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楊大副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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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1月27日中午12點,原本早該起航的太平輪,依然窩在碼頭,像是坐灘了一樣令人著急。船沒起航,也就意味著還有機會上船。雖然停止上船的指令早已下達,但還有很多人聚集在碼頭,希望有機會溜上去。看著那些擠上了船的人,他們心生羨慕,卻不知,那些上了船的人也在煎熬著,特別是三等艙的乘客猶如坐在了蒸籠裏,熱得幾乎要虛脫了。

火辣辣的太陽照在船上,熱浪混合著濕氣籠罩著太平輪。

三等艙的甲板上站滿了人,每個人都像嗷嗷待哺的小鳥,張著嘴呼吸著那大自然並不新鮮的空氣。

大副楊烈愁容滿麵,看著甲板上那一張張淒苦的、失去水分的“蔫苦瓜”。

太平輪行駛上海和台灣基隆這條航線僅有一年多,卻有半年時間都是處在超載當中,隨著時局的惡化,超載情況越來越嚴重。

延遲開船已經兩個小時,雖然已經停止上人,但仍有貨物不斷往船上運。貨艙堆不下,隻得堆在了貨艙外。船上所裝載的,除了乘客們的大件行李,還有鋼材600噸、中央銀行重要卷宗18箱、《東南日報》整套印刷器材、白報紙與大批參考資料,國民黨重要黨史資料,還有五金、鐵釘等重要物資和原料……

太平輪被裝得滿滿的,好像不把每個空隙都利用上就會吃虧似的。

楊烈歎了口氣,他看了看表,又查看了一下船體的吃水情況,憂心忡忡地去找船長老肖。

“船長,開船時間早都過了,不能再裝貨了,起航吧!”

船長老肖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方形的額頭高聳,古銅色的皮膚,還有一張發著幽幽亮光、飽經海風侵襲的臉。他看了楊烈一眼,把手裏的望遠鏡往旁邊一擱,拿起隨身攜帶的小酒壺抿了一口,咂了咂嘴。

“貨還沒有裝完?”

“沒裝完,不過沒裝完也不能再裝了。船長!船上的乘客已經超員一半了,如果再裝這麽多貨……”

楊烈還沒說完,船長老肖就伸出一隻手指頭,朝他身上點著,“楊大副呀楊大副!你還是老船員呢!你以為我想裝這些貨?你以為我想讓船坐灘?你以為坐在這裏很舒服?在這船上,比坐牢都難受!可怎麽辦?我比你還急!”

船長老肖氣惱地扯起製服衣襟當扇子來扇,“看看,這船上這麽悶熱,衣服都快要擰出水來了!我難道不想開船?這船一開,海風吹著,新鮮空氣換著,怎麽也舒服點吧!”

“你也知道,裝不裝這些貨,我們是沒有權力決定的。這些貨是船務公司讓裝的,我們能不裝嗎?裝這麽多貨,我也有意見,也和他們提過,還能怎麽樣?他們說了,這些貨已經收了運費,能不運嗎?”說完,船長老肖歎了口氣,拍了拍楊烈的肩膀。

“這是今年的最後一趟了,再忍忍!”老肯頓了頓,又說。

楊烈無語,也跟著歎了口氣。

船長老肖攤開一隻手,楊烈從口袋裏摸出一盒煙遞給他。

“我抽不慣這個,不要這麽多,就給我一支,消消乏!”

船長老肖一直抽煙鬥,剛剛把煙鬥遺忘在了休息室。

楊烈抽出一支遞給他,繼續說自己的擔憂,“你看船上這麽多人,三等艙現在就像個烤爐一樣,甲板上也都是人。要是發生意外可怎麽辦?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船人,多少家庭啊!這樣……”

隨著楊烈的話音,船長老肖的眉頭在慢慢發緊,直到擠成了疙瘩,這才狠狠瞪了他一眼。

這是船長老肖忍無可忍時的表情,楊烈沒再說下去,他知道船長老肖是不想讓自己提“很多人沒票”這句話。

船上有那麽多沒票的人,船長老肖是知情的。讓那些沒票的人上船,是二副、三副的主意。對此,船長老肖和船務公司通常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原因很簡單,這樣做對他們都是有好處的,甚至船上的每位船員都能獲益。

發國難財,並不僅僅局限於劉溫初那樣的囤米、囤物。像船務公司以及二副、三副這樣,抓住人們急迫去台灣的心理大肆攬財,也在其列,這種做法,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

楊烈心知肚明卻又不能明說,不僅因為他也是獲利方,更因為二副是船長的親侄兒,而三副又是二副的同學。

楊烈的反對,除了落得個“裝清高”的名號外,自己也被很多船員孤立,更讓他在船長老肖、二副和三副麵前成了外人。二副和三副雖然職位沒他高,但說起話來卻比他管用,比他更受船員歡迎。身為大副的他,其實已經被架空了。

楊烈的尷尬處境,是從半年多前開始的。二副和三副商量直接收錢放人上船時,楊烈就強烈反對,這樣做太危險,是在拿全船人的生命開玩笑。

“楊大副,你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些災民、難民無法逃到安全的地方嗎?你做得到!我做不到!”二副說得冠冕堂皇,理直氣壯。

“可是如果讓他們上來,船上會有更多人有危險!而且,那些沒票的並不是災民,也不是難民,很多都是商人,都是……”

楊烈的話還沒說完,便又被三副打斷了,“楊大副!誰說商人就不能是難民災民了?那些上海台灣兩邊跑的商人,賺的都是辛苦錢,不讓他們上船,就是斷絕了他們的財路,那一大家子人怎麽活?我們這麽做不僅是為了給我們船員謀利,也是為了幫助更多人。”三副仗著有二副撐腰,根本不把楊烈這個大副看在眼裏。

“還有,楊大副,不要說什麽危險不危險的,太不吉利了!咱們這些人整天海裏來、水裏去的,就怕這種不吉利的話。再說了,超員就有危險了?你看看那中興輪和華聯輪,哪趟沒有超員?又有哪個出過事?”

二副是個瘦得有些皮包骨頭的三十歲男子,說到激動處,身上的每個骨節都好像在舞蹈。

無法說動二副和三副,楊烈就去找船長老肖。他知道,如果沒有老肖的允許,二副和三副也不敢這麽做,但他還是對老肖心存希望,身為船長,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一艘輪船在航行中的安全有多重要。

楊烈說著自己的顧慮和擔憂,船長一直默不作聲,麵無表情地聽著。楊烈說完,他才慢條斯理地敲了敲煙鬥,抬眼看了楊烈一眼,咳嗽兩聲說:“你說得很有道理!船行駛在海上,安全最重要!我們每出海一次,都像是在生死線上走了一趟。”

楊烈以為說動了船長,剛舒展開眉頭,老肖又說:“不過呢……”

他停了下來,把煙灰磕掉,重新裝上,點著後深吸一口,慢悠悠地說:“二副三副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現在是什麽時候?到處都兵荒馬亂的,如果我們不讓那些逃難的人上船,就是不給這些可憐人一條生路。我們不能為了一些不確定的‘萬一’,丟下他們不管!我們不能這麽……自……私!”

船長老肖把“自私”兩字拖了很長的尾音。

楊烈沒想到他為船上的安全考慮,竟然被稱之為自私。他禁不住想反駁,但剛叫出“船長”二字,老肖就朝他揮了揮手,“楊大副,你覺得帶著大家脫離險境重要呢,還是隻為我們的安全著想重要?”

“可是……”

楊烈還想辯解,老肖不耐煩了,“特殊時期就要特殊對待!如果時局平穩,我們是絕對不允許有超員現象的!一個都不行。可現在是什麽情況?你看看那些人,有些為了能上船,把全部身家都搭上了。我們如果還不讓他們上船,難道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我也想要舒服,這船上人少多舒服。站在甲板上,吹吹海風,看看海鷗,多好!可是我們能這麽做嗎?能丟下那些處在水深火熱中的難民不管嗎?我們……”

船長老肖言之鑿鑿的話語,竟然讓楊烈不知如何反駁,他確實常常遇到一些拿出全部家當想要上船的逃難者,他們乞求的眼神經常讓他陷入兩難境地。在他告知沒有票不能上船時,他們眼神中的絕望也讓他反問,自己是不是太殘忍了?

21

半年來,太平輪一直以超載狀態穿行於上海和台灣之間。

前幾次超載嚴重時,不僅大副楊烈,就是船長和二副、三副也都緊張不安,但慢慢地,太平輪就像它的名字一樣,一直處於“太平”的狀態中,沒有出過任何意外,船長和二副、三副也都放下心來,貨物和乘客也越來越多。

一個月前,楊烈再次將超載和安全聯係起來,別說是重視他的意見了,就是連聽他說話的人都沒有,楊烈感到了無力和難堪。

無法阻止越來越嚴重的超載,楊烈覺得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斷地巡視,及時發現安全隱患。

“保佑我們這趟出海順利吧!”楊烈不知道自己在向哪位神靈祈福。不信鬼神的他,也不得不雙手合十,祈禱起來。

楊烈叫上兩個月前才上船的新船員小蔣,遵循著他走遍輪船角角落落的習慣,“艱難”地向三等艙甲板走去。這是他第三次去三等艙甲板了,每去一次,就感覺多一份“艱難”;每多一份“艱難”,他的內心就多一份擔憂。

已經到了吃中午飯的時間。

由於上海到台灣的路程並不是很遠,為了把每個空間都利用上,二等艙的乘客餐廳已被挪作它用,原本給三等艙提供的食物也被取消了。三等艙的乘客隻能自帶食物,而二等艙必須憑船票去領餐。

三等艙甲板上的人陸續開始吃東西,什麽吃食都有,各種氣味彌漫,讓楊烈覺得像是走進了垃圾場。

“在這種環境下吃東西,能有胃口嗎?”楊烈在心裏嘀咕。

看見楊烈,很多人邊吃邊仰起臉問他:

“這船什麽時候開呀?”

“怎麽還不開呀!”

“再不開要死人的!”

“不會不開了吧!”

……

“快了快了!”楊烈隻能這麽回答,他也無法說清開船的具體時間,聽說有批貨還沒上船。

“楊哥,這趟船……都沒下腳的地方了。”船員小蔣小聲嘟囔著。雖然已經工作了幾個月,每次出海他仍然異常緊張。看到一次比一次人多,他不僅緊張,還有些許害怕。

也許在這船上,隻有他和楊烈希望上船的人少一點,一旦出了事,就是給再多的福利也沒命享用了。

楊烈隻是歎了口氣,沒有說話。

“船上真是什麽人都有!”小蔣又說。

楊烈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小蔣。他走到護欄旁,雙手扶著護欄,望向大海。

“這天氣可真好啊!晴空萬裏。”他突然說。

小蔣對楊烈的答非所問有些茫然。楊烈的嘴角扯出了一絲笑意,“高興點!別整天愁眉苦臉的。怎麽著都是過,還是高高興興地麵對吧!深冬有這樣的好天氣,很難得呀!這可是咱們今年最後一趟出海了,出完這趟,我們就能回家好好過個年!”

一聽回家過年,小蔣孩子似的興奮起來,“是啊!是啊!從上海到基隆人多,可是從基隆回上海的肯定不多。船長說了,這趟下來會多發些銅鈾給我們過年。我就能給阿奶買個銀鐲子了,阿奶一直念叨著想要一個!”

從小被奶奶帶大的小蔣,臉上漸漸露出了些許喜色。

“嗯!阿奶一定會很高興的。對了,和那姑娘怎麽樣了?”楊烈聽說小蔣家裏前些時間剛剛給他訂了一門親事。

小蔣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她……蠻好的!就是……就是……”

“就是什麽?是不是人家姑娘嫌你經常出海?”楊烈問。

小蔣睜大眼睛,吃驚地問:“楊哥,你是怎麽知道的?”

楊烈笑笑。

“可能是嫌我不能經常陪她吧!”小蔣有些喪氣。雖然姑娘覺得他不錯,可因為他是船員,還在考慮,並沒有做決定。

“沒事!如果她真的喜歡你,會接受你的。”楊烈拍了拍小蔣的肩膀。

“真的嗎?”小蔣還是有些擔心。

“嗯!你嫂子當初也是嫌我經常出海。這不最後也被我娶到手了嗎?”楊烈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他想起了他的太太,還有他可愛的女兒。

“如果她能像嫂子一樣就好了!”小蔣見過楊烈的太太,溫柔賢惠,對楊烈非常體貼。

“唉!小蔣呀……”楊烈歎了口氣,把手搭在小蔣肩上,“她不是嫌你不能陪她,她是不想擔驚受怕。這麽多年,我讓你嫂子一直擔心著,我覺得有愧於她!”

楊烈說的是心裏話,他曾向太太保證過,再出海兩三年,攢下一些錢,就回家做點小買賣,不出海了。

“現在不當船員又能當什麽?當兵打仗?那不是更讓她擔心嗎!當船員,還不是為了多賺點錢?”小蔣嘟囔了一句。

“沒事,過年回去好好和她談談,說說你的想法,她會理解你的工作的。走!我們去其他地方看看!”

楊烈說著,人已經走在了前麵,小蔣趕忙跟了上去。

楊烈準備去三等艙看看,三等艙是楊烈最怕去也是最讓他揪心的地方。從甲板到三等艙,原本隻需要一兩分鍾,但楊烈和小蔣卻走了近十分鍾。到處都是人,時不時還會被那些蠟黃臉麵的人攔住問他們什麽時候開船。

“快了!快了!”楊烈和小蔣不斷地重複著這句連他們自己都不信的話。

好不容易到了三等艙,卻被一股熱浪推得差點退回去,這熱浪裏帶著汗臭、酸臭、尿騷臭……

“楊哥,我們還是不要進去了吧!”小蔣一陣陣地反胃,扯了扯楊烈的衣襟想撤回去。

楊烈也不想往前走,看著這些人,他的心情隻會越來越壓抑、越來越煩躁。他剛要拔腿準備退回去,卻感覺腿被人抱住了。

低頭一看,腳下是一個七十多歲、留著花白胡子的老人,老人光著上身,仰臉看著他。

老人的臉紅紅的,汗水順著胡子,滴滴答答地往下掉。

“長官,什麽時候開船?我快受不了了!”老人說著,劇烈地咳嗽起來。

楊烈不忍心再用“快了快了”來應付,他認真地看著老人的眼睛,“本來船是早就要開的,可是還有批貨沒有上船,不過正在往上搬,說是快了。貨一上船,我們就走!”

“唉!再不開船,人在這裏悶也會悶死的!”老人說著,鬆開了手。

楊烈還想說話,但張了張嘴,還是什麽都沒說。他走出幾步,又退了回來,看著老人,“您老這是正生著病吧!”

老人點了點頭,咧嘴一笑,“不礙事,不礙事,就是感冒了,也有些發熱。”

“那您多喝點水!”楊烈說完就後悔了。水喝多了就要上廁所,廁所早已經失去了它原本的功能,站滿了人。很多人隻能將尿撒在大海裏,所以,太平輪停靠的海域,早已變成了尿池子。

“喝多要撒尿,麻煩!”老人又看了看楊烈,“我是去台灣看兒子,他也有你這麽高。”

說到兒子,老人臉上的皺紋像綻開的花。

“過年和兒子一起過?”楊烈的鼻子突然一酸,但仍強裝笑臉。

“嗯!一起過!還有兩個孫子,從他們出生到現在,我還沒見過呢!這次賣了老家的房子,去看看孫子!”老人的笑讓臉上的皺紋更加地縱橫交錯,汗珠子浸潤著那些“溝溝壑壑”。

“好!好!”楊烈說著,不忍再看老人的臉,趕快擠出了三等艙。

走到門口,楊烈又回頭看了看老人,對小蔣說:“你等會兒拿點治感冒的藥送給他!”

小蔣點了點頭,兩人慢慢向二等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