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姐姐

陳開河死去兩個月後的一個夜晚。陳方天睡下後,剛要進入夢鄉,忽被咣地一聲大響驚得全身一震,接著聽見屋後院子裏傳來兩個男人的說話聲:

“小心一點,動靜弄得這樣大。”

“我也不想摔壞東西,可誰曉得這道路中間突然多出一塊石頭!”

聽聲音似是陶六月和龔小巧兩名仆人,陳方天心想:“這兩個狗雜種,不知又摔壞了什麽東西?”忍不住跳下床來,輕手輕腳地開了房門,躲到一根柱頭後麵偷窺兩人。

果不其然,正是陶龔二人。隻見老仆陶六月懷裏抱著一個大大的包袱,一邊責怪長相猥瑣的年輕仆人龔小巧,一邊不安地東張西望。

“唉,這麽好的一個花瓶,本來還指望拿出去賣個好價錢的,可惜給摔碎了。”龔小巧蹲下身去,心疼地將幾塊最大的碎片扔到旁邊一個花壇角落裏。

陶六月不耐煩道:“快走吧,要是有人聽見了剛才的響動,跑出來看見我們,這麵子可不好看。”

龔小巧滿不在乎地說:“怕什麽?現在這府裏還有手腳幹淨的人嗎?”

陶六月道:“話雖如此,但有些事情大家心照不宣也就是了,明目張膽地拿東西,也說不過去。萬一哪天官府動真格清查起來,也是麻煩事。”

龔小巧啐道:“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老爺在的話,倒還好說,如今老爺夫人都不在了,官府老爺才懶得多管閑事呢。真要清查,也得從孫雪恣頭上查起吧,我們這些下人,拿點東西出去賣,不過算是小偷小摸,她姓孫的可是明著搶人了,誰又敢管了?”

陶六月噓了一聲,低聲道:“小聲一點,當心隔牆有耳,要是被人聽見,跑到姓孫的那兒去告你一狀,你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

龔小巧道:“我也隻是順口說說。”歎息一聲,又道:“唉,老爺其實死得也真冤枉,我聽一些人議論,說老爺要不是先被崆峒派的道士打傷了,苗一灃、宋再興哪配讓老爺陪他兩個同歸於盡?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也叫命吧?要不是事有湊巧,那天崆峒派有一名女弟子也剛好失蹤了,崆峒派道士也就不會跟老爺打架了,老爺也就不會……”

陶六月冷笑一聲,說道:“你可知道那個崆峒女弟子是誰?”

龔小巧遲疑道:“聽說那名女弟子其實是崆峒掌門丘莫信的女兒丘修真,這事也真太巧了,老爺的公子和夫人竟跟他們崆峒派掌門的女兒在同一天……”

陶六月低聲說道:“其實丘修真不是失蹤了,而是給人殺死了。”

龔小巧道:“是,這事我也聽說了,聽說崆峒派還沒查出殺害丘修真的凶手是誰?”歎一口氣,又道:“你別說這凶手也真了得,竟然在崆峒山上將崆峒派掌門的女兒刺殺了!老陶,你猜那凶手是什麽來曆,他跟崆峒派一定有深仇大恨吧?”

陶六月遲疑一會,忽小聲說道:“我卻聽到一個小道消息,也不知到底是真是假,說那凶手其實也是一名崆峒派弟子!”

“啊,不會吧?!”

陶六月看了四周一眼,又神秘兮兮地低語道:“聽說凶手是一名女弟子,還是丘修真的師姐!”

龔小巧驚道:“真的嗎?她為什麽要殺死掌門的女兒?”

“為什麽?無非是小年輕人爭風吃醋罷了。聽說那個師姐本來有一個相好的師兄,但不知是丘修真勾引了那個師兄,還是那個師兄勾引了她,反正兩人偷偷好上了。那名女弟子氣恨不過,就將丘修真殺害了!聽說她殺人時,那個師兄也看見了,不但沒有揭發她,還幫她將屍體抬到樹林裏,挖個坑埋了。兩人自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哪知最後還是事情敗露了!”

“啊,那他們受到了什麽懲罰?”

“不清楚,反正這兩名弟子也失蹤了,到底是跑了,還是被他們掌門秘密處死了,那就隻有天知地知了。”

龔小巧感歎一聲,說道:“你說的是真的嗎?我怎麽沒聽人說起過。”

“是不是真的,我也不敢肯定,但無風不起浪。”歎一口氣,又道:“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不說了,我們走吧。”兩人快步穿過庭院,從池塘東邊一道虛掩著的角門出去了。

牆內牆外一時寂靜無聲,隻偶爾聽見水塘邊的長草裏傳來幾聲咕咕蛙鳴。

陳方天目睹到家仆偷東西的一幕,哪裏還有半分睡意,在柱後悄立半晌,走到池邊的假山下麵,坐下來默默哭泣。

原來陳開河謝杏鳳夫婦死後,陳方天的外婆不久也傷心病逝,陳方天本來理當接替亡父,出掌鏢局,但陳方天今年隻有十一歲,又一向驕生慣養,沒有從父親那兒學到半分本事,突然失恃無依,自不知如何是好。陳開河的師妹副總鏢頭孫雪恣欺他年幼,自己做了總鏢頭。

禍不單行,府中也接著發生了一些變故。陳開河謝杏鳳夫婦在時,因為待下人不錯,所以大家都很忠心,對陳方天也很愛護。但常言道:人走茶涼。這些仆人婢女究竟多是些見利忘義的小人,見主人死了,小主人又年幼好欺,便很快猖狂起來。非但不肯好好服侍陳方天,甚至還偷雞摸狗,將府裏許多值錢的東西偷出去私賣了!

一些本來還算老實的人開始還看不過去,但見別人混水摸魚,中飽私囊,漸生不平之心,便也如法炮製。或明目張膽,或偷偷摸摸,爭先恐後地侵占陳家的財產。陳方天雖然氣惱,但自知不是大人們的對手,除了每天在心裏將這些人的祖宗十八代痛罵幾十遍外,實也無可奈何。

正自哭得傷心,忽聽靜夜中一個悅耳的女子聲音說道:“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躲在角落裏哭鼻子又有何用?”

陳方天聞言一驚,循聲看去,隻見右首數丈遠處,一個黑影竟橫坐於一根青竹的枝椏上麵。那根青竹本就不大,就是小孩子坐上去也會壓斷竹枝,那人身形明顯是個大人,坐在上麵,竹枝卻隻微微下彎。

“你是誰?你……是人還是……鬼?”陳方天雖然很玩皮,但究是小孩,見到這般異事,以為自己遇見了鬼,嚇得全身發抖,牙關打戰。

那女子朝地上呸了一口,說道:“你才是鬼!膽小鬼!難怪給人欺負到如此地步!”

陳方天聽對方這樣說,雖然生氣,但也明白她是人非鬼,心道:“難道她是用輕功坐上去的?”

在他眼裏,隻道父親的輕功在武林裏已少有人及,哪知這個女子的輕功卻比他父親要高明幾倍!呆了小會,方才問道:“你到底是誰?為何在我家裏?”

那女子冷笑一聲,輕輕跳下地來,譏諷道:“真是貴人多忘事!連姐姐也不認得了。”歎一口氣,又道:“也難怪,你家裏這麽富貴,眼裏哪兒還有我們這些窮親戚呢!”

這時她已走到竹林的陰影之外,融融月色下,隻見她年約十八九歲,一身緊身夜行服,更襯得她身形曼妙,輕盈柔美。

“啊,你是……你是……”

“我叫謝悅,是你表姐!皇帝也有幾門窮親戚呢,你們家就眼高到六親不認的地步了麽?”

陳方天吃吃道:“我……你說你是我的表姐,怎麽我從沒看見過你?”一邊說話,一邊舉袖拭去臉上狼籍的淚痕。

“你沒見過我也不奇怪,我老家在白楊村,因為爹媽都過世了,所以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家鄉。論年紀我跟你母親謝杏鳳其實也相差不多,但論輩份,卻算是她的一個遠房侄女。”

陳方天聽說對方跟自己一樣,也是父母雙亡,是個孤女,頓生一種同病相憐之感,說道:“原來你的爹媽也……”

“什麽你你你我我我,一聲姐姐也不肯叫嗎?”

陳方天紅臉不答。

謝悅輕歎口氣,“算了,我也不逼你了,誰讓我們是窮人呢,我這個姐姐,你不肯認也罷了。”

陳方天小聲道:“不是,隻是……隻是……”一時也編不出“隻是”什麽。

謝悅微微一笑,“既然你不是看不起窮親戚的意思,那我也算不虛此行了。”

陳方天想問她來這兒做什麽,但不知為何,問不出口。

謝悅也不看他,自顧自在假山旁邊的草地中坐了下來,說道:“你剛才也看見了吧,仆人們個個都在偷你家的東西!”

陳方天握緊雙拳,默然不答。

謝悅輕歎口氣,又道:“這樣下去,你們陳家就算是座金山,也要給他們挖空!我問你:你想不想阻止他們,保住你們陳家的財產?”

陳方天道:“想!可是他們是大人,我打不過他們,爹爹媽媽都死了……”

謝悅道:“我倒有一個法子,隻是要看你願不願意。”

陳方天忙問:“姐姐有什麽法子?”

謝悅道:“鏢局和府裏,都因你是孩子,所以不把你放在眼裏。要是你家有了一個大人,人家就不敢再肆意侵占你的財產了。”

陳方天皺眉道:“我也知道,可是大人都不在了……”

謝悅道:“胡說八道!我呢?我今年已經十八歲了,是大人了呀!”

陳方天聽了哭笑不得,說道:“你隻是我的表姐,又是女子,又不會武藝,誰會怕你呀?”

謝悅哼了一聲,道:“你怎知我不會武功?你以為隻有你們鏢局的人才會武功嗎?”

陳方天詫道:“姐姐原來會武功?那你……你怎麽不來鏢局當鏢師?”

謝悅瞟了他一眼,冷笑道:“你以為學武功就是為了給人家保鏢護院嗎?”

陳方天不知如何回答。謝悅又道:“話說回來,就算我不會武藝又怎樣?有哪條王法規定不會武功的女子就不許管理自家的財產?”

陳方天道:“可是你隻是我的表姐,不是我們陳家的人……”

謝悅秀靨微微一紅,遲疑一下終於說道:“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的辦法就是我給你當妻子!隻要你願意,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管你們陳家的事情。你願意我做你姐姐,還是願意我當你的妻子?”

陳方天萬沒料到她原來是這個主意,登時窘得滿臉通紅,訥訥的說道:“我……我……”一時腦子裏空落落的,自己也不知道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謝悅見他那狼狽樣子,笑了一下,問道:“怎麽,是嫌姐姐長得醜,還是嫌姐姐家裏窮,配不上你?”

陳方天紅臉道:“都不是,隻是……隻是你是我姐姐,比我大,我……”

謝悅微笑道:“這有什麽?你認識我們村的郭敏姐姐吧?你看她就是給一個小孩子做妻子。還有白雀村的田姑娘,現在陽老爺家幹活,她那小丈夫今年才五歲呢!”

這種大姑娘給小孩子做媳婦的事情,在過去累見不鮮。究其原因,無非女孩子家裏太窮,心想反正女孩子養著也是替人家養的,倒不如早些送到別人家裏,自己既可得些錢財,又可減少一張嘴吃飯。

陳方天自也見過這種事情,所以並不奇怪,隻是從沒想過這種事情有一天竟會落到自己頭上!聽了謝悅的話,一時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喂!你到底願意不?給句明話!吞吞吐吐的,哪像個男子漢!”謝悅見他不說話,不禁有些生氣。又道:“你以為我是稀罕你們家的財產麽?我隻是看不慣那些大人合起來欺負一個小孩子,才想出這個主意的。你要是瞧不起姐姐,姐姐走就是,你們陳家的財產會不會給別人瓜分光,姐姐就當沒看見。”

陳方天見表姐生氣了,躊躇一會,終於說道:“我願意!”

謝悅雪白嬌靨羞得雙頰緋紅,問道:“你是真心願意麽?”

陳方天道:“嗯。”

這話倒也並非全然是被逼的。他雖年小,對男女之事還很懵然,但也朦朧知道一些。謝悅身材亭亭玉立,肌膚瑩白如雪,陳方天第一眼見到她就覺得這位姐姐生得形神俱美,見她竟要成為自己的妻子,一時心中栗六,也不知是喜是愁。

謝悅輕舒口氣,“好,那從今天起,姐姐就是你的妻子了!明天我就帶你去鏢局,先爭回本來就是我們的東西。隻要製服了孫雪恣,府裏這些鼠輩就好辦了!”

陳方天聽了,雖然也熱血直湧,但到底覺得不踏實,不安地問道:“姐姐你的武功是跟誰學的?你真能對付得了他們麽?”

謝悅揚臉看著樹梢的那輪眉月,道:“你聽說過武當派沒有?”

陳方天道:“沒聽說過,武當派很厲害嗎?跟崆峒派比怎樣?”

謝悅冷笑一聲,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在你眼裏,江湖上最厲害的就是崆峒派嗎?”

不等陳方天回答,又道:“算了,跟你說這些也沒用。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成不成明兒便會知道。”

陳方天本來還有許多問題想問她,但謝悅覺得時間太晚了,說有話明日再說。當下兩人手牽手回到陳方天臥室內,陳方天問謝悅今晚睡哪兒,謝悅見屋裏安設有兩張小床,猜想緊靠房門東牆的那張小床原是服侍陳方天的下人睡的,問道:“這張小床現在沒人睡嗎?”

陳方天道:“以前小青姐姐和阿紅姐姐在這張**睡覺,現在她們隻在自己的廂房睡覺,不來這兒值夜了。”

小青和阿紅是兩名丫環的名字,謝杏鳳擔心兒子晚上不肯老實睡覺,所以叫人在兒子臥室裏另設了一張小床,叫兩名細心的丫環晚上輪流睡在這兒,照顧陳方天。陳開河夫婦死後,那兩名丫環還在這屋裏睡了一段時日,後來發現其他仆役都遊手好閑,人浮於事,覺得自己吃了虧,便都不再來值夜了。

謝悅道:“我今晚就在這張**睡。”關好房門後,先令陳方天回到自己的**睡下,然後她才和衣在丫環的小**躺下來。

陳方天問道:“姐姐你怎麽睡覺不脫衣服?怕我偷看你嗎?放心,我不會偷看的。以前小青姐姐和阿紅姐姐在這兒睡時,我也從不偷看。”

雖然在謝悅眼裏,陳方天不過是個孩子,但聽了這話,還是不覺臉頰發燙,斥道:“不許再說話,快快睡覺。”

陳方天不敢違拗,答應一聲,翻身睡去。

次日,姐弟倆吃過早飯後,一同前往定西鏢局。

鏢局距陳府不遠,出門往東,不到一袋煙功夫,便到了鏢局大門前。看門的張老漢雖不認識謝悅,但見她背上斜背了一口寶劍,隱隱猜出幾分來意。他故意不看陳方天,問謝悅道:“請問姑娘要找誰?”

謝悅道:“我們要找孫雪恣。”

張老漢雖然知道不會是好事,但也不好太為難昔日的少鏢頭,說道:“你們在這裏等著,我進去稟報總鏢頭。”

姐弟倆在大門外等了好一會,張老漢才慢騰騰地出來了。說道:“總鏢頭有請。”

兩人在張老漢帶引下,進了鏢局大門後,穿過兩進院子,便到了總鏢頭處理事務的“一路平安”廳。

陳方天見廳門大開著,裏麵坐滿了人,一顆心不由怦怦直跳,不安地抬頭看了謝悅一眼。

謝悅低聲安慰他道:“別怕,我們是來講理的,不是來打架的。”

正要牽起陳方天的手進大廳,便見一個身材高瘦的中年女子大步迎了出來。“什麽風把小公子吹來了?是不是不放心姑姑當這個家呀?”正是孫雪恣。

幾名鏢師也跟出廳門外,皮笑肉不笑地打量姐弟二人。

謝悅瞟了那幾人一眼,對孫雪恣道:“孫鏢頭,我們今天是來商量接管鏢局的。”

孫雪恣愕然不解道:“接管鏢局?請問這位姑娘是誰?憑什麽講這句話?”

謝悅道:“小女子賤姓謝,單名一個悅字,小女子是陳方天的妻子,我丈夫雖然不會打理鏢局,可是我會。”

孫雪恣臉色一愕,呆了一下,才譏諷道:“謝姑娘幾時嫁進陳府的?我怎麽從沒聽說過?一個大姑娘,亂叫人家為丈夫,羞也不羞?”

謝悅反唇相譏道:“這是我們夫妻間的事,用不著外人管。”

孫雪恣瞟了一眼謝悅背上的寶劍,故作驚色地回過頭去問站在廳門口的幾名鏢師:“我師哥幾時接了一個鄉下兒媳婦進門的?你們聽說過這事嗎?”

那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屋裏其他一些鏢客也好奇地搶出廳來,像看西洋把戲一樣打量謝悅。

陳方天見姐姐被大家取笑,又羞又氣,大聲說道:“姐姐是我的妻子!有什麽好笑?”

眾人見他說得認真,更加驚奇,一些人笑得更大聲了。

一個尖嘴猴腮、唇上蓄了兩條鼠須的中年漢子問謝悅道:“請問謝姑娘是哪個村的?為什麽要幹這種不要臉的事?難道為了騙小孩子的家產,就不要禮義廉恥了嗎?”

謝悅雙頰一紅,想要發作,但又忍住了,冷冷地道:“本姑娘隻同作得主的人說話,這裏誰是作得主的人呀?”

這句話不但有些無禮,而且顯然是明知故問。那鼠須漢子大怒,也不說話就搶將過來,飛起一腿,直踢向謝悅的麵門!

謝悅將身一側,避過了這淩厲的一腿。

鼠須漢子大喝一聲,變拳為爪,抓向她右腕。

他收腿出爪,變招不可謂不快,然而還是抓了個空!謝悅不知怎麽繞到了他的背後,等他發覺這一點時,轉身再戰已然不及,謝悅拔下背上寶劍,用劍柄輕輕一點他的後腰,這鼠須漢子便站立不住,撲倒在地。

謝悅搖了搖頭,譏諷道:“練拳不練腰,到底藝不高,渾身隨腰動,出拳才有用!”

那鼠須漢子羞慚地爬起來退下去了。

一名胖大漢子心中不忿,上前說道:“姑娘好身法!左某想跟你請教幾招。”正要拉開架勢,卻聽謝悅說道:“這位左師傅想必是關中派高手?”

那姓左的鏢師一怔,奇道:“不敢,在下左宏遠,關中派掌門範寬懷是我師兄。謝姑娘原來認識在下?”

謝悅微微一笑:“小女子並不認識左師傅。”

左宏遠哦了一聲道:“那姑娘何以一招未試,就知……?”

謝悅道:“左師傅是在考較小女子了!有言道:百拳之法,以眼為綱。各門各派練眼方法均有不同,但卻以關中派最為奇特:每次出手前,總要先看向對方肩窩。不知我講得對否?”

左宏遠一笑,道:“以謝姑娘的武功和見識,想必定是大有來頭的了,不知謝姑娘是何門派?”

謝悅道:“不敢,小女子是一名武當派俗家弟子。”

左宏遠哦了一聲,心想對方原來是名門大派的弟子,難怪敢孤身前來理論,自忖不是對手,嘿笑兩聲,退了下去。

孫雪恣冷冷地道:“原來謝姑娘是名門高足,失敬失敬。”

謝悅正要客氣兩句,忽聽廳裏一個聲音大喝道:“什麽名門高足,武當派好了不起麽?我看隻是浪得虛名!”

謝悅一驚,看時,隻見說話的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白臉青年。

那青年大步走出廳來,道:“這位姑娘,你若真是武當派的,想必會使太極拳吧,在下也曾跟人學過幾手狗屎太極拳,你敢不敢跟我比劃幾招?”

謝悅聽他自稱學過太極拳,卻又將太極拳罵為“狗屎太極拳”,一時猜不出對方跟武當派是何關係,收劍入鞘,道:“我們今天本是來講理的,不是來比武的,但你將敝派的太極拳罵得如此不堪,小女子雖然學藝不精,也隻好陪練幾招了。”

那青年道:“好!老子今天就領教一下你們正宗武當弟子的高妙武功!”身形倏起,搶到謝悅麵前,呼地一掌向謝悅頭頂拍來,正是太極拳裏一招“高探馬”。

謝悅見對方果然使的是武當太極拳法,心下驚疑,本想問他與武當派有何關係,但掌風已到眉睫,不及開口,隻得應了一招“十字手”。

“波”地一聲,兩人右掌結結實實碰上。謝悅身子微微一晃,那青年卻連連倒退出四五步才拿樁站住。

那青年一驚,道:“你……你真會使太極拳!真是武當派弟子?”

謝悅微微一笑,反問道:“你也是武當派的麽?”

那青年朝地上呸了一口,恨恨地道:“老子跟你們武當派沒半點狗屁關係!”

原來這青年名叫袁無忌,曾拜一個被武當派逐出了門牆的俗家弟子為師,學過十餘年武功,因為師父是被武當派逐出了門派,所以師徒倆雖然在使用武當功夫,但心裏卻最恨武當二字。

他剛闖江湖時,喜歡向人賣弄太極功夫,因此得了一個“袁太極”的外號,他雖然恨武當,但對自己的太極拳法十分自負,因此並不反對人家叫他這個外號。

謝悅見他剛才那一招“高探馬”使得似乎並不純正,微感驚奇,兩手在胸前劃一圓弧,左足下蹲,右足隨即落地鏟出,正是太極拳的起手勢“懶紮衣”。

袁無忌哼了一聲,右足輕飄飄跨上半步,一招“搬攔捶”,攻向謝悅胸口檀中穴。

謝悅見他這招使得法度嚴謹,似比自己使得好許多,吃了一驚,不敢再輕敵,忙使一招“如封似閉”架開來拳。

轉眼間兩人已拆了十餘招。袁無忌武功本來就不純正,有時一連幾招使得還像模像樣,有時又似是而非,根本不能跟謝悅的太極拳法相比,但袁無忌勝在學武年限要比謝悅長得多,功力自然也深厚一些,因此謝悅一時不能取勝,甚至有時還隱隱處在下風。

在場諸人雖不能說全是武學大行家,但其中好手也不少,看著二人交鋒,都不禁有些奇怪。隻見謝悅一招一式大有道理,形如搏兔之鶻,神似捕鼠之貓,靜時如山嶽,動時似江河,蓄勁如開弓,發勁如放箭。曲中求直,蓄而後發。力由脊發,步隨身換。收即是放,斷而複連,極柔軟,又極堅剛,許多人都在心裏暗想:“其實單論招式,這姑娘可要高明得多,隻是功力還欠火候。”

又看了一會,見兩人誰也勝不了誰,孫雪恣說道:“袁兄弟請住手,且聽我說!”

待兩人停手後,孫雪恣說道:“今日這事,若單論武功,謝姑娘是管不了的。但常言道:天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若我們以武取勝,傳揚出去,難免讓人說閑話。謝姑娘既稱自己是來講理的,就請進廳奉茶。”

謝悅道:“孫鏢頭這話說的對,天下事都抬不過一個理字,武功並非解決問題的好辦法。”

眾人進廳後,各自坐回原來位上。孫雪恣招呼姐弟倆在西首客位坐下後,又吩咐一名下為人他們端來兩杯茶水。這才說道:“方天,你可知道:這家鏢局並非令尊一人開的,而是姑姑我和你爹爹共同創辦的。如今你爹爹不幸駕鶴西去,姑姑也十分傷心。但鏢局裏有幾十號人,加上家屬,總共三百多口,這三百多張嘴都要靠著鏢局吃飯,姑姑隻好勉為其難,主持大局。你雖然年幼,不能為鏢局出一分力氣,但姑姑無論於公於私,都不會虧待你的,不知你聽了何人挑拔,今天竟來無事生非?”

陳方天道:“姑姑,我們……”他雖然明知自己受了欺負,但見孫雪恣對自己和顏悅色,說的話也似乎很有道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謝悅看了他一眼,接過話頭道:“孫鏢頭,無論你們怎樣看小女子,小女子反正都已是陳家的人了,因此我就得管陳家的事。小女子想請問孫鏢頭一個問題:這家鏢局究竟是你出資多,還是陳家出資多?”

孫雪恣冷笑不答。

謝悅道:“孫鏢頭不答我們也知道,鏢局裏所有人也都知道。定西鏢局自創立以來,便是這個規距:誰出資多,誰便是大老板。官府的大門就在鏢局對麵,要不要我們拿著帳簿一同去衙門裏理論?”

孫雪恣雖然很不甘心,但顯然也怕他們真到官府那兒去理論,忙道:“方天年紀尚小,不會打理鏢局事務,待過得幾年,再做總鏢頭不遲。”

謝悅冷笑道:“好,孫鏢頭既然這樣說,那是承認陳方天才該做總鏢頭了,那我們也不用撕破臉去衙門理論了。孫鏢頭,我們今天來隻是想跟你商量一下,要麽是我們做總鏢頭,要麽是你做總鏢頭。若是我們陳家的人做,自然便是我來做,等我夫君長大後,我再讓他自己做。若是孫鏢頭想做總鏢頭,也無不可,不過得請幾名德高望重的老人來做公證,清算一下鏢局裏陳家有多少財產,清算清楚後,我們便退出鏢局。”

孫雪恣聽了這一番話,頓時慌了手腳。她當然知道,鏢局財產有六成以上都是陳家的。

她神色肅然地默坐了好一會後,才似終於打定了主意。她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然後故作為難之色道:“這段時間,我也知道不少人在背後指著我的脊梁骨罵我,其實我是忍辱負重,有苦說不出。那些小人們哪裏知道,我孫雪恣豈是無情無義之人?師哥死後,我忝居總鏢頭位置,無非是想把鏢局管好,待方天長大後,再請他做總鏢頭。這也是為了方天好,但既然你們姐弟倆想出了更好的辦法,姑姑自無異議。便按謝姑娘說的辦:從今日起,謝姑娘便是定西鏢局的總鏢頭,我仍然是副總鏢頭。等方天長大後,那時你們兩人誰要做總鏢頭,我都沒有二話。”

眾人聽了這一番話,都是大驚失色。尤其是陳方天,更沒想到事情竟會這樣容易便解決了!心裏不禁又激動又羞愧,暗忖:“姑姑原來是好人,是我自己把她想得太壞了!”

一些鏢師驚回神來後,本想幫孫雪恣說話,但剛一張口,便都被孫雪恣揮手製止了。

各人麵麵相覷,都猜不出孫雪恣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

陳府裏的下人們已知道了謝悅的身份,聽說孫雪恣都被她降伏,自然對她刮目相看,兩人回府後,大家看向他們的神色都已有了幾分敬畏之意。

這日下午,謝悅陳方天同老管家遊四海一起,把府裏財產賬目檢查了一遍,晚飯後,謝悅將下人們召集到大廳裏,拿出帳簿對大家說道:“我知道最近這兩個月裏,有少數人欺主人年幼,混水摸魚,暗中將府裏一些家生、古玩以及其他一些東西,或賣或偷,侵為已有。是哪些人在這樣做,我今天也不點名,但我心裏有數。如果這些人還想在陳家混口飯吃,限十日以內,自覺將所侵占財物交到帳房。如果你們以為我不知道,想蒙混過關,盡可拖著。但我要提醒一句:凡是逾期未歸還財物者,不但要以家法重處,嚴重的還要送官法辦!”

眾人聽了這一番話,都不敢做聲。一些拿東西少的人心裏暗想:“退還也好,免得有些人太占便宜了!”一些本來暗暗為日後生計擔憂的人則想:“殺一下府裏的歪風邪氣也好,陳家家產再多,也經不起這麽多人瓜分,若不製止,終會坐吃山空。”隻有少數占便宜多的人暗暗叫苦,但知道謝悅會武功,心裏雖恨,卻不敢說半個不字。

這晚睡覺前,陳方天有些興奮地說道:“姐姐,今天我見你一直很忙,怕影響你做正事,有些話一直忍住沒問,現在終於得空了,我能不能問你幾個問題再睡覺?”

謝悅微笑道:“現在時辰也不算早了,這樣吧,你最多隻能問三個問題,我回答完後,你就乖乖躺下睡覺。”

陳方天央求道:“能不能多問幾個問題?”

謝悅正色道:“不行。”

陳方天見姐姐一副不肯通融的神情,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說道:“好吧,就問三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姐姐是跟誰人學的武功?”

謝悅道:“我是武當派弟子,自然是跟武當派的師父學的。”

陳方天道:“回答得這麽簡單呀,不算不算,要詳細講講!”

謝悅笑道:“好吧,我就多講一些。我小時候因為體弱多病,經常要花錢吃藥,爹娘為此十分煩惱,我五歲那年,有一天我又生病在床時,一個遊方道士恰好經過我家門口,因為口渴,便進屋來討水喝,交談中,爹娘得知他是一名武當派道士,會看病,便求道長給我治治。

“道長把過脈後,說我隻是偶感風寒而已,不是什麽大病,從行囊裏取出兩粒武當派的丹藥,叫我服下,並說服後頂多一天便可痊愈。不過我的身子骨弱,光靠吃藥,其實是治標不治本,最好能跟他學一點武當派內功,方是根本。

“我爹娘聽了,便央求道長收我為徒,道長一口應允了,於是就在我家裏住了半年。在這半年裏,我每天都跟師父到村子的後山上去修習內功。師父不但教會我武當派的吐納之術,而且還傳了我一些武當派的入門功夫。

“半年後的一個晚上,師父對我說道:‘為師有事要回武當,明兒便要離去,我去後你早晚於無人處勤加練習,待到明年春天,我再來看你。’

“我雖然不舍得師父,但不敢耽誤了師父的正事,隻得含淚答應了。師父走後,我不敢偷懶,仍像師父在時一樣,每天早晚練功不綴。第二年,師父果然如約到來,見我進境很大,師父很高興,便問我爹娘,是否願意讓我隨他去武當山繼續修煉。我爹娘雖然覺得武當山很遠,但見師父真心喜歡我,我又很想學武功,便同意了。

“就這樣,我隨師父去了武當山。我雖然隻是一名俗家弟子,但起居飲食跟其他的道士並無區別,我在武當山上一住便是十三年,其間隻回家過兩次:一次是爹爹過世,第二次是是娘過世。我娘過世那年,我才九歲。”

陳方天聽完姐姐的故事,出神半晌,才又說道:“好了,我現在問姐姐第二個問題。”

謝悅溫柔一笑,道:“說吧。”

陳方天道:“武當山到底有多遠呀?武當派在武林中有多厲害?”

謝悅笑道:“你這明明是兩個問題!好吧,我也不跟你小孩子斤斤計較。”想了想,講道:“武當山又名太和山,在湖北省境內,位於漢江南岸,從這兒去武當山,步行要三個月左右。武當山在本朝以前便早已是道教聖地,為道教敬奉的玄天真武大帝的發祥地……”

陳方天問道:“玄天真武大帝是誰?是個皇帝麽?”

謝悅道:“不是,真武即玄武之意,是古代星宿崇拜的四方神之一。這四方神是:青龍、白虎、玄武、朱雀,玄武是一種由龜和蛇組合成的一種靈物。玄武被後世的道士們升為北方的大帝‘真武大帝’。

“玄武和其他三靈一樣,也是由天下二十八星宿變成的。在二十八宿中,北方七星形似龜蛇,因為處北方,配黑水,所以稱為‘玄’,又因為龜蛇都身披鱗甲,所以為‘武’,故名玄武。北宋時期,因宋真宗為他們趙家編造出了的一個名叫趙玄朗的聖祖,玄武為避趙玄朗的諱,而改名真武。”

講明真武大帝的來曆後,接道:“宋真宗時,道教正一派首先傳入武當山,而道教的全真教傳入則要晚了近兩百年。本朝永樂年間,屬全真一係的道士張三豐門下形成了一個與全真道教義及宗風都有所不同的道派,即今日的武當道派。武當派崇祀真武大帝,習武當內家拳,主張三教合一,重視修煉內丹,特別強調性功。”

陳方天問道:“姐姐,什麽叫內家拳?”

謝悅道:“武當內家拳,也是我們武當派的創派祖師爺創立的。我們武當派創始者是一高道,與中州祖皇曾為肝膽之交。兩人一道在武當開宗立派,流傳千年,正氣浩然,能人輩出,代代掌門皆被稱為‘道尊’。傳說祖師爺有一天看見鶴蛇相鬥,鶴從樹上翩然下擊盤於地上的一條長蛇,長蛇靜中忽動,閃避有方,祖師爺觀看一會後,忽然悟出以靜製動、以柔克剛的至理,於是自創了一套拳法。這套拳法既是武功,同時又融合了道教以柔弱勝剛強、處慈守柔等教義。貫通了道教凝神專意,意氣互用等修煉方法。

“武當派的功法特別強調內功修練,講究以靜製動,以柔克剛,以短勝長,以慢擊快、以意運氣,以氣運身,偏於陰柔,主呼吸,用短手。武當功法不主進攻,然而亦不可輕易侵犯,犯則立仆。”

陳方天聽說武當派武功這樣厲害,興奮得拉著謝悅的手央求道:“姐姐,你教我武當派的武功好不好?”

謝悅正容肅色道:“這可不成,你又不是我武當派弟子,我怎能傳你武當派的功夫?”

謝悅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就算你學得跟姐姐一樣了,天下高手如雲,還是有好多人武功要比你強。”輕歎口氣,又道:“再說你爹爹是查拳高手,你爹爹也一定傳了你一些查拳,未得師門允許,便改換門派,有些不妥。”

陳方天道:“爹爹以前確實讓我學過一些查拳,但我沒練多久,便……不喜歡練了,爹爹雖然有點不高興,但也沒有太強迫我,我知道他是想等我長大幾歲後再好好教我武藝,但現在爹爹不在了,我就是想學,也沒人教了!”想到父親慘死的情景,兩行清淚又流了下來。

謝悅歎道:“定是你當初吃不了苦,不肯用功,所以才沒學到本事!”

陳方天哭求道:“姐姐,我現在懂事了,不怕吃苦頭了,真的,你就教我武功吧?要是你發現我再像從前一樣,貪玩好耍,不肯練功,你就……你就……”

謝悅沉吟一會,說道:“好了,不要哭了,這件事過些天再說,現在時辰不早了,你快睡覺吧。我今晚到書房去住。”

陳方天吃了一驚,舉袖拭去淚水,問道:“姐姐為何不睡在這間屋裏?反正小青姐姐她們沒過來值夜,我也不想跟他們睡一間屋子了。”

謝悅道:“昨晚是因為不想驚動別人,才將就在這屋裏住了一夜,從今晚開始,姐姐就搬到書房去住。”

陳方天還要再說,謝悅板起臉斥道:“你雖然還小,但我們也不能同居一室,免得有人……背後亂嚼舌根。我也對小青和阿紅說了,以後也不用到你屋裏值夜了。你現在要像一個男子漢一樣,自己能做的事就自己做。”

陳方天見姐姐說得認真,不敢再出聲央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