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再見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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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1月27日下午4點,船上的乘客已經怨聲載道,久未開船的煩躁、悶熱的船艙,隨時能引爆人們的情緒,吵鬧打架的事情愈加頻繁。在此“危機”關頭,一聲長鳴,像是給船上的乘客打了一針鎮定劑,鬧哄哄的船艙終於安靜下來,欣喜替代了愁苦,剛剛還在惡語相向的一些人,瞬間相視一笑泯恩仇。

太平輪終於要出發了。

“真的要開船了嗎?”葉娉婷像得到了糖果的孩子,開心地跳了起來。這一刻,她突然覺得幸福原來這麽簡單。

“要開了!真的要開了!船上的大副不也說了嗎?再不開船就趕不上禁宵前出上海了。”賈方也激動起來。

“已經四點鍾了,就是貨物沒有上船,也不能再等了,這次是真要開了,總算要開了!”程敬默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再不開船,他太太的身體恐怕會吃不消。

“就是,要是沒有禁宵戒嚴什麽的,說不定這船到現在還不會開呢。”胡春年不好意思在船艙裏再抽煙,犯了煙癮的他,隻好拿支煙在鼻子下麵拚命嗅著。

“我還以為禁宵戒嚴隻是不準人晚上外出呢!原來還不讓船過啊!太好了!”葉娉婷拍起了手。

“但願咱們的船別被軍方攔截了!”程敬默說著自己的顧慮。

“這船要是在戒嚴前出了吳淞口,也就不用擔心了!出了吳淞口就沒有軍方檢查了!”賈方看待任何事情都很樂觀。

“嗯,看來呀,我們還要感謝禁宵令才行。”葉娉婷小聲嘀咕道。

禁宵令在上海剛剛實行的時候,葉娉婷和那些經常深夜去百樂門、仙樂斯、新仙林玩的富家子弟非常反感。他們必須趕在禁宵前回家,如果夜半回去,很可能會遇到盤問的士兵。

記得有一次,她和幾個朋友從百樂門出來,準備上車時,被幾個士兵攔住了去路。喝多了酒的葉娉婷不僅和士兵大吵大鬧,還脫掉了高跟鞋,朝他們砸去,有個士兵的額頭當時就被她砸出了血,一行人也被抓了起來。

最終能脫身回家,還是因為她的朋友給家裏打了電話,這才派人來接他們。

而那次,葉娉婷差點又上了頭版頭條,標題就是“葉佳成女兒禁宵令期間玩夜場,酒醉脫鞋打士兵”,葉佳成親自找到報社社長才撤下了那條新聞。

那天的報紙,有一版還開了“天窗”,因此造成的損失,也都是由葉佳成承擔。

葉娉婷想起那時的所作所為,突然覺得害臊起來,她趴在艙室裏那小小的窗口處,看著外麵。

“上海,再見嘍!爹媽咪!再見了!”葉娉婷小聲說著,眼一熱,眼睛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外麵的景色頓時暗了下來。

太平輪開始緩緩前行,一想到自己正在遠離上海、遠離親人,葉娉婷心裏就難受起來,開始想念父母,想念胡媽和小玉,甚至連葉府的寵物和一草一木都不放過。

父親的病有沒有好一點?母親是不是還在為自己的離開而哭泣?胡媽和小玉她們有沒有說起自己?家裏的小狗小貓不見自己會不會不吃東西?

葉娉婷的心裏像是壓了塊石頭,憋悶得厲害。她想去甲板上透透氣,但一想到三等艙甲板上那人頭攢動的景象就害怕。

二等艙甲板上的人應該不多吧!葉娉婷瞅了一眼賈方,發現他和程敬默正在討論下圍棋的事。

賈方的愛好不多,除了看書就是下圍棋。聽說程敬默也是圍棋愛好者,而且還隨身攜帶著圍棋,他興致大增,兩個人便擺開攤子,下了起來。

程太太在蜷縮著睡覺;胡春年站在賈方和程敬默旁邊,看他們下棋;小五從船開始行駛便跑沒影了。

葉娉婷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著更覺無聊。

看到賈方和程敬默下得目不轉睛,她撂下一句“我出去轉轉”,便獨自走了出去。

“要不要我陪你去?”葉娉婷聽到背後傳來賈方的聲音。

“不用!”

葉娉婷答完便後悔了,一想到底層甲板上那橫七豎八的人,她就有些膽顫心驚。即使二等艙甲板上人不多,現在的船處在行駛中,站在甲板上會不會有危險,葉娉婷並不知道。

她慢慢朝二等艙甲板走去,甲板上的人確實不多,三三兩兩倚欄看海。葉娉婷也走了過去,扶著欄杆,才發現自己的擔憂完全多餘,雖然船在行駛,卻感覺不到船的移動,而且從甲板上往下看,正下方不是海麵而是三等艙的甲板,能看到一個又一個黑圓的腦袋在晃動。

即使感受不到船的移動,海風吹來,還是讓她意識到船在行駛中和停靠在碼頭完全是兩回事。

從上船到船起航,隻有幾個小時,但葉娉婷猶如度過了一個漫長的季節。船未開時的悶熱和行駛中的寒冷,讓她一下子從夏季過度到了冬季。

她禁不住緊了緊身上的披肩。因為船艙太熱,她的貂皮大衣早在上船不久就脫了下來,裝進了箱子裏。

“葉小姐!”

葉娉婷剛剛在想著要不要去艙裏拿大衣,突然聽到有人叫她,這聲音很熟悉。

她四下望了望。

“往上看!往上看!”那聲音說。

葉娉婷轉過頭朝上看去,上麵的甲板上,董先生正扶著護欄,低頭朝她看著,笑眯眯的。

“葉小姐好興致呀!怎麽又是一個人?賈先生沒陪您嗎?”董先生故作驚訝地問道。

“隻是在外麵透透氣幹嗎要人陪?我喜歡一個人。”葉娉婷的語氣裏有賭氣,也有逞強。

“葉小姐說的是,船開了,我也想到甲板上來看看,而且也想請葉小姐到頭等艙的甲板上來。正這麽想著呢,一低頭就看到了葉小姐,真是心有靈犀啊!不知葉小姐可否有興趣到頭等艙的甲板上來看看?這裏雖然離海麵比較遠,但離天空卻是很近的!”

董先生說著,雙臂伸開,仰臉看著天,“葉小姐有沒有覺得我現在可以攬月了?”

葉娉婷笑了起來,仰頭說:“現在可沒有月亮讓你攬,可惜太陽現在也要落山了,不然你倒可以抱一抱太陽!”

“那可不敢,我怕太陽的熱度會把我融化的。還是等著攬月吧,等一會兒天就黑了,那時候,不僅可以攬月,說不定還可以摘星呢。那滿天的星鬥就在自己的手心上眨眼,嘖嘖……真是浪漫至極啊!”

董先生極力渲染著,見葉娉婷露出羨慕的神色,便把手往下一伸,“怎麽樣?葉小姐可否和董某在星空下漫步、月光下跳舞?”

葉娉婷被董先生描繪的曠世奇景吸引住了,想到一個人站在這裏也無聊,便點了點頭。

“太好了!葉小姐,我馬上開門迎候!”

董先生說完,不等葉娉婷回應便沒了影子,他飛快走過去打開了二等艙和頭等艙之間的鐵柵欄門。

董先生一直想把葉娉婷叫到頭等艙來,不過懼於程敬默和葉娉婷在一個艙,便沒敢冒險。他隨時注意著021艙的動靜,尋找著機會。船起航後,他猜想葉娉婷一定會到甲板上去,便在上麵的甲板上等著。

打開鐵柵欄門,董先生踏出門疾步而馳去迎接,卻和葉娉婷撞了個滿懷。葉娉婷聞到了董先生身上散發的淡淡香水味,這讓她仿佛又回到了上海的燈紅酒綠中。

“葉小姐,請!”董先生向她做了個邀舞的手勢。

雖然這裏沒有光怪陸離的舞廳,葉娉婷還是條件反射般地伸出了手,就那麽被董先生牽著,慢慢走到了頭等艙甲板。

站在頭等艙甲板上,雖然不像站在三等艙甲板上那麽接近大海,卻也如董先生所說,離蔚藍的天空更近了,空氣也清新了許多。

沒有底下兩層甲板上乘客的擁擠和嘈雜,隻有寥寥三五個人在遠眺低語。

“太美了!”葉娉婷禁不住感歎道。

碧藍的海麵上有幾隻雪白的海鷗繞著太平輪飛翔,有的翅膀碰到了水麵,劃出一道水滴形成的弧線;抬頭遙望,湛藍的天空像是經過水洗一般,藍得透亮,幾朵白雲如玉蘭花般盛開,繁花朵朵,遠勝過那些霓虹燈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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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葉娉婷心裏有著說不出的愜意。天上的雲朵在緩緩向後退,像是隻為和她打聲招呼,這種大自然賦予的美,是葉娉婷以前從沒注意過的。

“在這個地方觀賞海景,是不是別有一番韻味?”董先生在她身後說。

“我以為在這艘船上隻會忍受惡臭和肮髒,沒想到還能看到這麽美的畫麵。”葉娉婷突然覺得這趟旅行還是很有意思的。

“如果您一直在頭等艙,那些惡臭和肮髒以及令人討厭的小赤佬們,您就永遠沒機會看到了。葉小姐,請坐下來一邊欣賞美景,一邊品味美食吧!”董先生又向她做了一個請的姿勢,紳士味十足。

葉娉婷轉過身,發現背後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多了一張白色圓桌,桌上擺放著水果、紅酒,以及蛋糕甜點,圓桌旁還有兩把白色的沙灘椅。

這不就是自己想象中的輪船甲板嗎?

葉娉婷一臉驚喜,“你這都是從哪兒弄來的?”

董先生聳聳肩,“當然是船上的。”

“船上的?”葉娉婷更為吃驚。

“船上還有這些嗎?我們那裏怎麽沒有?他們說,隻有飯菜供應。”葉娉婷曾問過賈方餐廳在哪裏,她想吃西餐,但賈方說船上人多,餐廳早就改成了艙室。他們隻得吃自帶的燒雞和烤鴨,連米飯都是賈方憑二等艙船票去買來的。

“對了,這艘船隻為頭等艙的乘客提供西餐,隻有頭等艙有專門的餐廳。如果我們不是要觀賞海景的話,也可以去餐廳用餐。”

董先生臉上露出了驕傲的神情,葉娉婷眼神暗淡了下來。

“這個世界是有高低貴賤之分的。您看到低層甲板上的人了嗎?那裏堆積的就是您所說的惡臭和肮髒,但這裏……”董先生把手一揚,“您看到了,受到那些肮髒的影響了嗎?沒有,這裏依舊是風輕雲淡,還有美酒佳肴。”

葉娉婷歎了口氣,“真是不公平!三等艙連一處空地都沒有,頭等艙卻空****的,還有水果紅酒供應。”

“哈哈哈……”董先生笑了,很爽朗,很大聲。他優雅地翹起了二郎腿輕輕搖晃著。

“公平?葉小姐,您太單純了!不僅僅是船上,在世界各地都是這樣。就說您葉大小姐吧,從小到大,您都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可在葉府外麵,僅一牆之隔的馬路上,隨處可見那些衣不遮體、饑腸轆轆的人;葉大小姐在百樂門狂歡的時候,您知道其他地方嗎?到處都是戰火紛飛、血肉模糊。”

董先生的話裏絲毫沒有譴責葉娉婷的意思,反而是為了向她證明,人與人之間就是這樣,沒有什麽公平之說,有的隻是三六九等。

葉娉婷的臉騰地紅了,她想起程敬默也曾說過類似的話,但那是程敬默對她的譏諷。

董先生沒有想到,自己的這番奉承之言竟然讓葉娉婷尷尬了,於是把臉湊過去說:“葉小姐,這就是高貴之人和低賤之人的區別。高貴之人,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是高貴的,連老天都會優待她,都會讓她享受生活。比如像葉小姐您這樣的人,憑著您的容貌、氣質以及身份,這樣的客輪,怎麽匹配得上葉小姐的身份?可葉小姐既然來了,就應該是頭等艙的貴賓才對。隻可惜……”董先生故意停下來,搖搖頭,帶著惋惜之情。

女人總是難以拒絕讚美的話,葉娉婷也不例外,她內心的尷尬瞬間就被這些溢美之詞趕跑了。

董先生開啟酒瓶,倒了兩杯紅酒,遞了一杯給葉娉婷。

“來,葉小姐,為我們的相識,為我們能在船上共度美好時光、共飲美酒、共賞美景而幹杯!”董先生舉起了他的酒杯。

葉娉婷端起酒杯,和董先生的碰了一下,輕輕啜了一口。

“可惜沒有葡萄!”董先生從水果盤裏取出一隻桔子,慢慢剝好遞到了她嘴邊。

葉娉婷正要伸手去拿,董先生卻一臉溫情地說:“張開嘴!”

葉娉婷的臉驀地紅了。

“為葉小姐服務,這是我的榮幸!”董先生的聲音好像有迷幻作用,葉娉婷聽得暈暈的,不自覺地張開了嘴。

兩瓣桔子進了葉娉婷的嘴裏,她慢慢嚼著,既酸又甜的汁液慢慢滲進體內,讓她恍惚,董先生那略微顯長的臉瞬間變成了賈方的臉,她怔怔地看著,心想,“賈方為什麽就不懂得浪漫呢?如果他也能這樣該多好!”

“葉小姐!”董先生輕輕叫了一聲。

葉娉婷回過神來,見董先生正含情脈脈地看著她,頓時不好意思起來。她把眼神看向別處,漸漸暗下來的天幕,藍光灩瀲的海麵,微風徐徐……

葉娉婷是真的醉了。

“葉小姐!您……真是太美了!”董先生伸出手,想去撩撥葉娉婷被風吹到額前的頭發。

葉娉婷急忙一躲,岔開了話題,“剛剛董先生為什麽要說可惜沒有葡萄呢?你很喜歡吃葡萄嗎?”

董先生有些失望,隨即笑了笑,“不,我並不喜歡吃葡萄,隻是在此情此境下,我覺得隻有葡萄最應景,最有詩意。”

“難道是那首《涼州詞》?”

葉娉婷偏著頭,疑惑地看著他。董先生慢啜了一口紅酒,“我記起的倒不是王翰的《涼州詞》,而是劉禹錫的《葡萄歌》。”

他慢慢起身,端著酒杯緩緩走到了欄杆處,看著遠方輕輕吟道:

“繁葩組綬結,懸實珠璣蹙。馬乳帶輕霜,龍鱗曜初旭。

有客汾陰至,臨堂瞪雙目。自言我晉人,種此如種玉。

釀之成美酒,令人飲不足。為君持一鬥,往取涼州牧。”

他突然轉頭,幾步走到葉娉婷身旁,輕輕伏下身子,在她耳邊輕聲道:“如果有音樂,能在這裏和葉小姐翩翩起舞,那將是個終身難忘的旅程,令人陶醉的美妙夜晚!”

他的聲音很輕,像羽毛般輕輕撩過葉娉婷的耳朵,直通她的心底。葉娉婷的臉瞬間變得緋紅,她想用手去捂自己發燙的臉,但指尖卻碰到了董先生正好伸過來的手,葉娉婷頓時被電了一下。

董先生順勢抓住了葉娉婷的手,手指輕輕撓著她的手心,葉娉婷渾身一陣酥軟。董先生的嘴唇湊近葉娉婷的耳朵,剛要吻上去,一個粗重的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

“董先生真是好興致啊!吹著海風,喝著美酒,還有美人相伴,哈哈哈……”

葉娉婷一下子從迷醉中清醒過來,她急忙坐直身子。一個粗胖的人影走了過來,是和董先生同艙室的劉溫初。

董先生有些懊惱地看著他,但很快又恢複了微笑,他衝到劉溫初麵前,一把抓住他的手,熱情地說:“劉先生呀,剛剛還想叫您一起過來喝酒看海呢,但看您睡得那麽沉,想要去拉您吧,可您那……”董先生朝他腰間指了指。

“我不敢動您呀!劉先生這麽有錢的一個人,我走近您身邊,怕您以為我是要盜取您那金條……憑著劉先生您這身板、這手掌,還不把我一掌拍到海裏去?更不要說劉先生您還有勃朗寧……我害怕呀!”

董先生連譏諷帶奉承地說了起來,而劉溫初隻聽到了奉承,馬上眉開眼笑,“哈哈哈……董先生可是太會說話了!說得我劉某人神清氣爽!”

劉溫初走近葉娉婷,俯下身子看了看,“這位是……葉小姐吧!哦!太好了!咱們能有葉小姐作陪,這晚上可就好過多了。在上海灘呀,想要見葉小姐一麵可不容易,想要跟葉小姐喝杯酒,那就更難了。沒想到在這船上,在這條破船上……哈哈哈……來!我劉某人和葉小姐喝上一杯。有機會還希望葉小姐能在你父親葉老板麵前美言幾句,給我劉某人介紹介紹,到時候有錢大家一起賺!哈哈哈……”

劉溫初開懷大笑,一把奪過董先生手裏的高腳杯,一看隻有少半杯酒,馬上嚷嚷:“這點酒就能碰杯?這喝酒就要喝滿杯的嘛!”

說著,他拿起酒瓶就往酒杯裏倒,紅酒從杯子裏溢了出來。

葉娉婷驚愕地看著。

“劉先生,這……這是紅酒!紅酒不能倒這麽滿的!”

“什麽紅酒白酒的,都是酒。這酒一點勁道都沒有,喝一杯就跟喝藥似的。”劉溫初說著話,和葉娉婷的酒杯碰了碰,一仰脖喝了下去。

葉娉婷厭惡起來,好一會兒才說:“劉先生,那是董先生的酒杯,他……用過的。”

“沒事沒事,看董先生臉蛋紅撲撲的,也沒啥大病!”說完,劉溫初抹了一把嘴唇,又倒了滿滿一杯,一仰脖喝了下去,紅酒順著他的下巴流了下來,滴在了脖子上,他又順手一抹。

“這酒一點勁道都沒有,要是有紹興酒喝喝,再來幾隻大閘蟹、豬頭肉吃吃,就更美了!”劉溫初環顧著四周,“服務員!怎麽連個服務員都沒有呢!服務員都去哪了?”

劉溫初的一係列舉動,讓葉娉婷既好氣又好笑。董先生再次伏在葉娉婷耳邊小聲說:“葉小姐,別理他,錢再多,也就一個粗俗鄉下人!”

葉娉婷笑笑,撇了撇嘴。心想,這也就是在船上,否則誰會和這種人坐在一起喝酒,太掉價了。

“你們在說什麽悄悄話?說出來給老子聽聽,這船坐著太沒勁了。連個服務員也見不到,想叫幾個熱菜吃吃都沒有。那什麽狗屁餐廳,全是蛋糕,還他媽的是西餐,西餐就是那些洋鬼子吃的,還有這酒,也是洋鬼子喝的,喝著真沒勁!”

劉溫初瞪著一雙銅鈴眼問葉娉婷:“葉小姐你說說,這洋酒有什麽喝頭?紹興酒喝起來,拿個胸大屁股大的女人都不換!”

劉溫初說著,緊緊盯著葉娉婷**的脖子,重重地咽了口唾沫。

葉娉婷恨不得起身甩劉溫初一耳光,但一想他那結實的身板以及頸後的手槍,便忍住了。她正想起身離開,隻聽董先生說:“劉先生,您不是認識這船上的船長嗎?他那裏一定有紹興酒,也一定有您想吃的豬頭肉!”

劉溫初的目光從葉娉婷身上收了回來,一拍大腿,“對呀!把這老東西給忘了。我現在就去找老肖,叫他把好酒好菜都端出來,咱們一起吃吃喝喝!”劉溫初又倒了一杯紅酒一飲而盡,才站起身來。

屁股下的沙灘椅隨著他的起身倒了下去,他用腳一踢,“這種椅子坐著勒屁股!”

見沙灘椅被他踢出老遠,劉溫初這才邁步走了,一路還罵罵咧咧地自言自語。

“哼!這土老帽,真夠掃興的!”董先生冷笑一聲嘀咕道。

27

劉溫初走了,董先生想再恢複之前的浪漫,可葉娉婷已經失去了興趣,開始和他保持距離,甚至連紅酒也不喝了。

“再喝點吧!”董先生覺得半醉不醉的女人更容易挑逗,也最迷人。

此時的葉娉婷,雖然臉頰緋紅,但眼神卻並沒有迷亂。

“不喝了!這紅酒被那劉先生一說,現在喝起來一點感覺都沒有!真像是喝藥,難受!”葉娉婷說著起身慢慢踱到欄杆處,看著遠方。

“那我再去拿一瓶!”董先生說著剛轉身要走,卻被葉娉婷叫住了,她不想喝了。

“還是看看大海吧!以前在上海……”話沒說完,她自己倒笑了。雖然船在行進中,但還沒有駛出上海呢。

她突然又笑不起來了,自從坐上船的那刻起,葉娉婷便覺得自己已經離開上海了。

“葉小姐以前一定沒見過這麽美的景色吧!海天一色!”董先生一邊說,一邊定定地看著她,葉娉婷那因風而吹起的大波浪卷發,撩撥著他的心,在飛揚的卷發裏,能隱隱看到她光潔的脖頸處有一顆圓圓的黑痣。

“太美了!”董先生喃喃道,他多麽想去親吻那顆黑珍珠。

葉娉婷以為他在誇讚美景。她伸開雙臂,任由肩上寬大的披肩隨著她雙臂的打開而鋪展開來,像一隻即將展翅飛翔的鳳凰停在了甲板上。

“是呀!大海和藍天連成了一片,我們現在既像是在大海中航行,又像是在天空中飛翔,真是太美了!太美啦……啦……啦……啦……”

葉娉婷的聲音在大海中有了回音,她貪婪地深吸了一口氣。

“景色美!但人更美!”董先生繼續喃喃著,他一直站在葉娉婷的背後,含情脈脈。他在醞釀感情,等待著和葉娉婷回頭時的眼神交流,然而,葉娉婷卻像個孩子似的,完全陶醉在景色中。

她閉著眼睛,做著深呼吸,好像聞到了海水和天空的氣味,那種複雜的,她從沒有聞過的氣味,通過鼻孔逐漸滲入到了她的五髒……最後浸潤了她的全身。

“你好像很享受這裏!”董先生悻悻然放棄了早已醞釀好的感情,他走到葉娉婷身邊。葉娉婷依然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在她的下眼眶處形成了月牙般的陰影。

董先生一點一點地貼近葉娉婷並慢慢伸開了胳膊,他從背後輕輕攬住了她的腰,不知是因為太過沉迷於景色,還是正在等待著董先生的一攬,葉娉婷並沒有躲開,臉上帶著沉醉的微笑。

董先生像是受到了鼓勵,更大膽了,攬葉娉婷的手在一點點地收緊。兩個人就像一對熱戀中的情侶,靜靜地站在頭等艙的甲板上。

董先生一邊讓自己越來越近地貼向葉娉婷,一邊緊盯著她的臉,想從她的麵部表情中察覺自己是否還要采取進一步的行動。

他正幻想著葉娉婷仰臉迎接他的親吻,突然聽到一個小孩子的聲音,“賈太太!賈太太!”

董先生一怔,葉娉婷睜開了眼,她吃驚地看到董先生正攬著她的腰,董先生急忙縮回了手,不停道歉,“對不起!對不起!葉小姐!您太美了!所以……情非得已!情不自禁!”

葉娉婷皺了皺眉,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剛剛是不是有人在叫我?”

董先生沒有回答,他怒氣衝衝地看向了三等艙的甲板,發現了那個呼喚葉小姐的人。那是一個小男孩,他正仰著頭,揮舞著一件衣服,大聲地叫著。

董先生仔細一看,才發覺他就是那個和兩名船員一起到頭等艙,被劉溫初踢了一腳的孩子。

“是三等艙的一個小赤佬,肯定不是在叫您,您怎麽會認識那些窮鬼呢!”董先生鄙夷地一笑,狠狠地說。

他已經在心裏把“小赤佬”罵了無數遍,這小子竟然壞了他的好事,他剛剛差一點就得逞了。

葉娉婷也認出來那孩子是小五。

“小五,是小五在叫我。那是個……三等艙的小男孩。對了,董先生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上船的時候,和一個小男孩撞了一下?”

“哦,您一說我記起來了,當時葉小姐被撞得差點摔倒,但賈先生卻沒有扶葉小姐,反而去抱那個小男孩了。難道叫您的就是那個小赤佬?”董先生問。

“對,就是他!”葉娉婷笑了。

董先生的臉頓時沉了下來。

“那三等艙的小赤佬怎麽和葉小姐您這麽熟的?”

“那個……”葉娉婷停了一下,瞟了一眼董先生,小聲說,“我先生帶他到我們艙裏去了,所以……他認識我。”

“您先生?”董先生的語氣裏有了醋意,“看來,葉小姐和賈先生……和好了?葉小姐不是不願意別人叫您賈太太嗎?”

董先生盯著葉娉婷的眼睛,葉娉婷的眼神有些慌亂。

“我……我是不願意別人叫我……賈太太。不過……不過大家都這麽叫嘛。反正無所謂啦!叫什麽都行。”葉娉婷說完,忙岔開話題,“三等艙那孩子經常去我們艙,他……叫小五,調皮是調皮,不過蠻好玩的。”葉娉婷想起了她給小五東西吃的時候,小五的一臉饞相。

董先生吃驚地看著她,“葉小姐……您還是我認識的那個葉小姐嗎?還是上海灘最有名望的葉老先生的獨生女兒嗎?真是想不到!太想不到了,葉小姐竟然會……竟然會和那樣的下等人在一起。”

“下等人?哦,可能他們是下等人吧,不過他們窮是窮點,其實也沒什麽,蠻好玩的!”葉娉婷看到董先生一臉憤慨很是驚訝,不知為何他會如此反應。

“沒什麽?葉小姐!您真是太善良了!這些個窮鬼呀,什麽事都做得出來,我看您呀,還是要多注意點才行。要我說,您讓賈先生也注意點吧,別什麽人都往您身邊帶。您不知道您是什麽身份嗎?您這種身份的人,誰不想認識?就連劉溫初那樣的土財主也想認識您呀!為什麽要認識您?認識您就能認識您的父親葉老先生。曉得伐?您一個大小姐,怎麽可以和那樣的小赤佬們混在一起?這會降低您的身份的!葉小姐啊!別說我沒有提醒您,外麵這世道可是很亂的,別搞不清楚狀況,跟什麽人都來往。這些人手腳都不幹淨的。您葉小姐身邊隨隨便便一個東西,都夠那些窮鬼們過一年的,他們能不惦記?”

董先生說得情真意切,口水四濺,葉娉婷聽得暈暈的。

“不會吧!”雖然這麽說,但葉娉婷也不自覺地猶豫起來。

“葉小姐哦,您呀!我真替您擔心!您真是太善良嘍,還說他們不會!這些下等人呀,別看平時在您麵前恭恭敬敬、老老實實的。可背地裏呢?說不準會做出什麽偷雞摸狗的事兒來。賈先生也真是,他明知道您肯定是有些私貨要帶的,還把那個小赤佬帶到你們艙裏去。對了,那小赤佬還和兩名船員到我們艙裏來了,想去偷劉先生的東西,就那箱子!”董先生開始編起了故事。

“真的?劉先生的箱子不是用鐵鏈子拴在床腿上的嗎?”葉娉婷頗感詫異。

“是呀,他不知道!幸好劉先生把皮箱拴著。”董先生說。

“那劉先生沒說什麽?”葉娉婷又問。

“怎麽沒說?劉先生狠狠踢了他一腳,這種小赤佬,就是該打。”董先生說。

葉娉婷這才想起,小五的確說過他到頭等艙,被一個大塊頭踢了一腳,不過沒踢上,還說大塊頭要打他,被他逃掉了。她有些感激董先生的忠告,越發覺得小五老是來自己的艙室,肯定動機不純。

“我知道葉小姐心腸好,可那小赤佬您說他小不懂事,不知道偷東西,他家裏人難道不會教他去偷嗎?這些窮癟三不得不防啊!”董先生心裏竊喜,葉娉婷的表情已經告訴他,葉娉婷完全相信了他的話。

葉娉婷相信了他,而且是完全相信,她在擔心賈方隨身攜帶的那個箱子裏美鈔和金銀首飾的安全。

“我看呀,葉小姐,您的一些重要東西還是帶在身邊比較好,您看那劉先生,腰上纏的、箱子裏裝的,箱子就是不帶,也要用鐵鏈子鎖在鐵**。劉先生還是在頭等艙呢,能在頭等艙的,全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可他都要這樣,更別說你們坐的是二等艙。二等艙裏的人很亂吧!就像那個姓胡的生意人,還有那個軍人,現在又出來了一個三等艙的小赤佬,哎喲……亂來稀,亂來稀(上海話,太亂了,太亂了)!”

葉娉婷的臉上升騰起一絲怨氣,這怨氣是衝賈方去的,她怨賈方把一群不懷好意的人帶到了她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