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脊背

這種寂靜,從來沒有過。這麽漫長的傍晚,也從來沒有過。在深藍色的巨大穹頂底下,能聽到自己的鼻息。

路上沒有人,還沒到亮燈的時候,如果時間到了,路邊那種氣味熏人的樹葉子會自動合上。

路對麵的小攤上,那個人在看著我,他太瘦了,幾乎維持不住他的目光。

我去他那裏買了燒餅和水,問了車幾點來,又聊了羊肉的價格。我以為他是牧民。

羊肉二十七一斤,這不重要,他告訴我要打起精神來,要把鞋帶係好。

“你得留點神。”

他盯著我,說可能要出事了。

我能感覺出他的焦灼,他的內髒一直是提著的。

“馬上就會出現一條背。”

他用手比劃著,“背就是脊背”。

我勉強能聽清他的口音,他的意思是會有,從地上出來,從那邊一直到那邊,到地平線的那頭。

有聲音,聲音很低,潮濕,氣味什麽的。不是山,也不是土裏的鯨魚,就是一條緩緩升起的脊背。非常大,非常驚人,後果無法想象,不要去想。

他說從小就知道注定要有事發生,談不到害怕還是期待。他一生就在這裏等,從來沒去過別的地方。

“不可能不出現,我已經等了一輩子,一輩子都在這個緊要關頭。不是,也會是別的,最可能的就是,我能感覺到。”

就快了,他讓我看看四下的荒地,一片空曠,聞聞空氣裏燒火的味道,閉上眼睛仔細聽,在很遠的四麵八方,有不易察覺的噪音。

“那種不對勁的感覺是不是。”

攤子旁邊,有一個捆著軍用背帶的舊箱子。他說這是出事之後用的包裹,裏麵裝了衣服、水和吃的。

他每天都會這麽準備,如果事情來了,這就是路上的晚飯,不管風大不大,他會把它抓得緊緊的。如果事情沒來,這也是晚飯,他會坐在蠟燭前麵吃,這就是生活。

箱子裏東西不多,不夠吃多久,他說隻能給自己這些機會,不能再多了,畢竟他還有他的命運。

“要是事情來了之後,我會被倒掛在一棵樹上,那就掛著吧。”

燒餅已經吃完了,車還沒到。

我告訴他如果有事來臨,我必須要走,或者必須要死,最想弄清楚的是那件事,在很多年前的一個大風天,天很暗,我看到一個牆角的螞蟻洞裏有清水流出來。就蹲在那裏看著,還感覺到了口渴。這件事那麽清晰,但分不清是記憶還是做過的夢。那個牆角不知道在哪裏,這件事永遠也沒法證實。在漫長的前半生,無論想什麽做什麽,這件事都像一根荊棘漂浮在旁邊。

他說他差不多了解我的感受。

五月的曠野,空氣裏的氣味非常好聞,燒荒的煙味,樹葉子味,還有那種緩緩升騰的新鮮的地球味。

我們沒再說話,一直等到汽車遠遠開來。

我能看到他在發熱,幾乎是在無聲地燃燒,背對著車燈的時候,有薄薄的一層氣流,沿著皮膚湍急地向上。

車開出去不久,看到外麵有六個人,拖著一條舊船在土路上走,他們頭發蓬亂瘦得嚇人,但是很警覺,眼珠一直在打量我。

我覺得這幾個拉纖的人,都像是那個賣燒餅的,也許就是他本人,但也說不好。他們臉上全是土,看起來帶著一種走了很遠很遠、而且還要走很遠很遠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