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吉壤

我朝安奉列聖陵園祥建萬年吉地,特於豐台嶺,賜名鳳台山,康熙二年又封為昌瑞山……昌瑞山一峰拄笏,狀如華蓋。龍脈自太行逶迤而來,前有金星峰,後有分水嶺,左有鯰魚關、馬蘭峪,右有寬佃峪、黃花山,諸勝回環朝拱之,其鳳台左右水分流夾繞,俱匯於龍虎一峪,勢雄而脈遠,我皇清億萬年之基所由以鞏固者也……

——《直隸遵化州誌·陵寢誌》

傍晚,應額爾金之邀,葛羅第一次登上了正陽門城樓。

條約簽訂儀式甫一完成,轉天早晨,英軍就開始撤軍。直到葛羅登上城樓,仍然可以看到大隊英國士兵和輜重,向東行進。“裝好人嗎?看你能裝到什麽時候。”葛羅不禁在心裏啐道。

再看協助聯軍撤離的清國將領,麵對額爾金,始終擺出一副褒揚中帶著畏懼和諂媚的軟骨頭像。葛羅更是心裏膩味。

正如他所料,額爾金沒走。不僅沒走,他還留下一部隊伍,仍舊占據正陽門。見此情景,剛才滿臉笑開了花的清軍,此刻都傻了眼。

“信用是對等的,時於不講信用的人,就得有所保留。所以,”額爾金麵對葛羅,舉起酒杯,自己先泯了口酒,“不看到鹹豐皇帝的蓋章文本,我,絕對不會走!”

說完,他一飲而盡。看到葛羅的酒杯也空了,他走到門口,推開房門,微微側頭示意葛羅跟上來。

大清門,千步廊,天安門!站在正陽門北麵的城牆垛口,居高臨下,向北俯瞰。昨天行跡所過之處,熱鬧早已散盡,規整、對稱、宏大的建築群,在天穹之下,顯得飽滿和壯觀。

額爾金略略審視了一下對方的表情,意味深長地說道:“站在這裏,”他指向紫禁城,“我不想征服它,甚至也不想走進去。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

葛羅一邊思忖他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一邊順著他手指方向看去。城牆以天安門城樓為中心,分別向東西兩個方向延伸,盡頭是九角飛簷的四方小樓。吉祥說過,那是“角樓”,用來了望城中動向,保衛皇宮安全。

“可笑的小閣樓,大皇帝真是自負的人。”孟托邦曾不止一次對角樓的功能和效果表示出不屑,順便借題發揮,嘲弄清國皇帝。

此刻,在葛羅眼中,“閣樓”的玲瓏之美,竟勝過了天安門的巍峨之美。前者體態輕靈,生氣勃勃;後者卻因身型巨大,而盡顯疲態。

夕陽把薄霧染成深淺不一,層次錯落的淡紅色,暮色就像紗幔,遮住了整個皇宮。葛羅覺得眼前景象,充滿了玄妙的意味:

天安門和城牆,幻化作展翅待飛的雄鷹,兩座角樓宛如翹起的翼尖。它在等待召喚,衝破幔帳的阻隔,直向天空——黑暗,或者光明的天空。

想到孟托邦,他馬上重整思緒,用輕鬆的口氣說道:“明天,孟托邦將軍,會帶兵離開。全體撤軍!”說到“全體”二字時,他刻意加重了語氣。

“哦?我們的‘八裏橋將軍’!”額爾金則著重強調了“八裏橋將軍”,作為回應。葛羅撇撇嘴,對這個稱謂不置可否。當然額爾金並沒說錯。拿破侖三世皇帝,將“八裏橋”將軍作為榮譽稱號,授予孟托邦,以表彰其在八裏橋一役中的英勇和智慧。

“不過是炫耀和爭功而已。”額爾金心說,“此次遠征,除了八裏橋的勝績,他們還有其他值得標榜的嗎?”

“那麽,你身邊的那個……”

“哦忘了,我還要停留幾天。你說的對,走了這麽遠的路,其實是為了正方形的皇帝印章。”葛羅打斷額爾金,他實在不想解釋,甚至都不想聽到那兩個字:

吉祥!

“好的。讓我們耐心等待吧。那枚印章才是我們的目標,而那裏,”額爾金指著紫禁城,帶著憧憬說:“我們的後人,自有他們的目標。”

“盛名”之下的孟托邦,麵對吉祥和弗朗斯惹的亂子,擺出不關注不表態但也不躲避的“兩全”姿態。葛羅說了他照辦,不說便置身事外。總之他心裏清楚,這一折騰,簽約是箭在弦上。這正合他意。看著手中來自法蘭西帝國皇帝親筆簽署的嘉獎函件,孟托邦隻想早完早走,早一天看到祖國人民夾道歡迎,議會裏、報紙上頌揚武功的景像。

“不和我們一起走?”但當吉祥提前向他辭行時,他還得勉強維持著關心的態度。

“是教廷的安排。”吉祥說,“皇帝也同意了。我先走幾天,正好可以趕上回國的商船。”

“天津?”孟托邦問。

吉祥點頭。天津是他此行方向,但如果將地理作標位置標注得再準確些,則天津西麵的遵化縣。

吉祥也不會告訴他,從那裏向西北約50英裏,可見長城綿亙,重巒交疊。那裏雖地勢險要,卻山川壯美,水草豐茂,顯示出虎踞龍蹯的霸氣和頂天立地的王氣。

他更不會說,此處名曰“馬蘭峪”,是塊風水寶地,是清國皇帝的另一處“家園”——皇陵。祖先在萬年吉地長眠,獲得安寧。把龍體和財富融入土壤,滋養龍脈,子子孫孫,生生不息;把一世英名文治武功刻寫在神功聖德碑樓中,供子孫銘記,後世敬仰;把對今生後世和永生的眷戀壘就寶頂,保佑王朝永續,江山永固。

“就這裏吧。”玫嬪走到欽安殿的基台下,停了腳步,從懷裏摸出一個雞毛毽子,“會玩吧?來來來。”

她把毽子放在掌心,托到平安麵前,自己先嗬嗬笑出了聲。之後馬上又用食指壓住雙唇,眼中透出得意和俏皮的光芒,麵龐愈加嬌媚動人。

“呦。”平安看著毽子,恍然大悟地說道:“我說呢,今兒個娘娘怎麽穿了這鞋。”

平安說完,兩人的目光,同時集中在玫嬪腳上那雙民間尋常的平底布鞋上。鞋子作得分外精致美麗,淺粉色的緞麵上用彩線繡了些花樣,既不單調又不張揚,雖不算“足下生輝”,但卻是“足下生花”了。

玫嬪踮踮腳,放低聲音說道:“皇後和貴妃娘娘都不在眼前,難得自在。我也給腳丫子鬆鬆綁。花盆底那感覺,唉。”

一身又靈巧又隨性的風情,難怪皇上對她恨得不夠又愛得不行。平安正在心裏偷偷想著呢,彩色羽毛和銅錢紮成的毽子,飛到了她眼前。平安撩起蓋在腿前麵的裙擺,抬腳接住。毽子上下翻飛幾輪後,從平安腳下,又飛向玫嬪。

毽子如五彩飛花,在枯葉零落的灰黃色枝丫間穿梭、舞動,畫出瞬間絢麗卻稍縱即逝的彩練。主仆二人追著毽子,跑跳歡笑,吸引了貼好秋膘準備過冬的鬆鼠。它們慵懶得靠著樹根觀望,見兩人才要接近,立馬轉頭扣住樹皮,眨眼間就順著樹幹爬了上去,把原本待在枝頭哼哼唧唧的雀兒,嚇得一哄而散。

玫嬪加快了幾步,搶在平安前麵接住毽子,之後使勁一踢。沒想到用力太猛,毽子高高飛起,彩虹般的弧線越過欽安殿的基台,直接落在大殿門口。

平安追了上去,可當她走近緊閉的殿門時,目光情不自禁地穿過鏤空的窗欞,之後被一望無際地黑暗切斷。她用盡力氣去聽,仿佛捕捉到遊絲似的響動,再仔細聽,卻發現是自己快速的,不成節奏的劇烈心跳。

“又想起宮外麵的事情了?”玫嬪不知何時,已站到她身旁。平安一愣,因為玫嬪用了“宮外”二字。看來這位主子確實聰明,平安以往的事情,她向來一句也不問。此時看來,雖然說不上了如指掌,但她必定是猜到端倪了。

玫嬪躬身,自己撿起毽子,又拉了平安,走下基台,離開欽安殿。走到附近的絳雪軒,玫嬪坐下,把毽子交給平安,然後說道:“我的出身你是知道的,咱們原是一樣人。”平安明白,玫嬪初入宮時,也是宮女。

“都覺得我得寵,是啊,這是多大的榮耀。可是平安,我就是喜歡剛入宮那會兒。自在啊,甭管多辛苦,隻要身子自在,什麽辛苦都不算數了。”玫嬪歎氣道。

“所以……”

“所以,”玫嬪打斷平安,繼續說道:“外麵才是真的好,天大地大。哪像這裏,連個毽子,都沒處飛,更何況人了。”

說者動情,聽者又何嚐不是思緒紛飛?

“平安啊,你以為我憑什麽幫你?”

“娘娘情深義重,宅心仁厚。奴婢感恩主子相救,否則按內務府的責罰,奴婢這條命,就算留下,也不足半條了。”平安跪下,誠懇地說道。

平安雙手和額頭伏地,邊說心裏邊打鼓。侍候玫嬪這些時日裏,對於出宮又回來的前因後果,以及後宮大道小道傳聞,主子竟一句也不問。越寧靜就越讓人不踏實,就像夏天午後潮悶的空氣,越是凝固得讓人無法呼吸,暴雨就會越肆虐。

大限就在此刻,平安卻絕望地發現,自己仍在猶豫,是老實交待清楚,還是編排個圓滿、縝密的大謊。

“把常妃抬出來,都是說給外人聽的,平安。”玫嬪並不發問,反而扶起平安。

“出去的人,哪有樂意回來的?除非,”玫嬪對著一臉緊張和困惑的平安,盡力放鬆口氣,“除非是受人重托,義不容辭。”

“放心,是什麽事,有什麽人,你不必講,我也不想知道。我救你,是敬你有膽量重義氣。在這深宮大院裏,論起值得托付和信任的人,你若不算一個,怕是就絕跡了!看看那些男人,天下都是他們的。好嘛,外賊擋不住,反倒賴到女人身上!”

“娘娘謬讚。是平安自己想回宮了,就求了富良大人。後來怎麽就被人跟上……”平安又是感動又是怕,將真話假話胡亂一摻和,結果是自己愈發頭腦混亂,愈發語無倫次了。情急之下,膝蓋也失去了力氣。

玫嬪扶住將跪未跪的平安,搖搖頭,神情慢慢憂鬱下來,眼睛上罩了一層霧水:“我也有私心……”

眼淚在玫嬪潮紅未褪的臉上,留下水痕。她嗚咽著,聲音很輕,但是平安能聽到她在說:“我想給沒了的兒子,也給自己,多積些德。他才一出來,還沒睜眼看看我呢,就沒了。”

平安趕緊扶住她,遞上手帕。

“老天要是開眼,就讓他好好投胎。”玫嬪哭出,聲,“再投到我這裏來。平安啊,我舍不得他,你讓他快來吧!我這心裏,都被掏空了。就是想這個孩子啊,我舍不得他!”

平安用力點頭,用力摟緊渾身顫抖的娘娘,用力深呼吸。她的心裏,何嚐沒有一條傷疤,就算愈合了,不疼了,可一旦用心時候,就會牽牽扯扯,按又按不著,哭又哭不出。

在馬蘭峪時而山地崎嶇,時而一馬平川的地界上行進,雖然鮮有人對他說明,但是吉祥也能依然能想象出,如此易守難攻的地形,自古必是兵家禦敵的天然屏障;群山環抱,阻擋外界紛擾,造化天成的安寧所在,想必確能護佑祖先靈魂。

一路打聽和摸索,吉祥從興隆口,沿大西河北上,繞過金星山,終於到達了皇陵的正麵。眼前的石牌坊,由巨型白石修造,五間六柱十一樓。雖然造型讓他想起了正陽門外的五牌樓,可是無論材質、色彩,還是環境,真可謂“天上人間”——石牌坊壯觀、沉重,仰視中,仿佛置身浩瀚縹緲的天國,絕沒有正陽門牌樓周圍的人間煙火氣息。

穿過石牌坊,繼續向前,是一座單簷城門,形製接進大清門。與之不同的,是眼前這座皇陵正門,是大紅色的。向大門內望去,見神道以中軸線的位置,穿過碑樓。碑樓兩邊各有兩座華表。

極目眺望,也隻能看到這些。因為大紅門裏,便是重兵把守,常人不可企及的皇家禁地了。

大紅門兩側伸出的風水圍牆,依著地形而建,包圍著一望無際的平地,把環抱的群山,擋在陵園外麵。

“皇宮可以共用,不過陵寢,隻能一人一座,供皇帝獨享。”想到這裏,吉祥便可以理解,為什麽人們都說,馬蘭峪這片陵區,麵積會數倍於紫禁城了。

馬蘭峪長眠著見證清國立國、清平、稱霸和繁盛的順治、康熙、乾隆三代帝王。不知多少年後,曆盡內外憂患,帶著戰敗傷痛的鹹豐皇帝,能否在青峰掩映下安睡?他該怎樣在祖宗麵前,攤開皇錦裝飾的文書?麵對墨香尚未散盡的字句和條款,曾經的少年天子、千年一帝和十全老人,又會是怎樣的痛徹心扉呢?

吉祥覺得自己真是瞎操心。鹹豐皇帝年華正盛,大有翻盤的機會。但使帶著遺憾,躺在棺槨中進來,想清國後輩,也會前赴後繼,勵精圖治。中興可見,複興可期,與世界同步更可待。而後者,顯然更重要,更有意義。

他轉身離開。隻見金星山高聳筆直,山脊中正,就像一扇巨大的屏風,也像厚重的影壁,擋在麵前。原本身型巨大的石牌坊,在其襯托下,反倒成了屏風裏的繡像,影壁上的雕像。吉祥驚喜——“移步換景”!中國的建築智慧,令人歎服。

山下的路,先是天然形成,後經刻意鋪設,雖然疏於養護,石料多有碎裂,但走起來還算暢通。吉祥一路步履輕快,不久便到了一處叫作“二郎廟”的地方。他信步踏入廟門,打算歇口氣,並以此作為此行的終點。

哦,已到了終點!生命是一場旅程,而旅程又何嚐不是一場生命?生命有周期,生,老,病,死;旅程的周期呢,出發,行走,到達,返回。生命中總會有伴侶;旅伴,感謝你讓我一路不孤單!

“旅伴!”吉祥心裏低喊,“才走了一半,怎麽會走散?最後一程,隻能獨自走完。”

皇陵禮部營房,坐落在馬蘭峪風水圍牆的東南,與兵部營房有一牆之隔。祭器、糧食、果品、酒肉等,各有自己的庫房。平安前幾日隨富良到了馬蘭峪,因祭器祭品需要整理,富良便差她過來幫忙。

能來到遠離京城的地界,也是玫嬪的安排。

“這次就走遠點吧,反倒穩妥。”玫嬪告訴平安,她已吩咐內務府,安排其先回富良府上,之後隨富良一起前往馬蘭峪,幫襯修陵事務。

“拚命不如信命啊!都是守住祖宗基業,換個安靜的地方,總算是好事。”富良說道。再見到平安,富良反而不想多問前情後事,前因後果。命運兜兜轉轉,隻有健忘和裝糊塗,才是大智慧,好福氣。

“大人,”平安突然想起經卷的事情,她猛地跪下,滿含愧疚地說:“常妃娘娘那些經卷,放在欽安殿的夾層中。可是……奴婢忘記和玫嬪娘娘交待了。”

她語音顫抖,不僅是因為自己犯了糊塗,更是怕富良追問經卷放置地點的原因。

“算了算了。放那裏挺好。自家的東西放在自家院裏,安全。早晚有人能找到。”

看到平安走進來,禮部的一名小衙役,把一座佛堂花端到她麵前,說:“是平安姑娘吧。這個佛堂花,紮得太小,不合規製,沒法用了。”

平安接過來,仔細打量。彩紙紮成的牡丹、蓮花、秋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團團簇擁。下寬上窄,形如寶塔。其間穿插的金箔金線,光芒時隱時現。

“真漂亮啊!怎麽就不能用了?”平安問道。

“嗨,做得太小了。給答應常在們用,都不夠格兒。”衙役歎口氣,小聲發著牢騷說:“世道不好,匠人們也都心不在焉了。”

“去吧。把它放到牆外麵的二郎廟裏去。好歹是神物,扔是不能扔的,讓那裏的小師傅們,幫忙給化了吧。”他囑咐道。

“二郎廟。”平安想了一下。雖然剛來沒幾天,但她確信自己認識那個地方。於是又問道:“現在嗎?”

“對,現在。辛苦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