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匯通祠

積水潭上匯通祠,……寺後立一石,層疊如雲,相傳為隕石所化,高六尺五寸,下承以石座。石之陽有天然一雞一獅,雞左向右走式,獅右向下伏式。石頂高處,另有鐫刻一大雞一大獅,雞大四寸,居左向右走式,獅大七寸,居右向左臥式。此二雞獅亦係天生形貌,後有鐫刻家加以摹刻,愈覺形象逼真,堪稱奇石,俗稱雞獅石。

——《燕京訪古錄》

初冬的日頭才剛放出亮光,懶懶地掛在半天空上,平安便已經走在楊媒斜街上。她從濟安堂膏藥店走出來,手拎著該店特產、專治跌打損傷的狗皮膏藥,一路小跑,返回富良府。富良大人扭傷腳踝,家裏急等膏藥療傷。

昨天下午,富良一到家,府裏上下立即亂作一團。

一眾仆從家丁,看似舉止穩重,禮節周至,迎接主子回府。他們外表矜持,胳膊腿倒是迎向主子,可眼神卻飄香吉祥。他們雙目放光,不錯眼神兒地瞄著來過不止一次的洋人長官——洋人到底是洋人,來多少次,他也是稀罕物,得著機會就得趕緊多看兩眼。就連不方便出頭露麵的女眷,聽到風聲後,也都湊到垂花門邊,踮腳張望。

“大人!”平安最先看出異常,不禁喊了一聲,“您這是傷到哪裏了?”

隨著她的話音,垂花門處同時傳出驚呼聲。

眾家丁婢女們應聲回神,方才發現洋人沒同往常一樣,與自家老爺並肩進來,他此時正攙扶著一瘸一拐的富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廣亮大門。

崴腳純屬寸勁兒。富良起身離開真武廟客堂,葛羅掀起門簾。就在他邁步跨過門檻時,一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起,富良三人身體皆是一凜,眼看著地上的塵土揚起,撲麵而來,頭頂上瓦片嘩嘩作響,仿佛隨時可能掉落。

葛羅手一縮,門簾耷拉下來,幸虧吉祥及時扶住,才沒有砸在富良身上。

“不年不節的……這哪是炮仗啊!莫不是……”富良心裏一驚,不敢往下想了。

桌上茶壺茶盞,稀裏嘩啦丁零當啷亂響,就像平日街坊巷道裏看熱鬧的群眾,明明事不關己,又不甘心圍觀作看客,於是扯開嗓子或者尖叫或者唏噓。呲牙咧嘴一番,或者說些虛頭八腦的象聲詞,或者罵罵咧咧,問候別人“祖宗八輩兒”,既發了感慨,泄了情緒,又不至於說錯話。

與巨響過後,濃烈的火藥味道飄進空氣中。這股磷硫碳組合成的怪味,沒有節慶氣息,卻充斥著劫數的味道;沒有血的熱度,卻充滿著血的腥臭。

目眩和頭暈襲來時,富良一隻腳在門檻裏,另一隻在門檻外。他向後一個趔趄,摔在了客堂內的地板上。門檻外的腳踝,重重地磕在橫在門底、微微高起的硬木條上。

葛羅迅速回歸常態,他先略略整理好衣角,之後加緊幾步,上前與吉祥一道,扶起跌倒在地的富良。

這就是考驗啊!必須死扛,強忍以顧全顏麵!富良倒吸著冷氣,一麵忍受腳腕酸脹和疼痛,一麵任由葛羅的洋文和吉祥的中文,在耳邊此起彼伏,糾纏不絕。

“不用驚慌,是我們在練兵。軍人,隻能有兩種狀態,戰鬥,或者準備戰鬥。所以,對於軍隊的管理,我深信兩點:統一的步調和規範的製度。要做到這兩點,非得要一個‘勤’字!兵,一日不練就滋生懶惰;幾月不練,就是廢馳;長此以往,從士兵到武器,就繪變成有模樣卻沒能力的蠟像。”葛羅極盡輕聲慢語,以示輕鬆。可言語和表情中,依然透出顯而易見的傲慢和輕蔑。

富良臉上發燒,葛羅的話就像兩記重拳,一拳打在大清國的臉上,另一拳打在自己臉上;炮聲震得他耳鳴,嗡嗡作響中,似又傳來林文忠公上奏先帝道光皇帝的奏折:

“是使數十年後,中原幾無可以禦敵之兵,且無可以充餉之銀。”

真是一語成讖!

平安確實眼裏有活兒。當其他人或者手足無措,或者繼續研究洋人臉盤舉止,或者扶住驚得挪不動步子的夫人,或者索性退到一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時,平安早已快步上前,攙住富良另一隻手肘。

吉祥和平安,一人一邊,架起富良,使他那隻受傷水腫的腳,可以暫時懸空,以減少壓迫和疼痛。

三人的步子很慢,富良隻是低頭歎氣,平安的餘光,卻是不時滑過過吉祥棱角分明的側影。

她捕捉不到吉祥的表情,這讓她非常焦慮。她想知道他的喜怒,想知道他的心緒,想知道他的目光裏,有沒有一個空間,裝著自己的影子。她能捕捉到他雙唇的弧度,眉頭的褶皺,她甚至相信,如果自己再用力呼吸一下,就能感覺到他氣息的溫熱。

“平安!”吉祥突然喚了她的名字。平安心裏又驚又喜,餘光裏全是吉祥清淺又明朗的笑容。她沒有膽量側頭,去直視他淺棕色的明眸,隻能微微點點頭,並收回自己不安分的視線,在心裏想象著吉祥細長而上揚的嘴角。

“抬高些。”吉祥提醒她。平安恍然大悟,趕緊將自己的肩膀向上提升一些,使富良雙肘能有一樣的高度。

自作多情的失落感還沒散去,就聽到富良滿帶怨氣地念叨:“蠢貨!敗家。敗國!”

聽聞此話,平安心裏咚咚打鼓。她快速思索著自己的行為,同時又暗罵自己剛才心猿意馬。被富良識破又當眾點破,以後府裏第一笑柄,非自己莫屬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吉祥打斷了平安的懊惱。她猛地回頭看著吉祥,見他緊抿著嘴,一再對自己搖頭,臉上寫滿了寬慰和安撫,“以後再給你解釋。”

平安確實誤會了。隻因回府路上所見,富良才會心生怨念,才會有如上所言。

在馬車上,富良打開葛羅交給他的信封。裏麵除有寫給恭親王的駐軍聲明,另有一個質地厚重、裝飾大氣、外邊包覆錦緞的文書。富良乃一介當朝大員,必然有足夠的經驗和眼光,識別出規製,以及規製所代表的重要程度——這份文書必定是“天字號”無疑。

富良是對的。這份文書,就是弗朗斯在圓明園拾獲的《北京條約》。他當然想象不到,這份《條約》見證了洋夷打砸搶和意外發生的火拚。然而這份事關國家主權和國際貿易的重大條約,在曆經皇帝看不上,弗朗斯看不懂後,層層轉手,由心機深重的葛羅,送到了早前不知詳情,如今已懂其中道理的富良手裏。

“我很遺憾。此前葛羅先生並未向我交待。”吉祥見他麵容惆悵,輕輕說道。

“算了,這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各為其主,好自為之吧。”富良說。

吉祥想解釋法軍駐兵安排,富良卻在說《北京條約》。對話是兩岔了,可對方都沒有心情繼續解釋。

憂憤和無助感淤塞了一路,回家一股腦爆發。平安撞在這個檔口上,隻好自認倒黴,扛下委屈。

從楊媒斜街到崇文門外富良府邸,若是腿腳利索,熟門熟路,半個時辰就能打個往返。以平安的伶俐,穿小巷鑽胡同,正點回府不在話下。

站在京城南、前門外著名商業區,平安的好奇心,瞬間膨脹起來。就好像草葉上的晨露,飽滿,膨脹,折射出七彩晶光;它們在狹小的空間裏,遊走,滾動,時而包容在一起,時而彼此分離,總是不安分地晃來晃去。

就算茶樓酒肆沒錢去,商號鋪子逛不起,轉轉街景兜兜風,長長見識開開眼,也令人心胸暢快。曾經在深宮生活中堆積下來的孤獨寂寞冷,好奇新鮮怪,此刻一掃而光。

“手裏是什麽?”

“啊!”背後先是傳來問話,緊接著肩膀被人按住。平安大叫一聲,嚇得路邊的小販,趕緊按住了貨攤,以免街頭鬧出匪患,殃及自身。

平安驚跳轉身,麵前站著吉祥和手持一串糖葫蘆的弗朗斯。兩人穿著同樣的軍裝,製式簡約,造型挺括,剪裁合體,不像八旗、綠營兵的裝束,左一層披肩右一層披甲,繁瑣和累贅自不用說,想著這那身行頭兒的重量,平安都會倒吸口涼氣。

“不過,你們的軍裝,能保護了自己嗎?就是幾塊薄薄的布片。”平安曾經表示懷疑。

“你們清國的軍裝,又保護了它的士兵嗎?”吉祥反問。

平安不吭聲,沉默著低下頭。

“但是他們很英勇。你們的軍人,是英雄!值得這個國家為之驕傲,值得你們為之驕傲。我會為他們禱告。”吉祥由衷感歎時,平安也用力點點頭。

吉祥身著戎裝,姿態挺拔英武,卻掩不住滿麵疲憊。喊過之後,他上下打量了平安,溫和的光芒慢慢透出;身旁的弗朗斯則不然。他懶得搭理平安,鼻子裏發出一聲“嗤”後,便把注意力全都在糖葫蘆上。他正在饒有興趣地研究,山楂是怎樣鑽進了嚴絲合縫的冰糖裏。

“少見多怪!”平安也不客氣,一邊看著他把糖葫蘆垂直放進嘴裏,一邊翻了他幾個白眼。天氣還沒有足夠冷,冰糖也不夠脆,糖稀黏牙,山楂酸爽,一時間全都寫在弗朗斯臉上。

看到他把眉眼、鼻子,外加兩撇胡子,全都擰成一團,平安也咬緊牙屏住呼吸,肩膀隨著他奇形怪狀的表情,向上向內縮進,一股股口水,衝進口腔,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她必須把嘴巴肩膀脖子,以及胸口以上所有的肌肉,都調動起來,一起努力,才能防止口水衝破齒縫,從嘴角流出。

頭兩顆山楂順利滾進弗朗斯肚子裏。到了第三顆,麻煩可就來了。他依舊像剛才那樣,垂直去咬,結果被串糖葫蘆的竹簽子,戳中嗓子眼兒。弗朗斯幹嘔一口,緊接著咳咳一通猛咳,晶瑩的糖渣混著淺紅色的山楂沫子,全噴到半空。

這個太滑稽了!平安控製不住自己,不加掩飾地哈哈大笑起來。

兩個洋軍爺加上一個小姑娘,土洋結合,足夠吸引眼球。現在洋軍爺還出了洋相,圍觀群眾馬上迎合著平安,哄笑起來。

“哎呀!傻啊!”人群中冒出一句。

咳嗽加上尷尬,令弗朗斯頭皮發脹。他滿麵通紅,咒罵了幾聲後,質問平安:“他們在說什麽!”

吉祥把先捂肚子再捂嘴巴的平安拉到自己身後,然後替她回答道:“他們在問你疼不疼。”

忍住笑,吉祥又補上一句:“是關心。”

弗朗斯還在吭吭咳,吉祥已經把平安扯回眼前。沒等他發話,平安已經把手裏的物件舉到吉祥眼前晃了幾晃,乖巧的樣子,令他心中一動。

“是王回回的膏藥。大人跌得很厲害,夫人差我來買狗皮膏藥。呃,你不懂。”平安說完,把手收,連帶著將膏藥一起藏到背後。她視線遊移,看了看周圍環境。剛才那些兩個一對兒三個一撮兒的圍觀看客,早已被弗朗斯扭曲的怒容和洋腔怪調的惡語,嚇得四散逃去了。

“那你講給我,幫我弄懂。”吉祥箍緊平安的手腕,拉著她跑向自己的坐騎。

平安快速喘氣,還沒顧上問,就被吉祥攔腰抱起。剛才還在眼前的屋簷、匾額、酒旗,瞬間降落到鼻尖,轉眼又重新與視線平行。

吉祥用一隻手將她攔腰抱住。之後馬蹄聲起,連續不斷。但在她耳朵裏,隻有心跳的聲音——沉穩,有力,不疾不徐,帶著節奏帶著溫度。這跳動不是自己的,但平安希望它能屬於自己。如果心跳也是一種語言,吉祥,請你對我說,我喜歡聽。

“你去楊媒街幹嘛?”馬匹步子慢下來後,平安問道。

“真的是用了狗皮?”吉祥沒有回答,卻反問平安。

“當然啦!把草藥和蜜糖一起熬了,做成黑膏藥,糊在狗皮上。遇到扭了筋骨或者崴了腳,就這樣,”平安手舞足蹈,比劃出敷膏藥的架勢,“拿出來往受傷的地方一拍!”

“消腫止痛,活血化瘀。我們北京人,家家都備著這種膏藥。出門趕路的,也得隨身帶。”她隻顧說話和比劃,身子隨即打了一個趔趄。剛要驚呼,吉祥已經抓緊她的手,身體才一回穩,潮紅和熱氣就湧到麵上。

德勝門南麵有一片水潭,北京人稱之為“西海”。因西海畔有一巨石,其上天然形成一雞一獅造型,因此西海古稱“雞獅潭”。延綿至今,便有了諧音“積水潭”。西海與前海、後海一起,並稱作“後三海”,用以和“前三海”——北海、中海、南海相區別。到如今,後三海也鮮有人叫起,“什刹海”已經成它新的名字,為市民百姓所熟知。

本是一片彼此相連相通的水係,隻是因了德勝橋,西海與前海、後海,相隔又相望。經年累月,跬步之距,此一海竟呈現出另外兩海不盡相同的風貌。

後海兩岸,遍築王府豪宅或民居雅舍,胡同阡陌,商鋪間或,不時有商販遊街串巷,有詩性又閑情的,則更願意駐足橫跨水麵,連接兩岸的銀錠橋,欣賞“銀錠觀山”的景致;前海水麵開闊,柳岸煙波,泛舟垂釣,戲水冰嬉,看盡提籠架鳥的閑趣,也有磨刀耍猴的熱鬧。

相較之下,西海安寧,低調。浮萍,睡蓮,散落在湖麵各處,安靜地花海花落。它們就像懷表的指針,心中自有安排,節奏均衡,步調規矩,周而複始,從不去打攪表盤的平靜。黃銅蓋子扣上,懷表是獨立王國,西海獨自存在。

早年來華傳教士、商人和旅者,用口述和文章描述出中國平和安然的社會形象。這些形象在西方廣為流傳,深植人心。此前20年中,炮火亮了又暗,炮灰揚起又落,打亂了中國的節奏,因此在吉祥眼裏,清國和北京,官商民,富人窮人男人女人,渾身上下透出慌亂、焦躁,富庶者沒有快樂也並不自由,貧困者除了造反,完全看不到他們身上的活力和創造力。

直到他來到西海。他置身於這處超脫於火藥味和市井味的洞天,便仿佛置身於先輩手筆描繪的圖景中。

初冬的河麵,靜謐安穩,沒有豔陽賦予的粼粼波光,也映不出沿岸的柳綠花紅。一湖碧水,掙不脫節氣,逃不過命運,改不掉性格,所以總要凝固成冰,像是純潔貞潔的少婦,執拗決絕盼君歸,直到柔軟的軀體化作堅硬的石頭。

“狗皮和棉布,能有什麽差別。”吉祥還在琢磨狗皮膏藥。

“放在狗皮上管用,放在棉布上就不行!祖祖輩輩都這樣,難道還會有錯?!”平安反問來。經驗和教訓靠“試”。世代更迭,歲月綿延,口口相傳,是質量和療效的可靠保證。

“不可思議!”

前日富良在真武廟裏扭傷,堅決不肯讓隨軍醫生處理傷情,而是一再強調家中有寶,藥到病除。沒想到竟是這樣的一貼膏藥!在以精確計量和科學實證為代表的西醫眼中,中醫和草藥確實玄乎,可謂中國最深刻的國學之一。

“你才不是來楊媒斜街,我看你是去了石頭胡同和陝西巷!”平安轉轉眼珠,把剛剛岔開的話題又轉回來。

平安嘴裏的石頭胡同和陝西巷,就在楊媒斜街附近,就算用腿腳走路,亦可眨眼即到。同樣是繁華,石頭胡同和陝西巷,全賴其間著名的戲園書場,茶寮煙館,會館酒樓。各種各樣的場所,各有各自的名號,看似眼花繚亂眾彩紛呈,然一言以蔽之,這裏的人氣和興盛,靠得不是花裏胡哨的店名,而是其背後的實際業務——妓院。

男人們到這些巷子胡同,喝酒聽曲,吞雲吐霧,或豪飲或高談,好一段快意恩仇,放飛情欲的人生時刻!這裏是他們的自由地,也是他們的溫柔鄉。白天嚴謹壓抑的外衣,被撩人夜色、胭脂香氣、醉人酒味,以及你儂我儂的纏綿撕掉。人性和德行,如酒色迷離的雙眼,界限全然模糊,看不清了。

“沒有。”吉祥回答,“大白天去哪裏,沒有意思。”

沒錯,煙花柳巷,在夜晚裏幻化為精靈。但在白天,無非是房子挨著房子,院子鄰著院子的尋常巷陌。

“那還是去了啊!”心裏帶著失望和沮喪,平安自言自語道。情緒常常像雞毛毽子,全靠自己掌握。無論掌握好壞,毽子都要上下翻滾,騰空落地。所謂“自尋煩惱”,不過如此。

“但是今天沒去。”

“那又怎樣,反正是去了。”平安心說道。

吉祥把臉貼近平安,一邊凝望一邊順勢把她按在旁邊的大石頭上坐好。“這座小山,與眾不同。所以我喜歡這裏。”吉祥把視線轉向西海北岸的一座小丘。

吉祥所指,是西海北岸的一座小島,山石嶙峋,間或生出些草木。正是有了這座島,西海比起另兩海,更多了意趣和風情。“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中國人崇尚山水,寄情山水。按此標準,西海或可觀景致,或可養心性。於都市繁華中體驗縱情山水,在這一點上,西海是勝出前海後海了。

“是匯通祠,用來鎮水。”吉祥不再看平安,而是用手指著山頂。

冬天的太陽,是發光體卻不是發熱體。天氣越來越冷,市民們已經開始燒煤取暖。吉祥垂下手臂,轉身麵向小島。他的背影,在攜著煤火焦香的氤氳水汽裏,顯得意味深長。

感情外露的人,一旦安靜和欲言又止,就會讓人擔心,後麵是否要生出意外狀況。平安心裏想著,情不自禁站起來。

當吉祥轉過身時,平安已經走到他身後,越過他的肩膀遙看小廟。那裏朱牆斑駁,牆外枯葉零落,衰草淒然。若論香火和人氣,這裏絕對沒法與附近的火德真君廟相比。後者位於前海南岸,鄰著地安門大街。終年旺盛的香火,歸功於財神駐廟。燒香誦經,是香客對財源廣進的追求或計較。是供養神明,更是為自己內心討得一份踏實。

匯通祠是通惠河起點,也許精通曆法和水利的郭守敬,當年就是站在這裏,居高臨下,為元大都和整個王朝,設計出一條供養生機的水路。400年來,水起潮落,千帆過盡。站在運河製高點,人們無心再觀測或懷古。設壇修廟,供奉觀音菩薩,保佑水土安寧,航道通達,糧米歸倉,無論曆史淵源還是地理位置,此處都仿佛更能接近天界神明。

平安捅捅吉祥,說:“上去看看吧。”平安從沒聽說過匯通祠或真武廟,也不感興趣。她需要找點話,找點事兒,防止心裏那隻不按章法不合時宜隨便亂跳的小兔子,冒出來惹事。

“不必了。何必驚擾他們。”吉祥說的沒錯。從位置和功能不難想象出,匯通祠裏是經年累月的靜謐和寥落。

平安明白吉祥的意思。就算僧人們已經聽到了德勝門的槍響炮震,望見了西苑的火光濃煙,可一旦戎裝配槍、黃毛碧眼的西洋兵,從頭腦臆想變作真人活物,不把他們嚇得一溜兒跟頭才怪。

“好。那就不去。”平安起身,跺跺腳,又往手上嗬了幾口氣。

“我還是往回走了。從這裏回到府上,就是穿城啊……”計算了一下西海到崇文門的距離,平安暗自懊惱,心裏直罵自己糊塗。隻怪頭腦一時發熱,現在要勞累腿腳不說,耽誤了差事,不知府裏會怎樣責罰呢。

她剛邁開步子,未及向前,衣角就被吉祥緊緊抓住。

“我們驚擾了太多人。驚擾了他們的生活,驚擾了他們的命運,驚擾了他們的靈魂。”吉祥說著,眼裏升起霧氣。

平安搖搖頭,趕緊說:“哎,什麽?……還是先鬆開吧……”

吉祥仿佛沒聽到,他的手移動到平安的大臂上:“他們是軍隊。我也在那裏。我以為我和他們不一樣,可是我錯了。”

“哎……你……和我說這些……”平安完全不懂吉祥的意思,她扭動著手臂,隻想掙脫。

“平安,我還在堅持我的信仰,我要找到屬於自己的安寧。隻有救贖那些不安寧的靈魂,我才有安寧。”

“不懂……唉……”平安終於掙脫。她長噓口氣,抬頭看著與視線平齊的僵硬的肩膀,再仰頭盯著那雙失神的雙眸。霧氣褪去,帶走了瞳孔的光彩,就像鵝卵石,水波覆蓋時晶瑩剔透,撈出來就是個尋常、粗糲的硬疙瘩。

“你要懂,你要在我身邊,你要幫我。平安!否則會有更多的驚擾。不止驚擾,還有毀滅。欲望和野心總要付出代價,但是這不該由清國承擔。”

“我說,你是中邪了,還是被點穴了!”聽吉祥這樣說話,平安急得直蹦,“我知道,你是幹大事情的。找我幫忙,這不就是找死嗎?你糊塗呀。”

看到吉祥依舊呆立不語,平安又恍然大悟。她趕緊說:“哦,找我……其實就是要找富良大人,是吧?對對對,好好好!那快走!”

說完這些,平安心裏又生出些喜悅。往淺了說,高頭大馬一騎,腳不沾地就到家;往深了說,他們可以靠近,靠近,近得可以聽到心跳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