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海澱

“就該跟著皇上走!你以為洋槍洋炮是用來聽響兒的?北京如果是個是非之地,這個園子就是是非中的是非!你覺得跟著皇上是死?那你留下就是個不得好死。”常妃還沒有坐定,富良已經開始大聲的嗬斥起來,一改平素的隨和。

常妃有個好性子,既有長輩的穩重和寬厚,又有能平淡對待身份和位份的尷尬。然而架子,始終是端給外人看。麵對本家哥哥,她自然亂了分寸。一個臉色甩出來,既不提看座,也不提敬茶。

主子們亂了,奴才們還能淡定嗎?小團子小圓子趕緊跑開,忙活自己的活計。留在屋裏伺候的平安,少不了心慌意亂。盡管極力控製著動作的節奏,她還是在準備茶水、點心時,一不小心碰響了茶杯,再不小心搞碎了糕餅,又不小心放錯了茶葉,還不小心燙到了自己。

平安緊張地看向常妃和富良,還好二人各自糾纏在自己的心緒裏,都沒空搭理一個婢女的手忙腳亂。對於眼前的富良大人,平安並不陌生。此中原因,既是因為他職責所在,協辦內務府選秀,也是他另有特殊身份。

清代的選秀,包括兩種:戶部選秀和內務府選秀。前者每三年一次,由皇帝本人過目並拍板。這是供皇帝挑選妻子,即後、妃嬪、貴人等,或為皇子挑選妻妾。這些身出名門的青春佳麗,肩負延續皇家血脈的重任。

後者則是每年一次,由內務府主持,皇後親選。包衣三旗家的少女們,經過甄選,走進皇宮或王府。生活從雜院瓦房,進入紅牆廣廈;看得見卻摸不著的,除了富貴榮華,便是人生起伏。

安排秀女去處時,富良留了心眼兒,也借了職務之便,將平安留在常妃赫舍裏氏身邊。用富良大人的話說,常妃內向、寡言,心思重,難免活得壓抑沉悶;平安活潑開朗、風趣淳樸,聰明靈活,放在她身邊,寡淡的日子裏,倒是能多出很多歡樂和情趣。

富良與常妃,一母同胞的親生兄妹。安排得如此盡心和周全,與其說是富良職責所在,倒不如說是手足情深。為兄長的,自然知道自己妹子,生性淡泊、穩重。說得好聽是老實巴交,說難聽就是可惜既沒有慧眼,也缺少膽量,扔在在一群伶牙俐齒、長袖善舞的佳麗,就像是銅板掉進花盆裏。明明算個值錢的,結果不僅被嬌豔眾香掩蓋,甚至連個聲響都沒出來。明明沒有摻和翻雲覆雨,還是濺了一身濕,生了一身鏽。

雖然出身赫舍裏家族,然而開國建功、輔佐幼主、整肅朝綱已是過往,盛名是榮耀也是負累;即便曾有孝誠皇後,一代賢後的榮光,至多是福蔭後世女子,選秀時多出一些勝算。

說起來是個“妃”。但是多了前麵一個“太”字,放到民間,還不就是寡婦。

富良是內務府官員,主管內廷事務,因了職務便利,行走於紫禁城、圓明園和各個皇家禁苑時,偶爾便要來看看自己這個不得寵,不惹事,甚至幾乎就是不露臉的妹子。因此,入宮三年來,平安和這位脾氣溫和,與人為善的官員,不僅熟絡起來,日常的言談和交往,也少了很多的拘束。

“我幾時說跟著皇上會死了!真是身子不舒服,不想折騰那麽遠。我舍不得這裏,舍不得家裏。”眼圈上的紅暈還未退去,哭腔一起,大滴的眼淚隨即又滾了出來。“這都幾十年來?誰去過熱河?那就是個傷心地。先帝不去,我也不去。”

“留吧留吧。在這裏也好,我還能照應上。”富良咽了口茶水,“現在我算是明白國難當頭這幾個字,真是讓人揪心。咱們私下裏說,皇上走得冤枉。洋人打到北京來,禍害是禍害,但也未必就是要滅了大清國。洋人玩得那套把戲,幾個國家,坐下來談話。想來就是互通有無,必不能你死我活。”

“聽說他們在天津,把人都殺光了,那還能叫“談”啊?”平安問道。

“那也得談。各自使出各自的本事吧他們的本事就是那些洋槍火炮。”富良感歎。

“咱們有本事啊!有槍有炮不說,僧格林沁王爺的騎兵,一路衝下去,他們人頭滿地滾。”平安來了興致,手舞足蹈地比劃著打鬥姿勢。

“咳咳咳”富良被口中的熱茶嗆到,猛烈咳了幾聲。“你這丫頭做得是哪場春秋大夢啊!回頭帶你去見識見識洋人的火器。砰,一炮過來,連人帶馬全掀翻!僧王要是有辦法,洋人也不會一路打到通州!”

“通州!這不就是到了北京嗎?”平安用手捂住嘴,睜大的眼睛裏,充滿了意外和驚恐。

“僧王是沒辦法了。皇上留下了旨意,讓恭親王辦理議和。後麵的日子,我得跟著六爺,去對付那些洋人了。”富良口中的恭親王,即是道光爺的皇六子奕䜣。雖經改元換主,封王進爵,但在略微年長的大臣親貴心中,老六還是老六。私下裏說起,隻是把“六阿哥”換成“六爺”。

此番皇帝攜嬪妃和重臣出走,獨把六弟留下,處理退兵、議和和締約等事宜。雖然種種傳言和議論,直指皇兄臣弟,兄弟鬩牆。但在富良看來,皇上此舉,隻說明心裏有杆秤。論同仇敵愾、挽救基業,找個自家兄弟,總是放心。更何況兩人曾經一處長大,親密無間。

“呦,恭親王沒走啊?”常妃身上疲倦,微微後靠。平安見狀,連忙移來靠枕,墊在主子腰上。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富良應付道。天字號的家務,少說為佳。

“哥!”常妃輕輕叫了一聲,語調裏充滿了擔憂,“我這裏是不會有太大麻煩。你得注意安全。在洋人那裏走動……”

她哽咽了。一入宮門,眼看著是前朝後寢,一牆之隔。但是論及閉目塞聽,自己還許真不如街麵上的尋常民婦。此刻心中,與其說是恐懼,不如說是因無力感而萌生出絕望。仿佛哥哥此去,便是生離死別。

“瞎操心。”富良接著抿茶之機,從唇縫間擠出幾個字。

想到此刻公務繁忙,朝中外洋事務兩麵夾擊,富良放下茶碗,略整理好衣衫,起身和常妃告別。

常妃不看富良,調好靠枕,兀自放倒身體,側躺在坐榻上,把後背留給哥哥。

“平安啊……”她幹咳幾嚇,不讓哭聲竄出喉嚨,然而後麵的話,竟沒有說出來。

平安立刻意會,恭敬地尾隨富良出門。

及至送到門口,她壯起膽子,對富良行了福禮後,說道:“大人,人們常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實何止是臣,後宮也是一樣,一朝天子一朝妃。我家娘娘的心思我懂。她前要名節、後要麵子。皇上身邊那麽多小主都沒能跟去呢,何況太妃。再者身體確是不好。本來就算不得名正言順,回頭又成了累贅。您讓她於心何忍。”

“所以還請大人,不要怪罪娘娘。”平安說完,便跪在了富良麵前。“平安頂撞大人,還請大人責罰。”

富良聽得心裏泛起酸楚,一時間不知如何答複。

“大人,洋人真的要進城嗎?”看到富良不答話,隻是歎氣,平安繼續追問:“都說洋人要抓皇,要打到宮裏來。現在皇上都走了,那他們還來嗎?”

“說不好。洋人是為了皇上來的,但不是為了皇上的命,而是為了討皇上的話。”

“他們要皇上說給什麽話?”

“要皇上答應他們,該給的銀子要給,該給的地盤更要給。唉,銀子就不說了。地可是祖宗先帝們留下的。一個國家之所以為國,看得就是帝王手中的土地和子民。土地沒了,百姓成了外人的奴才,還說什麽國。”

富良傷感地看著一臉懵懂和困惑的平安,繼續說:“所以你們還是提防些好。洋人見不到皇上,搞不好要拿這些祖宗家業撒氣。”

“您不是說了嗎,咱們可以議和。不是有恭親王嗎?還有大人您……圓明園有守軍。北京城大了去了,哪能他們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總之大人不必擔憂。”平安似懂非懂,語無倫次地說著,自己都覺得話裏沒有底氣。

“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富良苦笑著琢磨這句話。船堅炮利之下,固若金湯又怎樣,天塹阻隔又怎樣?人家真能來去自由!

武將若是丟盔棄甲,**,再牛氣的白紙黑字和嘴皮子,也都是吹牛不上稅而已。

“隻要洋人肯走,給皇上個台階,其他都好好商量。先想辦法談吧,看看能不能妥協。離開北京,退回塘沽,最好從哪兒來回哪兒去。我們也算息事寧人,保住了大清國的體麵和皇上的威嚴。”

“大人,妥協就能有麵子了?俗話說,兵來將擋,他們來打仗,咱們就得跟著打啊!”

平安猛然察覺到自己多嘴,趕緊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靜靜地等候富良的責罵。

“平安啊,我也不是嚇唬你。你以為這身皮囊,能禁住火槍火炮!好,打,要是再敗了呢?皇上可再也吃不消敗仗了。”富良沮喪到了極點,覺得自己這一肚子委屈,和主子、幕僚們都說不清楚,跟一個宮女,這不是白瞎了滿口吐沫星子嘛!

“起來吧。照顧好你們主子。她膽子小,身子又弱,這陣勢,別在把她嚇出個好歹來。”

“大人放心。常妃娘娘寬厚待人,平日裏更是體貼下人。奴婢感激大人和娘娘的善待,誓當拚死保護娘娘。不過大人真的多慮了。皇宮禁地,鳥都飛不進來,難道洋人還長了翅膀不成。”

平安竭力把語氣放輕鬆,希望富良不要繼續焦慮,然而看著富良依舊緊鎖眉頭,趕緊收住笑容。

富良不想再多說,拔腿走出常妃的寢宮。平安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從地上站起來。她抬頭仰望,天空澄淨晴朗,雲彩旖旎多姿,樹蔭下清涼愜意。暑熱已經消退,這分明是京城熟悉的、最好的金秋,去年如此,前年如此,如果沒有意外,明年也會如此。難道,偏偏今年,就是那個“意外”嗎?

富良的願望並沒有實現。兩軍在通州開戰,並複製了大沽口一役的戰況:清軍全軍覆沒,聯軍幾乎沒有損失。

聯軍的兵馬、輜重在帝京東郊開闊平坦的土地上,**,進犯帝國“心髒”。

奏折不斷地送往熱河。而皇帝的批複,未及閱讀,大臣們也多少能揣度出些“聖意”——往簡單說,就是一個字:

磨!

“磨”,寫出來是一個字;幹起來卻是一攤活:拉鋸,周旋,講理,求和。

恭親王指揮著一眾議和大臣,汗流浹背磨破嘴,卻沒收到任何進展。想要麵子,想耍威風;想公平外交,商務互惠……皇帝所謂的“和”,總得有東西來“撐腰”吧:腰杆子硬朗,臉上才有光。

當“大辮子”遇到“卷毛頭”,前者是軍務廢弛,後者是船堅炮利;前者麵臨內亂、疾困、財政空虛、自顧不暇,後者則是一派先進發達、高速成長,野心勃勃的“朝陽”姿態。

皇帝想要息事寧人,恐怕除了賠上自己的家底,也沒有其他方法了。富良在心裏這樣嘀咕著。

議和大臣,嚇。每每掂量,富良都要暗自苦笑半刻。承蒙皇帝和六爺信任,又沾了國難的光,自己有了這麽個時髦的新頭銜。但其中況味,隻有自己知道。

遠征而來的英國人法國人,正麵是彬彬有禮,滿嘴們外交詞令,背後是武力威懾,搞不好要殺人放火。麵對表麵看似誠懇,實則滿心貪婪的洋人,議和大臣一步都不能錯。否則上對不起皇帝,下對不起百姓,活著愧對世人,死了無顏去見祖宗。

重臣賢後,先輩在天上看;赫舍裏氏家族,顏麵、榮光和傳統還得扛。富良不敢掉以輕心,隻能全力以赴。國難是把雙刃劍,光宗耀祖或遺臭萬年,是一步之差,是一念之差。

萬世唾罵的賣國賊,這罪名,赫舍裏家族擔不起,他富良又如何擔得起。

富良反複流覽聯軍的照會及條約修改款項。和上一版《天津條約》相比,除了繼續訛詐一大筆白銀之外,聯軍還企圖借通商和貿易平等為理由,擴大本國在清國的地盤和權益。

“這可不行!答應他們,就是賣國啊!”情急之下,富良竟沒能控製住語氣,直接喊了出來。其他議和大臣,全不吱聲,或惶恐或悲慽地看著滿地亂轉,哀聲歎氣的恭親王。

“皇上的意思還不明白嗎?咱們的任務,就是讓他們走人,走得越遠越好。隻要他們退兵,從此別在皇上眼皮底下折騰,別在大清國地盤上攪和。這些條約,都是做個樣子。隔著山隔著海,好幾萬公裏以外呢,洋人還能翻了天?”另一位議和大臣,一邊說一邊觀察親王主子的神色。說完,還不忘用餘光,窺視一眼富良的反應。

恭親王本身就為人精明,這幾年和洋人打過的交道,吃過的虧,更讓他舉重若輕,手腕靈活。

他對富良說:“我聽說,這次的遠征過來的洋人,聯軍不聯心。”

“英國人我是接觸過的,蠻橫傲慢,又貪得無厭。法國人,對英國人的路數和手段,也頗有微詞。富良,讓你到法國那邊走動走動,就是要尋出個‘突破’來。”奕訢把皇帝的手諭,放到桌上後,又補充道:“所謂突破,還是要讓對手自己先鬧翻。”

看到富良無力地搖搖頭,奕䜣接著說,“至於賣國還是愛國,自有後人評說。目前,隻能奉旨行事,盡人臣之責。”

“鬼子六”果然名不虛傳!恭親王不僅消息靈通,還能準確拿捏住對手。

正如他所預料,英法聯軍陣營裏麵的分歧和罅隙,由來已久。隊伍攻到北京城外後,無論是對清國和皇帝的態度,還是後續行動方案,都成為聯軍兩方爭辯的焦點。雙方各執己見,鬧得不可開交。矛盾升級時,大有從此分道揚鑣,各走各路之勢;權衡利弊,兩軍又暫時擱置分歧,偃旗息鼓,換了臉色。

額爾金提出炮轟皇宮,捉拿皇帝,葛羅對此不敢苟同。英國人痛恨中國皇帝出爾反爾,一麵派人和談,一麵又派兵捉拿和扣壓了英使巴夏禮及其使團,並致二十多英人死在大牢裏。

若說為同胞報仇,法國人自問和自己沒半毛錢關係;若說為懲罰清國皇帝背信棄義,違反國際準則,虐待囚犯致死,挑釁人權道德,在葛羅看來,此種說辭,真是充斥著英國式的陰謀、謊言和私心。

“一個國際象棋選手和一個大提琴演員的組合,除了算計和表演,還能有什麽?”孟托邦從鼻腔中哼出幾聲嘲笑,配合著葛羅嫌惡的表情。

英國派出的遠征軍司令,從軍前是大提琴演奏家。在崇尚藝術的西方人眼中,是一個耀眼的加分項。可惜職業軍人孟托邦,對此不以為然。在他看來,軍人就該硬朗強悍,孔武有力。藝術成就是什麽鬼,放到軍隊裏,就是扯淡,多餘!

吉祥把葛羅拉到牆前,這裏懸掛了北京地圖前。望著兩人的背影,孟托邦停住牢騷。

“我和家人,在清國時間並不短。”吉祥先是回頭,對孟托邦微微點頭。

之後,他對身邊兩人繼續說道:“所以我很相信自己的感覺,那就是,清國國皇帝並不糊塗,也不像額爾金先生所說,是個傲慢、殘暴和背信棄義的人。事實上,大清國曆代君主,不能說都是優秀的,但至少沒有昏君,更沒有暴君。這和皇家的教育有關,更是源於中國文化裏的包容和善良。這當然會讓中國人看起來有點軟弱,但是他們自信生活在全世界最偉大的國家裏;他們曾經被外國人膜拜,又被外國人打敗,所以清國人——從皇帝到臣民,此刻迫切需要精神上的自豪感和優越感。既要延續自信,更要拯救自卑。”

“所以你也認為,所謂皇帝無恥,扣押使者,隻是英國人宣戰的一個托詞?”孟托邦問。

“中國有句老話,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不糊塗卻自負的清國皇帝,不會和區區小官計較;將領和官員也絕不敢自作主張,武力扣押英使,在牢房中施以重刑。”

“英國人有自己的考量。他們需要更高尚,放之國際,也足夠冠冕堂皇的理由,來發起新的戰鬥。”吉祥說完,孟托邦歪著脖子看了地圖,又看看葛羅,之後嘴裏發出“嘖嘖”聲。

葛羅冷笑道:“巴夏裏,名不見經傳的家夥,搖身變成了議和特使。遇上牢獄之災,竟然創造出曆史機遇。真是個幸運的人物!”

“巴夏禮嗎?隻不過是個翻譯。你們居然還在叫他‘特使’。哈!英國人的文字遊戲而已!”孟托邦口吻延續著不屑。

“額爾金先生自然不會為了一眾尋常人,和清國翻臉。既然使團是借口,那麽誰做使者,又有何區別?英國對北京城,必有一仗。無論使團的使命是否達成。也許根本就沒有使命。”吉祥繼續說,“不過巴夏裏是一個聰明,自信,或者說,是有些自大的人。這和他的經曆有關。”

“巴夏禮在中國南方,生活了很長時間,這給他帶來了許多優勢,他能講流利的中文,懂得中國人的習俗和交流方式。南方集中了中國絕大多數通商口岸,那裏集中了中外所有的交往,當然也包括所有的矛盾。巴夏禮了解這些。他還自信地認為,他可以駕馭和利用這些優勢。”

“就這些嗎?這些你也有。”蒙托邦不以為然地聳聳肩。

吉祥向旁移步,留出一些距離,讓他站到葛羅旁邊。

“但是我們的選擇不同,將軍。我並不想打仗,但是交戰的意義很多。我相信我們的目的,不僅僅是殺戮和掠奪。”

葛羅大笑起來。“當然了,親愛的吉祥。請相信我,你的祖國派人遠征而來,為的是法蘭西帝國的經濟利益。皇帝和人民,需要更廣闊的海外市場和豐富的商品。而中國,也需要麵向世界。”他拍著吉祥的肩膀說。

“我們還活著,可以麵對;那麽死去的人呢?”吉祥自言自語道。

“世界是開放的。任何人,任何國家早晚要麵對先進,麵對民主。這是清國的現實,也是我們的訴求。”葛羅說。

“實現訴求的方式呢,初衷呢?”吉祥反問。

“戰爭就是方式!無論平等的友好的,或者殘酷的!方式總有好壞之分,可方式更有適用與否之分!”孟托邦也急了,他不等葛羅反應,直接答複吉祥。

“這是軍隊,我們是軍人,使用武器是我們的職責。對麵的中國軍人也一樣。至少在這個意義上,交戰雙方是平等的。不平等的,是武器,而不是我們的……精神。”蒙托邦繼續說道。

吉祥一邊聽,一邊將標誌旗,插在地圖上。小小的三角形紙片,粘在細木簽上,可以用來標注目的地。插旗的位置,是北京內城九門之一,處於正北方的“安定門”。

北京內城正北麵有,自西向東,有“德勝”“安定”兩座城門,供兵車出入。出兵打仗,走德勝門;軍隊回朝,兵勇車馬,則從安定門進入北京城。德勝,安定,寄托了君王與臣民的祈禱和期待。以此命名的兩座城門,也就成為國泰民安的“命門”,見證著王師雄風,江山穩固。

如果曆史可以假設,安定門或可繼續它“糞車出,兵車入”的傳統。可惜天朝上國,足蹬敝屣,踏出的沉重足印,經過英法聯軍碾軋,在近代文明不斷延伸的道路上,待風吹過,逐漸消退。殘存的痕跡,幹涸的血跡,全都變成了大清王朝碰不得,又蓋不住的瘡疤。

葛羅已經接到通知,曉得他們的英國夥伴,計劃從安定門進京。額爾金和他的幕僚們,已經替法國人安排好“動作”——英國將領負責指揮兩軍,向安定門上守城的中國軍隊,發起進攻。

“獲勝,破城,進京。結果可想而知。”吉祥走近地圖,把葛羅和孟托邦留在身後,“可是先生們,戰鬥的意義呢?或者說,對我們的意義呢?炮火滿天,血流成河,就圖一場痛快?”

吉祥念起《孫子兵法》中的名句:“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身後兩人沒有做聲。以他們的經驗和精明,想來無需解釋,他們早已心知肚明。他一邊想著,一邊把標誌旗向地圖左方移動,之後插在印著湖泊、山嶺標誌的地點上。

“這是一場對我們完全沒有意義的戰鬥。”吉祥用手搓了搓小旗,“英軍要興師問罪,捉住皇帝。可皇帝己經走了,清軍戰鬥力可以忽略,但這一仗還得打,為什麽?”

轉身看到兩位上司麵麵相覷,吉祥說:“占領北京!”他的話語裏帶著堅定和自信,“他們必須取得北京的控製權。這是他們贏得談判主動權的資本。然而我們呢?”

“我們成為了沒有亮點的隨從!失去了獨立地位,失去了主動權!上帝啊,一群自負和自私的人!”孟托邦恍然大悟,憤憤表達己見後,又吐出幾句粗話,引得葛羅一陣嫌惡。

“你的意思是?”葛羅問吉祥。

“圓明園,皇帝的離宮。”吉祥指著地圖上的水泊標誌,說道。

北京西郊,有一片天然濕地,被稱為“海澱”,僅從名稱即可想像出水陸錯落,碧波田野,鳥語花香的景像。而燕山山脈延亦伸到這裏,造就了山水相依的秀麗風光。

圓明園,就做落在這處看山看水看京城的怡人之地上。

吉祥沒有過多介紹這裏的地貌風物。他對葛羅和孟托邦說:“皇帝走了,圓明園沒有了主人。如果英國人的借口是皇帝,那麽圓明園一定是他們的目標,即便那已經是一座空城。所以,我們的軍隊,繞過安定門,直接到達海澱。葛羅先生,您剛才說過,我們是為了榮譽和使命而來。那麽,請從攻城之戰中抽離出來,去保衛圓明園。”

“你讓我們去看守沒有主人的園子!可笑。我們很悠閑嗎?作這些給誰看。”孟托邦打斷吉祥的話。

在他看來,這個中不中洋不洋的同胞,腦子全是匪夷所思的想法。雖然吉祥與是葛羅舊交,也從未特意挑釁過自己的權威,但他的忍耐還是逼近了極限。

吉祥並不孟托邦的質疑,而是繼續陳述個人建議:“用更少的子彈,獲取應得的利益,不僅可以樹立良好的國際形象,符合我們的地位和信仰。日後談判中,若想占據主動,除了強大的武力,還有清國皇帝和官員的信任和好感!”

說到“主動”二字時,吉祥掃了一眼孟托邦,“我們對圓明園實施控製和保護,便是製衡英國人,也是安撫清國皇帝和臣民。談判當然需要前提,我們可以選擇恐嚇和戰勝對手,我們更可以選擇安撫和感化。這也是中國人的處事方法——以柔克剛。”

說完這段話,吉祥正視孟托邦,說道:“將軍剛才說到悠閑,說實話,圓明園現在真的是個悠閑的地方。沒有皇帝,沒有重兵把守。那裏是一個超出任何人想像的花園、宮殿。是一個仙境!這是一個幸運的時代,你將身處奇跡!你,我,我們所有的人!”

“清國皇帝,鹹豐皇帝……”葛羅的念叨,打斷了吉祥的暢想,及孟托邦的驚訝。

“真令人沮喪!“鹹”字中的“X”,實在難念,和“吉祥”裏的“j”,一樣難!”葛羅一邊想,一邊無奈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