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失蹤

接下來的半個月裏,那些如水般流失的財物又悄無聲息地完璧歸趙。隻有少數因為已經被賣掉或賭輸出去而無法歸還的,都受到重罰。有的被送官,有的被家法嚴懲,有的則被驅逐出府。經過一番鬥智鬥勇,府中又像以前那樣井然有序。

陳方天見謝悅如此大本事,又是激動又是佩服,從此對這個姐姐言聽計從。謝悅雖然答應要做陳方天的妻子,但因為陳方天年紀尚小,所以有名無實,平日二人仍以姐弟相稱。謝悅白天教他讀書和管理家務,夜裏則給他講一些江湖上的佚聞奇事。陳方天對武當派的太極神功很好奇,幾次央求謝悅,要拜姐姐為師,但謝悅總說現在家事太多,待過幾日再說。

雖然謝悅沒有答應陳方天所求,但還是象督導徒兒一樣,要求他每晚睡覺前,都要練習一會家傳武功。

謝悅雖然沒學過查拳,但對此種拳法也略知一二,又從陳方天口中得知他以前跟父親學過一點查拳的基本功。聽說初學查拳之人,每天都要“插米缸”,便叫陳方天每天早晚自行進練功房裏,用雙掌輪流插米缸裏的大米。

陳方天剛跟父親學武時,還因為覺得好玩,勉強堅持了幾天,但不久便對這種打基礎的功夫感到苦不堪言,失去了練功興趣,三天打漁,兩天曬網。陳開河雖然恨鐵不成鋼,但一來覺得兒子還小,來日方長,二來覺得鏢局已經上路,兒子隻要能學會管理事務,武功好壞似乎不甚要緊,也不太強迫他。因此陳方天直到今日,功夫仍停留在初學階段。

如今雖然時隔境遷,他也懂事了不少,但對這種既痛苦又單調的練法,還是叫苦不迭。謝悅每次等他練滿一柱香時間後,方才同意停下,叫他用自己調配的藥酒敷抹手掌上的創口。並對他說:“練拳不練功,到老一場空。我們武當派雖然是內家拳法,更注重內力的培養,但也不似你想象的那樣容易。剛入門時,照樣要受許多皮肉之苦。比如打沙包和插米缸,這種練法其實並非查拳一家的練法,武當、少林、峨嵋、昆侖等門派也有這種練法。姐姐剛上武當山頭五年,也一樣每天都要插米缸呢。”

陳方天聽說天下各門各派武功,剛入門時,其實大同小異,都是練些站樁、打沙包、插米缸之類的基本功,才不敢再在姐姐麵前叫苦喊累。

這天晚上,陳方天聽謝悅講完一個江湖傳奇故事後,正要像前些日一樣,自覺進練功房裏去插米缸,卻聽謝悅說道:“今晚不用插米缸了,我有話要跟你說。”

陳方天見姐姐神色肅然,微覺奇怪和不安,問道:“姐姐有什麽話要對我講?”

謝悅道:“你不是一直想要拜入武當門下嗎?前些日姐姐因為事務太多,加之也想考驗一下你的心誌,所以沒有答應……”

陳方天不聽她說完,便興奮地問道:“姐姐是要收我為徒了嗎?!”

謝悅道:“我們是姐弟關係,又是名義上的夫妻,”說到夫妻二字,不禁俏臉生暈,幹咳一聲,接道:“自然不能收你為徒了。但你若是真心想要改拜到武當門下,姐姐還是可以代師收徒,接引你入我武當門牆。”

陳方天又驚又喜,呆了一會,才傻傻地問道:“姐姐說我們隻是名義上的夫妻,意思是說……我長大後,姐姐不做我真正的妻子嗎?”

謝悅正色道:“姐姐是為了要幫你要回本屬於你的東西,為了名正言順,才假意要做你妻子的。”

陳方天哦了一聲,一時心裏空落落的,自己也不知是何滋味。

謝悅輕歎口氣,又道:“不過,這話也隻有我們兩人知道,在外人麵前,我們仍然跟以前一樣,你明白嗎?”

陳方天唯唯應了一聲。

謝悅道:“好了,你在這兒稍等一會,我去書房寫一張貼子就來。”不待陳方天多問,起身出屋而去。

陳方天不明白她要寫什麽貼子,但見姐姐今晚說話行事都與平日不同,心裏莫明地感到有些緊張和敬畏,見姐姐不解釋,便不敢多問。

他在床沿上呆坐了一會,才等到謝悅回來。陳方天見她手裏拿了一個朱紅色的帖子,問道:“這是什麽?”

謝悅道:“這是拜師帖子,本來該你自己寫的,但你不會寫這些,所以姐姐代勞了。”邊說邊將帖子交到陳方天手裏。

陳方天看那貼時,隻見帖子長七八寸,寬四五寸樣子,表麵用正楷書寫了“拜師”兩字。墨還未幹透,字跡工整娟秀。

謝悅道:“我先跟你解釋一下,按照武林規矩,拜師之前,都要先‘遞貼’,又名‘貼折子’。如果師傅收下拜帖,即表示願意收徒,如師傅拒絕收下拜帖,便表示不願意收為入門徒弟。師傅收下拜帖後,便會選擇一個日子,或在師傅家裏,或在某一個場所,把本門中的長輩、平輩、晚輩邀集而來,舉行拜師儀式。

“姐姐剛才跟你說了,姐姐不能做你師父,但可以代我師父收你入門。因為時間倉促,不及按常規為你舉辦拜師儀式了,所以今晚我們姐弟二人就意思一下,舉行一個簡單的拜師儀式。”

陳方天雖跟爹爹學過一些查拳入門功夫,但其實並未正式拜師,陳開河又沒有收過徒弟,因此陳方天雖然出身武林人家,卻不知道這些規矩。見姐姐說得鄭重,說道:“一切聽姐姐安排。”

謝悅道:“跟我來。”左手拿起床前油燈,右手牽起陳方天的手,走出屋去。

姐弟倆穿過一個穿堂,來到陳方天每日練功的大屋裏。謝悅叫陳方天將門閂上,自己快步走到房屋東首那張長案邊,將油燈放到長案上麵,回頭招呼陳方天道:“你過來。”

陳方天走到案前,見案上設了一個木牌,上麵還寫了一些自己不認識的字,小聲問道:“姐姐,這是什麽?”

謝悅低聲道:“這是祖師爺的靈位,你既要入我山門,自然得先拜祖師爺的靈位。”

陳方天哦了一聲,心道:“原來是張三豐道長的靈位!”

謝悅走過來與他站成一排,道:“跟我一起跪下來。”

陳方天依言跪下,謝悅道:“把我寫的帖子打開,將帖子上麵的內容念一遍。”

陳方天神色激動地打開折疊著的帖子,隻見上麵寫有三行小字,就著燈光念道:“弟子陳方天願拜武當派秋水師尊門牆之下,因為師尊不在此地,故請師姐謝悅代師收徒……”

帖子前麵簡單寫明請師姐代師收徒的情況後,接著便是弟子的自我介紹,諸如姓名、原來師承何派、出生年月日及祖籍、住址等內容。其中有幾個字陳方天不認識,謝悅便代念了那幾個字。念完帖子上麵的話後,謝悅叫他跟著自己,先叩拜祖師爺靈位,接著又一起向東方的秋水師父遙拜三下,最後師姐師弟對拜三下。

拜完後,謝悅牽起陳方天的手,站起身來說道:“從今晚開始,你我便是師姐師弟了,但因為現在情況特殊,你平日仍叫我姐姐,師姐二字隻在心裏叫便可。待日後見過師父,向他老人家稟明了情況後,那時再正式稱我為師姐。”

陳方天道:“是,姐姐。”

謝悅微笑頷首,說道:“你現已成為我派弟子,便可正式學習我派武功了。師父不在,由我代為傳授入門功法。武當派內家武功由我派祖師爺開創,祖師爺少年時曾在嵩山少林寺學習過少林武功,精通少林派五拳十八式,並將其統納於十段棉長拳之中,變戰鬥搏擊之法為禦敵防衛之法,風格、拳理遂與少林大為不同,因此別樹一幟、開創了我武當門派,又稱內家。祖師爺神功練成後,在武林中聲譽大振,經過幾代弟子的努力,我派又傳出太極、形意、八卦等支派。

“除了拳法外,我派在器械方麵也有很高的成就。武當派的器械,首推武當鎮山之寶武當劍,此外又有白虹劍、太極劍、六合槍、六合刀、鬆溪棍、玄武棍等。

“要學好任何一種兵器,都至少需費三年以上苦功,武林中人常說:練拳不練功,到老一場空。因此你現在暫時還不能學習其他兵器類武藝,師姐就先傳授你一些武當派的入門功夫。你從明天開始,不但早晚要像平日一樣,練習站樁、打沙包和插米缸,還得開始修煉我派內功心法。現在我就將三豐祖師所傳太極拳論講與你聽,你雖然一時不能全理解、明白,但不要緊,你先用心記住,修煉一段時日後,自會慢慢領悟其中道理。

“你聽好了:一舉動周身俱要輕靈,尤須貫穿,氣宜鼓**,神宜內斂,勿使有凹凸處,勿使有斷續處。其根在腳,發於腿,主宰於腰,形於手指,由腳而腿而腰,總須完整一氣。向前退後,乃得機得勢。虛實宜分清楚,一處自有虛實,處處總此虛實,上下前後左右皆然,凡此皆是意,不在外麵。有上即有下,有前即有後,有左即有右,如意要向上,即寓下意,若將物掀起,而加以挫之力,斯其根自斷,乃壞之速而無疑。總須周身節節貫穿,勿令絲毫間斷耳。”

念完太極拳論後,她將這段話的含義解說了一遍,然後又將武當派的吐納之術傳授與陳方天,待陳方天聽明白後,姐弟二人並排盤坐於地上兩個早已備好的蒲團上麵,默練了一個時辰的吐納之術。直到天交二更,方才收功。謝悅將祖師靈位收好後,便叫陳方天自回屋去休息。

光陰似箭,轉眼間又過去一個月,陳方天不但學會了武當派的吐納之術,而且謝悅還教了他一些粗淺的拳腳招式。這日姐弟倆吃過中飯後,謝悅忽對陳方天說道:“方天,明日是我娘的祭日,姐姐要回白楊村去一趟,今晚不回府了,你自己好好照顧自己。”

陳方天這兩月裏一直與她朝夕相處,姐弟倆感情自然較以前好了許多倍。加之陳方天因為還是孩子,很容易對大人產生依戀之情,見她突然要離開自己,登時大為不舍,說道:“我跟姐姐一起去行不行?”

謝悅見他巴巴地看著自己,不覺臉頰微燙,但隨即板起臉來說道:“你已經滿十一歲了,算是男子漢大丈夫了,今後不許再耍小孩子脾氣。”

陳方天見姐姐生氣了,不敢違拗,說道:“姐姐明天一定要回來呀!要是中午之前沒回來,我就要去白楊村找你!”

謝悅輕歎口氣,說道:“姐姐不在身邊,你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陳方天嗯了一聲。謝悅若有深意地看他一眼,似想再說什麽話,躊躇一下,終於什麽也沒說。

這晚陳方天雖無謝悅監督,仍自覺地按時走進練功房裏去練功。他先練習了一會姐姐教的幾招拳法後,又拿出一隻檀香點上,然後走到屋角的那隻大米缸前,開始插缸中大米,直到一柱香燃為灰燼,方才停下。休息片刻,又盤坐於地,做起吐納功夫。直到子夜時分,方才回屋睡下。

次日,天剛蒙蒙亮,陳方天便被外麵大廳裏一陣乒乒乓乓的喧嘩聲驚醒。心道:“他們怎麽這麽早就開始幹活了?”

正奇怪,忽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說道:“大家慢一點,別把這些家生碰壞了!哎喲,小心!那隻瓶子可是客廳裏最貴重的了,值好幾百兩銀子!碰壞了就是把你小子拉到大街上去賣了也賠不起!”

陳方天聞言一驚:“這人是誰?聲音怎麽這樣生,難道是姐姐新雇的人麽?”但聽客廳裏乒乓亂響,似有不少人在搬動家生。他揉了揉眼睛,心裏微覺奇怪:“莫非姐姐已經回來了,還從白楊村帶回了什麽家生?”

他胡亂穿好衣服,激動地跑到大廳裏去察看。登時大吃一驚――隻見大廳中有五名陌生漢子正在搬自己家的東西!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人則站在一邊,很不放心地指揮著大家,但這管家卻不是自己家的管家遊四海。

“喂,你們是什麽人?要把這些東西搬到哪兒去?”

那五名幹活的漢子突見一個小孩子朝他們喝問,都是一驚,一名胖子反問道:“你是誰?”

“我是誰?我是這府裏的主人!你們是什麽人?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跑到別人家裏來搶東西麽?”

那名管家模樣的中年人皺眉問道:“哦!你就是陳方天吧?難道你不知道這座府第已經轉賣給我們孫老板了?”

陳方天聞言大驚:“你說什麽?已經轉賣給你們孫老板了?胡說八道!”

那中年人苦笑一下,似乎有些不可思議地說道:“到底是你在說夢話,還是我在說夢話?這麽大的事情,你竟一點也不知道?”

“你才在說夢話!什麽大事情我不知道?你們孫老板是誰?他有什麽憑證說我們把房子賣給他了?”

“孫老板是誰?”中年人顯得更吃驚,仿佛聽見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話,愣了一下方道:“你是不是腦子進水了?連我家孫老板是誰都不知道!孫老板就是孫總鏢頭呀。”

“原來又是孫雪恣,真是欺人太甚!竟然明目張膽地來搶了!誰把房子轉賣給她了?”

那中年人見他發了少爺脾氣,不禁搖了搖頭,低聲嘀咕道:“這小子到底是瘋了,還是給那女人騙了?居然裝得像真不知道一樣!”他也懶得理睬一個小孩子,吩咐那五名漢子道:“別管他,大家幹自己的活,小心一點,注意別搬壞了東西。”

那五名漢子雖然都很奇怪陳方天的言行,但管家既已吩咐,他們便又繼續搬動廳裏的家俱。

陳方天見狀又氣又急,當即衝上去阻擊這些人的強盜行徑。那管家見他幹擾大夥幹活,勃然大怒,喝道:“李二毛,把這小子給我扔出去!”

那胖子答應一聲,不由分說,將陳方天一把抱起,大步走到廳門口,雙臂用力一摜,像扔破爛似的將陳方天砰地一聲扔到了廊下地上。

陳方天又怒又急,想要爬起來,但覺兩腿痛得徹骨,竟一時不能起來。

正在這時,忽聽一人歎道:“小公子,你難道真不知道這房子已經轉賣給孫老板了?”

陳方天悚然一驚,看那人時,卻是自己家裏的老花匠莫逆。

“你說什麽?我姐姐幾時把房子賣給姓孫的了?”

莫逆長歎一聲,說道:“我們也是昨天才聽你姐姐說的。你姐姐難道竟沒告訴你一聲?”

陳方天隻覺一股涼意從心底直冒上來,全身寒毛豎起,語音中也有了驚惶之意:“什麽?是我姐姐親口跟你們說她已將房子轉賣給姓孫的麽?”

“是呀,昨天上午她將府裏所有下人都召集到這個大廳中說了此事。並告訴我們:她特意跟孫老板談了一個條件,就是不許她將我們大家趕出府去,讓我們都留下來繼續在府裏幹活。”

陳方天見自家的老花匠也這樣說,不禁將信將疑。極力回憶昨日謝悅離去時的情景,想起姐姐離去前看自己的眼神,登時心裏一沉:“她的眼神很奇怪,似乎想對我說什麽?”

他隻覺恍兮惚兮,如在夢裏,發呆半晌,才從地上爬起來,向外麵走去。

莫逆見他六神無主的樣子,不安地問道:“小公子,你要去哪兒?”

陳方天不答,失魂落魄、步履踉蹌地出了府第。

他來到定西鏢局大門口,隻見鏢局裏的帳房管事郝人氣正在對守門的那八名漢子低聲交代什麽。見到陳方天,郝人氣似有些驚訝,問道:“小公子,你來找……孫總鏢頭麽?”

陳方天道:“孫總鏢頭?她又成了總鏢頭?難道我姐姐連鏢局都賣給她了?”

郝人氣納悶反問道:“你……你的老婆總不會沒告訴你吧?”

陳方天正要再問,忽見那幾名漢子一齊拱手說道:“總鏢頭早!”

陳方天一驚,轉身看時,隻見孫雪恣正朝鏢局大門走來。陳方天怔了一下,然後大聲問道:“我姐姐把鏢局也賣給你了?”

孫雪恣見他竟敢對自己大呼小叫,怫然不悅,但不好在人前跟一個小孩子計較,淡淡說道:“小公子,你姐姐自知不會經營鏢局,所以主動將鏢局轉賣給我了。”

“哦!真賣了!她……她賣了多少銀子?”

孫雪恣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買這鏢局連同你家的房子,姑姑一共花了二十萬兩銀子,其中十萬兩還是我向天下錢莊借的呢!怎麽,你姐姐把所有銀子都當自己的私房錢藏起來了?”

“我不信!我姐姐決不會主動找你,更不會將鏢局賣給你!”

孫雪恣眼神遽然收縮,反問道:“你是來鬧事,還是真不知道?你的姐姐現在何處?”

陳方天身子劇震,心頭怦怦跳動。訥訥道:“她……她……”忽地一個念頭湧起:“她說去白楊村,難道會是騙我的?”想到此節,他心裏大為惶恐,顧不上跟孫雪恣理論,發足飛跑而去。

跑了一陣,忽想起一個現實問題:白楊村離城有二十多裏山路,自己豈能跑著去那兒?可是,鏢局已經賣了,家也賣了!自己非但沒得到一分銀子,甚至連幾時賣的也不知道!

若是從前,陡遇這樣奇變,他定會大哭一場。但自從父母死後,家裏一連發生了這麽多變故,他已變得比以前懂事了許多,知道哭決不會解決問題。他站在街邊緊張地思忖:“要是姐姐真的不在白楊村,我該怎麽辦?”

但這種奇事,別說發生在一個小孩子身上,就是發生在一個大人身上,一時間又能想出什麽辦法?發呆半晌,最後還是決定去白楊村看看。心想:“如果她還在白楊村,自會跟我解釋賣房賣鏢局的原因,要是不在那兒……”

他不敢往下想,也不願將姐姐想得那樣可怕和陰險,強忍住胸中悲慟、不讓淚水流下來,大步向城外走去。

一路上,他腦子裏亂糟糟的。激動、傷心、憤恨、失落……總總情緒齊湧心頭,不知不覺地,二十餘裏山路便已走過。惴惴惶惶到了白楊村後,向村人一打聽,果如自己預感那樣,謝悅根本就沒有來白楊村。

他心頭劇跳,雙腿一陣發軟。心裏雷鳴著聽不見的聲音:“姐姐騙了我!她從一開始就在騙我!她是為了騙我家的財產!”

他本來最不願這樣想,可是所有的事實卻偏偏都向他證明這一切!回想起這兩個月裏與謝悅相處的一幕幕情景,他簡直有種噩夢被驚醒的感覺。

他站在村頭,呆思許久,終於痛苦地接受了現實,並開始思索對策。“我去報官?讓官府發海捕文書抓捕她?”想來想去,似乎這是惟一理智的對策。可是,他一時心如刀剜,好難下決心。

“姐姐雖然無情,但她為鏢局和我也心力交瘁,拿去銀子也並非全無道理……”

“她哪兒是為我操心,她隻是為了騙走銀子而操心!”

……

他正自思潮起伏,沒有主意,忽聽一陣悶雷般的馬蹄聲自遠而近傳來。循聲張去,隻見山道上五乘馬正向白楊村飛馳而來,看馬上乘者佩刀掛劍,顯然均是會家子。

過不多會,那些人便能依稀辯認,原來都是定西鏢局的鏢師,其中三人陳方天還能叫出名字,這三人名叫史大虎、安文、韋極品,過去見到自己,總是笑嘻嘻的。陳方天見他們到來,不禁有些納悶:“他們難道也是來尋姐姐的?”

果然,史大虎等五人驅馬到了陳方天跟前後,按轡佇馬,停了下來。史大虎問道:“小公子,你沒尋見你姐姐麽?”

“沒有,你們也是來找她的?”

五人不答,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韋極品又問道:“小公子,你當真被你姐姐騙了?這時才知道鏢局和府第已經轉賣給孫總鏢頭的事情?”

陳方天不答反問道:“你們找她做什麽?難道我姐姐多拿了你們孫總鏢頭的銀子?”

韋極品幹咳兩聲,支唔著答道:“不是……隻是總鏢頭叫我們一定要找到你姐姐。”

“你姐姐真不在村子裏?”安文向村裏看了一眼,問道。

陳方天不答。心裏暗升疑雲:“孫雪恣到底有什麽事情急著要尋找姐姐?”

史大虎道:“看他神情,他姐姐肯定沒來這裏。”

安文道:“反正來也來了,何不進村裏親口問一聲。”

史大虎道:“也好,你去問吧,我們在這裏等你。”

安文點點頭,驅馬進了村子。不多功夫,便又返回,說道:“確實沒來過。”

“那謝姑娘真不簡單,竟然卷了二十萬兩銀子跑了!”一直沒開口的那名臉上有幾粒麻子的漢子歎道。

“我們趕緊回去向總鏢頭稟報!馬上報官,還來得及抓她!”另一名青衣漢子似乎是個急性子,邊說邊策馬要走。

臉上有幾粒麻子的漢子呸了一口,說道:“連猴子你又猴急什麽?要報官也該陳方天去報官。咱們孫總鏢頭花銀子買下鏢局和老鏢頭的府第,是正當買賣,這叫一個願買,一個願賣,公平交易,誰也沒虧誰。隻有陳方天才吃了大虧!”

“連猴子”聽了恍然大悟道:“說的也是。”向地上吐了口痰,又笑問陳方天道:“小公子,你婆娘把本來該你得的銀子卷走了,你還傻子樣站在這裏發什麽愣?還不快去報案!”

臉上有麻子的漢子也取笑道:“小子,你真傻!她比你大好幾歲,哪會真看上你這屁本事也沒有的小子?她自薦枕席,假裝要做你的妻子,就是瞎子也能看出她是在圖你家的財產!我猜你那婆娘現在一定帶著銀子去找她相好的去了!”

一句話將韋極品等三名鏢師都逗笑起來。史大虎道:“大夥不要說風涼話了,快回去向總鏢頭稟報是正事。你們沒看出總鏢頭很著急麽?”

安文道:“不錯,我也發覺總鏢頭很著急,說不定她也吃了那姑娘的大虧!”

五人不再理睬陳方天,拔轉馬頭,啪啪幾鞭子,打馬疾馳而去。

五人離去後,陳方天在村外樹林邊悄立良久,還是沒個決斷。怔忡了好半天,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前年冬天一個清晨,陳府的下人阿生不明不白地給人殺死在後門外的小巷子裏。當時陳開河不在鏢局,謝杏鳳得報後,嚇得沒有主意,忙差人去鏢局叫陳開河。陳方天雖然也很害怕,但因為府裏有許多下人都跑去圍觀屍體,所以也大著膽子跑出去看。隻見屍體胸口上插著一把飛鏢,離門不遠處的磚地上還留有八個血淋淋的大字:

大路朝天,各走半邊。

這八個血字一看便是用死者的鮮血寫成。大家圍著屍體七嘴八舌議論紛紛,都懷疑是鏢局的競爭對頭萬裏鏢局因為生意上原因而殺人示威。

陳開河看過現場後,令人將屍體抬走,一言不發地回到府中。謝杏鳳問道:“我聽大家說,可能是萬裏鏢局的人幹的,到底是不是?”

陳開河悻悻道:“或許是吧。”

謝杏鳳氣憤地道:“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殺人!他們眼裏就沒有王法了麽?要不要叫個人去衙門報官?”

陳方天因為阿生平日對自己很好,見他慘死,很是憤恨,聽了母親的話,也插嘴道:“對,爹爹快叫人去衙門報官,為阿生報仇!”

陳開河聽了忽然大怒,說道:“胡說八道!胡說八道!”

母子二人都是一驚,謝杏鳳正要問他有何打算,陳開河卻牽過陳方天的手,正色說道:“記住,咱們是武林中人,遇到這種事情隻能自己擺平,不許去報官!”

陳方天納悶問道:“為什麽武林中人就不許報官?”

陳開河道:“你想,咱們武林中人,誰沒動刀動拳過?要是有個死傷,都去衙門理論,那衙門還管得過來?我們去報官,他們不但不會盡心查辦,心裏還會笑話我們無能。江湖上的朋友也會瞧我們不起。記住:江湖人自管江湖事。有本事就用拳頭和刀劍說話,誰去報官,誰就是沒有本事。”

陳開河教導過兒子後,便出門而去。

陳方天又問母親:為何江湖中人隻能用拳頭和刀劍說話?謝杏鳳長歎一聲,說道:“現在你還小,有些事情不明白。剛才我也是嚇得沒了主意,才亂說了話。你今後一定要好好學本事,並記住爹爹剛才跟你說的話。將來長大了,再遇見這種事情,你也要自己處置,不要去報官。否則別人就會看不起你,說你沒出息!”陳方天雖然還是不甚明白,但聽母親也這樣說,便不再分說。

言猶在耳,人卻已經陰陽兩隔,陳方天心裏不免又傷心了一陣。心想自己總算學過一點武功,又是鏢頭的兒子,算是武林中人。江湖人自管江湖事,去報官隻會叫人看不起,也給地下的爹爹媽媽丟臉,於是打消了報案念頭。因為終於打定主意,心情頓時輕鬆許多。但內心中也隱隱覺得自己其實是暗盼將來還能和姐姐重歸於好。

但不去報官,又當何去何從?自己身無分文,難道從此去做小叫化子?思忖一會,忽想起剛才孫雪恣對自己說的話:“小公子,你姐姐自知不會經營鏢局,所以主動將鏢局轉賣給我們了。”心裏登時一亮:“是呀,這臭婆娘說的話也有些道理。姐姐雖然會武功,是武林人物,但她以前從沒開過鏢局,可能真不會經營鏢局。”

又想:“她自己也悄悄對我說過,孫雪恣雖然讓出總鏢頭位置,但一定不會甘心。必會暗中使什麽陰謀詭計來重奪鏢局。姐姐既然早已知道姓孫的沒安好心,一定會想辦法。莫非這一切都是她早已謀劃好的?她故意失蹤,其實是害怕被姓孫的謀財害命?可是……如果她真是為了保住財產才故意失蹤,又為何不悄悄帶上我?她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這些問題,他一個小孩子一時間哪裏想得明白?胡思亂想了一陣後,忽聽見肚中咕咕直響,這才想起自己連早飯也沒吃,不禁淚眼雙垂,心道:“且回城去,沒有飯錢,便選一件衣服去當鋪當些銀子,先將肚子填飽了再說。”心想謝悅再無情,總不會將自己的衣裳也變賣了。於是勉強打起精神,踏上回城之路。

行出五六裏後,他隻覺又累又餓,頭暈目眩,心想照這樣的速度,回城後陳記當鋪肯定早打烊了,還是先尋些野果山泉填一下肚子。眼見前麵道路旁邊長有許多紅子,於是小跑上前,摘了幾粒一嚐,不禁大皺眉頭,原來這些紅子都還沒熟,味道又苦又澀。但他此時餓得饑腸轆轆,哪裏還敢挑食,手忙腳亂地一氣摘了兩大口袋的紅子,待易摘到的都已摘光後,方才坐倒在路邊一塊青石上享用。

吃了一半紅子後,肚子已不似先前般饑餓,紅子也變得越發澀苦難吃。正想將剩下的一半扔了,忽又想道:“這些紅子摘得好生辛苦,就這樣丟了怪可惜的。不如先留著,或許還用得著。”想到自己一夜間從一個家財萬貫的公子倫落到要靠野紅子充饑的地步,一時悲不自勝,淚落腮邊。

正自傷心欲絕,忽聽背後鬆樹林中傳出一個冷冷的聲音:“小公子,你那婆娘將你害得這樣淒慘,還不去報官做什麽?”

陳方天一驚,回頭看時,隻見一個五旬年紀、長相猥瑣的瘦子手裏提著一口單刀慢慢步出林來。

那人走到他麵前一丈遠處停下,用刀指著他的心口說道:“小公子,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要有半句假話,可別怪我刀下無情。”

陳方天道:“你是誰?你是我們鏢局的麽?”

那人道:“是老子問你,還是你問老子?你以為還是從前麽?再說話沒個規距,休怪我湯百問用這把刀捅死你!”他雖然凶惡,腦子卻不夠機靈,還是先回答了陳方天的問題。

“你叫湯百問?你……”

“叫你別問,你小免崽子還瞎問什麽!以為老子不敢殺你麽?再多一句嘴,老子真的要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了!”一邊喝斥一邊威脅地將刀尖伸到陳方天的心口上輕輕捅了一捅。

陳方天見他說話凶惡,頓生懼意,不敢再問。暗忖:“這老鬼的名字好像在哪兒聽見過……哦!原來苗一灃曾提起過他的名字!”

――“陳開河,你就不要再惺惺作態了!我已打聽到可靠消息,除了我大哥苗歌外,還有宋再興和湯百問,對不對?至於是誰告訴我們的,你不用問。”

原來陳開河死後,孫雪恣立即雷厲風行地將那十名內定要解雇的鏢客辭退。湯百問武功稀鬆,又最愛喝酒和賭博,被辭退後所得二百兩銀子,不到一月便花得告馨。正打算這一二日尋個機會將陳方天綁架,向謝悅索要一大筆贖金,哪知謝悅捷足先登,已暗中變賣了陳家的全部財產,並神不知鬼不覺地突然失蹤!

湯百問又氣又悔,隻恨自己腦子轉得慢,坐失良機。但他此時跟陳方天一樣,生活也沒有著落,所以還不肯放棄。聽人說謝悅不似無情之人,懷疑他們姐弟倆是在玩苦肉計,剛才他向人打聽到陳方天去白楊村的消息後,便躡在後麵。本來還想暗中觀察,待謝悅出現,但見陳方天神情悲愴,好像真不知道謝悅下落,甚覺不耐,決意直接威逼。

湯百問又問道:“我問你:你和你那婆娘姐姐是不是在施苦肉計?”

陳方天不懂,反問道:“什麽叫苦肉計?”

“是老子問你還是你問老子?你這小雜種!”但想到對方可能真不懂苦肉計是何意思,隻得氣虎虎地先回答對方所問:“聽好,苦肉計的意思就是:你和你姐姐是不是暗中商量好了,你姐姐其實並沒失蹤,而是藏在什麽地方,你們這樣做,是因為害怕姓孫雪恣不肯服輸,會搶奪你們的銀子並殺死你們,所以故意演這出戲,好叫孫雪恣和老子……咳咳!好叫別人死了這條心,是不是?”

陳方天聞言一驚,“原來這老狗有這個壞心!莫非姐姐真像他說的那樣是在施苦肉計,因為害怕被人謀財害命才假裝失蹤?”

“喂,你小子在想什麽?為何不回答老子的問題?”為示自己心硬,作勢要捅死陳方天。

陳方天驚啊一聲,正想後退避開,說時遲,那時快,眼前白光一閃,接著又聽湯百問短叫一聲,然後身子砰地一聲向後倒下!陳方天大吃一驚,低頭看時,隻見一把柳葉飛刀插在他的咽喉之中。血如泉湧,眼見不活了。

陳方天呆了一下,方回頭去看那發射飛刀之人,卻哪裏有個人影?

他又驚又疑,當下大著膽子進林去搜尋。這座鬆樹林青枝馥鬱,綠葉陰森,越望裏走,光線越黝暗可怖。陳方天究竟還是孩子,聽見林子裏不時傳來昏鴉哀啼之聲,不敢再往深處走,於是停下腳步大聲問道:“喂,請問你是誰?你是……姐姐麽?”他也不知這個念頭是自己心底希望還是覺得情理當如此。

但林中寂寂,除了偶爾傳出一兩聲啾啾鳥鳴外,別無聲息。

“這個人到底是誰?為何不願與我朝向?”他不安地思索小會,猛一轉念:“難道這個人竟是姓孫的臭婆娘安排來跟蹤我的?”

耳邊又不禁回想起剛才史大虎和安文說的話:

“大夥不要說風涼話了,快回去向總鏢頭稟報是正事!你們沒看出總鏢頭很著急麽?”

“不錯,我也發覺總鏢頭很著急,說不定她也吃了那姑娘的大虧!”

他心下思量:“莫非孫雪恣真吃了我姐姐的虧?或者她也跟湯百問一樣沒安好心,先假意拿出二十萬兩銀子,從我姐姐手中將鏢局和房屋買去,然後再暗中使人來謀財害命?嗯,一定是這樣!這臭婆娘心裏恨死我姐姐了,哪裏舍得拿出二十萬兩銀子來!姐姐早就對我說過,姓孫的隻是暫時忍著,不久便會使出陰謀來對付我們。這人行事鬼鬼祟祟的,他救我未必安的是什麽好心,不過是想暗中跟蹤我,等我姐姐現身後再下手,搶回那二十萬兩銀子。哼,你們以為小爺我那樣笨,會上你們的當嗎?老子總會想辦法甩掉你這個跟屁蟲!”

想到這裏,他心生恐懼,於是跑出了林子。帶著滿腹疑問,邊走邊想:“我反正已成無家可歸的孤兒,不如離開平涼,去尋找姐姐!姐姐不管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她總要回武當山吧,我隻要到了武當山上,就有可能見到她,要是姐姐真的是壞女人,我找不到她,武當派是名門大派,那些道士總不會都不管這事吧?”

主意一定,便不再似先前那樣六神無主,心情也好了一些。當下邁開大步,向平涼城行去。

傍晚前終於回到城中,因為不清楚是否還能回家帶走自己的衣物,所以有些不安。不料孫雪恣聽門人講後,答應得倒很爽快,不但叫一名婢女幫忙收拾其所需衣物,還白送了他一兩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