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雨夜

電走龍蛇,悶雷隱隱,一場暴雨眼看就要降落在這河北大地上,廣平府通往邢台的官道上,一男一女正相攜而行。

那男子約莫三十餘歲,身穿行旅裝束,手提包袱,背負長劍,一看就是練家子。那女子甚是年輕,似隻有二十歲左右,身著一件湖綠色綢裙,肚子微微隆起,有經驗之人不難看出,她已經有了生孕。

這對男女不但年紀和穿著相差較大,模樣也頗不般配:男子滿麵風塵之色,而女子卻生得眉黛鬢青,嬌臉凝脂,似是一個富家小姐。

這對男女不是別人,正是任長天和衛菁辰。

自那晚離開衛家莊後,兩人便按事前商量好的,去了金陵。到金陵後,任長天很快謀到了生計,成為一家武館的教師。兩人雖然經濟上有點拮據,但小日子過得倒也有滋有味。

可惜好景不長,他們在金陵居住兩年後,過去兩人曾做過師徒的事情忽然一夜間傳遍了大街小巷,傳進了左鄰右舍每一個人的耳朵裏!他們無臉再呆下去,隻得收拾行李,狼狽離去。

以前他們因為擔心流言蜚語,所以專挑兩人都不曾去過的地方。但這次離開金陵時,任長天忽改變了主意,決意帶衛菁辰去北京謀生。因為他以前曾在北京燕子鏢局做過鏢師,並且在那兒還有不少朋友。雖然這次身邊多了個女人,但別人並不知道衛菁辰曾是他的女徒弟,因此不必擔心被人看不起。

屈指算來,他們離開金陵已逾四月,剛上路那段日子,衛菁辰還十分溫柔,任長天也對她嗬護有加,兩人雖然日曬雨淋,飽受風塵,但還恩恩愛愛,苦中有甜。但這一兩月裏,衛菁辰因肚子漸大,行走日益艱苦,而離開金陵時,他們的全部財產已隻剩下三十兩銀子。從南京到北京,關山萬裏,他們能不能在花光三十兩銀子之前到達目的地,實難逆料。所以,在任長天找到新的生計之前,他們在路上的衣食住行都要能省則省。想到自己肚裏懷著孩子,卻還要受此顛沛流離之罪,衛菁辰心裏很覺氣苦,臉色再也好不起來,經常無事生非,與任長天口角。

任長天雖然心裏也很窩火,但總覺得自己有愧妻子,所以一直逆來順受,幾次提議買兩匹牲口代步,卻都遭衛菁辰反對。說道:“與其把銀子拿來買馬,還不如買些好吃的東西,也讓肚子裏的孩子不受委屈。”但見任長天真的買來紅糖白肉時,她又會埋怨他亂花錢,說這樣下去,不等走到北京,他們便要落到做叫化子的地步!弄得任長天左右不是,難慰芳心。

眼看天色向晚,大雨將臨,前方卻又不見有人家,兩人心裏都十分焦急。任長天歎道:“哎,要是聽我勸告,花錢買兩匹牲口的話,就不至於這樣辛苦了!”

衛菁辰聽他這話顯有怨己之意,搶白道:“買馬買馬,你道我喜歡安步當車麽?一匹牲口最少也要十兩銀子,兩匹就是二十兩,你把銀子拿去買馬了,我們還吃飯不?不等馬兒跑到北京,人就餓死在路上了!再說我現在懷著孩子,能騎馬麽?”

任長天見她生氣,長歎一聲,不再爭辯。

老天雷震電轟折騰一陣後終於下起了大雨,雨水打得黃土路上到處冒起白煙,一條條黃水縱橫交錯,好好的道路立時變得一片泥濘。兩人自不用說,全身都被雨水打濕透,活似兩隻落湯雞。

任長天苦道:“賊老天,真的害死人!我們快進前邊那片林子避雨吧。”

衛菁辰不答,隻是加快了腳步。但走到那片樹林前時,她卻不肯進林,板著小臉,繼續前行。

任長天搶上前去,攔住去路,大聲說道:“你想給雨水淋出病來麽?”

衛菁辰沒好氣道:“林子裏全是小樹,哪兒遮得住雨!”

任長天忍住氣道:“那總比在雨中行走要好。”

衛菁辰固執道:“不,我要走!說不定過了前邊那道山彎,就有人家了。”

任長天雖然又氣又急,但知衛菁辰脾氣甚倔,難於理喻,隻得苦著臉攜了她的手冒雨而行。

終於,走到了前邊那道山彎處,雖然並不見有人家,但見右首一片大樹林後隱隱現出紅牆一角,似是一座廟宇。兩人都是一喜,小跑著進了那片樹林,但等到了山門,才發現原來破瓦泥牆,牆垣頹敗,苔青草潤,落花遍地,是座荒廟。

二人進入破廟,來到大殿中,隻見殿上有一泥塑神像,因神像上半身已經坍塌,所以也不知供的是哪路神仙,但從其下半身看來,乃是一員武將,手中還握著半截木槍。

任長天道:“可能是楊再興將軍吧?我以前在別處廟宇裏見過類似的塑像。”

衛菁辰不置可否,環視了一下大殿,皺眉道:“這廟裏到處漏雨,沒法睡覺!”

任長天苦笑道:“在家千日好,出門步步難,你呀,還是苦吃少了。”

這話正觸到衛菁辰痛處,登時作色道:“我吃的苦頭還少麽?要不是當初你死要麵子,我們哪會淪落到現在這個地步!”

原來衛菁辰在決定要和師父私奔的前一晚,本來從帳房裏偷出了一千兩銀子,但被任長天發現並製止了。任長天說她那樣做是瞧不起他的能耐,讓他走後更加遺羞於人。衛菁辰知道師父是個驕傲的男人,怕傷他自尊心,於是隻帶走了幾件換洗衣服。

在金陵居住時,衛菁辰因每月經濟入不敷出,不禁常為此生任長天的氣。說當初要是讓她偷走銀子,那麽他們還可以暫時不慮生計,到江湖中好好散散心。衛菁辰過去一直非常向往行走江湖,甚至可以說這一點也是她愛上師父的重要原因。如果不是因為她心裏太向往外麵的世界的話,又怎會如癡如醉地傾聽他講的那些武林故事?又怎會毅然決定和他私奔,離開家鄉,離開親人,去行走江湖?

任長天歎息一聲,也不爭辨,岔開話題道:“有個避雨處也不錯了,你呆在這兒別動,待我去尋些幹柴,生起火來,就不怕夜裏風寒了。”當下到廟裏各處搜尋一番,因這廟已經荒廢多年,所以並不見有半根幹柴,隻得將幾戶破敗不堪的窗戶拆下,拿到殿中找處幹燥地方生起了火。

兩人圍著柴火坐下,一邊說些閑話,一邊將外衣脫下來烘烤。這時外麵的風雨更大,吹得後院裏那棵大樹的樹葉簇簇作響。

任長天見衛箐辰情緒低落,聽話時幾次走神,忍不住問道:“你看起來很不高興,是有心事麽?”衛箐辰不答。

任長天低歎一聲,又問:“你是不是後悔了?”

衛箐辰輕搖嫀首,低低道:“沒有。”

任長天道:“那你怎麽看起來悶悶不樂的?”

衛箐辰道:“不是,隻是有點困。”

任長天點點頭。“估計再過一個月,就能到北京了,你也不用再受苦了。我重操舊業,做名鏢師,你隻管待在家裏,把身子養好,把我們的孩子生下來。”

衛箐辰聽說離京城已不在遠,精神方振作了些,笑道:“但願你不是在說大話,人家燕子鏢局還肯要你,否則我們真的要討飯了!”

任長天笑道:“豈有此理,我一身武藝,難道還無用武之地?並且總鏢頭對我武功很讚賞,我隻要跟他說願意再幹,他定會答應的。”

一說到昔日呆過的鏢局,他頓時來了興致,正要大談當年舊事,衛箐辰忽然擠眉弄眼,並伸出右手食指指著自己肚子,示意他不要說話。任長天詫道:“怎麽了?”

衛箐辰低笑道:“孩子在肚子裏動呢!”

任長天笑道:“是麽?”

衛箐辰微笑道:“你伏過來聽聽。”

任長天忙將頭貼到妻子肚腹上,聽了一會,笑道:“真不老實,看來是個學武的好苗子,在娘肚子裏就開始揮拳踢腿了!”

兩人說到孩子,均甚歡喜,多日來的鬱悶一掃而空。衛箐辰也恢複了以往的溫柔,將頭靠在任長天肩上,說道:“我以前聽奶媽說過:婦人懷孕後,若是左邊肚子動,就懷的是兒子,若是右邊肚子動,就懷的是閨女。”

任長天歡然道:“那我們這個孩子是男孩了!”

衛箐辰笑道:“等到了北京,我們娘兒倆就全靠你掙銀子了,孩子在肚子裏一直沒吃到好東西,以後一定得好好補償他。”

任長天歉然道:“你放心,等到了京城,我定會好好補償你們娘兒倆!”

衛箐辰笑道:“是麽?你打算怎麽補償我呢?”

任長天想了想,說道:“我去京城裏最好的幾家成衣店裏給你挑幾件最漂亮的衣服,再帶你去珠寶店裏買幾件漂亮首飾……”

衛箐辰不待他說完,便打斷話頭道:“你就胡吹大氣吧!就憑你當鏢師掙那點錢,能給我買一件普普通通的衣裳就不錯了,還想要什麽首飾,誰信呀?”

任長天臉上微微一紅,不服氣道:“你別門縫裏看人,把人都看扁了!常言道:黃河尚有澄清日,豈可人無得運時!不是我誇海口,任某人才不會一輩子替人保鏢護院呢,不出五年,我一定會開一家自己的鏢局!”

衛箐辰呸笑道:“得了,你這個人什麽都好,就是太愛吹牛!現在八字還沒一撇,口氣就這麽大,也不怕別人聽見了笑話。”歎一口氣,又道:“再說,我是貪圖享受的人麽?要真那樣的話,我又豈會跟你……”

任長天苦笑一聲,說道:“也罷,那就等著瞧吧!”頓了頓,又問:“那你最愛什麽?”

衛箐辰微笑道:“我呀,我喜歡的東西可多了,不過我最愛的還是浪跡江湖!江南呀,漠北呀,沙漠呀,苗疆呀,中原呀,關外呀,到處我都想去!另外,我還特別喜歡品嚐各地的名小吃!”

任長天也笑了起來,說道:“京城的名小吃可多了,比如豆汁兒、豆麵酥糖、酸梅湯、小窩頭、茯苓夾餅、果脯蜜餞、冰糖葫蘆、艾窩窩、豌豆黃、驢打滾、灌腸、爆肚、炒肝……唉呀,太多了,一時也說不完!你放心,等我重回到燕子鏢局,安頓下來後,一定帶你去把京城裏每一樣有名的風味小吃都品嚐一遍。”

衛箐辰幸福地閉上眼睛,美滋滋地說道:“那是!等你拿到月錢那一天,我們就到京城最有名的酒樓或者哪條小巷子裏去大飽口福!”

……

他們又興致盎然地說了一會話後,突然東南方向傳來一片馬蹄聲,聽聲音竟似有數十騎之多。二人都是一驚,同時坐正身子,衛箐辰道:“這些是什麽人?為何在深夜裏冒雨趕路?”

任長天道:“你別害怕,待我到門口看看。”

他走到破門後,從門縫裏往外張望,但見外麵漆黑一片,除了雨聲和馬蹄聲外,整個世界似乎再無別樣東西。

衛箐辰道:“會不會是過路的強盜?他們別也發現了這個破廟才好!”

任長天還沒答話,那片馬蹄聲便已到了近處,其中七八個人手裏提著孔明燈。任長天見這夥人沿著大道向前飛馳而去,頓時鬆了口氣,正要回到火堆邊坐下,忽聽一個洪亮的聲音大聲說道:“喂!弟兄們,你們看――那邊有火光,那兩個狗男女定是躲在屋子裏麵!”

兩人聞言都是一驚,衛箐辰道:“啊,好像是衝著我們來的!他們到底是些什麽人?”

任長天安慰道:“可能是遇巧了?他們一定是在尋找另一對男女。”

衛菁辰道:“我們怎麽辦?要不要躲起來?”

任長天道:“他們已經發現了火光,我們沒有馬匹,你又有身孕,逃不掉的。且不用怕,我們並非他們要找的人。”

話雖如此,但在荒郊野外、漆黑雨夜裏忽然遭遇一群來曆不明的馬客,究難自安,嘴裏雖在安慰衛菁辰不用緊張,自己卻解開了被麻布包裹著的長劍。

這時雜亂的馬蹄聲已經到了廟門外,卻並無人進廟來。兩人正自不安,忽聽廟後倏地響起聿聿幾聲馬嘶,接著左右兩邊也傳來呼哨聲,更令人惕然心驚的是,其中還有兵器的碰撞聲。

人喧馬嘶聲、兵刃出鞘聲亂響了一陣後,便見十餘騎淌水濺泥,衝到了殿外院子裏,一字排開,其中三人手裏提著孔明燈。隻見這些人個個黑衣黑褲,臉上蒙著黑布,隻將兩隻眼睛露在外邊,又有意將頭上的鬥笠壓得很低,叫人更加沒法辨認。

任長天正打不定主意要不要開門問話,忽聽一個嘶啞的聲音說道:“姓任的,快開門出來受死吧!我們兩湖寨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好幾年了,你以為殺了人就可以一逃了事麽?”

任長天聞言大驚失色,心道:“原來是兩湖寨的強盜!當真冤家路窄!”

原來八年前任長天在北京燕子鏢局做鏢師時,有一次押送一批綢緞經過漢口,和劫鏢的兩湖寨強盜幹了一場。那一次,任長天奮起神威,一口氣殺了十二名強人,其中包括兩湖寨寨主田威的兒子田彪,從此與兩湖寨結下死仇。田威為了報仇,幾次派人進京行刺任長天,雖未得逞,但也讓任長天虛驚了幾場。為避強仇,隻得辭了鏢局,來到河南,因此才得以認識衛菁辰。他隻道事情已經過去了八年,兩湖寨又不知道他的下落,一定早斷了報仇之念,哪料到今夜竟會不期而遇!

衛菁辰曾聽任長天說起過這事,聽說對方是來尋仇的兩湖寨強盜,也很驚駭,顫聲道:“他們不是在漢口一帶麽,怎麽會到了這兒?”

任長天不答,暗忖:“是呀,此地離漢口有上千裏路,他們怎麽會找到這兒?難道是我們在路上某地不慎遇見了他們的人?”

隻聽門外那個嘶啞的聲音又罵道:“姓任的,有種就出來!躲在屋子裏做烏龜就完了麽?”

其他人聞言一齊大笑起來。紛紛呼喝:“是呀,這筆帳也有六年了,該算了!”“你殺了我們少寨主,今天就要你血債血還!”“不想死也行,把你那婆娘交出來,哈哈哈……”“他媽的什麽東西,枉你還是一名少林弟子,你們少林派不是一向以名門正派自居嗎,怎麽竟幹出勾引自己女徒弟這種醜事情?這叫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要臉之極!”

任長天一驚:“那筆帳已有八年了,這人怎麽說成六年?難道他們並非兩湖寨的強盜?或者此人是新入夥不久的小毛賊,所以不太清楚情況?”

衛菁辰雖會武功,但她的功夫大半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加之現在有孕在身,行動不便,所以雖聽對方越說越不堪,又羞又氣,卻不敢回罵,隻是恐懼地盯著門板。

任長天心想對方已經包圍了廟宇,自己關著一道破門也無濟於事,於是索性打開大門,走到院子裏,朗聲說道:“冤有頭,債有主,姓任的也不用賴帳,請你們田寨主出來說話。”

那個嗓子嘶啞的人冷笑說道:“殺雞何用牛刀,對付你這號角色,還用庹……田寨主嗎?”

任長天哈哈一笑,提聲喝道:“你們到底是些什麽人?為何冒充別人的字號?連自家寨主的匪號也會說錯,不覺得太也可笑麽?”

那人怒道:“廢話少說!是自己乖乖自盡,還是讓大爺替你超度?”

任長天心想:“這夥人來曆不明,武功又不知深淺,好漢不吃眼前虧,三十六計走為上!”主意打定,嘴裏卻故意和他們廢話:“你們自稱是兩湖寨的,可是竟然把我們之間拖了八年的舊債說成六年,剛才又把自家寨主的姓氏誤說成……”

話猶未完,忽然左手一揚,一支袖鏢電射而出,正中其中一名手提孔明燈的蒙麵人的心窩,那人哼也沒哼一聲,便栽下馬去。幾乎同時,任長天已飛躍上了他所乘那匹大黑馬,劍光一閃,左邊那個蒙麵人腦袋便飛了出去。

這幾下兔起鶻落,攻了敵人一個措手不及,眾蒙麵人武功雖然不弱,一時也被衝得陣角大亂,待要還擊時,任長天已驅馬衝回了大殿裏。

這時衛菁辰早已離開火堆,拔出短劍站到了門後,任長天喝一聲:“殺出去!”長臂伸出,將她一把提起,放到自己背後,雙腿輕輕一挾,大黑馬揚蹄疾走,又衝入敵陣中。那個嘶啞的嗓子大叫道:“弟兄們,不要放走姓任的!”手中檳鐵棍呼地一聲,朝任長天當頭橫掃過來。

檳鐵棍乃是重兵器,倘用劍硬接,劍很容易折斷,若是平日,任長天定會使出鐵板橋身法,避開這威猛一擊,但此時背後坐有妻子,別說沒法施用這一招,就是能,他又怎敢把如此凶險的一擊讓妻子承受?隻得將心一橫,用劍一撥,硬接一棍。

隻聽當地一聲響,任長天的長劍已經折斷,接著砰地一聲,鐵棍掃中他胸膛。幸而鐵棍先受外力相阻,已被化去大半力道,且被撥歪了方向,所以擊中身體時,已是強弩之末。饒是如此,任長天還是受傷不輕,哇地一聲,噴出大口鮮血。

衛菁辰驚叫一聲,差點翻身落馬。她雖然學武有年,但從未與人真正拚過命,此時突遭圍攻,平日所學那點武藝早已全嚇忘了!在此生死攸關之際,竟然變得和一個尋常弱女子無異。

蒙麵人們見任長天受傷,殺氣更盛,喝叫著圍攻上前,十餘般兵器全都朝任長天要害處招呼。

任長天知道妻兒的性命全係在自己身上,雖負傷不輕,仍英勇殺敵。一把斷劍左砍右殺,橫劈豎斫,又將兩名蒙麵人打落馬下,但他自己身上也新增了五六處傷口。此時他心中更加認定這夥蒙麵人並非兩湖寨的強盜,因為他以前曾和兩湖寨的人交手數次,知道他們賊窩裏並無這麽多好手。這些人武功均自不弱,絕非一般山賊可比。

衛菁辰見任長天身上到處是血,早已嚇得花容失色,淒聲哭叫,想要幫他殺敵,但手腳偏偏不聽使喚,隻是顫抖不止,直到任長天的斷劍再次被檳鐵棍擊斷時,才想到要把自己手中利劍交與他殺敵人。“快!用我的寶劍!”

任長天大叫道:“不,你不能沒有兵器!”話音未落,胸口被一個蒙麵人的鏈子錘擊中,身子一歪,差點落下馬去。

旁邊那個蒙麵人見他手中寶劍已隻剩下一個劍柄,再無忌憚,喝一聲“著!”手裏那根又似峨眉刺又似短劍的怪兵器朝任長天當胸刺來。任長天扔掉手裏的斷劍,側身避過,左腕一翻,壓住對方兵刃,右掌猛斫敵人左頸,那人怪叫一聲,落馬死去。

蒙麵人們見他赤手空拳,兀自頑抗,又驚又怒,一邊大聲叫罵,一邊加緊攻勢。

任長天常年行走江湖,大小戰鬥不計其數,臨敵經驗十分豐富。雖處劣勢,卻並不慌神,沒了兵器後,索興隻使他最精熟的少林羅漢拳法,與眾蒙麵人周旋。

相持小會後,又有一名蒙麵人右眼吃了他一拳,慘叫一聲,滾落馬下。任長天本想趁機搶過他手裏的齊眉棍,卻被左邊那名蒙麵人一刀砍中肩頭,差點也掉下馬去。

少林羅漢拳法雖然剛勇威猛,但卻隻善步戰,任長天苦於身在馬上,許多身法和招式都施展不開,拳法的威力還發揮不到平日的兩成,但若棄馬步戰,又自忖難逃困厄,因此雖然形勢極為不利,他卻不敢下地相抗。

又惡鬥一會,他更感難於招架,身上傷口又增加了幾處。兩名蒙麵人見他全身是血,氣力似已不繼,互視一眼,同時舞動手中兵器,分從左右兩邊攻擊。

這兩人一個使狼牙棒,一個使三尖魚叉,都是長兵器,加之兩人配合默契,都是攻而不上。這樣一來,任長天拳頭夠不著對方,隻有招架,無法還擊,更加不利。一個蒙麵人見任長天左支右絀,險象環生,覺得有機可乘,驅馬從斜刺裏攻了上來。

衛菁辰見這人揮刀向任長天頭頂劈下,嚇得尖叫一聲,想也不想,手中長劍本能地向對方挑去。那人招用老了,且未料到隻會哭叫的衛菁辰竟會反擊,撲地一聲,利劍刺進了他的胸膛!

那人瞪大眼睛,傻子般盯著幾乎沒柄的寶劍,好一會才身子一歪,栽倒下地。

衛菁辰生平第一次殺人,當劍身貫入那蒙麵人胸膛時,也嚇呆了,那人栽落馬下後,她竟然沒有想到要及時拔出寶劍!

這一來夫婦二人手無寸鐵,又在馬上,沒有回旋餘地,眾蒙麵人很快驚回神來,刀、劍、鐵棍、鏈子錘、點穴鋤等七八般兵器瘋狂般向他們攻來!

任長天武功雖不弱,但也不比這些人強多少,既無兵器,又多處負傷,本已危殆,又見衛菁辰失了防身利劍,更加惶亂,喝聲“擋我者死”,雙掌大開大闔,與攻來的諸般兵器硬碰硬相拚,同時左腳猛力一踢馬肚,企圖借助馬兒之力強行突圍。

果然,坐下大黑馬吃痛,嘶叫一聲,奮鬃揚蹄,朝敵人較少的東南方向硬衝過去,東南麵的兩匹馬兒被其氣勢驚著了,不顧主人喝叫拉扯,分向兩旁閃開。

那個嘶啞嗓子的蒙麵人眼見任長天要衝開血路逃走,慌忙兜轉馬頭,縱馬追趕,並朝同伴大呼:“射人先射馬!大夥快發暗器!”叫聲未歇,任長天已將一名企圖攔截的蒙麵人連人帶馬打翻在地!大黑馬乘機撒開四蹄,衝出了包圍圈。

眨眼間,衝到了後院牆下,任長天眼看敵人已經追到,驚惶不已,雙腳連踢馬腹,同時大聲喝令馬兒:“跳過去!快跳!”

黑馬似也知道隻有跳過牆去才能活命,先後退了兩步,然後縱身而起,朝一丈高的磚牆飛去!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就要飛過牆去,黑馬左後腿卻被那個使鏈子錘的敵人飛錘擊中,馬兒痛得慘嘶一聲,掉落下地,任長天衛菁辰身不由己,都滾落到了稀泥中。

任長天正欲起身再戰,但左腳落地時不幸卡在了馬蹬之中。這時五名敵人已經趕到,哪待他掙脫馬蹬站起,撲撲撲撲,四般兵器同時插入了他的體內!衛菁辰還沒驚呼出聲,五十六斤重的檳鐵棍又猛砸下來,將任長天打得腦漿迸流!

衛菁辰看見任長天死去,尖叫一聲,眼前一黑,暈死過去。

伴隨著衛菁辰那聲尖叫,一個蒙麵人忽然也大叫一聲,身子滾落馬下。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又有兩人從馬上掉下去。這三人一掉到地上,便即不動,似已死去。

一個蒙麵人驚呼道:“有人偷襲,大家小心!”

其他蒙麵人也已回過神來,有的憤怒大罵,有的驚慌躲避,有人怕被暗器打中,自己先跳下馬去,跑到燈光照不到的黑暗處。慌亂中,又有一人被暗器打下馬來,另有兩人被自己人擠下馬去,又被馬兒踩到,痛得哇哇大叫。

大家亂了一陣後,終於穩住陣腳,除了三名死者和一名被馬兒踩斷了腿的人外,其餘人都已躲到了院牆下。有人叫道:“是什麽人躲在屋裏用暗器傷人,咱們找這姓任的算帳,跟你有何關係?有本事出來,大家明刀明槍幹一場!”

其他人聽他一叫喊,也已明白過來,原來大殿裏還藏有人。大家一時弄不明白這人跟任長天是何關係,一邊大聲怒罵,一邊察看那幾名同伴情況。

隻見那三個死者身上都流了很多血,血水混在雨水中,將泥土也變紅了。其中一個死者的腦袋邊有一塊拳頭大小的尖石,尖石上滿是鮮血。那名被馬兒踩斷了腿的同伴一時爬不起來,怕成襲擊者的活靶子,忍痛向旁一滾,終於也躲到了院牆角落的黑暗中。

剛才那個嘶啞嗓子的蒙麵人似是這夥人的頭,大聲說道:“兄弟們,不管這人是誰,他既然傷了咱們的人,就得讓他血債血還!大家都隨我下馬,衝進去將他亂刀分屍!”

幾名蒙麵人答應一聲,當即跳下馬去。另外幾名蒙麵人遲疑一下,也下了馬。

這夥蒙麵人一共二十二人,經過剛才一場惡戰後,本已剩下十三個人還能戰鬥,又被這個襲擊者襲殺三人,另一個又被自己人的馬兒踩傷,因此還能戰鬥的已隻有九個人。

九名蒙麵人雖然明白襲擊者是躲藏在大殿裏,但到底是一個人,還是幾個人,卻並不清楚。加之害怕對方發暗器,因此雖然人多勢眾,卻都不敢大意。大家小心翼翼地沿著院牆圍逼上前。其中三人手裏本來提有孔明燈,但害怕襲擊,都將孔明燈扔到地上。

兩隻孔明燈立即被大雨淋滅了,隻有一隻燈剛好扔到了院牆角落邊,雨水淋不到,所以還亮著。但也被風吹得欲滅不滅,忽明忽暗。微弱的燈光照見幾個人的影子慢慢向殿門靠近,更加重了幾分詭異和不安的氣氛。

屋裏那人再未發射暗器,也沒有發出半點動靜。走在最前麵那個蒙麵人忽然醒悟似的,回頭招呼同伴道:“大家別怕,這人根本沒有暗器!剛才他是用石頭襲擊我們的!現在石頭也已用完了!”

另一蒙麵人本在奇怪對方為何按兵不動,聽了這話,頓時恍然大悟,罵道:“媽那巴子,現在輪到爺爺收拾你了!”見對方躲在屋裏不敢現身,料想武功必不甚高強,當下再無畏懼,提了鬼頭刀當先衝進殿中。

其餘人見狀正要跟著衝進,忽聽那人狂叫一聲,跟著又見到那人仿佛一隻麻袋一樣,飛了出來,砰地一聲,重重地掉落在水窪地裏。手腳抽搐幾下,便不動了。

眾人又驚又疑,均想:“沒聽見打鬥聲,他為何就死了?”

前麵的兩個蒙麵人不安地對視一眼,默契地同時大喊一聲,同時衝殺進去。隻聽當地一聲,其中一個蒙麵人手中的銅棍打在了什麽東西上麵,接著又聽見砰地一聲響,似是有人倒地的聲音。但因殿中漆黑一團,所以看不清楚倒地者是誰。

其他幾個蒙麵人正待一轟而上,衝進去圍攻敵人,忽見一條黑影飛出屋來,其中一個蒙麵人躲避不及,剛好被黑影撞中,悶哼一聲,與飛出這人一起倒在了泥濘地上。

眾人借助燈光看去,隻見地上兩人都是自己同伴。一個腦袋滿是鮮血,已經死了。另一個口鼻流血,身子還在抽搐,眼見也不活了。

九個蒙麵人頃刻間又死去了三個,另外六個蒙麵人一時都嚇得不敢進攻。雙方相持了一會,那個嘶啞嗓子的蒙麵人才又大聲喝道:“裏麵到底是誰,鬼鬼祟祟地躲在暗處傷人,算什麽英雄好漢?有本事走出來,傷得了老子,老子立馬帶兄弟們離開!”

另外兩個蒙麵人色厲內荏地附和道:“是呀,有本事到院子裏來較量!”“你出來,倘若你用真實本領再打倒咱們中一人,大夥便認裁,立馬走人!”

大殿裏鴉雀無聲,也不知對方是不敢出來,還是不屑於回答。

那個嘶啞嗓子的蒙麵人等了一會,見對方不吭聲,忽地大叫一聲,舞動手裏的镔鐵棍,一招“仙人開路”,接著又是一招“開門見山”,再跟著一招“巨蟒翻身”,一邊大步前進,一邊不斷變招、出招。走到大門口時,已自顧自使了七招!

但就在他抬腳要跨過門檻時,忽然狂叫一聲,身子飛落出去,咚地一聲撞在院牆上!院牆本已年久失修,曆盡風雨,早已搖搖欲墜,被他一撞,頓時轟然倒塌,將他壓在了下麵。

剩下的五個蒙麵人見老大死去,嚇得心膽俱裂,再無鬥誌。大家呆愣一會,一個蒙麵人首先回過神來,也不招呼同伴一聲,便掉頭狂奔向院壩那邊的馬兒,翻身上馬,狼狽逃去。

另外四人見狀,也慌忙衝過去搶馬。剛才蒙麵人們與任長天惡戰時,幾匹馬兒見主人死了,已趁亂逃走了。剩下的馬兒在大雨裏站了一會後,又有幾匹跑掉了。隻剩五匹馬還留在院裏。見主人們驚弓之鳥似的向他們衝來,頓時亂成一團。

兩名蒙麵人飛身搶上兩匹馬後,驅馬向廟外逃去,另外三匹馬見狀,也撒開四蹄,跟隨而去。最後那個蒙麵人因在剛才的戰鬥中受了傷,行動有些不便,所以沒有搶到一匹馬。正不知所措,忽聽背後一人冷冷問道:“你們是誰派來的,為何要為難衛姑娘?”

那人聽見有人問話,呆了一呆,方才回過頭來。隻見雨地裏立著一條黑影。那黑影頭戴一個寬邊鬥笠,手持一口長劍,站在大雨中,正靜靜地盯住他,就像個幽靈一樣!

蒙麵人全身篩糠似的抖個不停,顫聲問道:“大俠,剛才是你……殺了我們的人?!”

那黑影沒有作答,但顯然已經默認了。

蒙麵人雖未與對方過招,但見到剛才同伴們的慘狀,明白自己不是對手,哪敢拚殺?雙腿一軟,跪下地去。告饒道:“大俠饒命!小的家裏還有一個七十歲的老母需要奉養,求大俠饒我一命!”

那黑影冷冷問道:“要想饒命,除非你老實回答,你們究竟是誰派來的,為何要為難衛姑娘?”

蒙麵人道:“我們隻是殺手,拿人錢財,替人殺人,跟衛姑娘無冤無仇。來時老大也跟我們交待了,說雇主隻要那個姓任的男子的性命,並不許我們傷害衛姑娘!若非如此,憑衛姑娘那點三腳貓功夫,哪會活到現在!”

那人無聲吐了口氣,又問道:“那你們的雇主是誰?”

“這個可不知道!我們每筆生意,都是老大跟雇主單線聯係……我們隻聽老大的,至於雇主的姓名,老大從來不說,我們也從不過問。這是我們這一行的規矩,請大俠明察!”

那人沉吟小會,似信了對方的話。歎一口氣,說道:“你走吧,下欠再撞在我的手裏,決不輕饒!”

蒙麵人連聲說道:“多謝大俠饒命!多謝大俠饒命!”在泥濘地上磕了幾個響頭,方才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去了。

衛菁辰迷迷糊糊中,聽到馬蹄曆亂之聲漸漸遠去,又感覺有人抱著自己在艱難行走,甚至還能聽見這個人急促的呼吸。本來很想掙脫,或者睜開眼睛看看抱著自己的到底是誰,可是渾身使不出一點力氣來,就連眼睛也無力睜開,那情形仿佛被夢魘住一般,明明能清楚地感知到麵臨的危險,卻偏偏沒半分反抗力氣,而隻能空自驚駭、惶急。

這人抱著她也不知走了多久,方才將其放下。隻聽身下嚓嚓嚓地亂響,似乎是躺在一堆幹草上。衛菁辰雖在迷糊中,但也明白到這人是要侵犯自己,想要大聲呼救,可是喉嚨也仿佛不是自己的喉嚨了似的,一個字也喊不出聲。

接下來到底發生了什麽?衛菁辰已完全感覺不到,整個世界仿佛都和她一起沉睡過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幽幽醒來,發現自己原來仍是在破廟的大殿裏。任長天所生那堆篝火已經化為灰燼,但尚有一點餘溫,而自己所躺位置就在那堆灰燼旁邊一丈遠處。

怎麽隻有自己一人?任長天呢?她呆了一下,隨即回想起昏迷前那場慘禍,全身一震,猛地翻身坐起。翻身時聽見身子下麵沙沙亂響,垂眼一看,這才發現自己身下鋪著厚厚一層幹草。登時又想起昏迷中所感知到的事情,心想:“這些幹草一定是那個人鋪的,他是誰?他現在去了哪兒?”

她連忙低頭尋找自己的寶劍,還好——劍猶在,靜靜地躺在身側。包袱也在原來的地方。

她像溺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一樣,連忙抓起劍鞘,嗆地一聲拔出劍來。

有了劍,她膽氣登壯,見大門關著,心想那人說不定就在廟裏,趁他還不知自己已經醒來,先下手為強!當下躡手躡足地站起來,貓步走到門邊,先屏息傾聽了一會門外的動靜,方才將眼湊到門縫中往外偷窺——

門外院子裏靜悄悄的,哪有半個人影?雜草叢生的地麵坑坑窪窪的,到處是小水窪,在陽光下亮得耀眼。

“原來天已大亮了!院子裏怎麽連一具屍首也沒有?長天呢?”

想到任長天已經死去,她腦子又是一陣暈旋,好容易才控製住自己,心想:“長天死了,我還怕什麽?索性明刀明劍地跟他拚命,大不了被他殺了!”

心萌死誌後,膽氣反而壯了,咿呀一聲打開大門,走了出去。大聲問道:“喂!你是誰?你在哪兒?”

無人回應。

衛菁辰一怔,心道:“難道那人已經離去了?”提了劍到廟中各處查看一遍,果然不見半個人影。不過在後院斷牆下的亂草後卻發現兩片新土,兩片新土相距七八丈遠,一片較大,一片較小。她疑惑地看了一會,最後目光停在了那片較小的新土上麵,心裏暗忖:“莫非這個人將長天和其他幾名死去的敵人分別掩埋在這兩個土坑裏,長天就埋在這個較小的土坑裏麵?”

雖然屍首的頭部已經完全無法辨認,但從其衣服和遍身血跡來看,正是任長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