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八大胡同

八大胡同自古名

陝西百順石頭城

韓家潭畔弦歌雜

王廣斜街燈火明

萬佛寺前車輻輳

二條營外路縱橫

貂裘豪客知多少

簇簇胭脂坡上行

——清末流傳順口溜

“大清門!不行不行不行……”吉祥一邊說著自己設計的方案,一邊看著平安左右不停晃動腦袋,嘴裏念念叨叨。吉祥噗嗤一笑,他覺得平安像極了布穀鍾裏的人偶,打開發條,就開始按照既定節奏運動。

她的皇帝她的國,就是她心裏的齒輪,是清國百姓,是萬千年來中國子民心中的齒輪。均勻分布的鋸齒,尖銳、刻板,生硬地指揮著率土之濱的億萬臣民。

“你不懂……”吉祥按住她的肩膀,就像按下布穀鍾的開關。

“是你不懂!到了大清門,就差不多算是到皇宮了!別說是宮裏的門,就連宮外的門,哪門幹哪件事,都是定下來的。誰是幹什麽的,誰能進出哪個門,都有規矩。”平安急切地解釋。

“所以,我們根本做不到。”吉祥指著自己胸口說。

“如果你不能進去,我們就沒有任何的機會了。”吉祥邊說邊微微仰頭,眼睛不再放光,好像西海的水霧,蒸騰著飄進眼眶。他緊閉上眼睛,搖搖頭,“算了,平安,你害怕。這不怪你。太冒險,也沒有勝算。我們隻是普通人,實在沒有能力也沒必要改變時局,改寫時代。”

“什麽就算了!我可沒說過害怕。你總得讓我想想吧。”她嘟著嘴反駁道。

平安確實沒有害怕,反而覺得吉祥的計劃又神秘又刺激。她此一刻想起單槍匹馬,大鬧天宮,力挽狂瀾的傳奇英雄,下一刻又想起《楊家將》、《西遊記》、《花木蘭》、《再生緣》。以往隻見說書唱曲兒人口吐蓮花,現在仿佛隻要擼起袖子點點頭,自己也能當一回故事的主人公。不過片刻時間,人生已是鐵馬金戈。

至於曆史是什麽,車輪長什麽樣,往哪裏走,壓出多少條轍,她懶得管。吉祥總是把話說得很複雜,她則按照自己的理解和能力,重新過濾和提煉。

她問吉祥:“我就問你兩件事。”

“好的。”

“皇宮還會不會像圓明園那樣?”

“不會。我保證。”

“富良大人會不會受牽連?”

“有可能。但是不會很嚴重。他隻是對家人疏於管束。這樣的過錯,在你們看來,算是很嚴重的罪過嗎?”

平安搖搖頭。吉祥說:“如果葛羅先生把軍隊領進皇宮,你可以設想一下,富良大人還會有命嗎?”

平安又搖搖頭。“到那個時候,被砍頭的,也許不是富良大人,而是你們的皇帝!”吉祥歎道。

平安張開嘴,還沒喊出聲,冷不防先吸進一口涼氣,於是不由自主使勁咳起來。吉祥的描述,令她再度想起圓明園的夜晚。那一夜是恐怖的,而自己是幸運的,也是苟活下來的。難道命裏注定,她總要麵對皇宮禁苑的危難時刻。如果這是命運的安排,幸運是否能一如往常?

“那你呢?會有危險嗎?”

“這是第三個了。”吉祥攤開雙手,擺出無能為力,無可奉告的樣子。

“哦……”平安囁嚅著,手指卷起衣角,不知該怎樣往下說。

“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看著她窘迫和羞怯的樣子,吉祥心裏百轉千回。起意營救皇宮危難時,本是壯懷激烈,剛毅決絕,此刻不禁惻隱。堅硬如鋼,尚能“繞指柔”,更何況肉作的人心。

“不必擔心我的安全。你知道的,我的身份本身是神職人員。所以如果我有不妥,會由教廷來處理,而不是我們的皇帝。”

“但是,平安,”吉祥接著說道,“無論是對於教廷,聯軍或是清國,我都是違背了職責。作為處罰,我會離開這裏。或者是回國,或者去其他國家。”

“還有,你最該擔心的,是你自己!你比我更懂得皇宮,更懂得皇宮是有去無回。你不會再出來,不能像現在這樣。那裏是禁區,你失去的是自由。”

在吉祥預言般神聖和莊嚴的話語,布道式的點悟中,平安竟覺得“天涯”或“永隔”,是帶著熱血的溫度,和英勇的況味。此情此景之下,若還為生離死別而焦慮,一步三回頭怯懦不前,人生豈不被活成一段玩笑。

平安腳踩馬蹬,躍上馬鞍。坐穩後俯首看著吉祥,說道:“我才不會擔心!我就是宮裏的人,回去才好呢。正合我意!跟著你幹,我這樣一回去,大清國眼看著就能太平,洋人們趕緊走掉,皇上趕快回來。”

平安越說越激動,她昂起頭,也不再看吉祥了。坐在高頭大馬上,自己仿佛變成了蓋世英雄,即將**平天下禍亂。因了使命重大意義深刻,犧牲一如史詩般激昂和雋永,也如化蝶般淒美和浪漫,卻全無死亡之恐怖和絕望。

“癡人。”吉祥上馬後,歎氣道。

“吃人?什麽吃人?吃什麽人?誰吃人?幹嘛吃人……”當發現自己腰間一緊,平安止住言語。

如此貼近,平安已經無法分辨,突突作響,直入腦海的心動聲,是自己在胸中擂鼓,還是來自身後更加寬廣的胸懷。

平安想觸摸一下那雙在她腹部交疊起的手掌。可惜指尖還未及到,吉祥已經鬆手,向前伸出,拉住韁繩。

“可惜嗎?有點……”平安心裏自問自答,有點遺憾又有點僥幸。馬蹄聲慢,心緒卻不能跟隨“哢噠哢噠”清晰均勻的步點,找回原本的節奏。

“又有問題了?”吉祥問她。

“不算是問題。”被人猜中心事,平安倍感羞怯,更是心裏不服,於是嘴硬道:“就是得提醒你。”

馬匹走進一條狹窄的胡同,一陣溫暖的帶著淡淡木炭香味的氣息,越過平安的耳際,恰如春風拂麵,在她的腮上吹出一抹紅暈。她猜想這是他在盈盈淺笑,這也是她的願望她的期待。因為今天,他已歎息太多。

“皇宮的禁軍,非常厲害。所以問你會不會有危險,其實就是這個原因。”馬背上晃晃悠悠,平安還是回頭看著吉祥說:“人家一群人上來,看你們不被按在地上才怪呢。”

“我說過了,我們這裏沒問題。有危險的是你。”平安在馬背上一個趔趄,幸虧吉祥手快,騰出一隻手環住她的纖腰。平安長出一口氣,果然是“危險”

她不說話也不再亂動,穩穩坐好後,又突然臉上又生出一陣熱,其燒灼之力,想必隻有心髒知道。平安把慢慢往腰上移動,可是除了衣帶,什麽也沒摸到。她沮喪了,如果動作快一點,是不是就可以握住他的手?

正陽門往南兩三裏地,被老北京人稱作“八大胡同”。“八”是個實數,通常指陝西巷和它周邊七個胡同;“八”也是個虛數,用來指代這處京城大名鼎鼎的胡同群。在“八大胡同”,三步一會館,兩步一茶園。雖然名號有不同,規模分大小,但是營業範圍無他,即通過食色性,來調動人類各個感官,從而豐富人們,主要是男人們的夜生活。

恭親王選中“薈香園”來宴請英法兩國特使,倒也不是想給洋人展示帝國藝術的高尚,更沒有糊塗到要帶他們來接接地氣,感受大清市井生活。最關鍵的原因,就是倆字——沒錢!

皇帝哥哥給自己下了任務,經辦撫局,可又沒留下銀子。可“撫局”也是局啊,沒個把真金白銀,作哪門子的局?困頓中,八大胡同裏的各路老板,竟然紛紛蹦出來,表示願意提供場地,拿出看家戲碼,珍藏佳釀,私家菜品,頭牌花魁來招待洋大人。隻願盡全身所能,以解六王爺燃眉之急,救大清於危亡之際。

他們亦沒忘記捶胸頓足思念皇帝,口沫橫飛痛罵洋人,慷慨陳述愛國熱情,表示願傾其資源盡己之力,救國救民。四濺紛飛的吐沫星子,仿佛帶了血色,好似一腔熱血,終於找到了沸騰和噴薄的機會。

聽說過強兵救國、實業救國、洋務救國,有聽說過“妓院救國”的嗎!

商人們的聲討控訴,怒火熱血,就像扒拉算盤珠子,劈裏啪啦,無非是想算出一筆今天小虧明天大賺,放條蚯蚓吊條大魚的如意賬,把生意做到洋人帳下,撈到洋錢不說,興許還成就了危難救主的一世美名。

恭親王心裏憋屈啊,我這苦哈哈一場,結果是夷務作到了八大胡同。皇兄要麵子,可知臣弟已然麵子掃地,成後世之笑柄嘍。

堂會已經熱熱鬧鬧開場,酒水茶點也擺上桌麵。恭親王強撐著基本儀態,雖然臉上掛著陰鬱還要不時擠出點笑容,說兩句客套話;他身邊的兩位貴客,額爾金表情嚴峻,葛羅卻興致甚高。三人三種態度,那些平常眼珠子活泛嘴皮子利索的鶯鶯燕燕,此刻隻是擠在一起呆立著,像是被聚攏起來再捆成捆兒,看著屠夫磨刀霍霍的鴨子,傻愣著不明就裏,也不知所措。

吉祥看了三人的背影,起身對富良鞠躬後,說:“大人腳腕有傷,不必拘禮。”他示意富良不必起身,並用手指向稍遠處,表示自己需要暫時離席,之後向門口走去。

弗朗斯一到薈香園,便挑了靠近門口處的方桌,在桌旁坐下。吉祥來到他身邊時,他剛好去捏一塊芸豆卷。隻是他沒料到這吃食,就像海灘上的沙雕,質地鬆散綿軟。結果手指力道稍微大了些,芸豆卷還沒送到嘴邊,就碎成幾瓣,渣子落得他滿身滿腿都是。

原本百無聊賴的弗朗斯,慌忙跳起,又跺又抖又撣。麵對著這幅西洋景,一捆呆鴨子立刻活泛起來,毫不掩飾地咯咯笑起來。精神了沒有幾秒鍾,見弗朗斯怒容用上來,笑聲戛然而止。她們微微側轉身體,互相眉來眼去,竊竊私語,指指點點。

“何必計較,繼續吃就是了。”吉祥把點心碟子推近弗朗斯,而後者這回長了記性,動作放輕,拇指和食指作出英文字母“C”的形狀,輕輕拈起一塊棗花餅。點心就像是鼻煙壺裏的內畫,懸浮在兩根手指之間。

“可惡!”弗朗斯憤憤道。硬實的棗花餅,讓他覺得自己被戲弄了。他再次怒視了呆鴨群,姑娘們一個個捂著嘴,快速挪著小腳兒,緊緊縮在一起。

“該給他點顏色看看!顏色,知道嗎!否則就會繼續看更多的臉色!我們就是來受氣的嗎!”弗朗斯不再搭理看客,更不關心台上上的戲碼,而是抻著頭對吉祥抱怨。

吉祥明白,弗朗斯口中的“他”,是指額爾金。恭親王為盡地主之誼,不僅擺了酒宴堂會,還安排轎子和儀仗,恭迎英法兩位特使。

然而迎接隊伍在英國那邊,卻是熱臉貼了冷屁股。額爾金把前來迎接的官吏、仆役晾在一邊,睬都不睬一眼。他帶著聯軍文官和隨從人員,出正陽門,過五牌樓。躍馬揚鞭,高傲地穿過大柵欄,煤市街,到達觀音寺。

臨街的百姓,先是好奇地看著洋人大搖大擺地向南拐進陝西巷,眼見人和馬沒了蹤影,才交頭接耳,罵罵咧咧幾句,之後紛紛關門閉戶,街道也跟著清靜下來。

不過片刻時間,觀音寺周圍便響起鑼鼓聲和叫喊聲。人們複又跑出來一看究竟,就連觀音寺裏的小和尚,偷偷把頭探出廟門,循著聲音張望。

鑼鼓喧天,竟像是爆竹衝天,仿佛給冬日的傍晚提供了光亮,好讓大家看清來者何人。而人們總算在抑揚頓挫的開道聲中,明白了這次過來的,是法國人。

相比額爾金,葛羅表現得又識相又禮貌。他坦然坐進金頂子的八抬大轎。當然入轎之前,他先是感恩皇帝體恤,又對上門迎接的小吏表示感謝,最後亦不忘對扛著杠子的幾位轎夫鞠躬抱拳,把這些老實人著實嚇得不輕。

尤其是在薈香園入席前,葛羅把清國禮數用到極致,使得恭親王那多日以來持續陰沉的麵孔,難得露出了光彩。麵對此情此景,額爾金則愈發心中窩火。

“美杜莎的笑容,一向是明媚的。”他懶得用正眼去看葛羅,更沒有搭理恭親王。他發狠地丟下這句話後,甩開列隊迎賓的官員,挺直脊背,擺出理所當然的派頭,走向自己的座位。

清國譯員還在困惑怎樣翻譯,弗朗斯先壓不住火氣了。待要發作時,卻被吉祥按住。

葛羅臉部微微**,轉瞬又換成笑臉。當他捕捉到恭親王的尷尬表情後,立即用目光暗示吉祥。

“額爾金特使講的是,西方神話中有位仙人,他的出現,會帶來意想不到的結果。”吉祥趕緊向前幾步,來到恭親王身後,向他解釋道。

“好。我大清與外洋諸國之邦交,乃天神護佑之誼。好,好!”恭親王強打精神,提高聲調說。他話音未落,身後已是一片附和恭維聲。葛羅環視眾人逐漸放鬆的表情,也大笑起來。

弗朗斯自覺此刻不是耍個性的時候,於是趁著亂場兒,轉身走開躲清靜去了。

“英國人越是不給清國麵子,葛羅先生就越要把麵子給足。”吉祥說著,把一碟炒貨推到弗朗斯跟前,讓他嚐嚐。麵對密密麻麻的帶殼果仁,弗朗斯伸了伸手,又覺得無從下手,於是用指頭將碟子推遠。

“無聊!”弗朗斯指了指前麵,也不知是指向戲台,還是戲台下暗影裏的那三個人。

“你猜皇宮是什麽樣子?”看到吉祥沒有反應,弗朗斯繼續說道:“從大清門往遠看,除了牆就是房頂,紅色,黃色。它們很無聊但又有魔力。”

弗朗斯推了推吉祥。吉祥仍舊把視線留在舞台上,隻是漫不經心地念叨:“圓明園是一個花園,而中國皇帝的皇宮,是一座城,紫禁城。”

“那裏有城市中的一切,更有城市中沒有的一切:皇帝的生活,皇帝的財富,皇帝的權力。那裏住過幾十位皇帝,奢華的生活,用之不竭的財富,掌控無限疆域的權力,這就魔力!”薈香園裏氣氛逐漸輕鬆,台上唱念做打,台下談笑暢飲,生活中的清閑優雅,此刻仿佛有了佛性,把曾經的劍拔弩張,點化成風流婉轉。吉祥輕輕地說著,儼然沉浸其中。

弗朗斯用手指的關節敲擊桌麵,表示出對吉祥這種說夢話狀態極為不滿:“我想進去。”

“進去?哪裏?”吉祥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和著。

“皇宮!如果沒猜錯,你和我的想法一樣。我們都是一樣的!”弗朗斯對著葛羅的背影努努嘴,“你為什來,傳達主的福音?葛羅先生,為了帝國的利益?英國人,為了世界和平?真無聊!咱們每個人都一樣!”

說完,弗朗斯發出兩聲輕笑。他佩服自己的眼光。他既然能隔著宮牆看出裏麵的神奇,也就能隔著皮囊看出身邊這些人的鬼心思。

見吉祥沒有反應,弗朗斯有些沉不住氣了。他向前攤開手掌,順著手指方向,吉祥看到葛羅正微微起身,探向奕䜣和額爾金。吉祥覺得,除了眼睛,背影也可以算是心靈的窗戶――因為謙恭禮讓而形成的弧度,正投射出比語言更直白和犀利的心機。

“你以為他是客套,是禮貌,是留麵子?我的長官,你比我更清楚葛羅先生的意思。他比任何人都更想占領皇宮!所以,我們進去,我們是幫他探路,就像在圓明園。這兩者有什麽區別,完全是一樣的!”弗朗斯急於自圓其說。

吉祥轉頭看他,愣了幾秒,之後把聲音放低:“平安,那個宮女。”他用手在頭頂比劃了一下,示意宮女“兩把抓”的法式。弗朗斯意會,挪動凳子湊近對方,肩並肩坐好,又停住略作思索。

突然間,他恍然大悟,猛拍了吉祥的膝蓋,沙啞著笑道:“哈哈。聰明人。我早該猜到,你不會把寶貴的羅曼蒂克,浪費在那個愚蠢的瘋女人身上。”

“清國皇宮的規矩,宮女憑腰牌,從西華門進入紫禁城。”吉祥邊說邊抓起弗朗斯的手,將其放到後者的腰間。

當指尖觸到手槍的外套時,弗朗斯會意地吹了一聲口哨。

“平安服侍太妃,她的活動範圍受到限製,隻能在寧壽宮附近走動。這是皇宮裏的紀律。”吉祥在腦中飛速檢索著平安在路上反複叮囑的事項。

“寧壽宮?”

“一處小型的宮苑,城中城,供皇帝先父的遺孀居住。”

“寡婦城?”弗朗斯帶著不解喃喃自語,“噢!管它呢!我可沒打算把自己寫進曆史。不過,這可真夠刺激的!哈哈哈哈,我居然有點崇拜你了!你應該寫進曆史!啊不對,你就是寫曆史的人!”

兩人眼裏皆是光亮,如燭火,照亮幽暗的廳堂;如焰火,渲染著室內歌舞升平的氣氛;也如烈火,或者把欲望燃起,或者把欲望燃盡。

“曆史。”吉祥在心裏默念這兩個字,體會其中的深意。

普通人會去寫曾經過往的傳奇演義,權威者會去寫前朝或當代的大事紀傳,可惜真正的曆史,從來不會被寫出來,就像畫像,從來就不是本人原貌。想到這裏,他笑著歎氣,起身離開弗朗斯,走回到葛羅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