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獵物

28

擁擠的太平輪上,葉娉婷和董先生坐在頭等艙的甲板上,享受著難得的悠閑。夕陽西下,血紅的雲彩熱烈地迎接著夜幕的降臨。董先生又去拿了一瓶紅酒、幾樣點心,兩人像多年不見的老友似的聊起天來,他們越說越投機,說得興趣盎然,一時間倒忘了自己是在去台灣的輪船上,像是參加朋友的遊輪晚宴一般。

直到賈方在阻隔二等艙和頭等艙的鐵柵欄門前呼喚了很久葉娉婷的名字,她這才悻悻然放下酒杯。

“要到下麵去?”董先生失望中帶著不舍。

葉娉婷笑著聳聳肩,笑得很無奈。

“下去可別忘了看看您的金銀細軟還在不在,下麵那些人……”董先生停了一下,搖搖頭,這才說,“特別是那個小赤佬,您不能不防!”

董先生“好意”提醒葉娉婷,是想點燃她心頭的怒火。葉娉婷原本已經淡忘了這些事,被董先生一提醒,忽地想了起來。她點了點頭,依依不舍地離開了那個浪漫之地。

從頭等艙甲板上下來,葉娉婷一下子覺得二等艙“可惡”起來。胡春年在吃韭菜雞蛋煎餅,韭菜味彌漫在整個艙室;小五專注地吃著雞蛋,蛋黃糊得滿臉都是;程敬默和程太太在啃饅頭,偶爾掉落的饅頭碎屑滾落在床邊。

賈方把自帶的麵包和蘋果堆了一桌,招呼著讓葉娉婷來吃,“婷婷,餓壞了吧,你也吃點東西!我剛剛吃過饅頭和雞蛋。饅頭是程先生家的、雞蛋是胡先生家的,味道不錯!”

看著賈方那一臉的滿足,葉娉婷不禁皺起了眉頭。

“不餓!”她沒好氣地說。

“賈太太,我剛剛看到你了!”小五衝葉娉婷說完,又轉過身去搖賈方的胳膊。

“賈先生,賈先生,我剛剛在下麵甲板上看到賈太太了,她和一個男人站在那裏,就是……他們站得近近的,那個男人還……還……”小五怕自己表述不清,用手去抱賈方的腰,“那個男人還這樣!”

小五的話音剛落,葉娉婷的臉唰地紅了,其他人也都怔在那裏,胡春年剛剛塞到嘴裏的餅子沒有咀嚼,包在口中。

程太太急忙拉小五到身邊,“別胡說!你一定是看錯人了!快吃個饅頭。”

程太太把饅頭硬往小五嘴裏塞。

“小赤佬,你瞎說什麽呀?誰抱著我的腰了?你找打呀你!”葉娉婷說著,伸出手去抓小五,小五一下子躲到了賈方身後。

“嗬嗬……”賈方笑著,拉了拉葉娉婷,“婷婷,你和小孩子計較什麽,別在意一個孩子的話!”賈方邊說邊撫摸小五的頭。

“誰在意啦?我看他是沒安好心!”葉娉婷說完,猛地又瞪著賈方,將纖纖玉指頂在賈方的額頭上,大聲說,“哦!我現在知道了,一定是你派那個小赤佬寸步不離地監視我的。哼!一定是這樣的,你把他從三等艙裏弄來,就是為了監視我,對不對?”葉娉婷越說越氣。

賈方怔了半晌才茫然道:“婷婷!什麽監視?我為什麽要監視你?”

“為什麽要監視我你自己清楚!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我爹和媽咪看錯人啦,讓我嫁給你這樣一個……小人!我算是看清你啦!一結婚就在我爹媽咪麵前說我壞話,然後把我騙到台灣去……哼!你這個……”

葉娉婷的話還沒說完,便見程敬默把手裏的饅頭往程太太手裏一塞,站起身來,盯著她:“賈太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從一上船你就對賈先生挑三揀四的,賈先生這麽坦坦****的一個人,怎麽被你說成是個小人了?還什麽他讓小五去監視你。小五就是個孩子,他能去監視你什麽?為什麽要監視你?你有什麽值得別人去監視的?再說了,他怎麽會知道你去頭等艙,還和別的男人……”

“別胡說!”程敬默的話一下子被他太太打斷了。

程太太拉了一把程敬默,拚命給他使眼色,轉身向葉娉婷解釋,“賈太太!我先生這個人說話就是這樣,他主要是……”

“什麽主要是……主要是什麽?”葉娉婷瞪著程太太,大聲吼著。

“別瞪我太太,有什麽事衝我來!”程敬默也瞪大了眼睛,用手指著葉娉婷。

眼淚在葉娉婷的眼眶裏打轉,她的心裏有著說不出的委屈。

“婷婷去頭等艙很正常,頭等艙裏的那個董先生是婷婷的一個朋友,他們很早就認識。”

賈方說完,把臉轉向葉娉婷,“婷婷,他們不了解情況。頭等艙是不是比我們這裏好很多?”

葉娉婷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不知道!”

她把臉扭到一邊,盡力抑製住眼眶裏的淚水,不讓它掉下來。

“哦,對!對!我們剛進這艙時,不是還看到有個男人在送賈太太嗎?身上噴了很多香水的那個!”程太太不停地提醒程敬默。

程敬默也想了起來,在他和太太剛進艙時,的確有個油頭粉麵的男人在和葉娉婷說話,從他們身邊一過,就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那個人確實說過在頭等艙。

程敬默有些不好意思,摸摸頭說:“賈太太,對不起!算我說錯了!”

葉娉婷一抹還在眼眶邊徘徊的淚水,猛地轉過身,注視著大家,“不錯!我是去頭等艙了。我不想待在這裏,我去甲板上看海了,正好董先生在頭等艙甲板上,看到我就叫我,說上麵空氣更好,我就上去了。可他什麽時候抱我的腰了?隻是站得近了一點,你們就這樣……想不到,想不到董先生那麽紳士一個人,被你們這麽汙蔑。你們這種人真是……拎勿清(上海話,不識時務)!”

葉娉婷見大家麵麵相覷,說完又把眼光盯向了小五,“你這個小赤佬!滾回你的三等艙去!”罵完,她伸腳就要去踢小五,迅速被賈方攔住了。

“婷婷,好了好了!他就是一個孩子,再說他在下麵看上麵也看不清楚,可能就……”

“你什麽意思?”葉娉婷大吼一聲。

麵對她的怒吼,賈方依然心平氣和,“婷婷!我沒有其他意思!就是覺得你不該為這點小事……三等艙那麽多人,就讓小五在這裏待著吧,晚上讓他在地板上睡,反正……”

“反正什麽?你是讓他走還是讓我走?”葉娉婷再次伸出手指著賈方,手指差點戳到賈方的眼鏡上,賈方挺直背,頭微微後仰著。

“賈太太,你怎麽可以這樣?太不像話了!賈先生可是你的丈夫,你有沒有尊重過他?你就再是千金小姐,再耍大小姐脾氣,也不能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指著你丈夫罵呀!”程敬默又忍無可忍,再次站了起來。

“我什麽時候罵他了?我罵他什麽了?再說了,誰讓他娶我了?是我讓他娶的嗎?他覺得我不好可以和我離婚呀!我還求之不得呢,誰稀罕和他結婚呀!如果不是和他結婚,我怎麽會去什麽鬼台灣?不和他結婚,我怎麽會坐這種破船?更不會遇到你們這些下……”葉娉婷沒有說下去。

“怎麽不說了?就不會遇到我們這些下等人了,對嗎?我們是下等人不錯,那又怎麽樣?我們比你們這些上等人差到哪裏去了?最起碼我們這些下等人不會像你一樣,是個不知道尊重人的潑婦,見人就……”程敬默還沒說完,就被程太太推出了船艙。

“唉!我們都是下等人!”胡春年狠狠咬了一口餅子,瞟了一眼葉娉婷,“小赤佬,我們這些下等人都出去嘍,免得讓人家上等人、貴小姐看不順眼。”

胡春年陰陽怪氣地嘟囔著,拉著小五走了出去。

船艙裏隻剩下葉娉婷和賈方,葉娉婷突然覺得自己很孤獨,很無助,船艙裏的每個人都和她過不去。眼淚再也無法在眼眶裏停留,傾瀉而下。

“婷婷!”見葉娉婷流淚,賈方心都要碎了。他拿出手帕要給葉娉婷擦,卻被她一把甩開。

葉娉婷一邊流淚一邊打開皮箱,從裏麵取出一些金銀細軟和美鈔,裝在隨身的小坤包裏。

“婷婷,你這是要幹什麽?”賈方吃驚地問。

“哼!我不想到了台灣後一無所有!”葉娉婷說得斬釘截鐵。

“你是覺得裝在箱子裏不安全?”賈方始終陪著笑。

葉娉婷不說話,她從小坤包裏取出小圓鏡和粉盒,擦拭掉淚痕,轉身就往外走。賈方一把拉住了她,“婷婷……你這要幹什麽?”

“幹什麽?”葉娉婷冷笑一聲,“你們不是很討厭我嗎?那我走好了!反正這裏也不是我這樣的人待的地方。別說你們不願意和我在一起,我也不願意和你們這些人在一起。我現在就去頭等艙,我看到你們就煩!”葉娉婷大聲說完,用鄙夷的眼神瞟了賈方一眼,然後快走幾步,衝上了去頭等艙的樓梯。

剛到鐵柵欄門口,早早等在那裏的董先生一把將她拉了進去,然後鎖上了鐵柵欄門。

賈方愣了半晌,等他回過神來,把皮箱鎖好再衝出去時,發現通向頭等艙的那道鐵柵欄門已經鎖上了。

賈方在門口枯燥地喊了幾聲也便靜了下來:還是先讓她冷靜一下吧!

29

再次踏上了去頭等艙的甲板,葉娉婷的眼淚便一直不爭氣地流著,她覺得有千般委屈,但現在唯一能夠訴說的,好像隻有董先生一人了。

從小時候父母如何給她訂的娃娃親,一直說到了新婚燕爾為什麽去百樂門,又怎麽被媒體報道,怎麽把父親氣得暈倒兩次,怎麽不甘心地離開上海,怎麽坐上了這艘船……

葉娉婷說得口幹舌燥,董先生則一直耐心地聽著,及時遞上手帕,讓她擦拭眼淚。

吐露完這一切,葉娉婷舒服了許多,她又開始豎起耳朵探聽樓梯口的動靜,甚至希望能聽到二等艙021傳出的聲音。

程敬默夫婦、胡春年和小五是不是正在對賈方說自己的壞話?賈方是否也像她一樣,向程敬默訴說委屈?葉娉婷突然很想起身去二等艙,聽聽他們都在說些什麽,但自尊心讓她坐了下來,繼續訴說。

“我真沒有想到,他會這麽對我!”葉娉婷的眼淚像泉水般淌個沒完。

“葉小姐!和那些人有什麽好生氣的?”

董先生重又拿出一條格子手帕,這次他沒有遞給葉娉婷,而要起身為她擦拭,但被葉娉婷躲過了。他有些尷尬,拿起酒瓶給她尚有酒的杯子裏又添了一些。

葉娉婷端起酒杯,仰頭灌了進去。

“劉先生說得對!這酒太沒勁了!應該來點烈酒!”葉娉婷的眼神惡狠狠的,她真想把自己灌醉,以此來報複賈方。

“遵命!葉小姐,我現在就去拿一瓶烈酒,我來陪葉小姐喝!”董先生起身沒走幾步,葉娉婷望著他的背影突然一驚。

自己坐上這艘船,不就是為了氣賈方?要不是結婚第二天就去百樂門,怎麽會被父親“趕”上這艘船?為什麽自己經常做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如果自己在船上喝醉了,不僅氣不到賈方,反而……

“等等!董先生!”葉娉婷叫道。

董先生停下來,轉過身溫柔地看著她:“葉小姐有何吩咐?”

“算了!別拿了,我不想喝了!”葉娉婷慶幸自己難得如此清醒。

天已經慢慢黑了下來,海風吹在身上冷嗖嗖的。葉娉婷禁不住縮了縮脖子。貂皮大衣還在二等艙的箱子裏,她後悔沒有帶出來。

董先生脫下自己的皮大衣,披在葉娉婷身上,葉娉婷環抱雙臂感激地望著他。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和那些人打得火熱,更不理解,我隻是說了小五幾句,他們就全部來攻擊我。可他……不僅不幫我,還和他們一起欺負我!”一想起自己被“群起而攻之”,葉娉婷心裏就有著說不出的委屈。

“我錯了嗎?我隻是讓小五回他自己的船艙,這有錯嗎?”

葉娉婷激動起來,又哽咽了起來。

“當然沒錯!這麽做是絕對正確的。不過……”董先生故意停了下來。

“不過什麽?”葉娉婷問。

“他們的反應也正常,不這麽攻擊您倒不正常了!”董先生雙手插進褲兜,聳了聳肩。

“什麽?正常?難道你也覺得他們應該一起攻擊我、欺負我嗎?你怎麽這麽說?太讓我失望了!”葉娉婷尖著嗓音顫抖起來。

“葉小姐,您聽我說!”董先生在葉娉婷腿上輕輕拍了兩下,看她激動地握緊雙拳,故意賣了個關子,“您知道我為什麽這麽說?”

葉娉婷沒好氣地說:“我怎麽知道?”

“因為您和他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兩條路上的人!明白嗎?”董先生一字一句地說。

“兩條路上的人?”葉娉婷有些不解。

“是呀!您是上海有名的富商葉佳成的獨生女兒,而他們呢?一個是當兵打仗的,還有一個是斤斤計較的生意人;那個小赤佬就更不用說了,就一個小乞丐!這些人是什麽?都是住上海棚戶區的下等人!說下等人都高抬他們了,他們中的有些人,隻會幹偷雞摸狗的事。”

董先生好像很為葉娉婷可惜似的,不停地搖頭。

葉娉婷歎了口氣,所有的不解好像都有了答案,“唉!也許我和他們真不是一路人吧。”

她的眼神忽然迷茫起來,如果她和他們不是一路人,那她和賈方呢?

董先生好像看穿了葉娉婷的心思,試探著說:“我有句話,不知道葉小姐聽了會不會生氣。”

葉娉婷猜到他會說起賈方,既想聽又不想聽,便沉默起來。

“賈先生……”見葉娉婷臉色未變,董先生接著說,“說句實話,當我看見賈先生時,我是大吃一驚。”

“大吃一驚?”葉娉婷有些緊張。

“葉小姐的先生應該是那種懂浪漫、很體貼、特別會照顧女人的男人!隻有這樣的男人,才是懂葉小姐的!”董先生自詡分析得鞭辟入裏。

葉娉婷嘴巴一嘟,“為什麽我要找這樣的?”

“因為葉小姐如同溫室裏那品種優良的嬌貴花朵。這種花朵隻有在精心嗬護下才會盛開,不然會萎謝的!”董先生如此一說不禁讓她顧影自憐,也打開了悲傷的閘門。

也許她和父母都錯了,原本以為賈方會是那個能“精心嗬護”自己的男人,可是……賈方在讓她一點點地“萎謝”。

葉娉婷一直在頭等艙甲板等賈方來哄她,接她回去。可是,等了很久,賈方才在鐵柵欄門處叫門。葉娉婷賭氣沒理會,隻讓董先生去搪塞。結果董先生回來告訴她,賈方並不願意進來,還帶話回來說要她冷靜冷靜,讓董先生照顧她。

“冷靜冷靜?這是什麽意思?是說我錯了?”葉娉婷肺都要氣炸了,當即決定再不下去。讓別的男人來照顧自己的太太,她覺得這是賈方不在乎自己的表現。

葉娉婷根本不去想,董先生告訴她的未必是實情。

賈方去鐵柵欄門那好幾次都無法進去,他不得不用力搖著那扇鐵柵欄門,呼喚著葉娉婷的名字。

董先生慢步踱了過去,告訴賈方,葉娉婷想冷靜一下,暫時不想見他,她也不想回二等艙,畢竟空氣不好。

賈方知道葉娉婷的脾氣,生怕執意要見她一旦她任起性來,說不定還會跳海。他去艙室拿來葉娉婷的貂皮大衣交給董先生,說天氣冷了,讓他交給葉娉婷。

董先生當然沒有把那件貂皮大衣拿給葉娉婷,而是塞進了自己的皮箱。這樣做即使破壞不了他們之間的關係,這件貂皮大衣也能換不少鈔票。

董先生忿忿不平地告訴葉娉婷,賈方說她不溫柔、任性、脾氣不好、愛耍大小姐脾氣。

“唉!我真沒想到,賈先生會這樣,我原以為他……不說了,不說了,說多了好像我在挑撥你們之間的關係似的。”董先生擺了擺手。

“他……是這麽說我的?”葉娉婷氣得手發抖。

“聽他這麽說,我也特別生氣,我非常鄭重地告訴他‘在我眼裏,葉小姐漂亮可愛,真誠善良!絕不是你說的那樣’。然後,他說你們需要冷靜冷靜!還說你們彼此的性格……”

“什麽?我們的性格……怎麽了?是說我的性格不好嗎?”葉娉婷說話的音調越來越高,“他什麽意思?後悔娶我了?他既然覺得我不溫柔,任性,脾氣又不好,為什麽要娶我?”

董先生的心裏樂開了花。

“是呀!這樣的人,我真是沒想到。誰知道他娶您是什麽目的?”他又加了一把火。

“對!他娶我一定是有目的的!不然不會裝那麽久。”葉娉婷喃喃著,她覺得父親錯了,母親也錯了。賈方以前的言聽計從、百依百順,都隻是做給他們看的,都是在演戲,目的就是為了娶自己。而娶自己的目的是什麽?還不是為了葉家的財產?葉娉婷越想越覺得是這個樣子。

“我要讓他給我說清楚!”葉娉婷憤然起身,想要回二等艙找賈方算賬,但被董先生勸住了。

“現在在船上,他們那邊人多,您勢單力薄的,那些人可都是很野蠻的!”

葉娉婷也覺得有道理,那個程敬默脾氣大,還當過兵,會不會殺人不眨眼?

“葉小姐,您一定要相信,不管怎樣,我都站在您這邊!我是支持您的!”董先生扶葉娉婷坐下,自己也把椅子拉到她旁邊坐了下來,很自然地將手放在了她的腿上。

“謝謝你董先生!如果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葉娉婷的聲音哽咽起來。

“不是有句話嗎?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雖然從上海到基隆沒有多遠,但在這樣的海上,也是可以看出誰是真心,誰是假意的!”董先生又開始醞釀感情,並通過眼神傳達給了葉娉婷。葉娉婷的臉潮紅一片。

“真是太美了!”董先生說著又皺眉痛心道,“我不明白,賈先生擁有您這麽美麗的太太,怎麽還不珍惜呢?剛剛看您傷心落淚的樣子,您知道嗎,我真恨不得上去揍那……那不知道珍惜您的男人。”

聽他說得飽含深情,葉娉婷的心開始咚咚亂跳。董先生見她一臉羞澀,知道自己在劇團的那幾年沒有白幹,便更加投入道:“我知道,像您這麽完美的女人需要人來嗬護,需要男人用全部的身心來看顧!看著您流淚,我的心在滴血。”他一邊說,一邊誇張地用手撫著自己的左胸,眼裏淚光閃爍。

“不信?不信您摸摸看!”他輕輕抓住葉娉婷的手,葉娉婷條件反射般縮了一下。從她的眼神中看得出那並不是真正的拒絕,董先生也便更緊地抓住她微微顫抖的手,輕輕放在自己胸前。

“感覺到了嗎?感覺到我那顆快要跳出來的心了嗎?這顆心就是在為您而跳。”他感覺自己仿佛站在了舞台上,正深情地演繹一部經典愛情劇。

30

葉娉婷眼神迷離,渾身燥熱,她發覺董先生的眼神裏寫盡了對自己的愛意。

“難道麵前的這個男人才是最愛自己的?”

從葉娉婷那逐漸被點燃的神情中,董先生找到了自信,他慢慢將葉娉婷的手抬起,在自己臉上輕輕摩挲著。

葉娉婷感覺身體如同隨時會被引爆的炸彈,腦袋嗡嗡作響,腦海中浮現的依然是賈方的模樣。

“我這是怎麽啦?我已經結婚了。”

葉娉婷紅著臉,一下子抽回了手。

“董先生,不……不可以!不可以的!”她不停地搖頭,但她明知自己的感情天平已經失衡。

“我不在乎你有沒有結婚,我在乎的隻是你這個人。葉小姐,你知道嗎?從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覺得你是我一輩子要找的人。”

董先生將“您”換成了“你”,表示著他與葉娉婷的親近。雖然一切都在按自己的計劃實施,但他很清楚,必須抓緊時間,盡快拿下葉娉婷。

“我願做你終身的奴仆。”他突然單膝跪地對葉娉婷說。

董先生是帶著顫音說完的,這顫音連他自己都覺得陌生,甚至懷疑這是否是從他的嘴裏發出來的。

“唉!有如此演技,不上舞台太可惜了!”董先生在心裏如此感慨,眼神卻緊緊盯著葉娉婷,像要把她吸進去般。

“謝謝你,董先生!可是我……”

葉娉婷的心亂得說不出話來,內心如受驚的小鹿般惴惴不安。

“娉婷!請允許我叫你娉婷,好嗎?”董先生再次抓住葉娉婷的手,深情款款地捧至自己的唇邊。

“娉婷,愛情來的時候,是不分場合、不分時間的。”董先生的眼神像噴出的一團火,撕咬著葉娉婷。

她的手指開始在董先生的唇間摩挲、顫抖。看她微微閉上了雙眼,董先生心裏一陣狂喜,“這麽快就拿下了?”

將葉娉婷變成他的女人,是董先生從上船時見到葉娉婷的那一刻就有的打算,而此時是最好的時機。劉溫初找船長喝酒去了,一時半會兒不會回艙裏,他完全有時間把葉娉婷“騙”上床。像葉娉婷這樣的女人,一旦和他有了**,一般都會被他牢牢地掌控在股掌之中。即使葉娉婷最後知道自己上當受騙,為了葉家的聲譽,他也能從她身上撈些錢來。如果有錢,他肯定不會去台灣,而是去日本或更遙遠的大洋彼岸。

這一切,都是隱藏在他心中不為人知的秘密。

董先生原名董仁義,祖籍江蘇,在上海上大學期間,他曾是個進步青年,也是學校話劇團裏的骨幹。在一次反日遊行中,他不幸被日本人逮捕。日本人對他進行嚴刑拷打,他都沒有吐露半句組織上的信息,但燒紅的烙鐵在耳邊滋滋響起,即將烙印在那張白皙的麵孔時,他屈服了。

為了給日本特務提供更多有價值的情報,董仁義用話劇演員的身份做掩護,繼續臥底於進步人士中,致使很多反日愛國人士被捕殺害。

最終,國共兩黨摸清了他的叛徒、漢奸身份,開始追殺他。他就此離開上海,逃回了江蘇老家,直至日本戰敗。

日本人滾了回去,內戰硝煙又起。國共兩黨打得正酣,無暇清理他這個叛徒,董仁義僥幸活了下來。前段時間,他在老家的街上閑逛,突然發覺有人知道他的底細,並要暗殺他。

董仁義慌了,再次逃到了上海。

此時的兵荒馬亂成了他的護身符,善於偽裝的本領也助他多次化險為夷。董仁義還是覺得不能疏忽大意。他從父親那裏得知台灣鄉下有個親戚,便決定去台灣,換個身份隱居下來。

他是不甘願過這種“隱居”生活的,但為了保命,他沒有更好的選擇。

父親四處籌借,賣掉很多家什才為他湊夠了盤纏,他卻花光了身上僅有的三根金條買了頭等艙。

董仁義一定要坐頭等艙的目的很簡單:坐頭等艙的人有錢,說不定會碰上一個靠山。即使不能做他的靠山,瞅準機會,說不定也能從這個人身上騙些財物出來。

他確實碰到了一個隨身攜帶大量金條、美鈔的人,不過,劉溫初的小心謹慎和寬大體形,以及那支“勃朗寧”,打消了他下手的念頭。而葉娉婷也就成了他最大的“獵物”。

通過短暫的接觸,他已經找到了葉娉婷的軟肋:這是個一直生活在蜜罐裏,任性而單純的女孩。董仁義有信心將她俘獲。

隻要將葉娉婷的心智迷惑,他在台灣就不必過“隱居”的苦日子。葉娉婷是葉佳成的獨生女兒,拿下葉娉婷,相當於拿下了葉佳成。有了這座金山,不要說台灣,哪個國家他不能去?

現在,葉娉婷的心已被他俘獲,就差……

“沒有什麽能阻擋我們在一起!我愛你!”董仁義有些迫不及待,直接表白道。

葉娉婷陷入了矛盾中。

“婷!自從見到你,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覺得是那麽漫長!”董仁義從“葉小姐”到“娉婷”再到“婷”的過度是那麽自然,自然到葉娉婷覺得他們已經相愛了很多年。

“那……等我和賈方談了,離婚了再說吧!”葉娉婷一咬牙。

她覺得董仁義說得也許是對的。自己之所以和賈方不和,就是因為和賈方不是一路人,和自己同路的是董仁義。不然,為什麽和賈方在一起,總是傷心失望,而和董仁義在一起,則浪漫滿艙?

一聽葉娉婷要去找賈方,董仁義慌了。他不是怕賈方,他知道即使葉娉婷和賈方攤牌,賈方也不會把他怎樣,以賈方的性格,說不定會爽快地為愛放手。

但他畏懼的是和賈方同艙室的程敬默。

董仁義看到程敬默的第一眼,便覺得有些麵熟,所以匆忙和葉娉婷告別,回到了頭等艙。躺在鋪位上,他想了很久,總算想了起來,程敬默曾帶人暗殺過漢奸,雖然當時被暗殺的不是他,但他有程敬默這個“強敵”的照片。

董仁義很聰明,也很狡猾。他之所以比其他漢奸活得長,就在於他善於分析,懂得知己知彼。自從知道有個愛國除奸團,他便開始利用各種關係搜尋除奸團的成員名單以及照片。他時時將這些人的照片帶在身邊,一旦察覺有危險,便會及時轉移躲避。

程敬默的存在,讓他拿下葉娉婷的速度慢了很多。他不能在程敬默在的時候去021艙,他不想和程敬默打照麵,怕程敬默也有他的照片。

董仁義如鷹隼般伺機而動。直到太平輪離開上海碼頭,看到獨自在二等艙甲板上看海的葉娉婷,他知道,機會來了。他成功地將葉娉婷引誘到頭等艙的甲板上,一切都在按他的計劃行事。可一旦此事被賈方和程敬默知道,那麽……

董仁義緊握葉娉婷的手,含情脈脈地望著她,“婷,現在千萬不能和賈先生說!別忘了,我們是在船上,什麽事都可能發生。特別是……”他停了一下,“你也知道,那個叫程敬默的和他是一夥的,這個人是軍人,身上一定帶著槍,本來他就討厭你,如果他知道你和我……他肯定會拿出槍……”

見葉娉婷有了害怕之色,他接著說:“我不能讓你去冒這個險。等我們到了台灣,下了船,我和你一起去見賈方。那時候,不管有多大的危險,我都願意獨自承擔!”

董仁義說得如此“真誠”,連他自己都深受感動。

葉娉婷將頭偎在了他的胸前,“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