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安樂渡

故事,皇帝在圓明園禦舟徐行,則岸上宮人必曼聲呼曰:“安樂渡。”遞相呼喚,其聲悠颺不絕,至舟達彼岸乃已。文宗出狩時,穆宗尚在抱,戲效其聲,上撫穆宗首曰:“今日無復有是矣。”言訖,潸然淚下,內侍等皆相顧悽惶不已。

——《清稗類鈔》

初夏,圓明園裏,翠彩層疊,水波**漾。九州清晏之外,閃著粼粼波光的福海。平安跳上一條擺渡的小船,對身邊的船夫說了句“有勞公公”。船櫓搖動,巍峨的宮殿逐漸遠,逐漸隱沒在柔美旖旎的花紅柳綠中。

她手裏拿著一個錦盒,裏麵裝著名貴的補品。這是當朝君主鹹豐皇帝,賞給寵妾玫貴人的。送補品倒不意味著收禮之人,身上有什麽該補養的地方。丸散膏丹再名貴再稀罕再有曠世神效,也不過是帝王眼裏的“愛物”,把它贈予“愛人”,與其說物盡其用,不如說物盡其心。

玫貴人叫平安過來,是把金貴的葉片果幹混合物,送給平安的主子——常妃。其實常妃這個稱呼也不準確,應該是常太妃才對。常妃赫舍裏氏,是先帝道光皇帝的常貴人。當今皇帝即位後,加晉了常妃。

雖然是差了輩分,但是常妃和玫貴人兩人,素來交情甚好。平日裏常聚在一起談天,有了稀罕有趣的物件會拿來分享。

玫貴人生了皇二子後,身邊人手不夠,常妃自己的貼身婢良宵,送到玫貴人身邊,給她伺候月子。前朝這邊是喜得皇子,後宮這邊是和睦友愛,皇上皇後心裏滿是喜悅和希望。宮內一片上下齊心,宮外,想來也該物阜民康吧?

可惜皇二子福薄,出生未滿兩月便夭折了。皇上寵愛玫貴人,常妃心疼好妹子,於是良宵成了玫貴人宮裏的人,繼續伺候她。常妃覺得這樣很好,她那裏日子簡單,有一個平安就夠了。宮裏也是過日子,何苦多個人多口飯呢。皇後拉著常妃的手,感謝太妃寬厚仁愛,給小輩們做了典範。玫貴人也就滿臉淚痕地應允了。

“娘娘,玫貴人給您的。說是吃著方便,不用熬放在壺裏加開水燜就行。”平安說完,將手裏的錦盒,遞給身邊的小太監。小太監剛要走,又被平安喊住。“哎哎,小團子,玫貴人說了,這個裏麵有十個小袋子,每個袋子裏的材料,就隻喝一泡。喝完扔掉啊,再泡就沒效果了。”

“平安姐姐啊,你能換個地方絮叨嗎?沒看咱們娘娘不舒服啊!可算是你剛才不在,娘娘還能得空清淨會兒。”

這幾日,常妃老毛病又犯了,胸悶,肩痛,後背也痛,這會兒還臥在**。平安走到床邊,拿起綢扇給她扇風。常妃按住平安的手,搖搖頭,“要那麽清淨幹嘛。熱鬧多好。人活著就得熱鬧,等死了以後有的是時間清淨。”

“瞧您這話!您離死還遠著呐!好好兒的啊,不能瞎說。夏天不就是悶嗎,誰都胸口裏難受。”平安搖著扇子,常妃眯著眼睛,在感受微風從扇麵四周匯聚,再加上一束束遊絲般穿過絲綢紋理的氣息,涼爽又帶著層次,仿佛是掌心拂過麵龐,高手到皮膚的紋理,感受著皮膚的溫度。

常妃深呼吸了幾口,換了一個讓自己舒適的姿勢。

太監小圓子把一盆開得嬌豔的花,放進屋裏。他一邊調整著花盆位置,一邊對著平安和小團子打趣道:“平安姐,前兒個皇後娘娘給送來個鷯哥,說是嘴巧,能學話。可咱們主子就是沒要。我就琢磨啊,娘娘這是不是圖清淨?”

小圓子停下來,假裝幹兩聲。看到平安臉上的好奇表情,立刻來了精神,“後來明白了。有了咱們平安姐,還要那鳥兒幹啥!哈哈哈哈!”

“行啊。回頭內務府的公公們來修房添瓦的,我就不讓人家帶梯子了。瞧你那細胳膊細腿兒的樣子。”常妃聽聞,慢慢睜開眼睛,瞧著小圓子。這孩子年齡不大,十六、七歲上下,挺大個子,雖然算不上皮包骨,但身上的確沒有多少肉。再加上天生胳膊長腿長,且又細又直,細脖子上頂著個小腦袋,非要往上麵聯想,倒真像個梯子。想到這裏,常妃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我說小梯子……哎呦不對,小圓子啊,你可快多吃點吧。長長肉,回頭外人看了,還以為你在我這裏受了多大委屈呢。”常妃笑著打趣道。主子笑了,屋裏其他人也跟著笑起來。

待屋裏笑聲退去,平安湊近常妃,輕聲問她:“娘娘要是覺得屋裏悶,要不我陪您出去轉轉吧。”

“算了,我是睡會兒。小團子小圓子,你倆先出去吧。”看到兩人退到屋外,常妃把平安拉近自己身邊,“平安,我這裏有幾句話,你幫我帶給皇後娘娘。”

平安點點頭,看著常妃表情凝重,心裏不禁一緊,慢慢收起了笑容。

平安進宮已經三年了。她家中屬於內務府包衣三旗,在參加了內務府選秀之後,就進了宮。外人眼裏,平安此去,皇家奢華富貴就算礙不著她什麽事兒,多少也能沾光;隻要不惹出亂子,不出三五年,皇後和小主兒們一開恩,指一門對的好姻緣,便可以出宮自立門戶,光耀門楣了。

其實身在其中,除了吃得飽穿得暖,居有定所以外,平安覺得,多加心眼和多加謹慎,才是宮中生活的主流。姑姑和公公們一路帶著,言傳身教,說複雜,是形形色色、條條框框各種規矩禮節程序;說簡單,就一句話:眼裏要有活兒,嘴裏少說話。可惜平安總在私下裏叫苦不迭,自己這張嘴,管不住啊。

不過自己算是運氣頂頂不錯。常妃娘娘生性柔和,不與人爭。用主子自己的話說,就是不與命爭。十幾歲的年紀入宮,起點不高,就是個貴人。皇上丈夫的麵還沒見過幾次,在青春壯年裏就升級做了太妃。

新君後宮裏,總是春意盎然。太妃,寡婦小老婆;連帶她們住的寧壽宮,也不過一個寡婦大院。“太”字,在皇家家法裏,體現了尊重,更暗示了紀律:除了安分守己地一年年活下去,其他,與你無關。

平安的搭檔,除了之前去了玫貴人那裏的良宵,就是太監小團子和小圓子。好在這也是兩個心裏雜念少,嘴裏廢話多的人。和平安性子相仿,當然合得來,在一起幹活,便多了些輕鬆愉快。

兩人原名,一個叫沈正,一個叫舒林峰。按照規矩,就該是“小沈子”和“小舒子。常妃覺得這個叫法怪怪的,兩個也不願意占主子的便宜。於是,喜歡踏實日子的常妃,給兩人改成了“小團子”和“小圓子”,討個吉利。

第一次聽到兩人的名字,平安還是哈哈大笑起來。她可沒有想起“團圓”二字,腦海中飄過的,是一屜熱乎乎的糯米團子,和一碗又軟又甜的酒釀圓子。畢竟新人見麵,初來乍到,開玩笑就不合時宜了。於是平安暫時按捺住心裏的聯想,隻等日後熟稔了,再好好取笑回來。

冬天的紫禁城,春夏秋三季的圓明園,是平安這三年來生活的路徑。皇家不是成天有鍾鳴鼎食、禮樂喧囂的排場,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喜怒無常,生殺予奪。前朝裏的君臨天下和暗潮湧動,到了後宮,都仿佛化作了一池春水,波瀾不驚。

可是在時局動**,內憂外困的時代裏,無論前朝後宮間的高牆怎樣厚重,君臣的手掌怎樣有力,火藥味道和煙塵,總是能掙脫出來,彌漫開來;遮住清泉碧水,遮住佳麗的笑顏。

人緣好又包打聽的平安,大概知道些外麵的戰事,但是所謂洋槍火炮,通商賠款,她搞不懂。在她看來,洋人就是矯情,給僧格林沁親王和肅順大人添堵,不是自找麻煩嗎?大清國就在這裏擺在,數不清的人,打不光的兵,開船來個萬八千人,不是送死是啥?

常妃直說她傻,告訴她這次恐怕要大難臨頭。“亡國”二字怎麽聽都像是玩笑話,在大清子民心中,這兩個字早就蒙了一層灰,跟扔在犄角旮旯裏的笤帚疙瘩沒區別。

常妃滿麵愁容,看著不像隨口一說。平安自然心頭一緊,臆想中刀槍的寒光,讓她情不自禁汗毛豎起。更何況,這次是吐著鬼火的西洋火器。

鹹豐皇帝看著書案上成堆的奏折,心中一陣悲苦。祖宗留下的基業,愛新覺羅的江山,怎麽就變成了奏折中那副麵目可憎、可悲又可憐的樣子。以往各位祖宗皇帝的奏折都是什麽內容?有報喜的,有報憂的,也有報喜不報憂。可是輪到自己,居然全是報憂的!

還有比報憂更慘的呢。比如報喪的!

早前是江北大營被攻陷,如今大沽炮台被攻陷。將領死的死、逃的逃,士兵血祭沙場,百姓家園盡毀。他自問自己雖然比不上祖輩的雄才大略、開疆拓土,但總能算個勤政愛民、恪盡職守的守成之君。到底自己的罪過在哪裏,才遭到老天如此懲罰?!更何況,這番懲罰,是以帝國的疆土和臣民的血肉為代價。

他拿起手邊的實錄翻看。中國人講究“敬天法祖”,而遵守先帝祖訓,參考和參照實錄中的先例執政,則一直是皇家的傳統。於是,閱讀前朝實錄,便成了皇帝親政後每天必做之功課。

時代真是變了,洋人更是變了!乾隆爺那會兒,四夷鹹服,馬嘎爾尼使團尚要被天朝上國的威儀震懾,跪拜覲見;自己的皇帝爸爸,雖然國門被英炮轟開,倒也能退兵於廣東沿海。可是自己呢?英國來了,法國來了,俄國美國都來。打也讓他們打了,贏也歸他們贏了,怎麽還不聽勸!如今,他們要一路進京,我這個正牌皇帝,倒要給他們騰地方。

變變變,都變了!天下變了,臣子變了,洋人變了,是不是就剩自己沒變了?鹹豐放下先帝的實錄。那裏麵找不到答案。

他反複思忖著昨天僧格林沁上的一道密折——大沽炮台失守,天津被攻陷。聯軍正在日夜兼程前往北京。盡管旗號好聽,是進京覲見皇帝,同時商洽換約事宜。但兵馬槍炮一路跟來,與其說是“進”,不如說是“侵”;與其說是“商洽”,不如說是“威脅”。

說到這裏,僧王話鋒一轉,建議皇上前往木蘭秋獮。圍場接近蒙古諸王封地,那裏是清軍精銳蒙古騎兵的地盤,一來可以保護皇上安全;二來如果京師局勢驟變,或可偏安東北一隅,將來勵精圖治,卷土重來。

“這是什麽意思?”鹹豐跌坐在明黃色的龍榻上,用幹啞的聲音,詢問麵前的軍機大臣們。但是沒有回音。

“就是守不住了,讓我逃!大清國呢?京城的百姓呢?怎麽辦?帶著一起逃?”

一連串的問話後,勤政殿裏的氣氛愈發壓抑,就連大臣們咽口水的聲音,都分外清晰。

“亡國之君啊!百年之後,朕列祖列宗眼裏,算個什麽?!千百年後,在你們的後世子孫眼裏,朕又算什麽?!”

“皇上春秋正盛……”聽他話不吉利,一位大臣話連忙接言。可是話沒說完,鹹豐皇帝便把一桌子奏折都推到地上。稀裏嘩啦的響聲之後,大臣住了嘴,其他大臣和他一起跪倒。紛紛著地的膝蓋,仿佛重現著奏折墜落的場麵。

那麽就堅守吧,就眼看著兵臨城下,炮轟禁苑吧。往好裏說,自己身陷囹圄;往壞裏說,一旦洋人鐵了心要亡國滅種,自己就等著挨槍子,血祭龍旗吧。原來宋欽宗三十年牢獄,明英宗土木堡之變,不是遙不可及的曆史,而是近在眼前的教訓。

感歎過後,再看大臣們青灰色的麵孔上滴溜溜轉動的眼珠,分明都寫著同樣的一個字:

走!

鹹豐閉目養神良久,睜開眼睛。他起身推開門,大步向前走去。守在門口的太監一路小跑跟著,一邊走一邊用試探的口氣問:“皇上,那些折子……剛才軍機處過來問了幾次……您看是……”

“留中!留中!”鹹豐皇帝喊了一嗓子,又加快了腳步。

太監口中的奏折,有請戰的,有勸戰的,總之都是一個意思,皇上不能走,鎮守京師,與民同在,戰鬥到底。晚了,晚了……鹹豐悲苦地想。現在最要緊的,就是布置出逃,哦不,秋獮事項。這樣一來,與戰有關的奏折,除了留中不發,也沒有其他處理方式。

太監在皇帝的喊聲中愣了一下,馬上又問:“皇上,咱現在去哪?”

“去皇後那裏。”

“今兒不是初一十五啊?”太監自言自語道,而後立即自己掌嘴。按照皇家慣例,每月的初一和十五,皇帝必須在皇後寢宮過夜。其他時間,則由皇帝按照自己意願,選擇妃嬪侍寢。

不過規矩是規矩,實際操作起來,主要還得看皇帝老爺子的心情。所以,自罰兩個大耳光,太監也不委屈。皇上自有安排,太監操哪門子心啊。

雖然隻有二十來歲,但鈕鈷祿氏位居中宮之首,已經快十年了。超出年齡更超出同齡人的成熟和穩重,使她這位一國之母、後宮之主,獲得了一邊倒的好評。若論母儀天下、舉止高雅、行為得體、寬厚待人和家法嚴明,這位年輕的皇後,既沒給前輩丟臉,也說明皇家沒有看走眼。假使風格延續,她畢將成為後世稱頌的一代賢後。

主持後宮不易。但說起為後之道,也不外乎“仁”和“智”二字。既要寬容仁愛,體諒年輕妃嬪們的心境,嗬護皇子公主,孝順太後太妃;也要頭腦靈活,擺平後宮粉黛、鶯鶯燕燕們的小心眼。拿捏和平衡的好了,威信和威儀也就有了。

可別覺得大內森嚴,密不透風。其實皇家的是是非非,尤其是後宮大事小情,早已成為天朝上下、全民皆知的“秘密”,常年位居“風流韻事”排行榜靠前位置。風流是皇帝的風流,韻事則多半與正牌妻子,大清國母無關。對此種情況,鈕鈷祿氏應付地可算得心應手:

皇帝丈夫的個性她了解。專寵的不外乎是麗妃和玫貴人,但是對於丈夫的好奇心和新鮮感,鈕鈷祿氏則是“放水養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少點幹涉和羅嗦絮叨,皇上自在,妃嬪們自然就是雨露均沾。於是乎那些爭寵的手腕伎倆,陰謀陽謀,也就鮮見於自己主持的後宮了。偶爾遇到皇帝跑偏,沉湎聲色,廢弛朝政,皇後總要先拿出道德、道理、聖訓,規勸丈夫。而後才是出示家法,教育一下姐妹搭檔。

有了這樣一位好脾氣又不好惹,沒冷臉、不上刑的“管家婆”,無怪乎坊間對鹹豐皇帝的評價,是“風流的明君”。風流歸風流,皇帝還是好皇帝。百姓頭上是明朗的天,皇後功不可沒。

可是一想到昨晚上,丈夫左一句“逃”右一句“亡”的,從夜裏到天亮,她眼裏就沒斷過淚。丈夫是“逃跑的皇帝”,是“亡國之君”,那自己成了什麽?還說什麽“功”。

皇帝沒臉見列祖列宗,她就有臉了?試想自己百年之後,該怎樣麵對諸位祖宗,有何臉麵接受後世子孫的祭拜?咳,想什麽百年之後。要是亡國了,自己恐怕就是個死無葬身之地,外加斷子絕孫。孤魂野鬼的,去哪裏見祖宗,蔭後輩。

平安走進寢宮時,鈕鈷祿氏剛又淌了一陣淚。蒼天啊,帶著後宮眾妃嬪、仆從,倉皇出逃,真是200多年來頭一回!別說沒有經驗和參考樣本,光是麵對如此慘痛的現實,就夠自己扛一陣了。

太妃的宮女跪在眼前,她隻能先收拾好自己的情緒,拿出該有的儀態,正襟危坐,耐心等她交待,此刻過來,所謂何事。

宮裏宮女眾多,但是她仍然有印象,常太妃身邊有位聰明能幹,說話風趣,還不認生的活潑女孩。

“你們主子是什麽意思?沒事兒,但說無妨。”皇後歎了口氣,剛才的激動和委屈,這會兒平複了很多。

“回皇後娘娘的話,太妃的意思是,此去木蘭圍場,路程遙遠,又逢國事紛亂、家事繁雜。皇後娘娘孝順仁厚,多添個人,就多了許多事,麻煩也多,所以……”

“木蘭秋獮是皇家大事,也是我分內之事。太妃理應前往,照顧太妃也是我的本分和榮幸。讓太妃千萬不必外道。”皇後打斷了平安,但是語氣裏的力不從心和麵孔上的哀婉淒涼,平安已經聽在耳中,看在眼裏。

“皇後娘娘多慮了。常妃娘娘從夏天起,一直心裏憋悶。入秋後身體愈發沉了。後背、胸口、肩膀,時常就疼。她身體不便,留在宮裏休養,一來是養病,二來還能幫忙看著,免得這園子裏宮女太監,人多手雜,壞了您多年的紀律。您和眾位娘娘這一走……哦其實,也走不了幾天,所以常妃娘娘請皇後娘娘您不必記掛。說話也就又見麵了。”

平安稍有些哽咽,馬上又控製著,調整回輕鬆的語氣。她抬起頭,看到皇後泛紅的眼眶,趕忙解釋道:“奴婢不敢亂講國家大事,但是為奴多年,承蒙皇後娘娘教誨,也懂得皇上治國不易。現在世道紛亂,皇上和娘娘您辛苦支撐。秋獮是祖製,這麽多年,皇上勤政,不曾……”

皇後的腮邊,又是兩行淚水。平安趕緊收住口中的話,俯身一邊磕頭一邊說:“奴婢說錯話了。還請娘娘責罰。娘娘要保重身體,可不能傷心。”

“你也沒說錯什麽。起來吧,別瞎想。本宮也不是小性兒之人。平日裏,你就比別人多幾分伶俐,現在宮裏宮外發生了什麽,也沒必要瞞著你和太妃,瞞也瞞不住,瞞也沒意思。”皇後端起身邊的茶碗,到了嘴邊又發現裏麵已經沒水了,隻得放下。站在一旁侍茶的宮女趕忙上前,給茶碗裏添上了水。

“名為秋獮,實為避禍。”皇後咽下茶水,“洋人離北京不遠了,不走,說不定命都沒了。請太妃盡早收拾準備,隨皇帝前去熱河。於先帝,是個交待;於我,是盡晚輩的孝心;於咱們,也不枉主仆一場。”

“娘娘這話不對。”平安待鈕鈷祿氏將手中的茶碗放好,才又說道,“此時京城仍是燥熱,而木蘭水草正豐,天高氣爽,野物壯碩,是個避暑和行獵的好時節。咱們大清國兵強馬壯,將士盡忠職守。洋人來了,自有刀槍馬匹攔著呢。況且,去熱河就是避暑,過不多少時日,暑過您和諸位娘娘、小主,也就回來了。平安想著,常妃娘娘身體不好,禁不起顛簸……她也舍不得先帝。我們就守在宮裏,守著列祖列宗……我們……等著皇上,等著您回來。”

平安一席話,說得皇後心中絞痛,也說得自己淚滿眼眶。

秋分,天氣突然涼了。昨天,人們還在暑熱中,感歎秋老虎來勢凶猛。今天早上,卻是涼風習習,仿佛給這個漫長和焦灼的夏天,劃上句號。圓明園大東門外的安樂渡口,宮女和太監們都在忙碌。他們緊鑼密鼓地將各種物件裝船,這些都是皇帝行獵時的必需品。

是的,行獵。大家在低聲交流時,都會用到這個詞。至於“避暑”,在這個秋涼的早上,沒人願意提起了。

前來送行的大臣不多。既不是因為他們膽子肥,或者是負氣不肯來,真正的原因還在於皇帝本人。

過不了麵子這一關,更過不了心理這一關,鹹豐皇帝自然也就沒讓悉數通知各部院大臣,文官武將,親貴名流。他不時會想起前幾日,朝中老臣們跪了一地,痛哭著求自己不要丟下北京,不要丟下他們。說者老淚縱橫,聽者慟哭流涕。

朝堂之上,君臣同悲;宮牆之外,愁雲密布。鹹豐不想做昏君,他想勵精圖治,想愛民如子,想建功立業,想力挽狂瀾。可惜想又能怎樣,此一登船,從此也就背上千古罵名。保“名”還是保“命”,於君王將相,本是兩難選擇;但位置再高,總歸還是“人”,私心俗念下,當然保命要緊。

看到皇帝由遠及近走來,踏上龍船,站立在船頭的甲板上,眾人齊刷刷地跪下,俯首。龍船已經做好啟航準備,後麵的船隊也整裝待發。

“安——樂——渡——”

“安——樂——渡——”

“安——樂——渡——”

……

船隊在此起彼伏的呼喊聲中,緩緩啟動。這是皇家的傳統。皇家船隊,向來由從安樂渡出發。起錨之時,太監、宮女一人接一人地呼喊“安樂渡”三個字。

美好的祝福,聲音的接力,徐行的船隊,與湖麵的波光,頭頂的豔陽,構成了一幅生動、華麗,又充滿喜慶的皇家巡幸圖景畫。陰柔之聲節奏穩定,連綿不絕。待到船隊遠去,消失在視野中,才逐漸止息。

”安樂渡!安樂渡!”一陳清脆的童聲,混入了男聲女聲、半男半女聲中。五歲的皇子載淳,在一隻船的船頭上邊跳邊喊,看來是對即將開始的旅程,充滿了期待和好奇。

“小祖宗哎!您就要奴才的命吧!”一名太監衝上甲板,一把抱走了載淳。童聲戛然而止,陰不陰陽不陽們“安樂渡”,聲浪依舊,淹沒了稚嫩的插曲,延續著王朝沉重的主旋律。

鹹豐清瘦的身體劇烈地搖晃,淚水奪眶而出。身邊的太監手疾眼快,扶住皇上,對著船工緊著嗬斥了兩聲,讓把船開穩些。鹹豐止住了罵罵咧咧的太監。

“別難為他。船總有辦法安穩,我該如何讓日子安穩?安樂渡,以後再難安樂了。”話畢,他歎息著走向船艙。待要進去,又停住腳步,轉身回望岸邊。

身著官服宮衣的身影,秀美繁華的園林,這都是他的家,他的親人,他的臣子啊!越是渺茫越是讓人留戀。天子國君是不能犯錯誤的人,他的失誤、委曲或放棄,代價是家國淪陷,血淚成河。一腔悲憤和絕望,無人訴,無處寄,懺悔無盡,萬世綿延。

“安樂渡”的呼聲裏,有多少送別,就有多少哭訴。看著船隊的遠影逐漸消失,岸上眾人的肩膀,都顫抖著,從輕微到劇烈。淚水滴在官員的馬蹄袖上,滴在太監的手背上,滴在宮女的衣衫上,滴在安樂渡草木漸黃的土地上。

常妃緊按胸口,泣不成聲。平安上前扶起常妃。“娘娘回吧,船都看不見了。”小團子小圓子看到主子離開,也趕緊起身跟上。

“皇上是回來接咱們,還是回頭咱自個兒去啊?”小團子不知是在問誰,或者根本就是自言自語。不過話音才落,又引得平安好一陣煩。

“你這話就不中聽!”平安回頭瞪了他一眼。

“怎麽不中聽了?讓走咱不肯走;他們走之前,也不給咱們個明白話。我可不得問問啊!”小團子反駁道。

“想聽什麽明白話?你有啥不明白?問我”小圓子推了他一把,把食指豎到唇邊,示意小團子別再多話。

“謔,問你,那我更糊塗了。”

“好,讓你明白明白啊!也沒人來接,娘娘也不跟去。知道你想出去,想在主子們麵前撒野。可惜啊,木蘭圍場裏,狐狸兔子黃鼠狼,歡實著呢。壓根就沒人想看你。省省心也省省力,留這裏吧,過幾天皇上就回來!”平安嘴皮子利索,小團子完全插不上嘴,小圓子噗嗤笑了一聲。

“二皮臉啊,還笑!娘娘還淌淚呢。”小團子用力捏了小圓子一下。

平安緊張地看著常妃,把手帕塞回到常妃手中。常妃依然不語,擦了眼淚,繼續向前走。看到常妃情緒還不穩定,她不敢放鬆精神,隻能先把小團子晾在一旁。

平安陪著常妃向前走了幾步後,突然停下腳步,回頭朝著小團子,又補上了一句:“小團子,我看你就是待膩歪了,鬧著想去外麵。姐姐給你指條路,絕對是好地方,山明水秀,又清靜又安全。最重要的啊,離皇上近。”

“特近!”平安又強調了一下。

小團子快步趕上平安,困惑又興奮的問平安:“呦,哪兒啊哪兒啊?怎麽個近法?還請姐姐指教。”

“馬蘭峪!這麽樣,好吧?”平安咯咯笑起來。

“平安,什麽話!管住你的嘴巴。這可是對祖宗不敬!”常妃清咳幾聲,不讓平安繼續說下去。“小團子,陪我膩歪了?”

“我的好主子,您可別聽平安姐胡咧咧。我就守著您,哪兒都不去。”

“守能守多久,很快就到頭了。行了,回頭我和富良大人說說,安排你過去。也讓你長長見識,透透氣。總算是給先帝們盡盡孝心,我也覺得蠻好。”幾句話下來,剛才滿臉悲戚的常妃,這時候也破涕為笑了。

小團子滿麵尷尬,剛要繼續辯解,就見一位太監跑道常妃跟前,下跪請安道:“給太妃娘娘請安。內務府富良大人到了,這會兒說是去您那裏看看。”

“喲巧了,說曹操曹操到。小圓子,你快走幾步,去迎迎。”常妃吩咐完,小圓子加快步子跑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