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格格不入
12
1949年1月27日早晨9點,葉娉婷躺在二等艙021的鋪位上,猶如躺在了吊**,輪船不時地**來**去,讓她很不安。對這艘即將帶她遠離上海的輪船,她是帶著怨恨的,這種情緒在船身的搖晃下發酵,最終也反映在了生理上,讓她不時地感到惡心,暈乎乎的。
這種心理和生理上的不適,最終都投射到了賈方身上,賈方的一言一行都讓她反感到了極致,好幾次想起身撕打他,但還是忍住了。隻是在賈方和她說話時,不是惡語相向就是用後背來回答。
不管葉娉婷如何待他,賈方對葉娉婷的態度都始終如一。即使是同艙室的程敬默為他忿忿不平,想要替他出頭“教訓教訓”葉娉婷,也被賈方拒絕了。
“她心裏不舒服,讓她發泄發泄吧!”賈方微笑著說。
她似乎有些害怕程敬默。程敬默看她的眼神,和其他男人完全不同。從程敬默的眼神中,葉娉婷看不到任何友善,更多的是威嚴。
賈方和程敬默一見如故,非常聊得來。兩個人相互介紹後,便聊起各自生活中的趣事。程敬默喜歡聽賈方講他在英國留學時遇到的稀奇古怪的事,而賈方則喜歡聽程敬默說他帶兵打仗時的驚心動魄。兩個人聊天的時候,程太太一直靜靜地坐在程敬默身邊聽著,偶爾還會插上一句。三個人不時地發出陣陣笑聲,更讓葉娉婷感到刺耳,也加深了她的寂寞。
睡不著又不知道幹什麽,葉娉婷在心裏又暗罵賈方不管她,隻顧和別人聊天。為了表示抗議,她誇張地捂起了耳朵,但又很想聽他們都說些什麽。對葉娉婷來說,不管是賈方說英國留學時的事,還是程敬默說戰場上的事,都是陌生的。甚至在程太太說起程敬默上戰場時,她在後方的緊張不安和擔心,她都感到很新奇。對一個人如此牽腸掛肚,她好像從未經曆過。
“你不知道那時候我有多擔心,恨不得和他一起上戰場……”
程太太的語氣非常溫柔,溫柔得讓葉娉婷有些嫉妒。她甚至在想,賈方會不會因為她不夠溫柔不再寵溺她,甚至嫌棄她?一想到這兒,她的心裏又有些淒惶。隨即念頭一轉,自己怎麽會被人嫌棄?簡直就是笑話!
“誰稀罕他寵我了!他拋棄我?哼!是我拋棄他還差不多!”葉娉婷在心裏說。
憑心而論,賈方和程敬默的經曆是非常吸引她的。特別是程敬默在說到他們暗殺漢奸的時候,葉娉婷不僅能感受到艙室裏那緊張的氣氛,甚至連她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整個身體都繃得緊緊的,雙拳握緊,一隻手頂在嘴上,另一隻手緊緊按住床板,生怕發出一點聲響,打亂了程敬默的暗殺計劃。
“那天,我們得到一個消息,說那漢奸經常去新仙林。新仙林有個舞女是他的老相好。”
聽到程敬默說到“新仙林”,葉娉婷一激靈,那是她常去的地方,上海灘四大娛樂場所之一。
“這個漢奸整天花天酒地,和老相好跳舞的時候,被我們盯上了。當時本想在他們跳舞時動手的,無奈舞廳人太多,怕傷及無辜就沒有輕舉妄動。”
葉娉婷心想,幸好他們那時候沒動手,說不定她當時就在那裏。
“我們一直等待機會,想在他去衛生間時,在衛生間將他一刀解決。可那天很是奇怪,那個死漢奸像是嗅到了什麽,怎麽都不去。”
“啊?那可怎麽辦?”賈方著急地問。
“沒辦法,我們隻能改變計劃,在他離開新仙林回家的路上去伏擊他。”程敬默說。
“在路上伏擊?怎麽伏擊的?”賈方挪了挪屁股,鋪位發出了嘎吱的聲響,葉娉婷扭過頭,衝他的背影瞪了一眼,好像賈方的這一動,破壞了程敬默的刺殺計劃。
“我們在他經過的路上放上了釘子,讓他的車輪胎爆裂,在他下車看時……”程敬默停了一下,掃了賈方和程太太一眼,然後用手做了個砍頭的動作,嘴裏發出了“哢嚓”的聲響。
葉娉婷雖然不知道程敬默做的什麽動作,但衝著那聲“哢嚓”,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好!”賈方一拍大腿,嘎吱聲更響了,葉娉婷隨手在賈方的背上捶了一下。
賈方以為是自己打擾到葉娉婷休息,衝她抱歉地一笑,然後轉回臉,惡狠狠地說:“漢奸就是該殺!”
“就是!漢奸比那些日本鬼子還可恨!”程敬默也是咬牙切齒。
葉娉婷好像想起了什麽,幾年前,她聽朋友說,新仙林一個舞女阿嬌的老相好被人砍了頭,還是被硬生生砍了下來,因為那人是光頭,所以很像個有眼睛、鼻子的木頭墩子。葉娉婷聽了,好幾天晚上都做噩夢,夢見那滾落的頭顱在跟著她。之後,她便很少去新仙林了。
“原來是他們做的呀!”葉娉婷悄悄偏過頭,瞄了程敬默一眼,既佩服又有些害怕。
“還是當軍人有意思,能除漢奸,殺倭寇!”賈方說完一拍鋪位,突然盯著程太太:“程太太,您的臉色不好!是不舒服嗎?”
程太太羞澀地低下了頭,小聲說:“沒事!”
“還是躺下吧!”程敬默憐愛地看著她。
“不想躺,躺著更不舒服,還是聽你們說話好點。聽你們說話,倒想不起不舒服了。”程太太說完,臉色一變,捂住嘴往外麵跑。
“又想吐嗎?”程敬默說著,跟了出去。
“這船是有點晃!”賈方自言自語道。他轉頭看著葉娉婷,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婷婷,你怎麽樣?有沒有不舒服?”
“有也不關你的事!”葉娉婷心裏一陣竊喜,“他還是關心我的!”
“我給你削個蘋果吃吧!”賈方一邊說,一邊打開包取出幾個蘋果,慢慢地削著皮。
“委屈你了!讓你和我坐這樣的船。”賈方突然說。
葉娉婷眼一熱,鼻子一酸,忍住了淚。
“以後不會再讓你吃這種苦了!這次確實是太急……”賈方沒有說完就停了下來,他把削好的蘋果遞給葉娉婷。葉娉婷並不想接,但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大口大口地吃著。蘋果不是很甜,酸酸的,但葉娉婷卻覺得很可口,這酸抑製住了她胃裏不斷泛起的惡心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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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太太不到一個小時往外麵跑了三次,賈方和葉娉婷這才知道她已經懷孕了。
“怎麽能這時候出門呢?”賈方不解地問。
程敬默也很無奈,“沒辦法!我太太的娘家在台灣,最近嶽母的身體不是很好,想見女兒,我太太也想回家看看母親,這不要過年了嗎,正好可以和兩位老人一起過。再一個,我的工作比較忙,照顧不到她,想著趁過年送她到台灣,有人照顧,我也會放心點!”
“哦,這樣啊!可惜機票買不到,不然坐飛機回去會更快一些。這船搖來晃去的,程太太肯定不舒服。”賈方看著程太太那煞白的臉,很為她擔心,急忙又削了一個蘋果給她。
程太太搖搖頭,“吃不下,什麽都不想吃!”
“不吃東西,身體怎麽受得了?而且你不吃,肚子裏的孩子也是要吃的,你有營養了,孩子才會有營養。再說了,這蘋果吃著酸酸的,應該合你的胃口。”賈方把蘋果塞在了程太太的手裏。
程太太道了聲謝,衝程敬默說:“好好向賈先生學學吧!別看賈先生剛結婚,可比你都懂得多。”
程敬默哈哈笑著,直點頭,連連說:“對!對!我是該向賈先生學習!你一懷孕,我真有點手足無措了!你不舒服,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做。”
“賈太太可真幸福!有這麽體貼的老公。”程太太衝著葉娉婷的背影,故意說。
葉娉婷還是背對著他們,嘴裏雖然說了聲:“誰要他體貼!”但心裏卻是美滋滋的。她甚至想,如果自己懷孕,賈方又會怎麽照顧自己、體貼自己呢?
太陽出來了,照得船艙火辣辣的,悶熱的環境讓葉娉婷再也躺不住了,她翻身坐起,煩躁地拿出手絹來扇,船艙裏頓時彌漫著香水味。
程太太也因悶熱更難受了,她問程敬默,“這船應該快開了吧?”
程敬默抬手看了看表,“說是十點鍾開船,還有五分鍾就十點了。應該快了吧!閉著眼,閉著眼會好點!”程敬默給妻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程太太的情況,讓程敬默和賈方都沒有了聊天的興致,四個人都不再說話。突然,船艙裏衝進來一個大汗淋漓的男人,把他們嚇了一跳,四雙眼睛一起瞪向那人。
進來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穿著灰布長衫,梳著小分頭,眼睛雖小,但眼神裏卻透露著精明,他一手提棕櫚箱,一手提公文包。
“請問,你找誰?”賈方起身問。
“這是二等艙021吧?這就對了!我就是這艙裏的。介紹一下,我叫胡春年!”男子說著話,把手裏的棕櫚箱放下,手在長衫上擦了擦,向賈方伸去。
賈方雖然滿是疑惑,但還是禮貌地和他握了一下手,發現他的手濕漉漉的,再一看,他的灰布長衫上不僅有灰,還有腳印和油手印,腳上的布鞋也已經快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
“胡先生,你這是……”賈方想,難道他剛剛和人打架,逃到這裏來的?
胡春年彎腰看看自己的長衫和布鞋,尷尬地笑笑,“擠時蹭的,擠時蹭的。”
“胡先生,我看你是走錯地方了吧!這艙就四個位,已經滿了。”程敬默上下打量著胡春年。
“沒走錯,沒走錯,你看你看!”胡春年提起長衫,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張紙條,展平來給程敬默看。
紙條上的字是用毛筆寫的:1月27日太平輪,二等艙021。
“這是什麽?這也算票?這誰給你寫的?怎麽和我們的票不一樣?”程敬默驚訝地看看胡春年,拿出了自己的票,賈方也拿出自己的票給胡春年看。
胡春年並沒有看他們的票,笑著說:“沒錯!我的票沒有問題,你們的就更沒問題了。咱們的票雖然不一樣,可作用是一樣的。隻是購買的方式不一樣,你們是從一個地方買的,我是從另一個地方買的,都是買的,都是花了銅鈾(上海話,銅錢的意思)的,一樣一樣!”
胡春年一邊說,一邊把手裏的公文包放在棕櫚箱上,然後用手一抹小分頭,“累!真是累!”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和賈方他們說。
“什麽沒問題沒問題的?四個人的艙位,怎麽又擠進了一個人?還說沒問題?問題大了!”葉娉婷把正揮著的手帕往鋪位上一拍,瞪著大眼睛,衝胡春年說。
胡春年一愣,眼睛轉向葉娉婷。慢慢地,他張大了嘴巴,使勁揉了一下眼睛,一臉欣喜地衝到葉娉婷麵前,驚叫道:“這……不是葉家大小姐嗎?你……怎麽會在這裏?這可是二等艙呀!你要去台灣?怎麽回事?我沒看錯吧,你是葉小姐嗎?不是,一定不是,可是也沒有長得這麽像的人呀!”
“你誰呀?我怎麽就不是我了?我為什麽不能坐這船?”葉娉婷像是怕他碰到自己似的,身子往後一縮。
“你?真是葉小姐?對!一定是,我沒看錯,隻有葉小姐才會這麽說話。我……叫胡春年呀!做羊毛生意的,我經常跑台灣,一年跑好幾趟。我在台灣的迪化街有生意,當然,我那生意在你們眼裏算不上什麽,也就勉強糊口。葉大小姐肯定不認識我!可我認識您呀!葉佳成老爺的獨生女兒,人漂亮,舞也跳得好!上海灘誰不知道您呀!”
胡春年的“舞也跳得好”一出口,葉娉婷的臉就紅了。她想起了前天晚上,自己在百樂門“瘋鬧”上了報紙的事。
“哦,原來您……就是……葉小姐?昨天……報紙上那個?”程太太表情複雜,看看賈方,又看看葉娉婷,聲音越說越小。
葉娉婷的臉更紅了,她衝胡春年嚷嚷:“我不認識你!你怎麽到我們艙裏來啦?”
“葉小姐!我太高興了!想不到會在這裏遇到您,我這運氣不要太好哦!這次可真是賺到嘍,在這裏能遇到葉小姐,還和您一個艙。要是回去和別人說,一定以為我在吹牛皮!”胡春年彎下腰,笑眯眯地看著葉娉婷。
“問你話呢,你這人怎麽回事?離我遠點!”葉娉婷秀眉一皺,像轟蒼蠅一樣轟胡春年。
胡春年嘿嘿笑著,退後一步,彎下腰說:“葉小姐有所不知,近來呀,這太平輪是不按票麵賣票的,我們就買這手寫的條子。別看這手寫的條子,也都是花了很多銅鈾的,而且說不定比你們還多呢。”
“葉小姐!您怎麽不坐頭等艙?”沒等葉娉婷回答,他又說,“我知道了,一定是也買不到頭等艙。不對不對!誰買不到,葉老爺也不會買不到呀!”
胡春年在那裏自言自語地抓耳撓腮,覺得不可思議。葉娉婷不想理他,把頭轉到了一邊。
“我們是臨時決定去台灣的,所以沒買到頭等艙的票。”賈方解釋說。
胡春年看看賈方,又看看葉娉婷,走到賈方麵前,圍著他走了一圈,上下打量著,“哦!你就是那個賈先生?葉小姐的……先生?”
“對!我叫賈方!”賈方笑笑說。
“哦……聽說你們……”
胡春年的話還沒說完,便被程敬默打斷了,“你那手寫的票,誰給你的?”
“是太平輪上的……”胡春年眨眨眼睛,又搖搖頭,“這不好說的!不好說的!”
“怎麽可以這樣?”程敬默皺著眉嘀咕著。
胡春年問:“你們買一張票幾條‘小黃魚’?”
賈方說:“兩條!”
程敬默說:“我們是很早就買好的,就一條吧!”
胡春年笑著眯起眼睛,隻留下了一條縫,“我說是吧,我這張票呀,可是用了三條‘小黃魚’才換來的呢!”
“三條‘小黃魚’?”賈方一驚。
葉娉婷撇撇嘴,“亂說!三條‘小黃魚’可以買頭等艙了!那個董先生就是用三條‘小黃魚’買的頭等艙。”
胡春年嘿嘿一笑,“這太平輪的船票呀,就跟這時局一樣混亂。現在到處兵荒馬亂的,想走,買不到票,買不到艙位,怎麽辦呢?想辦法呀!多花鈔票,多花銀兩,多掏幾條‘小黃魚’,不就上來了?”
賈方和程敬默都怔住了。
胡春年歎口氣,無奈地搖著頭,“唉!我也知道自己當了冤大頭了,可沒辦法,非去不可呀,我要去台灣收賬的呀!這可都小年夜了,就是花再多錢,我也要上這船的。咱們不像葉家有門路,也不像這位大哥早早買了票,我隻能多花幾條‘小黃魚’,買一張沒鋪位的船票。就這,還要找管事的才行。”
胡春年說完,又衝葉娉婷笑笑,繼續說:“葉小姐,哦不對,應該叫賈太太!放心!我不睡,我就坐這地上。就是坐在地上,也比那三等艙的鋪位好呀,那三等艙……不信你們去看看,那人多的呀,就差疊羅漢了。”
船艙裏的四人麵麵相覷,程敬默和太太一下子覺得自己幸運得不得了,就連葉娉婷也似乎覺得沒那麽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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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春年成年累月地往返於上海和台灣,雖然不一定每次都坐太平輪,但不管是中興輪還是華聯輪,都越來越難買到票,即使用昂貴的價錢買了票,上船也擁擠不堪,他早已見怪不怪。
“你是說你以前每次坐船都這麽多人?”程太太覺得不可思議。四年前,她在上海和台灣之間往返可不是這樣的。
“前兩年吧,人倒不是很多,這兩年人就開始多了,特別是今年。這趟應該是最多的,今年的最後一趟嘛!”胡春年一想到他剛才上船,是被後麵的人浪擠上來的,就有些心有餘悸,直咂舌,“嘖嘖……那人多的,不走也要往上走,由不得你!”
“怎麽會這樣,這也太危險了吧!擠下去怎麽辦?這會出人命的。”程敬默喃喃著,看看嬌弱的太太,又望望愁眉苦臉的葉娉婷。
“這船本來隻賣多少張票你們知道嗎?”胡春年見他們從沒經曆過這種“大場麵”,心裏有著小小的興奮。枯燥的旅行中,有四位沒經曆過“大場麵”的人聽自己說話,而且還有個想都沒想過會遇見,甚至搭上話的大小姐,胡春年說話的興致大增,故意賣關子。
其他人都看著他搖頭,程敬默問:“多少?”
胡春年並不忙著回答,不慌不忙地脫掉了長衫,搭在棕櫚箱上,從腰裏摸出一個水壺,喝了一口。
“說呀!”葉娉婷又不耐煩了。
胡春年舔舔嘴唇,看大家的胃口也吊得差不多了,這才說:“508張。這船上本來隻能坐508個成年人。”
“現在呢?”程太太急忙問。
“現在?”胡春年的小眼睛圓瞪,他不知道應該說多少。
“多了去了!”胡春年模棱兩可地說。也許覺得自己的話不能令其他人信服,便又解釋,“像我這樣,拿著白條子上船的還有很多,更不要說那些什麽都沒有,塞了‘那個’就上船的!”胡春年小聲說完,朝艙外看了看。
“塞了那個?哪個?”葉娉婷不解。
“就是……”
“鈔票。”
胡春年還沒說完,賈方已經脫口而出。
胡春年對賈方搶了他的話有些不悅,又加了一句,“鈔票、銀元都有。掏不起‘小黃魚’,就隻能坐三等艙了。三等艙也進不去的,就隻好坐甲板上嘍,反正能上船就行!”
“這麽做那不亂套了嘛!”賈方喃喃著。
胡春年看看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的賈方,一仰臉,“你們這些大小姐大少爺的,哪裏見過這種場麵。我可是什麽場麵都見過的。不信我的話,你們自己去看,看看就知道了。除了頭等艙,哪個艙裏不是多塞人了?那三等艙……我不說,你們自己去看。”胡春年又賣起了關子。
葉娉婷一拍她的鋪位,床鋪揚起了不少微塵,鑽進了她的鼻子和眼睛,她一邊揉眼睛,一邊咳嗽,賈方急忙過去遞水,替她遮擋揚起的灰塵。
葉娉婷喝了一口,嚷嚷著,“怎麽可以這樣!這樣很危險的知不知道?”她想起和朋友們坐小船去遊玩時,因為多坐了兩個人,船失控翻了過去,害得她還喝了好幾口髒水,直到現在她還心有餘悸,連遊泳都不敢了。
“放心吧葉……賈太太,不會翻船的。這半年來都是這樣,從來沒有出過事!你們聽說過有船沉了沒?沒有吧!沉不了的!沒事!沒事!”胡春年嗬嗬笑著,開始拍打自己脫下的長袍上的灰。
灰塵又開始亂飛,程太太也咳嗽起來,葉娉婷捂著鼻子,揮著手說:“你能不能到外麵去拍灰,這裏已經夠擠的了!空氣又不好!”
“賈太太!這還擠?能在這裏麵,已經很幸福了。你去外麵看看,就知道這裏是多麽寬敞,多麽舒服了!”胡春年伸開手,仰起臉,像是演講一樣。
“我去外麵看看!”賈方看看葉娉婷,衝程敬默和程太太說,“程先生程太太,我出去看看,婷婷就……”
“你去吧!我們會照顧賈太太的!”程太太爽快答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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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方出去了十多分鍾,還是沒有回來。船艙裏更加悶熱,原本的深冬天氣,倒像是盛夏一般。葉娉婷和程太太都脫掉了外套,胡春年和程敬默則脫得隻剩下了襯衫。
“怎麽這麽熱呀!又悶又熱的,受不了了。”葉娉婷心急火燎的,坐都坐不下去,在船艙裏不停走動,時不時向門口張望。
胡春年衝著在眼前不停晃動的葉娉婷說:“賈太太,你就不用擔心賈先生了,別看這都過去十多分鍾了,說不定他還沒進三等艙呢,外麵太多人了。”
“誰擔心他了?”葉娉婷沒好氣地瞪了胡春年一眼,臉倒紅了。
“船上真有這麽多人?”程敬默的眉頭更緊了。
“有,怎麽沒有?不信你也去看看,現在還有很多人在往船上擠呢!那些有辦法的,拿張名片都能上船。”胡春年說著,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
“唉!還是坐在這地板上舒服啊。剛才為了上船,大家都跟要去搶‘黃魚’似的,削尖了腦袋往裏鑽。把我給擠的,幸好穿的是黑布鞋,要是穿個像賈太太那樣的鞋,還不給踩沒了,嗬嗬……”胡春年看著葉娉婷的皮鞋,又看看自己腳上那雙“花”布鞋,打趣道。
能上船,胡春年已經很高興了。他是昨天晚上才決定今天坐船去台灣的。胡春年做皮毛生意已經有些年頭,台灣的很多商家都有他的貨。前段時間去台灣收賬,那邊說過些時日再給,眼看著就要到年關了,本以為今年收賬又沒戲了,沒想到昨天幾個商家答應給他結賬,還說讓他馬上過去,要是年前不去收,說不定過個年又花完了!
胡春年一聽,就是下冰雹也要去呀,這一收可是好幾條“大黃魚”呢。在這兵慌馬亂的年月,隔夜的金子還不如到手的銅,隻有收到手裏才算數的。
於是人托人,最後才找到了太平輪上的二副。二副說:“票已經不可能有了,但如果他一定要坐的話,也不是沒有辦法,而且還可以讓他去二等艙坐,不過就是價錢高點。”
胡春年二話沒說就答應了,就這樣,他拿著三條“小黃魚”換了二副的一張條子,千辛萬苦上了船。拿三條“小黃魚”換那張紙條,胡春年還是很心疼的,但當他看到葉佳成的女兒葉娉婷後,心裏就平衡了,甚至覺得那三條“小黃魚”花得非常值得。
悶熱的船艙讓他們都不願意再說話。
胡春年靠在葉娉婷的鋪位處開始打盹,從昨晚知道要去台灣他就沒有閉過眼睛,一直在找人想辦法上船,現在上船了,精神一下子鬆懈下來,竟然很快就進入夢鄉,打起了呼嚕。
葉娉婷聽著胡春年那像吹哨子一般的呼嚕聲,煩躁地捂住了耳朵。
蒼白著臉,靠在程敬默肩上的程太太笑著說:“賈太太,這胡先生呀,一定是累壞了!你看,在這麽悶熱的船艙裏,他都能睡著,還睡得那麽香。”
葉娉婷沒說話,朝程太太似笑非笑地表示了一下,算是回應。她在艙裏來來回回地走著,越來越煩躁,突然,她停下,一跺腳說:“他跑到哪裏去了?怎麽還不回來?”
“不用擔心,應該是人太多,剛剛胡先生不是說了嗎?外麵人多得不得了。”程敬默瞟了她一眼。
“就是,幸好我們早早上了船,不然說不定還擠不上來呢!”程太太覺得自己太幸運了。
“哼!上不了才好呢,我就不用跟他去台灣了!我可不願意去台灣,台灣有什麽好的?有上海好嗎?”葉娉婷反駁道。
程太太張張嘴,沒說話。程敬默自從見了葉娉婷,便看不慣她的大小姐脾氣,一直礙於賈方的麵子,忍受著。他冷冷地說:“上不了才好?對你這種大小姐來說,也許四條‘小黃魚’根本算不上什麽。但對很多人來說,不要說一條‘小黃魚’,就是一個銅鈾都是珍貴的。也許一個銅鈾就能讓一個人不至於餓死。”
被他這麽一說,葉娉婷突然愣住了,半天不知道如何反應。
程太太用胳膊搗了搗程敬默,小聲說:“你怎麽這麽和賈太太說話?”
葉娉婷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十分尷尬。
程太太急忙解釋道:“賈太太,你不要介意,我先生說話就是這樣的。他當兵的說話直,因為了解底層人的艱辛,所以才會這樣說。”
“賈太太,我沒有其他意思。也許你不知道,很多人是連窩窩頭都吃不上的。我和太太上船前,還看到一對母女為了能坐上這艘船去看望孩子的父親,幾個月都一天隻吃一頓飯,省錢買船票。你剛剛那句話讓我又想起了她們,所以……別介意!不是針對你!”程敬默說不下去了,歎了口氣。
葉娉婷把頭扭向了一邊,程敬默的話,讓她突然羞愧起來。她見過窮人,見過那些跟在她後麵乞討的人,她也會隨手給他們幾個銅鈾,或者把吃剩的食物給他們,可她從來沒有因此在意過,更別說為他們難過了。
021艙裏再次安靜下來,沒人說話,隻有胡春年一起一伏的呼嚕聲在狹小的空間回響。
突然,滿頭大汗的賈方走了進來,手裏還牽著一個穿著無袖褂子的小男孩。葉娉婷定眼一看,竟然是自己上船時撞倒的那個小孩。
“胡先生說得沒錯,人真是太多了!”賈方取下已經被汗浸得模糊的眼鏡,用手擦拭著臉上的汗。程太太急忙拿出一塊毛巾,遞給程敬默,“讓賈先生擦擦汗吧!”
葉娉婷的臉又紅了,自己的先生滿頭大汗,首先注意到他的卻是別的女人。
程太太和程敬默並沒有注意到葉娉婷的表情變化,他們的注意力全在賈方和那孩子身上。
“這孩子是誰?”程太太問。
賈方還沒來得及回答,程敬默又問:“人真的很多嗎?”
“這孩子叫小五!”賈方先回答程太太,接著轉向程敬默說,“人真是太多了!不能想象,怎麽能上這麽多人?那三等艙裏密密麻麻全擠著人,都快沒地方下腳了。”賈方不停搖頭,接過程敬默遞給他的毛巾擦了擦汗,又用毛巾不停地扇風。
胡春年被驚醒了,他拉開自己的棕櫚箱,取出一個大蒲扇遞給賈方,“用這個吧!”
“胡先生還真是準備得齊全,什麽都有。那箱子是聚寶盆吧!”程太太打趣道。
“嘿嘿……不是聚寶盆,卻是雜貨鋪。我知道這船上人多,也熱。你沒看我,都沒帶太厚的衣服。”胡春年笑著說完,一拽小男孩,“看這小家夥,就穿一破褂,你這是過夏天呢!”
小男孩沒理會胡春年,從一進來他就四處張望,大聲說著:“好大!這地方好大!”
“這還大?”葉娉婷猛地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馬上停下來,瞟了程敬默一眼。
“不和三等艙比,這裏確實小。但一看那三等艙就知道這裏是天堂。”賈方話音剛落,小男孩就搗蒜似的不停點頭。
“賈先生說得對,這裏就是天堂!”說完,他看看程敬默和程太太,又害怕地瞟了瞟葉娉婷。
“我能在這裏玩一會兒嗎?”小男孩乞求的眼神,讓葉娉婷心裏一震。
“玩吧!玩吧!多在這兒玩會兒,沒事的!對了,你家人知道你來嗎?別讓他們著急。”程太太摸了摸小男孩的頭,溫柔地說。
“知道!知道!謝謝先生太太!”小男孩一邊說,一邊彎腰朝每個人鞠躬。
“你叫小五?是不是你是家裏的老五?”胡春年逗他。
小男孩重重點了點頭,“我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還有個妹妹!我姐姐叫小四,我叫小五,妹妹叫小六!”
“哇,有這麽多哥哥姐姐,還有妹妹啊!”程太太捂著嘴叫。程太太很喜歡小孩子,現在又懷著孕,一說起孩子,她就高興。
小五卻低下了頭,“我的三個哥哥都死了。”
“死了?怎麽死的?”程太太大驚。
“大哥二哥是生病死的,三哥下河摸魚不小心淹死的!”小五說著說著嘴一咧,抹起了眼淚。
“唉!小五,到我這裏來!”程太太招手叫小五,把他攬在懷裏,輕輕給他擦著眼淚。小五偎在程太太的懷裏,髒兮兮的小手在鼻子下麵摩挲著,眼睛卻一直盯著桌上的幾個蘋果。
賈方拿起一隻,“小五,吃個蘋果吧,我給你削皮。”
小五舔了舔嘴唇,眼神晶晶亮,“給我的?”
賈方點點頭。
“我給你……”賈方的話音還沒落,小五已經掙脫了程太太的懷抱,他將賈方手裏的蘋果抓在了手裏。“不用削皮,皮也好吃!”說著,張大嘴巴,咬了兩口,轉身往外麵跑。
“你去哪兒?”賈方追了出來。
“我拿給姐姐和媽媽吃!”
船艙裏,程太太說了句“太可憐了”便低下頭抹淚,程敬默握住她的手輕聲安慰著。胡春年歎了口氣說:“這年頭這樣的人多了去了!”
葉娉婷看了看賈方,隻見賈方一臉嚴肅地說:“跑那麽快,早知道讓他多帶幾個。他媽媽帶著三個孩子去台灣投靠親戚。小五的父親幾個月前生癆病死了,撇下他們母子四人。姐姐比小五大兩歲,妹妹還不到半歲……”
賈方的聲音很輕,卻像響雷一樣,猛擊在葉娉婷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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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方曾想把那一家四口都帶到自己的艙裏來。
賈方離開自己的艙室,到處轉著,看著。果然就像胡春年所說,原本隻有四人位的二等艙,全都加了一個人。不要說艙裏,就是艙外的過道上也站著不少人。從二等艙下到三等艙,還沒靠近,賈方便被一股撲麵而來的氣浪怔住了。那是摻雜著各種氣味,充滿了悶熱和酸臭的氣浪。伴隨著怪味氣浪的還有那嗡嗡嗡的嘈雜聲。
三等艙像是變成了一個大蜂窩。他邁步進去,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那一個又一個緊挨著的人頭,黑壓壓的一片。各種語氣、音調、話語交織在一起,形成了嗡鳴聲。
三等艙賈方是來過的,在他剛上船的時候就來過,送跌破了腿的小五。那時候人也多,但起碼能看清三等艙是個擠滿了人的通鋪,可此時,他看到的隻是一個挨著一個的、沒有縫隙的人海,根本看不到他們腳下、身下有鋪位。
看著密密麻麻的人群,他又牽掛起了小五一家。他們還在原來的地方嗎?
他記得小五一家是在最裏麵的,可當他抬腳後才發現,落腳踩到的是軟綿綿的東西,隨即,那軟綿綿的東西還發出了“哼唧”聲,原來是個人。
“對不起,對不起!”賈方低下頭,把腳挪了挪。
悶熱難聞的氣味讓他幾乎窒息。看著被這麽多人擠得密不透風的船艙,賈方放棄了繼續前行,轉身往回走。突然,他聽到了“賈先生,賈先生”的童音。
賈方朝聲音的方向看去,隻見那個小男孩——小五正坐在一個中年男人的肩上,拚命朝他揮手。賈方微笑著朝小五揮了揮手,小五竟然像隻猿猴一樣,從那個男人的肩頭下來,從地上坐著、躺著的人身上爬過,幾下就到了他的身邊。
“你……就這樣過來了?”賈方看得目瞪口呆。
“嘿嘿……”小五撓撓頭,坐在一個在地上眯眼睡覺的男人腿上。那眯眼睡覺的男人好像絲毫沒感覺到腿上的壓力,動都沒動一下。
“你媽媽和姐妹呢?”賈方四下尋找著。
“在最最裏麵。”小五朝一個方向指了一下。賈方擦擦模糊的眼鏡,仔細一看,看到了小五母親那在夾縫中露出的稍顯蓬亂的頭發,小五的姐姐兩手托著妹妹小六,小六的屁股坐在母親的背上。賈方鼻子突然一酸。
“賈先生,我能去你們那裏看看嗎?”小五的臉上依稀看到一道一道的印跡,那是頑皮的小五用汙垢和汗水混合的“傑作”。
賈方點了點頭,“跟你媽媽和姐姐說一聲,不然她們找不到你!”
話音剛落,小五便掉轉頭,又像猴子一樣,從擁擠的人群中爬過,很快就爬到了母親身邊。他指著賈方說了什麽,母親和姐姐一起向賈方的方向看來,姐姐的眼中流露出了羨慕,而母親則回頭笑了笑,露出了過早爬滿皺紋但還算清秀的臉龐。
賈方一時有種衝動,想讓這一家四口都去他的二等艙,但想了想還是作罷。二等艙空間也不大,有葉娉婷這個從沒受過苦的嬌妻,還有個懷孕的程太太,再加上多出來的胡春年,已經五個人了,再去四個,當中還有個嗷嗷待哺的嬰兒……
他帶著小五出來時,仍有不少人往三等艙裏擠。
“上這麽多人,該不會出事吧!”賈方有些擔心。
得知三等艙的情況,程敬默也有些不安。
“我們還是下船去吧!好嗎?”葉娉婷突然對賈方說。這是她第一次用征求意見的口氣和賈方說話,她的眼神中有些慌恐和緊張。賈方點了點頭,隨即對程敬默說:“程先生,你和程太太也一起下船吧!程太太這身體……”
程敬默清楚太太原本體質就不好,而且還懷著孕,便勸道:“小佩,我們下船吧!下了船打電話給姆媽,我想她會理解的。一下船我們就去找人訂機票,什麽時候訂好就什麽時候走。”
程太太沉默著,得知母親生病,她便有些寢食難安,如果這次不去,自己肚子越大越不好出遠門。如果母親的病沒有好轉,甚至惡化,會不會連最後一麵都見不到了?
“把票轉賣給別人應該會有很多人搶著要的……”賈方還沒說完,葉娉婷就搶著說:“程太太,下船吧!你們到時候去台灣的機票,我送給你們。咱們可以一起去台灣。坐飛機去!”
一想到下船,一想到見到自己的父母,葉娉婷心情好了起來。
“那倒不用,隻是……”程太太看著程敬默,還在猶豫。
“船上這麽多人,我不放心,姆媽要是知道了,也一定不放心你坐這樣的船。”程敬默的這句話說動了程太太,她默默點了點頭。
“沒用的,現在就是想下去,怕也下不去呢!”坐在地板上眯著眼的胡春年突然說。
“什麽下不去?”賈方沒聽明白。
“人有多少,你賈先生應該知道吧,現在都在往上擠呢,你想想看,能下去嗎?”胡春年稍停又說,“除非跳海遊上岸。”
“跳海?”葉娉婷的臉色都變了。
“嘿嘿!我想葉大小姐也不願意跳海吧,現在這海裏,就跟那茅廁一樣。知道多少人往裏麵撒尿嗎?不僅撒尿,還拉屎呢!”
葉娉婷和程太太都紅了臉。
“還是好好坐著吧!能上來已經不錯了。能坐在二等艙,更是幸運。再說了,人多怕什麽?這船結實著呢,一直都這樣運人,從沒出過事。太平輪,太平輪,太平著呢!”說完,胡春年閉上眼睛,舒舒服服地伸長腿,雙手往袖筒裏一抄,“我是不會下船的。那些上不了船的人,不知道多嫉妒我們這些能上船的呢。”
“賈先生,你們不要下船,你們要是下了船,我就不能在這裏了。這裏多寬呀,還能睡覺。”小五仰著臉,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說完又一骨碌躺在了胡春年旁邊。
程敬默看了看賈方,賈方又看向葉娉婷,葉娉婷嘟起了嘴不再說話。
“還是算了吧!反正明天就到了!咱們這麽聊聊天,時間過得也蠻快。”程太太對於不能下船還是很高興的,因為這樣就能早點見到生病的母親了。
“唉!”程敬默隻是長長地歎了口氣。
“人確實太多了。不過,胡先生說得也沒錯,真要往下擠,怕又擠出個好歹來。再說了,還有那麽多的行李都在行李艙呢!那肯定是拿不出來的。”
“對不起!”賈方攬了攬葉娉婷的肩。
這次葉娉婷沒有躲,反而把頭往賈方胸前一頂,嗚嗚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