“還不走?難道還要我擺酒為你們餞行?”

任長天衛菁辰互視一眼,然後衛菁辰默默上前扶起地上的師父,兩人也不敢看莊主和老太太一眼,失魂落魄地攜手下了翠雲峰,向洛陽方向行去,很快便消失在不可知的黑暗中。

衛菁辰、任長天離去後,衛莊主和衛老太太也一臉落寞地下了翠雲峰,他們都不知道還有陳方天這個人,自然不會加以理會。

陳方天後腰雖被尖石打傷,但並未傷筋動骨,隻是受了一點外傷,趴在草地中休息一陣,便已能自己起來。眾人去後,他伏在草地中就似一個荒鬼孤魂一樣,欲哭無淚,隻是發呆。

過了不知多久,他才回過神來。眼見四周到處都是墳墓,心裏害怕,不敢多留,忍痛從地上爬起來,趁著月色,一瘸一拐地走下峰去。

在回洛陽城的路上,他心下尋思:“剛才任老師在衛家莊武師們趕來之前,便已中了田無毒的五毒針,而傷他的那些殺手在他下峰之前便已離去,任老師未得到解藥,不知會否喪命?”

他心神恍惚地胡思亂想一會,又自憐自傷地想道:“管他是死是活,又與我有何相幹?我為了他和衛姑娘,大半夜的孤身冒險上翠雲峰!衛姑娘和她家裏人不知道倒也罷了,任老師卻居然好像完全忘了有我這個人一樣,下峰時不但沒有上來察看我是死是活,甚至連看也不朝上麵看一眼,便與衛姑娘離去了!這種眼裏隻有自己,沒有別人的人,我又何必管他是死是活。”

話雖如此,他在回城路上,仍很注意前麵的動靜。但是直到回到洛陽城裏,也沒看見衛姑娘和任長天。他雖然心裏有些猜疑,但也不想多管閑事,心想一個勾引自己女徒弟的中年武師,如果死了,倒是上蒼對他的懲罰,自己何必多想這種人。隻是想到自己與衛姑娘從此參商難逢,可能永訣,又不免有些淒滄難過。

此後一段時間,他就似生了一場大病一樣,精神和體力都委頓不堪。每次想起衛菁辰,都會胸中大慟,心潮難平。如此過了兩個月後,他才漸漸習慣了沒有衛姑娘的日子。有時偶爾回想起那段暗戀衛姑娘的事情,他都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兩年後。

媒婆湯二娘終於為陳方天說成了一個媳婦。他的妻子芳名林琳,老家在四川瀘州,是一名峨嵋派弟子,因她家世寒微,且從小就成了孤女,跟陳方天一樣,無親可依,因此才未嫌棄陳方天是個殘疾人。

陳方天成婚後,自然不能再住在兵器間,而鏢局雖然擴大了規模,但仍是房少僧多,每間房屋都至少要供五六名鏢客居住,因此小兩口隻好在鏢局附近自行租了兩間小木屋。

新婚頭幾個月,陳方天還享受到了有家的甜蜜,但不久便沒了這種感覺。因為妻子是一名女鏢師,而且林琳的性格也與尋常女子大為不同,她雖然有時也會叫苦喊累,說自己一年裏難得幾天可以休息,但她又很喜歡行走江湖,喜歡交朋結友,因此陳方天除了每幾個月能與妻子相處兩三天外,其餘日子都跟做光棍時的生活無甚分別。甚至內心深處反而比以前有了一些說不出口的痛苦。

一日晚上,風雨如晦,他一個人在大街上無聊地逛了一會,不知不覺中又走到了鏢局大門前,聽見院子裏傳出一陣鏢客們哄笑的聲音,忽地想道:“我以前在巫山時,雖然也朋友不多,但也不似現在這樣,連一個說得上話的人也沒有。除了鏢客們常常漂泊在外,大家很少有機會相處外,我自己性子變得有些孤僻了也是有的。反正林琳不在家,這麽早回去也沒什麽事做。不如進去坐一會,就算不說話,聽一聽大家聊天也勝似一人獨處。他們常年走南闖北,見識頗豐,想必會談論到一些江湖奇聞。”

於是他走進院去,看見院子裏惟一亮著蠟燭的是最左邊那間屋子,不禁一怔。“難道呂羽回來了,他為何沒來找我玩耍?”

正如孫蒙當初預言,呂羽是個心浮氣躁、誌大才疏的人,他回到滄州後,果然沒有開成武館,瞎折騰兩年後,最後借來看望陳方天的機會,也進了中原鏢局,成了一名鏢師。兩人雖然又在一起了,但因為呂羽要走鏢,兩人一直聚少離多,友情也自然較從前在巫山時淡了一些。想到呂羽回到洛陽,卻不來跟自己見麵,他的腳步不由停了下來。

洛陽因是千年帝都,華夏聖城,地處“天下之中”,既是絲綢之路的起點,又位於運河中樞,交通發達,人煙稠密,每年有許多商旅要從此經過,因此中原鏢局的生意越做越大,數年間便從一個隻有十餘名鏢客的小鏢局,迅速發展成為名符其實的中原第一大鏢局。如今鏢局裏的鏢師、趟子手、以及腳夫、雜役的數量,加起來已愈百人。如果連家屬也都計算上的話,鏢局至少要養活五六百號人。總鏢頭孫蒙將鏢客們分成了八支鏢隊,分別負責護送幾個省的鏢貨。因為各隊接到生意的時間、線路以及路程遠近有別,所以回家的時間也不相同。這晚在家的這支鏢隊是專門負責走江南路線的。這支鏢隊以趙鏢師為鏢頭,共有十名鏢客,呂羽便是其中之一。

陳方天本想先站在門外聽一會大家在談什麽後再進去,不料聽見大家正在議論他和何大爺。隻聽趙鏢師說道:“呂羽,你和陳方天都是巫山派弟子,可是運氣卻相差好多!你過的是溷跡江湖、刀尖打滾的危險日子。人家陳方天卻不用跑腿,整日價呆在兵器間裏享清福!”

又聽呂羽說道:“老子說: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果然沒錯。陳方天當初若不是被人砍斷了一條手臂,可能也跟我一樣的命!”歎一口氣,又道:“不過也難說,他跟孫師叔關係不同別人,就算他沒有變成殘廢,孫師叔也可能會照顧他進兵器間裏做事。”

一個新進鏢局不久的趟子手插話道:“趙鏢師,我聽別人說,兵器間不但清閑得要死,而且還大有油水可撈,不知是不是真的?”

趙鏢師道:“你真是個豬腦子,這還用問嗎?你想想,假設換做是你在兵器間做事,別人明明沒有更換兵器,你隻要假造帳目,說維修或者更換兵器花去多少銀子,不就白賺一筆銀子了嗎?”

那個趟子手恍然大悟道:“啊,看來大家說的沒錯,何大爺和陳方天聯合起來做這種假帳,已不知賺了多少銀子!”

趙鏢師冷哼一聲,說道:“我聽有些人講,他們不但做假帳,而且還和王鐵匠勾結起來吃油水!王鐵匠為了獨攬鏢局的兵器生意,每次逢年過節,都會向兩人行賄送禮。”

陳方天聽到這裏,心裏不禁暗罵:“放屁!兵器間有什麽油水了?全都是一些鏢客因為妒忌和羨慕我們能在兵器間做事,無中生有,故意造謠!”

其實陳方天在兵器間裏呆長了,也知道有人在背後說三道四。一些鏢客想當然地認為兵器間因為專門負責找鐵匠打造各樣兵器,中間定然有油水可撈,因此更加眼紅。

大家又議論了一會兵器間後,趙鏢師忽道:“陳方天這小子不但財運好,還很有豔福,他的媳婦林琳模樣長得真不錯!”

幾個鏢客都笑起來。一名趟子手說道:“我要是陳方天,就不讓自己的老婆做女鏢師。林琳本來就長得漂亮,又經常不在家,難道他陳方天就不擔心老婆哪天跟別人跑了嗎?”

呂羽幹笑一聲,說道:“他們兩口子真有意思,陳方天不愛出去走動,他的媳婦卻成天走南闖北。她倒像個男的,陳方天反像個女的!”

一個腳夫歎道:“他的媳婦確實很能幹!”

陳方天聽到這裏,心裏不禁苦笑。這些話他其實也非頭回聽見,每次聽到別人對他說這類玩笑話,他心裏都宛如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因為不管別人有無別的意思,這種話在他耳裏,潛台詞都是“你不能幹”之意。

他也曾試圖說服妻子放棄現在這種浪跡江湖的鏢客生活,但林琳不但不聽勸,反而有時會生氣地挖苦他,說出一些“你想我跟別的女人一樣,除非你哪天發了大財,或者你自己有本事,我不當鏢師,你也能養活我!”之類的話。

陳方天同她吵過幾次外,也懶得再提這事了。妻子一年難得幾天在家,如果回來一次,都因這些事情鬧得不歡而散的話,非但妻子不開心,自己也會很鬱悶。

而且他雖然口裏在勸妻子不要當鏢師,但自己內心深處,卻很向往外麵的江湖。他非常追悔當初不該聽呂羽的話,不等到滿師便離開了巫山,倘若當初沒跟呂羽一塊下山,就不會遇見那幾個青海的喇嘛,自己也不會弄成殘廢了。

他雖然很向往江湖,但他明白自己若真的去當鏢客,以他現在的身手,一定當不了鏢師,而隻能做名聽鏢師們呼來喚去的趟子手。自己放棄“金飯碗”,卻來端趟子手的“土飯碗”,不但會被別人恥笑是傻子,而且要是自己做了趟子手,又被分到呂羽這支鏢隊的話,還得聽呂羽這個後進鏢局的人使喚,這也是他不敢輕易走出兵器間的一個原因。

總之,他這幾年裏每天都過著平凡的日子,表麵上雖然無欲無求,但內心卻很抑鬱。雖然向往外麵的世界,卻始終沒有勇氣走出去。開始兩年裏,他還斷斷續續地練著武功,但因為始終沒有進步,加之自覺練武沒有多大意義,所以也不認真,興致缺缺,後來索興放棄了。現在的他,就跟從未學過武藝的人沒兩樣。

因為心底藏著一份深沉的孤獨,所以他的性情也變了許多。雖然在鏢局呆了三年多,卻沒有一個朋友,甚至沒有一個可以說得上話的人。

陳方天這時已沒心情走進屋去了,在門外默聽一會後,便悄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