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流浪

翌日,他早早上路。中午時分,到了一個小鎮,他走了半日,早已又累又餓,隨便找了家路邊飯鋪,用孫雪恣送他的銀子吃了一碗麵後,才到集上去尋當鋪。但這個鎮子很小,他從西頭走到東頭,別說沒有當鋪,就連一家像樣的店鋪也沒見到,無可奈何,隻得離了小鎮,繼續東行。

傍晚時分,到了一個縣城。他一進城便向人打聽有無當鋪,一個老人告訴他說,縣城東門有家當鋪,但這時可能已經打烊了。他聽了又喜又急,也顧不上先吃飯,便跟著老人指示方向前去尋找。一路邊走邊問,終於找到了那家當鋪。但當鋪已經打烊,一個身材矮小的青年店伴正在上門板,一個下巴上留著一叢山羊胡須的老朝奉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陳方天最擔心的就是花完一兩銀子後,卻沒找到當鋪,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哪會輕易放過,當即跑進店去,大聲說道:“喂,朝奉,我要當東西!”

那朝奉和店伴都吃了一驚,老朝奉站起身來,朝下麵一看,見是一個還沒櫃台高的小孩子,雖然臉蛋贓兮兮的,但從服色看,卻又像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心下訝異,問道:“小朋友,你要當什麽東西?”

陳方天舉起手裏的包袱,說道:“我要當衣服!”擔心對方不收,又補充道:“衣服都很新,老朝奉你看看能當多少銀子?”

那老朝奉上下打量了他幾眼,饒是他見多識廣,一時也看不透對方的來路,遲疑小會,才伸手接過包袱,打開一看,果然全是些又新又好的小孩衣服。他一邊檢查,一邊打量陳方天,懷疑地問道:“小孩子,你是從哪兒來的?這些衣服別是偷來的吧?”

陳方天怒道:“誰偷了?這些全都是我自己的衣服!”

老朝奉又問道:“你爹媽呢?”

陳方天黯然道:“都死了。”

老朝奉哦了一聲,又問道:“你是哪兒的人?爹媽怎麽死的?”

陳方天生氣道:“我隻是來當衣服,你願收就說個價錢,不願收就把衣服還給我,問這麽多做甚麽!”

老朝奉與店伴對視一眼,均想:“看樣子以前真是一個少爺,都淪落到這個地步了,還不改公子哥德性!”

老朝奉裝腔作勢地又檢查了一會衣服,拈須說道:“衣服一般都不好出手,而且這些全都是小孩子衣服,有錢的人家都不會到當鋪來為自己家的孩子買衣服,窮人家的孩子又穿著不像,實在有點高不成低不就……”

陳方天究是小孩子,不知道人家這樣說,其實是想打壓價格,以為對方不願收下,心中大急,說道:“老朝奉收下吧,價錢低一點也沒關係!”

老朝奉故做難色,沉吟一會,才歎道:“好吧,看在你死了爹媽的份上,我就冒一次險,姑且收了吧,但衣服確實不好賣,所以我最多隻能給你二兩銀子……”

陳方天道:“老朝奉,我這些衣服每件都很新,麵料也很好,再加幾兩銀子吧?”

老朝奉苦笑道:“你要嫌少,就請另找別的當鋪吧。”邊說邊假裝要將包袱退還給陳方天。

陳方天哪會講生意,雖然感覺虧了,但自己的衣服到底值多少錢,他也並不甚清楚。見對方要退還衣服,忙道:“好吧,二兩就二兩吧!”

老朝奉嗯了一聲,將包袱收進屋裏,取了二兩銀子出來遞給陳方天,欺他是外地人,又是個孤兒,所以連當票也懶得寫一張。

陳方天將二兩銀子小心地收好後,便出了當鋪。在大街上找了家看上去還算幹淨的小店,吃了晚飯。他雖然沒有什麽江湖經驗,但也知道二兩銀子實不足以支撐自己走到武當山,因此不敢住店,吃完後便出了縣城,在離城不遠的一個小樹林裏坐下來歇息。

坐不多會,天色便完全黑了下來。他看著城裏的燈火,聽著雜草叢中蟲聲唧唧,正自胡思亂想,忽見一條黑影向林子走來。他正不知要不要躲避一下,那人已經走到他麵前,說道:“小壞蛋,你當了衣服,換到了銀子,為何還不敢住店呀,是不是因為衣服是偷的,所以做賊心虛呀?”

陳方天雖然看不清楚他的麵目,但也感覺對方不是好人,囁嚅道:“我沒有偷東西,那些衣服全是我自己的衣服!”

那人冷笑一聲,威脅道:“你騙誰呀,以為老子會相信你編的鬼話嗎?快把銀子都交出來,否則老子馬上抓你去見官!”

陳方天心裏雖然害怕,但不願交出銀子,說道:“你想搶錢麽,我可要叫人了!”一邊反威嚇對方,一邊想要起身逃跑。

那人呸了一口,不待他站穩,便猛地一把將他重又推倒在草地中,陳方天正要呼救,但嘴巴已經被一隻大手堵上。陳方天拚命反抗,爭奈力量過於懸殊,不一會便被對方搶光了身上的銀子。那人得手後,又狠踢了他幾腳,才得意地離去了。

陳方天雖然又痛又怒,想要大罵出氣,卻又不敢,隻在心裏痛罵:“好漢不吃眼前虧。你這狗雜種等著瞧,老子終有一天要找你報仇!”他迭經變故,性情已改變許多,明白了剛則易斷的道理,與當日那個愛憎極其強烈,縱被打死也要討口頭便宜的陳方天已不可同日而語。

他雖然受了欺負,但因林裏光線黝暗,看不清對方樣子,更猜不出對方是什麽人,除了在心裏將對方祖宗八代三親六戚都痛罵一遍外,實也無可奈何。心想:“這下可好,什麽都沒有了,真正成了一個叫化子了!”悲啼煩惱了好半天,才終於疲倦睡去。

次日,他因為沒錢吃早飯,隻好餓著肚子上路。一路渴飲山泉,饑餐野果,行了兩日,第三日黃昏時分,遠遠看見前邊樹林裏有座小小廟宇,心想先去找點吃的再說。不料走近一看,大失所望!隻見廟裏瓦敗廊頹,四壁蕭然,原來竟是一座荒廢的破廟。門前石階上生滿蒼苔,門板也沒有了,隻剩下朽爛不堪的破門框。斷牆頭上長出了敗草,院子裏到處是亂石、落葉和風幹的糞便。

陳方天正自氣沮,忽見東邊牆角後飄出幾絲淡藍色的輕煙。吃了一驚,走過去看時,原來牆後避風處有人正在燒烤什麽吃的,黑糊糊的兩小團,似乎是什麽鳥雀肉。人卻不見,也不知上哪兒去了。

陳方天自從上次被人搶劫之後,這兩日沒敢再走大路,一直在深山老林裏行走,餐風露水,十分艱苦。突然聞到肉香,哪裏還忍得住?當下翻過牆去,囫圇吞棗地幾口吃了個幹淨!正想一拍屁股走人,忽聽背後一個少年聲音驚呼道:“喂!你……偷吃了老子的麻雀肉?”

陳方天嚇了一跳,回頭看時,原來是個八九歲大的乞丐。又瘦又小,活像一隻猴兒!

陳方天欺他人小,耍賴笑道:“吃也吃了,難道還能吐出來還你不成?”

那小乞丐又氣又恨,怒道:“你以為你是本地的乞丐就好了不起麽?老子不怕你龜兒子!”邊說邊拾起一塊尖石猛地朝他擲來!陳方天驚呼閃開,也動了氣,作勢要衝過去抓他,那小乞丐早已掉頭跑遠了。

陳方天自言自語道:“難道我看起來真像一個乞丐了?”見不遠處有一個小池塘,便走過去往裏一照,隻見水中的自己果然也同那小乞丐差不多:蓬頭垢麵,衣服褲子上滿是汙垢,真的完全像一個乞丐樣子!想到自己竟被一個小乞丐誤作同類,不覺又好笑又淒涼。

他離了破廟,往前行不到兩裏路,便到了一個小縣城。看見城邊有一座小石拱橋,決定當夜就在橋洞裏先胡亂睡一覺再說。心裏自嘲地想道:“這下更加像一個乞丐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黑暗中傳來幾個人的說話聲:

“鬧麻雀你沒弄錯吧?那小雜種真的在這裏躲著?”

“絕不會弄錯。我是確定他不會到別處去了後,才去找你們幾個的,起先我還道他是本地的乞丐,但後來偷偷觀察了一會,看來不像,定是個耍單的外地乞丐!”

“噓———小聲點!別叫他聽見了!”

說話聲於是停止,但腳步聲卻正是往小橋這邊而來。陳方天心中一驚:“不好!定是那小乞丐叫了他的同伴找我算帳來了!”忙爬起來要趁黑逃走,但已來不及了,對方已經發現了他,並立即衝上來將他四麵圍住。

這幾人果然都是乞丐,其中一個正是那個小乞丐。陳方天見他們一共五人,心裏暗暗叫苦:“他們以為我也是乞丐,自然無所顧忌,隻怕打死了我,也沒人會管!”想要坦白自己的身份,一來對方不會相信,二來也恥於向幾個乞丐討饒,說道:“你們要……怎樣?想以多欺少麽?”

那小乞丐啐道:“你能以大欺小,我們就不能以多欺少?”

陳方天知道今日之局是非打一場不可了,心道:“好漢不吃眼前虧,還是逃命要緊!”眼看另外四個乞丐個頭都比自己大,於是決定從小乞丐所站方向突圍。低喝一聲,縱身向他這一邊跳下。

不料東北角上的那個高大乞丐早料到他這一著,一個箭步衝了上來,陳方天身子還沒站穩,就被他一把攔腰抱住了。另幾個乞丐也及時撲上來,合力將陳方天按在地上拳打腳踢!

眾丐打了一會後,那個高大的乞丐才叫大家停下來,問陳方天道:“你是想死還是想活?”

陳方天一驚,求生的本能使他再也顧不得羞恥,忙道:“自然想活。”

那丐“嗯”了一聲,說道:“想死呢,我們就打死你,然後將你的屍體丟到這河溝裏去!我敢打賭:沒人會關心你的死活。想活呢,就得加入我們,你自己決定吧。”

陳方天萬沒料到對方竟會提出這個要求,雖然有些詫異,但此時哪有條件可講?心想:“先保住性命要緊,然後尋個機會開溜就是!”說道:“我願意加入你們。”

那丐叫弟兄們放開陳方天,讓他站起來。又問:“你叫什麽名字?”

陳方天道:“我叫李……李平。”

那丐點了點頭,道:“我姓安,是貴州人。你今後叫我老大就是。這小雜種叫鬧麻雀,你們是不打不相識,他是四川人。”邊說邊指那小乞丐。接著又介紹其他三個,分別是四腳蛇、好色鬼和獨眼龍。

陳方天雖暗暗奇怪老大為何隻介紹各人渾號,而不告知名姓,但他也無跟他們交往的真意,所以也沒問。

老大介紹完後,又道:“實話跟你說吧:我們都不是這裏人。所以這裏的地頭蛇王疤子他們就不許我們在這裏‘跪點’,我們人手不夠,所以……”

陳方天聽不懂,忍不住問道:“請問‘跪點’是什麽意思?”

眾丐聞言都笑起來,好像不懂“跪點”是天下最可笑的事情一樣。

鬧麻雀笑道:“這個也不懂!你怎麽還配要飯?‘跪點’就是在一個固定的地頭要飯,這就跟強人說的‘山頭’差不多。強人搶東西也不是想到哪兒去搶就到哪兒去搶,得在自己的‘山頭’範圍內搶才不犯忌,不然就要同別處的強人打架了!我們叫化子也一樣:每一個地頭都有人跪點,你到別人跪點的地方去要飯,那兒的乞丐就不依!王疤子他們就是因為不許我們在這兒要飯,所以我們就要同他們決鬥。”

陳方天恍然大悟,暗歎道:“想不到就連乞丐也會為爭吃飯的地盤而決鬥!若非親耳聽見,我做夢也不會夢到世上竟會有這種怪事!”

鬧麻雀人雖小,卻最好為人師,且因年紀幼小,所以不大記仇。見陳方天原來什麽也不懂,便又熱心地給陳方天講乞丐這一行的其他黑話:“我們討口的黑話有好多!真要講的話,那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我就挑些常用的跟你說吧:比如問你‘有水沒山’,意思就是有錢沒錢。‘炒竹杠’就是吵架,‘吃二饅’就是敲竹杠……”

陳方天本來最嫌惡他,但見他這樣不記前嫌,覺得自己再跟一個小叫化計較,反顯得氣量偏狹了。於是也盡釋前愆,問道:“敲竹杠?難道你……我們乞丐也敲竹杠?這豈非自絕生路?誰會讓叫化子敲竹杠呀?”

鬧麻雀道:“‘吃二饅’不是對外,而是對內敲竹杠。就是在自己兄弟夥中……”聲音低了下去,邊說邊瞟向老大。

陳方天觀顏察色,登時會意了他話裏未盡之意,心道:“原來乞丐內部也有這種不公平之事!”

老大幹咳一聲,突然喝道:“鬧麻雀你屁話多!個個都‘死倒’了,你沒看見?”

鬧麻雀一驚,這才發現眾丐都已爬到橋洞裏睡下了。他素知老大為人氣局狹仄、胸襟褊窄,不敢多言,對陳方天扮個鬼臉,小聲說道:“你又不懂吧?‘死倒’就是睡覺的意思!”於是兩人也爬上去,知趣地“死倒”了。

次日傍晚時分,眾丐早早地來到事前約好決鬥的那個空曠荒草地。大家知道王疤子他們對這兒地形很熟,怕失了地利,所以想先來熟悉一下環境。每人身上都暗藏著棍棒或者小刀之類的家夥。陳方天雖然無心介入這場乞丐間為爭跪點地方的決鬥,但為防身,也持了一根木棍。他心猿意馬,隻在盤算逃跑的路線,對於同伴們的談話,全都充耳不聞。

這時天色已經黑透,老大正在安排大家藏身於何處才能收奇襲之效,忽然獨眼龍怪叫一聲,踉蹌倒地!眾丐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黑暗裏又有飛物向他們投來!頓時好色鬼和四腳蛇也受了傷。大家呆了片刻,才明白是遭到了王疤子一夥的襲擊!剛才那些飛物都是些斷磚尖石一類東西。陳方天十分驚惶,想要逃跑,黑暗裏卻不敢妄動,忙跟著眾丐搶到草叢中一些小土坑裏躲避飛來之物,心中隻想:“老天爺保佑我,千萬不要讓我冤死在這裏了!”

王疤子他們本就不怕這夥外地來的乞丐,現在又偷襲成功,士氣更盛,喝叫著攻了上來。雙方立即展開肉搏。陳方天雖不願參戰,無奈鬧麻雀藏身處離他太近,對方又有人攻到,要想置身事外已不可能。圍攻他倆的三個乞丐見鬧麻雀人小,就隻留一人對付他,另外兩丐卻都來招呼陳方天!

陳方天以前雖跟父親學過一些招式,但他從未認真練過基本功,因此學會的一點招式也無異於花架子,在此性命相搏之際,那幾招會的招式也嚇得全忘記了,同眾丐一樣,隻憑本能亂打亂踢。

砰地一聲,陳方天臉上挨了一拳。見對方又飛起一腿向自己肚子踢來,急忙身子一側,順勢一棍狠擊在對方胸口上,那丐怪叫一聲,痛得跪倒下地,一時無法站起。

陳方天得此小勝,也是一愣。原來他剛才那一棍竟無意間使的是查拳中一招“反思從前”!這一招他以前練得甚熟,剛才隻因心境與平時迥異,所以一時竟忘了所學,但到機會真的出現時,不經意中還是自然而然地使了出來!

另一個乞丐見同伴被打倒,勃然大怒,操起一條鐵棒從背後襲來,陳方天的武功連三腳貓水平也談不上,聽風辨器的本事更非他所能,等他發覺到背後有危險時,躲閃已經遲了,眼見就要了帳,忽聽那乞丐怪叫一聲,仆倒下地,便不動了。

陳方天吃了一驚,低頭看時,卻見那丐像突然中邪了或者被高人點了穴道似的,匍匐不動。而看自己這邊人時,誰都在全力惡鬥,哪有餘力照顧到他?再說諒這幾個乞丐也不會點人穴道這種本事!不禁心想:“難道暗中有高人在幫助我?那個高人是不是……姐姐?”

但四下黑黝黝的,哪裏有謝悅的影子?他正自驚疑不定,忽聽鬧麻雀大聲招呼他道:“李平快逃!老大他們已經跑了!”陳方天大驚失色,這才發現老大和獨眼龍他們已逃出十餘丈遠。他心裏既慌亂又感激,心道:“他倒沒把我當外人,逃命前還不忘記提醒我一聲!”不及多想,慌忙與鬧麻雀一起往老大他們所逃方向逃去。王疤子等人叫罵著在後邊發足疾追。

陳方天見對方不肯罷休,心中大是惴惴,心想這些人都是乞丐,出手狠毒,要是自己被追上了,定會被他們打死。跑了一會,眼見道路右邊有一片灌木,也不多想,立即躲藏進去。剛蹲下身子,一個乞丐便已趕到,幸好因為天黑,他沒有發現陳方天躲進了灌木,一邊大聲喝叫,一邊向前狂追。

過不多會,其餘乞丐也先後追到,但誰也沒想到陳方天會藏到路邊,繼續向前追去。陳方天等了一會,不見再有人經過,方才偷偷從灌木裏爬出來,彎著腰一溜小跑,獨自向相反方向逃去。

這一帶地形他本就不熟,夜空又漆黑如墨,他瞎跑一陣後,已經分不清楚東西南北,正亂跑,忽見右前方有一片樹林,於是奔入林裏。

雖然暫時脫離了危險,但心裏到底不安。不敢久留,在樹林裏休息一會,待體力恢複後,又繼續前行。一個人在黑夜裏也不知走了多久,估計再無危險後,方才在一座大樹林中停下休息。

這時雖是夏季,但林中濕氣較重,蚊蟲又多,加之小孩子天性怕黑,所以無法安睡。他呆呆掙掙地背靠一株大樹坐在地上,回思起剛才的決鬥情景,兀自驚心動魄。閉目沉思:“剛才那個乞丐看樣子像是中了什麽暗器,不知這次又是誰救了我一命?這人會不會跟上次發射柳葉飛刀,殺死了湯百問的那個人是同一個人?這個人到底是誰,為什麽要救我?會是姐姐麽?”

他看著夜空中的一顆孤星,一會想父母,一會想謝悅,正思潮起伏,忽然聽到林外不遠處傳來幾聲犬吠,陳方天瞿然一驚,豎耳聽時,那狗卻似突然啞了似的,不再發出聲音。

“剛才那隻狗怎麽突然亂叫,難道是有壞人過路?或者是那些乞丐找來了?”他正忐忑不安,忽又聽見幾聲沙沙輕響,似有一個人正向林中輕步行來。

他緊張地坐正身子,目不轉睛地盯著聲音傳來方向。過了好一會,因未聽到異響,正疑心是自己疑心生暗鬼,自己嚇唬自己。忽又聽見啪地一聲輕響,似有人不小心踩斷了一根地上的枯枝一樣。陳方天這時再無懷疑,確信有人或者野獸正鬼鬼崇崇地走進林來。慌忙站起身來,向樹林深處逃跑。來人聽見他的腳步聲,知道已經敗露,也不再掩飾,立即快步追來。

陳方天嚇得魂飛天外,使出吃奶的力氣,拚命逃跑。但他還沒奔出十丈,便被對方追上了,那人低喝一聲,右掌拍向他的後腦。

在這間不容發之際,隻聽吃的一聲響,一道寒光射向這人心口膻中穴。風聲勁急,顯然發射暗器的也是一個高手。這人吃了一驚,雙足硬生生停下,身子猛然一側,讓過了暗器。

陳方天乘機向前衝出,但因過於驚惶,慌不擇路,竟然撞到一株大樹之上,砰地一聲,滾倒在地,一時痛得爬不起來。

這人正要上前擊殺,但那個發射暗器的高手已經趕到。林中光線本來就很黑暗,那人又用黑布蒙了臉麵,隻露出一雙眼睛在外,所以陳方天和襲擊他的那個人都認不出來者是誰。襲擊者驚怒交集,問道:“你是誰?敢來擋我!”掌隨聲出,右掌直拍對方麵門。

她一開口說話,陳方天立時便聽出了她的聲音,原來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孫雪恣!

原來孫雪恣害怕別人說閑話,所以假意放過了陳方天。待他離開平涼後,便借走鏢機會,一路追尋陳方天下落。今晚她終於從別人口中打聽到了一個長相酷似陳方天的孩子,並聽說他和另外幾個乞丐混在一起。便趁其他鏢客睡覺的機會,悄悄尋了來。剛才她在路上捉住了鬧麻雀,打聽後方知陳方天已經趁亂脫離了乞丐們,於是一路尋蹤覓跡,追到了這兒。

那蒙麵人並不答話,避開來掌,呼地一腿掃向孫雪恣左腿漏穀穴。星光暗淡,又是在密林之中,不但陳方天看不清兩人,就連交手雙方也看不清楚對方,隻能聽聲而動。密林中兩人掌來拳去,腿掃腳踢,身法都不甚快,但風聲虎虎,聽起來格外驚心。

交手數合後,孫雪恣忽然低喝道:“巫山派武功!你是孫蒙鏢師?”

那黑影不答,突然掌法加快,閃電般連發數掌,將孫雪恣逼退幾步。蒙麵人也知道對方厲害,不敢戀戰,乘她後退幾步機會,飛快搶到陳方天身邊,左手一把提起陳方天,展開巫山派輕身術,向林外逃去。孫雪恣哪容對方逃走,飛快追去。

那蒙麵人輕功十分高超,並不在孫雪恣之下,邊跑邊不時向後發射暗器,以阻孫雪恣。孫雪恣今晚雖然做好了要暗殺陳方天的準備,但對付陳方天,哪需用暗器或別的兵器,所以隻是空手而來。她雖然認出蒙麵人是自己鏢局的一名鏢師,卻並不清楚對方武功深淺,隻道他跟其他鏢師相差不多,但從剛才兩人交手來看,對方的武功似乎並不在自己之下!眼見對方身有暗器,不禁暗悔自已沒有帶上兵刃。

陳方天知情況危急,深恐自己誤事,出聲說道:“快放下我,我自己跑!”

蒙麵人顯然也知道暗器隻能阻敵一時,帶著陳方天終究太過危險,聽了陳方天的話,當即將他放下地。陳方天強忍傷痛,飛快向前逃跑。

那蒙麵人去了“包袱”,出招更加沉著,打光暗器後,使開巫山派浮雲拳法,奮力拒敵。

兩人邊打邊走,交手過百招後,已到了縣城外一處疏林邊。蒙麵人突然掌法一變,使出巫山派另一種武功“月光手”,將孫雪恣逼退幾步,說道:“總鏢頭,我知道你殺人自有不得已的理由。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明日就帶方天離開,遠走高飛,保證決不對人提起今晚之事。請你不要苦苦相逼。”

孫雪恣聽了這話,雖然不敢完全相信,但自忖並無必勝把握,心想:“一時半刻也收拾不下他,要是驚動了其他鏢師反而不好。也罷,我暫且答應他,等他帶陳方天離開這兒後,我再設法除掉他們不遲。”

她打定主意後,於是收起拳法,說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相信孫鏢師不是食言而肥之人。”說完轉身離去,須臾間沒入夜色之中。

蒙麵人歎息一聲,取下頭上黑布,但見他年紀三十餘歲,下頦留著短須,身材雖然微微發胖,但卻透出一股英悍之氣,果然是定西鏢局的孫蒙鏢師。陳方天認得他,知他跟自己父親並無特別交情,想到他為了救自己,竟然不惜得罪孫雪恣,心裏很是感激,深深一拜,說道:“多謝孫先生救命大恩!不過,我……明日本來就要離開這兒,不用先生帶我遠走高飛。”

孫蒙哦了一聲,沉吟道:“不知少鏢頭欲往何處?正好我明日也要遠行,如順路大家也可作個伴。”其實他的真意一是要保護陳方天周全,二是不願失信於孫雪恣。

陳方天遲疑一下,說道:“實不相瞞,我要去武當山找謝悅姐姐。”

孫蒙點點頭,淡淡問道:“原來如此!可是……你確信謝姑娘真是一名武當派弟子嗎?”

陳方天皺眉不語,心下沉吟:“難道他也懷疑姐姐是在騙我?”

孫蒙想了想,說道:“也有可能是我錯怪好人了,其實是真是假,到了武當山便會明白。真是無巧不成書,我也是要去武當山,大家正好同行。”

陳方天將信將疑地問道:“孫先生是……想保護我才要去武當山嗎?”

孫蒙輕歎口氣,說道:“大丈夫一言九鼎。我既然已經答應了人家,便說什麽也要帶你離開這兒,其實這亦是為了保全你的性命。你想:孫總鏢頭今晚親自動手,要加害於你,如今事未辦成,這個秘密卻被你我都知道了,我們不走,她會安心麽?到了武當山後,能找到你姐姐,自然最好不過,如不能夠,那時再作計較,你看可好?”

陳方天聽他說得有理,道:“好吧,隻是要給先生添麻煩了!”說完納頭便拜,孫蒙還了一個半禮,說道:“不用客氣。其實我也是為了要還你爹爹的情,當年我初出江湖時,令尊也曾救過我的性命!”

陳方天聽了這話,忽想起剛才救了自己一命的神秘人,問道:“請問剛才救了我,並用暗器打倒那個乞丐的人是不是孫先生?還有,那天湯百問想要殺我,也被人用飛刀射死了,那個人是不是也是孫先生?”

孫蒙歎道:“都是我。你姐姐失蹤後,我一直在悄悄跟蹤你,一來是想看看你姐姐是否會在暗處保護你,二來也是怕你被別人加害。但我一路跟到這兒,卻始終不見謝姑娘影蹤!”

陳方天聽說那兩次原來也是他救了自己性命,而非自己猜想的謝悅,雖然心裏很感激,但又不禁有些失望。

孫蒙似猜到他心裏在想什麽,見他不吭聲,歎一口氣,說道:“我們走吧,今晚你就在我住的那家客店裏將就一宿,明日一早便上路。”

陳方天不安地問道:“孫雪恣那個壞女人會不會又來……”孫蒙道:“她也是有身份的人,不會這點信用也不講。何況她也不願被其他鏢客發覺她有殺你之心。”

陳方天雖然仍有些不安,但總不能要求對方和自己一起露宿荒郊野外,隻得答應。

兩人不再交談,悄無聲息地回到孫蒙住的那家客棧。洗過臉腳後,孫蒙吹滅油燈,二人腳對腳地睡下。孫蒙躺下片刻,便已鼾聲大作。陳方天卻因頭回同陌生人抵足而眠,一時翻來覆去睡不著,胡思亂想到後半夜才終於倦意湧上,朦朧睡去。

次日五更時分,陳方天便被孫蒙叫醒了。孫蒙道:“別睡了,我們早點上路。”陳方天雖然還沒睡夠,但聽說要走,二話不說,便穿好了衣服。孫蒙早已收拾好了行李,待陳方天洗了臉手後,便帶他出門離去。

這時天還未亮,靜悄悄的街道上,除了他們兩人外,看不見第三個人影。兩人默默向前行去,快出城時,陳方天忽然看見前麵一戶人家的屋簷下有一個人影,那人牽了兩匹馬,正鬼鬼崇崇地朝這邊張望。

陳方天正想問孫蒙,要不要避一下,卻聽孫蒙小聲說道:“別害怕,他是鏢局的趟子手方亮,是我的朋友,他是來幫我們的。”

方亮看見兩人,當即牽了馬兒快步迎上來。孫蒙問道:“你偷走鏢局的馬匹,沒被人看見吧?”

方亮道:“放心吧,沒人看見。”看了看陳方天,又道:“再說這也算不得偷,鏢局本來就是陳家的,如今少鏢頭隻帶走兩匹馬,已經很客氣了!”

原來孫蒙昨晚待陳方天睡熟後,又悄悄出店去,到定西鏢局的鏢客們打尖的那家客棧,偷偷叫出好朋友方亮,請他幫忙偷兩匹馬。方亮也很同情陳方天的遭遇,當即一口答應下來。二人約好見麵地點後,方才各自回店。

陳方天聽了兩人的對話,已明白馬匹是方亮偷出來的,對方亮說道:“謝謝方大哥!”

方亮伸手摸了一下陳方天的腦袋,說道:“道路不平旁人鏟,不用謝。”歎一口氣,又對孫蒙說道:“孫鏢師,我也隻能幫這點小忙了,路上你們自己多加小心。”

孫蒙點點頭,“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方亮又問陳方天:“少鏢頭,你會騎馬吧?”

陳方天老實地答道:“會,爹爹以前教過我,不過馬兒要是跑得太快了,我就不成了。”

方亮笑道:“那沒關係,開始幾天騎慢一點,等以後熟了再快不遲。”

孫蒙對方亮說道:“我們武林中人重心意不重形式,你已盡到了心意,趕緊回去吧。否則會引起別人懷疑。”

方亮明白自己偷馬的事不能讓人發現,所以也不堅持,說道:“那好,我就不遠送了,你們一路保重。”

孫蒙點點頭,對陳方天說聲“上馬吧”,翻身上馬,雙腿一挾馬肚,坐下大黑馬四蹄翻騰地向前衝出,眨眼間已馳出一箭之地。陳方天見狀,也忙上了自己的白馬,對方亮道了聲謝,策馬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