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欽安殿

上又以文祖建欽安殿祀真武之神,詔持(特)增燎垣,作天一門及大內左右諸宮,益加修飭,至是皆告成。上親製祀文告列聖於內殿,仍具皮弁服祭真武之神於欽安殿。

——《明世宗實錄》

按照祖製,無論妃嬪迎娶,秀女遴選,仆婢出入,神武門迎來送往,職責所在,總是與皇宮有關的女人們。進了神武門,既算進入,也不算進入皇宮內朝。需先繼續向南,走過一條東西暢通的狹長通道,到達順貞門。

順,理也;貞,卜問也。“順”要求通曉事理,顧全大體;“貞”強調堅守正道,行為端莊。“順”和“貞”二字,即是女德至高標準。一朝踏進順貞門,紅牆黃瓦,錦衣玉食,尊貴體麵於形,道德規範秩序戒律於心。

“快走!”眼看接近順貞門,吉祥便低聲提示平安,卻發現對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手心浮出的汗水,就像鋼針。吉祥越是攥拳,手心越是刺痛。“想什麽呢?!走。”吉祥湊近平安,聲音就像在胸腔裏炸開,自己覺得悶痛,卻沒有多大音量。

“在想怎麽救你。”平安回答。

“跟你說過我沒有問題。沒有任何問題!”他幾乎是一字一頓,“不需要你救!”吉祥心中起急,想使出大力氣推開她。可是剛一出手,自己的手腕卻被平安先抓住了。

迎向吉祥透亮的目光,平安說:“你盼著我跑掉?!”說完後,她隻覺鼻子一酸,眼眶也跟著脹痛起來。

看吉祥發愣,她鬆開手。

“我想和你在一起。”吉祥反手扯住已經邁開步子的平安。

平安推開他,低下頭小聲說:“前麵是禦花園。我們得從那裏穿過去。”

吉祥隨著平安的腳步,來到順貞門前。弗朗斯已經站在門口,向裏麵張望。

“娘娘、小主們平日會來這裏散步,人多侍衛也多,說不定會碰上誰。小心點吧。”看著蠢蠢欲動的弗朗斯,平安丟下一句話。她擠開弗朗斯,率先跨過門檻,走進禦花園。與弗朗斯擦肩而過時,還不忘丟給他一個白眼。

雖然聽不懂,雖然知道對方必然沒有好話,但弗朗斯此刻無心計較,他已經被眼前美景吸引住。這裏古樹參天,草木蔥蘢,雖然是在冬季,但植物依然散發出清新氣息,柔和的日光穿過樹枝,投射到院內的宮殿和亭台上。假山下的水池裏,波瀾不驚。山石上還留著泉水流盡後的印記和苔痕,讓人不禁猜想,夏日雨後,這裏形成了小小瀑布。它用巧心和妙手,為自己留下了自畫像。

“哇哦!”弗朗斯驚歎一聲。皇宮和離宮,差距不在規模,而是氣勢。幽靜的禦花園,彰顯出皇宮的大氣,讓人不自主安靜下來,景仰並臣服。

“站在這裏,我打賭葛羅先生會給皇帝下跪。”弗朗斯自言自語道。吉祥沒有回應,他盯著眼前宏大建築的後身,慢慢瀏覽,慢慢前行,生怕錯過每一個細節。

宮殿坐落在漢白玉的基台上,重簷盝頂,嵌著朱紅色鑲金邊的菱花隔扇門窗。殿頂和飛簷上的脊獸,照例是皇家專用的黃色琉璃瓦材質。走到正麵,便看到簷上掛了牌匾,上書“欽安殿”三個字。

“哎!不能去!”平安把懷裏的包袱塞給吉祥,對著正朝殿內走去的弗朗斯大喊,“不能隨便進去!哎!”

她一邊喊,一邊向著大殿門口跑去。不過還是慢了一步,弗朗斯已經步入殿內。平安和吉祥,也隻能追了進去。

“這是……”看著殿內供奉的神像,吉祥問平安。

“是真武大帝。”平安心不在焉地應和著,她的目光始終追著弗朗斯,這個粗魯和貪婪的洋人,已經開始動手動腳,摸索和翻動殿內的物品了。至於目的,哼,和在圓明園裏,有區別嗎?

“我知道這位神靈,在德勝門的火神廟裏。”

“是,宮裏的北麵,就得供奉真武大帝。哎……”沒等解釋完,平安已經離開吉祥,用身體擋住弗朗斯。

她雙手平舉,瞪大眼睛,臉上帶著憤怒和驚恐,厲聲說:“不許碰,都不許碰。”

看到弗朗斯用手捏住平安的下巴,吉祥快步走上前,推開弗朗斯的手。他斥責道:“你要現在就鬧出動靜嗎?我們才進來。”

弗朗斯也不甘示弱,他用威脅的口吻說道:“小野貓,來了,我就不會空手走。你鬥不過我,走著瞧吧。”

弗朗斯甩出一句狠話後,向著真武大帝造像的背後走去。平安氣鼓鼓地跟住他,想把他拉出欽安殿,雖然並不知道該拉到哪裏去,但是總之是不能繼續逗留在禦花園。

就在這時,她突然想起林九。她想起圓明園樣式房裏的林九,想起正陽門血泊中的林九;她想起林九看著燙樣,想起燙樣的頂棚被取下,想起頂棚下的雙層結構;

她想起燙樣名叫“欽安殿”,想起林九的話:

“來犯之人天誅地滅,皇宮大內萬世無虞!”

“真武大帝鎮守!天神神牌在上,天兵天將在上!”

“報應……報應!”

弗朗斯停在一部梯子前。梯子從地麵向大殿頂部延伸,最後斜靠在房頂上。那裏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房頂”,而是類似夾層或暗間。

他的眼神隨著梯子,一路爬升,到達夾層幽深、黑暗的空間時,表情從迷惑變成好奇,從好奇變成驚喜,之後又變回到迷惑。弗朗斯臉上的肌肉,牽連著眉毛和胡須,一起皺了鬆鬆了皺,這讓平安不由聯想到夏天草地裏蠕動的毛蟲,於是愈加惡心和嫌惡。

弗朗斯晃了晃梯子。她剛想上前阻止,胳膊卻被吉祥拉住。

“上麵是什麽?”吉祥問她。

“是一個夾層吧。對,欽安殿的殿頂,有個夾層!我在樣式房的燙樣裏看到過。”她語氣堅定,一邊回答,一邊猜想此刻弗朗斯在心中,怎樣扒拉鬼算盤。

“燙樣……燙樣?”吉祥慢慢重複著這兩個字,似乎多念叨幾遍,就能其義自見。

聽到吉祥嘀咕,平安歎口氣,沒有做出解釋。都是欽安殿,曾經站在燙樣前,如今站在大殿裏。燙樣前的記憶,就像是一個大碗,正過來的時候,盛得起各色佳肴;大殿的現實,卻像把碗扣過來,隻有單調冰冷的硬壁,色香味猶可憶而不可得。

“是用來做什麽的?”吉祥繼續追問平安。

“藏寶。哈哈哈哈,藏寶!這符合中國人的智慧!多麽愚蠢,多麽可愛!”弗朗斯的聲音傳過來。他並沒聽懂吉祥的問話,隻是自說自話,竟然也和吉祥對上了話。他一邊說,一邊開動手腳,爬上梯子。

“弗朗斯!”吉祥喊道,“等一下!”

話音一落,吉祥搶下平安手中的包袱,塞進弗朗斯懷裏。他動作太快太突然,不僅讓趴在梯子上的弗朗斯身體不穩,更令平安發懵,站在原處不知所措。

吉祥推著弗朗斯的後背,對他說:“幫那女孩一個忙,把它放到上麵去。”

看到他抱著包袱,沿著梯子向著夾層爬去後,吉祥快步回到平安身旁。平安抓住吉祥的手,把他拉近自己的身體,好讓他清楚地看麵龐上的憤怒和質疑。

平安的手很小,很冷,手心裏微微濕潤,手背帶著些幹燥和粗糙。“為什麽!”平安質問道。吉祥覺得手腕生疼,可想而知平安已使出全身力氣,仿佛隻有這樣做,才不會因為太過憤怒和失望,而失去控製。

“你不能帶著它!弗朗斯會把經卷放到夾層。不會有問題。那不是他的目標。”吉祥把手抽出來,反握住平安。

“為什麽……”平安的口氣鬆動了,她好像懂了些什麽,好像意識到要發什麽。但,到底是什麽?是什麽啊!

“平安,禦花園裏隨時可能來人。神武門的侍衛,沒有那麽簡單。他們也不會放過我和弗朗斯。”

平安急促地點頭又搖頭,她再想說“為什麽”時,吉祥已經鬆開手。失去了他的嗬護,平安的手墜落下來。

“還記得我在西海時說的話嗎?”看到平安點頭,他接著說道:“一會兒,不論發生什麽,不論我做什麽,你就呼救,大聲喊。懂了?”

看到平安用力點頭,吉祥抬頭看向欽安殿的殿頂。弗朗斯沒了蹤影,夾層裏不時傳出細碎的物品挪動聲和走動聲。他走到梯子旁,先抬頭看了看夾層,而後用力踹翻梯子。梯子砸在地上,巨大的聲響在殿內回**,並迅速擴展到整個禦花園。

“什麽聲音,這是?”

“不好不好!”

“快快快,就是這禦花園裏的聲音!”

四個侍衛互相對視,同時一凜。他們魚貫跨過順貞門,踩過搓堆兒掃好的枯葉。葉片摩擦碎裂聲,儼然已被欽安殿的坍塌聲覆蓋。更何況,沉重的噪音裏,還摻雜著尖叫和呼救。

平安的雙手背在身後,吉祥一隻手緊握著她交疊的手腕,另一隻手掐住平安的喉嚨。

“對不起。”吉祥聲音顫抖,“很疼。對不起。”說完他兩手再次用力,疼得平安尖聲嚎叫。除了發出痛苦的怪音,她說不出任何一個字。

“瘋子!你是瘋了嗎?我們會被逮住,會沒命的!你個瘋子!給我梯子!”弗朗斯喊道。

看著扭打在一起的吉祥平安,還有讓他摔不殘也得趴地上被抬出去的高度,他幾近崩潰,放聲咒罵:“蠢貨!修這麽高的房子!大而無用!中國皇帝就是廢物!”

待到侍衛們衝進欽安殿後,帶著威嚴和神性的殿堂,就像是被人捅了的蛤蟆坑,拳腳聲和著男聲女聲,哭號咒罵,中文的洋文的,混亂有餘,驚險不足。

一名侍衛輕而易舉降住吉祥,救下平安。另有兩名侍衛,循著弗朗斯的聲音,繞過真武大帝造像,跑向後殿。看看歪倒的梯子,又看看夾層中伸出的半個身子。兩人會意地互相點頭,並同時走到梯子旁。

兩個侍衛並不急於扶起梯子,而是守在夾層下麵,朝著弗朗斯大聲喊話。他們張嘴亂喊,對方也跟著喊,聲音一浪蓋過一浪。俗話說,“有理不在聲高”,可現在既講不了道理也交不了手,若想勝在氣勢,隻能靠音量來壓倒對方。

聲高聲大,那就是“氣勢”。今兒個就讓洋人看看大清侍衛的氣勢!這叫——有麵子!

梗著脖子喊,嗓子累,脖子更累。侍衛們沒了耐心,“唰”地抽出了佩刀。當刀刃吸收了冬日暖陽的熱度,再把寒光反射到黑暗的夾層時,弗朗斯旋即閉嘴,識時務地攤開雙手,表示屈服。

他沿著梯子下到地麵,腳剛一沾地,馬上把雙手舉過頭頂。眼睛才一接觸寒光,他便覺得膝蓋窩被人用力一踹。雙膝跪地的同時,寒意從眼前轉移到脖子上。

“安達,”平安哭著說,“他們不是畫師。我在富良大人那裏見到過。他們是軍人,軍人。”

當平安的眼淚從幾大顆變作一連串,流出眼眶,劃過麵龐,最後砸向地麵時,殿外傳出更加雜亂的呼喊聲。侍衛們製服了吉祥和弗朗斯後,其中一人騰出手,快步朝大殿門口跑去。他騰空跳起,越過門檻,在朱紅的門框間,劃出駝峰般的弧線。

平安趕緊胡抹掉眼淚,希望視線更加清晰。她瞪大眼睛追上侍衛矯健的身影,同時集中精神和聽力,努力分辨殿外花園裏是誰在喊,喊些什麽。

“哎呦,娘娘哎!我的主子!”陰柔淒厲的男生,無疑來自宮中太監。平安心裏一驚,翻身從地上爬起,踉蹌著走到門口,她雙腿哆嗦,手也不知道往哪裏放,隻好扶住眼前的門框,讓自己不要再跌倒。她用力向遠看,除了侍衛弓起的後背,隻能隱隱看到幾個宮女跪在地上,手忙腳亂,胡亂說著什麽。

“你們這是幹嘛呐!驚了玫嬪娘娘的駕了!”陰柔聲又起,“娘娘要是有個好歹,我告訴你,我們是過不好了。你,你們那幾個,就是過不了了哎!都甭想活!聽見沒啊!”

聽到“玫嬪娘娘”幾個字,平安身子一軟,雙膝“咚”的一聲,觸在欽安殿的石頭地板上。伏地叩首時,突然覺得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熟悉:混亂的爭鬥,昏死的主子,太監宮女,還有洋人。如果故事必須重複,為什麽有些人物,總在重複之前的動作,有些,卻再也沒有了以前的樣子?

台風甚是恐怖,狂風像皮鞭一樣抽打著大地,驟雨則像鍾罩,把世界罩進堅硬和密閉的空間。然而任是怎樣的疾風勁雨,台風中心的風眼處,確是一片相對安靜的天地。

紫禁城,就是“風眼”。禦花園裏掀起風波,洋人進了皇宮,驚了駕,絕對算得上驚世駭俗,百年未見,千年未有。然而這場堪稱挑釁皇權的“國際公案”,在砸落進深宮高牆,又經過得寵的妃嬪,貪財的勇士,一問三不知的官員和顧頭顧不上尾的王爺後,居然直接大事化無了。

真該感謝山高皇帝遠,無論是快馬加鞭,還是飛燕傳書,文書匯報裏的字句經過路遠天長的消磨,變了模樣變了味道。就像是壇子裏的酒,盛在碗裏,誰還記得濃稠醇厚的瓊漿,早前是一袋子糧食粒子;豪飲醉臥,醒來後,誰會記得,誰會在乎發生過什麽。

平安能夠在風暴中輕鬆過關,全靠在亂場兒中被嚇昏倒的玫嬪。

嬪,在皇宮中屬於說高不高說低不低的中遊品階。論尊貴,自然排不到前麵;論得寵,裏麵的區別可就大了。玫嬪,就是得寵的。

“別說皇上,是個男人,見到她那樣兒的,也得多上點兒心。”

“就是呢。臉盤兒身段兒是一等一不說,還有那脾氣性格,忒是討人喜歡。隨便你怎麽陰沉個臉,都能讓她逗亮堂了。”

擁有美麗外表,詩書氣質和討巧性格還不算完,玫嬪肚子也是爭氣,曾為皇上誕下皇二子。

“可惜那嬰兒福薄,怎麽才生下來就沒了。可憐。”常妃在世時,曾拭著眼淚,在平安麵前說起玫嬪和她早夭的皇二子。

但是有一就有二。憑著得寵,她為皇家再添丁,以及隨之而來的晉升,隻是時間問題。對於這位後宮紅人,無論內務府大小官員,還是後宮小主、太監、宮女,自然要多給她些麵子。

帶著平安過來回話的內務府太監,一麵賠罪,一麵咒罵平安,一麵還要時時察言觀色。見玫嬪已是心不在焉,他趕忙停嘴。他很識相地瞅了一眼玫嬪嬌媚多姿的側影,但見她先緊了緊右手小指上套著的金絲盤繞、珠翠點綴的指套,之後左手扶住一個小巧的琺琅粉盒,用指套尖端,輕輕歸攏了胭脂粉末。彩塵輕翻,暗香湧動間,剛才緊張尷尬的氣氛,瞬間變得溫和、旖旎。

“難為她個小丫頭,又何苦呢?我看她也是可憐見兒的。被洋人掐著脖子,換你,你不喊嗎?”玫嬪偏著一側嘴角,同側腮部漾出俏麗的酒窩。

“娘娘,您的意思是?”太監一邊問,一邊暗自佩服——隨手撩撥,即是令人陶醉的溫柔鄉,怨不得皇上要多疼她幾分。

玫嬪停手,看平安還跪在太監身旁,便說:“平安,是吧。先起來吧。給我跪著算怎麽回事。”

“她裹了這麽大亂子,別說跪,就是吃一頓鞭子,打花臉,也不委屈她!”太監理直氣壯道。

“公公可別介兒!她個小丫頭,見過幾個人,經過多少事?別說是洋人,就是尋常的壯漢攔住她,也得把她嚇慌了不是。更何況洋人還帶著槍。再說了,你是老人兒,規矩該懂的。抽鞭子和打臉,怕是不合適。真用了,皇後娘娘那裏,我看你可怎麽回話。”

有清一代,後宮家法重教化,輕體罰。倡導妃嬪仁和寬厚,下人尊禮慎行。主子和長輩輕易不對下人晚輩用刑罰,尤其是臉上,非到萬不得已,斷不能伸手去打。

家法擺在這裏,太監一時沒了脾氣。他應付著哼了一聲,垂下頭,不再言語。

聽到玫嬪為自己開脫,平安抬起紅腫的眼睛,剛想謝過時,見對方搖頭示意自己不要做聲,於是又重新低下頭。

“要說讓誰不讓誰進宮,得是神武門的侍衛說了算吧。這麽個小宮女,管得了,攔得住嗎?”玫嬪從坐榻上起身,走近太監,將一個淡綠色小香囊,遞到他手中,“皇上不在,都先管好自己,才是真的。您說呢?”

太監先是攥緊香囊,然後驟然放鬆了因肌肉收緊而突出的關節,小聲“哎呦”了一下。看來是被囊中的硬物硌得不輕。哼唧中,眼角拽著嘴角,一起向上微微翹起。

他把香囊揣進懷裏,快步趕上玫嬪,扶著她坐回坐榻,之後賠笑道:“依著主子,該怎麽發落呢?”

“發落就不必了。公公您是知道的,她以前的主子常妃娘娘,也是個可憐人。雖說差著輩分,但總算是我在宮裏的體己人。她屋裏的姑娘,我看著多少心疼些。”

看到太監已是心領神會,玫嬪不失時機補充說:“公公若是信得過,就讓她在我這裏吧。該教育教育,該教訓教訓。等皇後娘娘回來了,該領走領走就是了。”

“呦!我的主子,什麽信得過信不過的。您這是幫著奴才,疼著奴才啊。我謝您都謝不過來呢。”太監跪在地上磕頭,見玫嬪懶洋洋地歪倒,他捅捅平安,小聲道:“主子乏了,還不伺候著去。沒眼的東西。”

平安幫玫嬪拿了靠枕,墊在她的腰下。又摸了摸桌上的小手爐,感覺溫度剛好,於是取了放在玫嬪掌中。

“他們倒是有眼的。可惜全是個金錢眼。”玫嬪也不睜眼,直把手爐捂在了懷中。

侍衛們在問責的過程中,瞞一點兒再編一點兒,硬是把擅闖皇宮的惡性事件,描述成了識破洋賊詭計,最終遏製事態惡化的英雄事跡。

年輕小侍衛,覺得問心無愧。服從命令聽從指揮,關鍵時刻奮勇擒賊,最難得的是,廉潔!洋人的賄金如數上交,不貪不占不惦記。倒也不是真的沒惦記,隻是不敢惦記而已。

“該說的說,不該說甭瞎咧咧。”年長侍衛囑咐道。

“那啥該說,啥不該說呢?”

年長侍衛托著腮幫子,尋思了一會兒後,說道:“別提錢,就行。一提錢,罪名可就多了:受賄,瀆職,欺君犯上,惑亂後宮,通敵,賣國……”

隨著他的列舉,小夥子們瞪大眼睛,嘬牙花子,倒吸涼氣,聳肩縮脖,驚恐之色立現。

“想想吧,哪一條不是要命的罪過。管住嘴就保條命,說不定還是保了全家的命呢。”年長侍衛說完,起身,拍怕屁股上的土。見四人不住點頭,他又招手讓他們聚攏過來,繼續小聲囑咐一番,這才各自散去。

紫禁城禁軍長官們問明白了事件經過,就沒再繼續深究。至於是有多明白,不好說。洋槍洋炮雖然進了城,但是洋人還算識相,對偌大的皇宮敬而遠之。肩上擔子看著是重了,然而皇上皇後不在,心裏的擔子反而輕了。

於是,把“事故”當“故事”聽,聽完罵上兩句再嚇唬一通,就算了事。他們也有他們的道理:

“你以為上麵會怎麽想?人家外麵會怎麽想?好嘛,抓得越緊,罰得越重,管得越嚴,越是說明這事兒,全都賴咱們。”

“比起先前那會兒,這次就好多了,沒丟東西沒傷人,除了玫嬪娘娘委屈些。遙想嘉慶爺那會兒,廚子陳德拿刀,照著皇帝就……”一名長官揮手,做出劈刀就砍的姿勢,“還有天理教,一夥人不也都衝進宮裏了。”

“就是哩,隆宗門上還留箭頭呢。想起就氣啊,全賴到咱們頭上。全城有多少侍衛?明明他們分不清是順民是賊匪,最後還要咱們兜底。”另一名長官附和道。

“所以啊,多想想自己吧。幹得多就錯得多,越認錯就越認為是你的錯。什麽世道!”

宮內的人們,在風眼中,明哲保身,自求多福。算算小帳,看看唱本;宮外的人們,則如風中的樹,向著不同方向搖動,有的歪倒,有的連根拔起。

富良,於公是遇人不淑,又太過輕信,被法國人蒙騙;於私是婦人之仁,收留曆史不清經曆複雜的宮女,之後又管教不嚴。總之,讓吉祥那麽個來路不正的軍官鑽了空子,夥同他人混進皇宮。

好在他有皇親國戚身份加持,以往盡責盡忠,此次斡旋中法修約事宜,更是臨危受命,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恭親王不忍以牢獄或降級處罰之,適逢乾隆皇帝裕陵大修,需要內務府官員前往監督工程,於是他奏請皇帝,準許富良擔當此職,不日前往馬蘭峪上任。

當然,洋人闖宮事件,以及富良與相關當事人之間的瓜葛,他沒有說破。與其說是因為兩人私交,倒不如說是自保——皇帝哥哥心事重,腦子愛拐彎。說多了,難保不會懷疑到自己頭上,借留守京城之機結黨營私,借辦理洋務串通外夷。想象的力量,總是大於語言,更何況,現在全憑來來往往的幾張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