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千步廊

君不見千步廊前萬人走,

車如遊龍馬如狗。

馬聲蹀躞人聲遙,

塵沙不入酒徒口。

張郎醉後興狂逸,

舉杯徑向乞兒揖。

我醉隻求甕底眠,

不知倒載騾車還。

月茫茫花冥冥,

天風吹人人亦醒。

卷幃更共山妻飲,

秋蟲滿地鐙花冷。

——清 邵葆祺《秋日招張船山檢討詣市樓飲酒》

額爾金的表現有些出人意料。在這場鬧劇中,如果必須有人暴怒,那也應該是一向以強勢和驕傲姿態示人的英國公使先生。

額爾金起身叫來一位侍從,交待他暫且招待好前來送交照會的大清國貴賓。清方官員擦掉鼻涕揩掉淚,跟著侍從走出門。兩人背影完全消失後,額爾金走到門口,輕輕關上門。屋外的士兵們,已經做好準備,圍觀遠征軍最高長官暴跳如雷、痛陳利弊,直至轟走來客,砰然摔門的場麵。沒想到眼前隻是一碗溫吞水裏的清湯麵,眾人不禁意興闌珊地散開。

他拿出紙筆,快速寫了兩封短信。信紙塞進信封後,他長出口氣,之後又將信封重重摔在桌上。

“過來!”額爾金打開門,對著一位士兵大叫。聲音就像是氣球炸開,雖然是巨響,但是鬱結的氣體,也隨之散開,從沉悶變成輕盈。無論額爾金本人,應聲而至的士兵,還是躲在暗處的眾人,此刻皆是渾身一鬆,大家心裏全都舒坦了許多。

額爾金把士兵拉到身邊,耳語幾句,見士兵點頭表示明白後,才將一封信塞進他手中。

他再次接見了清國信使。剛才一把鼻涕一把淚,眼睛還有些腫,滿臉帶著喪氣,也帶著膽怯,可當他看到額爾金雙手捏著信封,恭敬地遞到自己麵前時,信使抹了一把臉,手起手落瞬間換了臉色。看到額爾金難得一見的客氣和平和,清國官員不禁想起往日裏眾人的議論:

夷人向以艦炮堅厲自負,而實則勞師襲遠,給養後備空虛,早已是技窮氣短之態。倘以武功威嚇,並加恩優撫,必感動於天恩浩**,又貪婪於通商之巨利。必然撤兵以修雙方萬年和睦。

看來此話不假,洋人黔驢技窮,如今又有愧於先。想到這裏,他扳直膝蓋,收緊戰戰兢兢哆哆嗦嗦的雙腿,臉上擺出義憤的表情。

“此信交與恭親王,謹作告知和溝通。具體意見,我方亦將呈送照會。希望恭親王明白,我們的行動,都是有時間安排的。如果一定要繼續拖延,我會考慮換個更好的地方等!”

額爾金語氣強硬。沒等對方答話,他接著又說:“我們沒有使館,每次隻能讓您來軍營會見。恭親王應該想想,是我失禮了,還是貴國禮數不周。我看皇城各處都建有王府,恭親王是否考慮借聯軍一用。或者,我也可以和葛羅商量,暫時住到遠處那個皇宮裏。”

此話一出,官員臉色突變,抖動從雙腿擴散到手上。他穩不住手腳,隻能盡力穩住情緒。收好信件,鞠躬作揖,扭頭走人。

見已遠離英軍營地,信使才停下來。他掏出信封,用食指和拇指捏住,嫌惡得甩了甩,仿佛上麵沾滿的灰塵,又惡狠狠吐出一句:“我呸!還給他臉了是怎麽著!跟大爺我說事兒,連個‘請’都不會用嗎!牛個屁啊牛!還王府……相中哪個了,本大爺帶你進去轉轉,非看瞎你那玻璃眼兒不可!”

惡氣一出,得頓覺神清氣爽,豪情萬丈,信心倍增,仿佛在一場無形的角力中,大獲全勝。

有地方下邪風**雨,就有地方下暴風驟雨。葛羅的法軍大營,在興師問罪,迎來送往中,炸了鍋。

禁軍氣勢洶洶,與恭親王的特使一道,押著灰頭土臉的吉祥和弗朗斯,上門討要說法。為了彰顯帝國神威,勇擒夷賊,他們快馬加鞭,馬蹄聲和著禁軍的吼聲,從皇宮到德勝門,一路喧囂,沸騰。既張揚又神秘,既要在大清子民麵前擺出樣子,又不讓大家看個究竟。

天朝的大事件,其實就是個戲法箱:外麵看熱鬧,裏麵緊倒騰。

在對付一眾清國大小官員前,葛羅先給手下們派了死任務:哄走各路記者,勢必封鎖消息。用錢用槍無所謂,民間的外交的都可行,不擇手段不惜代價。總之闖宮一事,到此為止,天知地知清國知,世界各國不可知。

直到軍營內外人潮散盡,葛羅方才回到自己的屋裏。他用手指揉捏眉頭,頹然坐在桌前,看著眼前的三封信。其中兩封已拆開,均來自他的母國,他的上級,法蘭西第三帝國皇帝路易波拿巴;第三封,來自額爾金,他沒有打開。不是沒空,也不是不想,而是不必——不必打開,亦知其一二。

“消息靈通。”他拿著信,在另一隻手上摔打,像是要把裏麵的文字甩出來,再放到掌心揉碎,撒到地上,用鞋底狠狠踩幾腳再踢走,才算滿意。

敲門聲傳來,葛羅應了一聲,吉祥推門進屋。

“你不覺得該說些什麽嗎?”見吉祥站在原地不言不語,葛羅先開口問道。

葛羅從兩封打開的信中,抽出一封,向前推到桌子的邊緣。看到吉祥依舊沉默肅立,他對著信封努努嘴,說道:“看看吧。看完以後,你更可以繼續沉默。過去那些事情,遠的近的,都與你無關了。”

“我應該預祝你旅途愉快!”借著吉祥閱讀的時候,葛羅見縫插針地補上一句,將心裏的不滿和憤懣,表露得一覽無餘。

“兩個月之前,我向羅馬教廷反映了遠東教區,尤其是中國的傳教環境。《黃埔條約》中關於在五口自由傳教的約定,沒有得到實施。神職人員的安全,也時常受到威脅。我國的馬賴神父,幾年前死在廣西。”吉祥輕聲解釋,同時比照原有的折痕,將信紙重新折疊好。

吉祥止住話,屋裏瞬間變得安靜,沒有任何聲音。就好像哭鬧的嬰兒睡著後,所有人都靜了。腳不再走,手不再動,嘴不再說,好讓一切都靜下來,讓整個世界都靜下來。直到葛羅沉重的鼻息聲傳來,他才抬起頭,將迎目光對準葛羅。見對方無話,隻是把頭歪向一旁又回正,不斷重複,仿佛在治療頸部酸痛。

吉祥接著說道:“特使先生,羅馬教廷將中國教區的天主教海外保護權,授予我國,那麽保護中國的天主教徒——無論他是神父還是信眾,無論是哪國人,就算是中國教徒,保護他們,都是法蘭西皇帝的責任。”

“正是基於上述原因,皇帝接受了羅馬教廷的建議,通知我即刻回國。”吉祥把信紙裝回信封,重新推回給葛羅,“羅馬教廷的信,已經送達我這裏了。就在前幾天。”

聽到這裏,葛羅一愣,不再繼續偽裝輕鬆和置身事外。他一把將信推遠,幹笑幾聲後,探著脖子,眯起眼睛,將臉靠近吉祥。上下打量一通後,大聲質問道:“所以,你早就計劃好了!臨行之前,用驚天動地的舉動,告別這個被你誇上天的城市!祝賀你,你要載入史冊了!”

葛羅收住臉上僵硬的假笑,雙手撐住桌子,打開眼眶,瞪圓眼睛,絕望的語氣從牙縫中被擠出來:“我也要感謝你。我的名字,借你的壯舉,可以流芳百世!”

“您想要的是什麽?”吉祥反問道,“帝國的商業利益嗎?!財富?!還是您說的流芳百世?!這些對於您來說,近在眼前。何必處心積慮要打那座皇宮的主意?!”

“那個皇帝待不長!我可以預言,清國早晚是不屬於他的!這是屬於強者的時代,我要讓清國皇帝,讓所有清國人知道,愚昧一定會輸給智慧!隻有用先進替代落後,他們的國家才有未來!”葛羅喉嚨幹澀,他使勁地咽下口水,喉結翻動,帶出後麵的話:

“皇宮和財富,它們屬於世界!一個衰敗的帝國,一個冷漠的皇帝,無權將它們圈禁起來,據為己有!這是自私,是卑鄙,是犯罪,是對全人類的犯罪!”

葛羅越說越急,他離開桌子,走到酒櫃前,抓起一瓶紅酒。紫紅色的**,沿著杯壁下滑,有些在琉璃杯中聚積,有些則因為他手抖得厲害,灑落在地麵。

看吉祥沒有在意葛羅,隻是盯著那隻杯子——明黃色紋路,蜿蜒曲折,摻雜在翠綠的主色中,盤繞於整個杯體,就像是一條金龍,在一潭碧水中翻動身軀,意欲衝出。在紅酒的映襯中,金龍又變幻成紅色,神秘和靈動之態,令人驚喜。

“清國的財富。全人類的財富!”吉祥對著酒杯,模仿著葛羅的口吻說道。

葛羅把酒瓶重重地摔回酒櫃,將杯中紅酒一飲而盡,之後看著這隻來自圓明園的小小戰利品,放聲大笑。

“先生,紫禁城,我看到了。你說的不錯,那是瑰寶,是寶庫,是至高無上的權力,是全世界都會為之驚歎的財富之城。”吉祥話裏含著諷刺,一邊說一邊竟也笑出聲,“但是,你進不去!這是你的命運,上帝懲罰了你的優越感!”

“布道,布道!額爾金先生沒有說錯,把你留在身邊,就是來聽你傳達主的福音。”葛羅輕蔑地說。

“您不是救世主!皇宮裏的寶座,由誰來坐,是清國的事情。您以為用強力闖進去,能得到什麽?是讓這個國家進步,還是讓法國成為世界各國的典範?都不是!先生,你,我們的軍隊、帝國,隻會成為一個打著先進和文明招牌的強盜,把屬於別國的主權踩碎,被全世界嘲笑。至於你說的,全人類的財富,我猜,它們不過是從紫禁城,坐船跨海,之後被擺放在楓丹白露宮裏!先生,我猜,這就是你說的,走向世界,走向全人類吧!”

“我做了什麽!你們又做了什麽!隻有我是錯的嗎!”葛羅邊吼邊衝回到桌旁,一把撕開額爾金的信,快速瀏覽後,連同另一封吉祥未曾看過的信,摞在一起,塞給吉祥。

“看看吧。你曾經說過,我們帶來一場戰爭。現在你們都可以安心了。因為隻有我,仍舊站在槍口前。”葛羅手指哆嗦著,指向吉祥,又指回自己。

“放棄紫禁城!你別無選擇。葛羅先生,四天後英國就要簽約了,之後撤軍。”吉祥先把額爾金的信放回桌麵,之後再微微揚起另一張信紙——那是來自法國,拿破侖三世對於遠征軍的效率,已經忍無可忍,再加上國際間已在傳聞,法軍有意進犯清國皇宮,涉嫌介入清國內政和統治,因此他責令葛羅立即完成簽約事宜,並於11月1日前撤軍。

“皇帝的意思,就更明確了。先生,放棄吧,放棄貪婪。紫禁城不是真正的寶。皇宮的主人,清國的皇帝才是。他能給予你條約,利益和市場。”

“所以,吉祥,我的孩子,這一切都是你的計劃。你計算好了每一個環節,然後看著我們表演。我們這裏每個人,都是你的演員。”

大清門和天安門之間,到底有沒有一千步的距離,從來沒人深究。總之這裏就是叫“千步廊”了。無論是欽定還是官稱,也無論是沿用還是俗成,把“遵”字當作行為準則的中國人,早已習慣於遵從和遵循。這是方便的,省心的,也是合理和安全的。如果再把境界拔高,“遵”給予的道德和倫理上的優越感,則更能讓人找到心靈上的“舒適空間”。

按照“文東武西”的建城規製,禮部司職典禮儀式、科舉考試、藩屬往來等事務,辦公地點即設在東千步廊。

官員的轎子,隨從的隊伍,英法兩國使團代表,以及各路記者,進了正陽門穿過大清門後,紛紛靠右行進,達到禮部衙門門口,等待約定時間。

衙門大堂裏,簽約儀式已經準備妥當。雖然大堂外熱鬧繁忙,但是大堂裏卻是氣氛凝重。這裏的官員,本都見慣了天下四海,萬國來朝的盛大場麵,個個堪稱深諳迎來送往、收受國禮的禮節,人人皆是程序熟練的資深老手。而今儀式在即,他們或是誠惶誠恐,或是垂頭喪氣,曾經挺胸昂頭鼻孔朝天的姿態不再,屋裏也不見往日的人聲鼎沸、熱氣騰騰。有人偷偷瞄了一眼恭親王,看到六王爺低垂眼皮,緊繃雙頰,不禁歎了口氣。

安靜的氣氛,就像一枚懸在皮膚表麵,搖搖欲墜的鋼針,但凡有一丁點聲響,即可打破它不堪一擊的平衡,尖銳的針尖刺入皮膚,讓人渾身發緊。就是這一聲歎息,擊碎了奕訢竭力保持的冷靜和克製。

“都打起精神來!瞧你們這一副沒見過世麵的窩囊相兒!”奕訢說完,把手中的茶碗,重重砸在桌上。他不再看眾人,而是倚靠桌子,用一直手肘穩住身體,以防自己稍一泄氣,就會趴到桌麵。

就在這時,一陣刺眼的白光亮起,隨著“哢嚓”一聲響,光亮消失。原來是一名外國記者突然闖入,對著奕訢拍照。

“出去出去!沒讓進來呐!你這洋人怎麽這麽沒規矩!”

禮部官員把記者推到門外,站在門口四下張望片刻後,走回屋裏。他來到奕訢麵前,看看王爺臉色,欲言又止。

“說吧。”奕訢噓出口氣,聲調和緩下來。

“王爺,英夷已經到了。”官員小聲說完,看奕訢點頭無話,隻好慢慢退到一旁。

聽到“英夷”二字,奕訢腦中立即浮現出額爾金信上的內容。雖然譴責了葛羅的瘋狂和狡詐,也強調了鹹豐皇帝的權力不容挑釁,但是在表明英方隻為商業利益,無意覬覦清國主權之外,仍是弦外之音不斷。不必仔細思量,就已足夠讓他汗流浹背了。

按照額爾金的說法,英軍人多槍也多,清國若是需要保護或者教訓老狐狸葛羅,他們也可以坐到紫禁城裏去幫忙。另外我們大英帝國,委屈也多啊。先是扣了使者打了戰俘,現在嚴寒將至,皇帝和王爺既不給使館,又不給個像樣的住處。逼急了,我就帶兵住到紫禁城裏去。你有你們的民意,我也得顧著我們的民意。

“盡快簽約,退兵,以防再生不測。”奕訢向鹹豐匯報。至於“不測”將是怎麽個“再”法,兄弟倆諱莫如深,誰都不忍挑明。

門外突然混亂起來。恭親王收回思緒,側耳傾聽。各種中的洋的人聲,腳步聲,閃光燈的炸裂聲,交疊混雜。他一時間竟有了幻覺,仿佛回到了藩邦朝賀的輝煌時刻。

“法夷也到了。”剛才那位官員,又湊過來說。

“嗯。”奕訢應了一聲。真是個野心勃勃的滑頭,再加上一張厚臉皮。他在心裏咒罵著葛羅。

“時辰差不多了。”官員又提示道。

“嗯。”奕訢還在想著心事。這個葛羅啊,不知該罵還是該謝。要不是他貪心不足蛇吞象,真不知最終簽約要拖到哪天。

“王爺。”官員提高了音量拉長了聲兒。

這回,奕訢不應聲也不動彈。雖然年輕,雖然被英法逼到絕境,但是穩重,淡定和自信的姿態還是要做足。對外,事關大清國的麵子;對內,事關自己的麵子。

眼前這群官場老油條啊,今天有多少是來看熱鬧的,誰知道呢。

分散集結,兩地紮營,各自為政月餘後,額爾金和葛羅重新站在一起。國際上通稱的“英法聯軍”,在大清國主持國禮的大衙門前,再度名至實歸。兩國的全權代表並肩,由清國官員引領,走向洞開的大門。

大堂光線晦暗,令原本不算開闊的空間,變得愈發壓抑逼仄,像是厚重的畫框,把奕訢消瘦、沮喪和呆板的形象,牢牢釘在裏麵。

“倫勃朗。”葛羅看看奕訢和陰影裏的眾官員,輕輕笑道。他一邊說一邊微微躬身,又伸出手,請額爾金先行進入。

“意境是在了,可惜畫工拙略,粗製濫造。”額爾金立刻明白了葛羅的言外之意。屋內的“畫像”,無論明暗分割,構圖搭配,還是人物造型,內涵意義,都帶著荷蘭肖像大師的畫風。

話語雖然充斥著譏諷,但額爾金亦不吝惜作出同樣的謙讓姿態。記者們紛紛按下快門,抓拍兩國友好的片刻。

“國際形象。”想起這四個字,葛羅心中升起鄙夷。

“真品還是贗品,也要看地點。掛在對的地方,假的也是真的;反之,真的也是假的。”葛羅說。

額爾金微笑點頭。確切的說,他是對著葛羅身後的相機,點頭。

“平安姐姐,您的好日子,快該來了吧?”平安才走出天一門,一名小太監就趕上來,跟在她身後小聲說。

平安轉過身,看見一張半熟麵孔。左半張臉還能在努力克製,保持端正的表情;可惜右臉上繃緊的蘋果肌,泄露了心中按捺不住的傾訴欲和窺探欲。

“沒來由的,怎麽說這個?”平安不想多和他廢話,跨過門檻,快步朝玫嬪住的永和宮走去。

“姐姐沒聽說嗎,洋人簽了條約,說話就要撤了。他們退兵,京城消停,皇上就快該回來了。”小太監緊趕慢趕,跟在平安身後。腿腳越來越快,連帶著語速也變得像連珠炮,“到時候,咱們娘娘,非得再往上升一級不可。”

“你從哪兒聽的?”平安突然停下,轉身。緊隨其後的小太監沒來得及收住腳,迎麵和平安撞了個滿懷。

“大家都在底下悄沒聲兒傳呐。”小太監向後趔趄兩步,撫著胸口,緊著呼出口氣後,接著說道:“姐姐您比我們清楚啊,玫嬪娘娘那是什麽人物。皇上這回是走得急,其實他老人家的心思,大家都懂。永和宮這邊兒,就等著接旨擎好兒吧!”

“不是問這個……”平安看著眉飛色舞,口若懸河的小太監,急切地問道:“簽了……退兵……,什麽意思?

她扯住小太監的袖籠,沒等對方回答,緊接著又問道:“這什麽時候的事情?你打哪兒聽來的?退兵?走了?退哪兒去了?”

平安的問題,就像是冰雹,有大有小,雖說砸不死磕不疼,但是接二連三,猝不及防之勢,卻也讓人接不得,躲不掉。看到小太監,一個問題縮一下,矮一截,“呦呦呦呦”地疲於應付,平安自覺失態,趕緊放開手,稍微站遠一些。

“不為難你了。我趕緊回去了。”平安微微鞠躬,“失禮了。”

“哎呦我的姐姐,您哪兒來這麽多禮數。”小太監在平安身後,邊走邊又念叨起來。

“簽約,是在前兒……大前兒個……反正有些日子了。”他掐著手指頭,搖頭晃腦說著,“咱們這裏離前朝遠,消息來得慢。沒勁。好在我朋友多人脈廣,要不,天天跟個睜眼瞎似的。成天價這麽過日子,我不就廢了嘛。”他昂起頭,沉浸在自信和傲氣中。

“你可廢不了。要有廢了的,也是我。”平安接著他的話頭,隨口打趣道。

嘴上還是輕鬆,心裏卻是抽緊。她反複計算著,從吉祥被侍衛押走,到小太監說的簽約,其間的日子,有多少天,用一個巴掌的手指,都能數出來。“這麽快。”她心裏感慨。

“說是一簽字,洋人馬上帶著兵就出城了。給膳房送糧的老板說了,在南新倉取糧時候,眼看著一隊隊車馬大炮,出了朝陽門。要說洋人,嘿,挺講信用。”

“信用個屁。”平安沒管住嘴,講了句髒話,嚇得小太監咽了幾口吐沫壓壓驚。

“簽字就是蓋上皇上的大印。就這麽一按,”平安擺出蓋印的姿勢,“就要賠出去幾百萬兩銀子。說不定洋人以後就在北京找個地方,住下來了。有事沒事的,就來找皇上。”

“啊?”

“使館,對,叫使館。有了使館。洋人就常住下了。”平安聽吉祥說起“使館”倆字的時候,覺得很拗口。明明是兩個熟悉的漢字,怎麽組合在一起,又古怪又陌生?

“謔謔謔,我的姐姐,不怪娘娘疼你護著你。你果然神通廣大。你說說,你怎麽就連條約裏麵的內容,都能猜得出來呢!”小太監拍完手拍腿,拍完腿跺腳,極盡崇拜之態。

“啊?”這回輪到平安梗住了。怎麽又管不住嘴,她在心裏麵默默掌嘴,也默默祈禱,隻求眼前這家夥,哪兒說哪兒完,哪兒聽哪兒忘,切莫擴散出去。

然而條約的內容何止這些。平安隻記得,吉祥不斷說,她不斷搖頭。她總在想,這些如天書般難懂的什麽什麽條約,是否也真有著咒語似的神力,把遙不可及的番邦引來,之後兵戎相見?

“唉,洋人真是蹬鼻子上臉,來都來過了,要完錢還想住下。他們不要麵子,咱們還要呢。”聽到小太監這樣說,平安心裏反而踏實了。這孩子的注意力,已經轉到被吉祥多次詬病的“麵子”上了。

平安學著他的樣子,也歎口氣。然而腦子裏的思緒,就像是被鈍掉的剪刀剪開的粗布,線頭四散亂飛,各自有各自的方向,各自又都掙不脫那參差不齊的邊緣。

吉祥就這樣走了嗎?他和她,真正是應了那句話——兩個世界的人。分開是必然的,但是既然可以偶然遇到,分別的時候,不該有個儀式嗎?至少留下句話,讓彼此有個念想;留下個字算是證明,證明就算遙不可及,也曾經觸手可及,曾經感受過彼此的溫暖,感受過彼此的力量。

“麵子麵子,就知道麵子。麵子不是給出來的,是打出來的。”平安握住拳頭,剛在小太監麵前揮了揮,突然想起這話吉祥曾經說過,頓時沒了興致。

她垂下頭,沉吟道:“沒有實力,哪有麵子;沒有實力又不上進,怎麽會有麵子;長久這樣,要麽沒人看你,要麽就是看見就打。”

“什麽……什麽跟什麽啊?”小太監沒懂,愣愣地等著解釋。

“沒什麽,走了。做事去了。”平安覺得鼻子堵得慌,狠命吸氣。她仰頭對著太陽,想借著光線刺激,打個噴嚏,興許就好了。

立冬節氣之後,太陽雖說缺少熱度,但照樣亮堂。白花花的光芒刺進眼睛,平安立覺眼眶酸脹。她趕緊閉上眼睛,淚珠衝破密合的睫毛,沿著側臉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