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巧相逢

8

1949年1月27日早晨8點,上海碼頭早已人頭攢動,但依然有人從各個方向湧來。有從汽車裏下來的,也有從黃包車裏下來的,更有扛著大包小包走路過來的;有背包提著行李的單行者,也有拖家帶口的;有衣衫襤褸的底層人,也有西裝革履、服飾講究的上層人,更有腰纏萬貫的土豪士紳……

不管來自何方,無論背景身份如何,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焦躁、激動、慌亂和緊張。

越來越擁擠的碼頭上,又有三輛黑色汽車停停動動,在連綿不絕的喇叭聲中緩緩駛來。刺耳的喇叭聲和十足的派頭,若是以前,一定會吸引碼頭上的眾多目光,但今天這種時候,每個人都在為即將到來的分別感傷和不安,根本無暇顧及其他。

三輛黑色汽車一字排開停下,像條小溪,將原本的一塊平地一分為二。車門打開,從第一輛車裏下來了兩男兩女。男的黑衣黑褲,黑著臉,一副打手裝扮;兩個女的一個是小玉,另一個則是胡媽。四個人一下車便徑直小跑到了第二輛車門口,兩人一排,低著頭整齊地站在車門兩側。

車門打開,最先下來的是麵帶微笑的賈方,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環顧了一下四周,隨即彎腰向車內說了些什麽。一會兒工夫,車裏便下來了內穿淺藍色印花旗袍,外披灰亮色貂皮大衣,腳蹬灰色船形高跟皮鞋的葉娉婷。

站在車門口的葉娉婷甩了甩大波浪卷發,隨即便皺起了鼻子。

“什麽味呀,真臭!”她用手在鼻前輕輕揮著,一副懶洋洋的表情。

“碼頭都是這樣的。”賈方笑著說,“胡媽,您先照看著太太,我去看看行李。”

胡媽答應一聲,轉頭又交待和她一起下車的小玉說:“去把太太的披肩拿過來。”

看著小玉應聲向第一輛車跑去,葉娉婷衝胡媽使了個白眼,“胡媽,告訴你了,不要叫我太太,不要叫我太太,要叫我小姐!”

胡媽瞟了一眼遠處的賈方,壓低了聲音,“好,知道了,小姐!”

葉娉婷仰臉看著湛藍的天,“今天是個騎馬的好天氣,可惜要來這種地方坐什麽船。哼,都怪他!”她看看賈方的背影,又嘟起了嘴。

賈方正在安排夥計去拿裝在第三輛車後尾箱的行李。行李搬出來,足足八大皮箱。八大箱行李送上貨艙,賈方才快步走回葉娉婷身邊。見他笑盈盈走過來,葉娉婷就氣不打一處來。

“那就是我們要坐的船嗎?”葉娉婷朝賈方翻著白眼,十分不悅地問。

“對!就是它,太平輪是……”賈方還想給她介紹一下太平輪的曆史,葉娉婷把臉轉向了胡媽,“胡媽,怎麽回事?爹就讓我坐這麽破的船呀,我不坐!”

“沒事沒事,外麵看著舊,裏麵蠻好的,就和咱們葉府一樣!咱們葉府,外麵看起來不也舊嗎?但裏麵好,上海灘沒幾家比得上。”胡媽沒有坐過輪船,卻像哄小孩子一樣,安撫著葉娉婷。她今天的任務就是將葉娉婷連哄帶騙地順利哄上船。“讓囡囡高高興興地上船,別讓她使性子。”葉太太在她來之前,反複叮囑過。

葉娉婷聽出胡媽的敷衍,卻也沒多說什麽,隻是鼻孔發出了“哼”的聲音,隨即扭頭朝四周打量。

周圍的嘈雜聲不絕入耳,匆匆而過的人群中,彌漫著汗味、腥味、煙味和香水味。葉娉婷聳聳鼻子,朝胡媽一伸手,胡媽馬上把準備好的散發著香氣的手帕遞給了她。

葉娉婷用手帕捂著鼻子,情緒稍微舒緩下來,不料有人一不小心踩到了她的腳尖。幸好,那雙船形皮鞋腳尖處是空的,所以並不痛。那人馬上收回了腳,看了一眼她和身邊的兩個黑衣保鏢,嚇得低頭就跑,很快就鑽進人群不見了。

看著腳尖處的汙跡,葉娉婷又開始亂蹦,“我不去了,不去了!這都什麽味呀?還踩我腳,太難受了!”

“小姐,沒踩痛吧?那些小赤佬就是這樣,慌慌張張的。”胡媽一邊說,一邊朝身邊的小玉使眼色,小玉急忙蹲下身子,把她腳尖處的汙跡擦掉了。

“出門在外都是這樣的,這氣味呢,聞著聞著也就習慣了,習慣了就聞不到了!”賈方微笑著想攬葉娉婷的肩膀,不料被她一甩胳膊躲開了,“離我遠點!”

賈方摸摸臉頰說:“忍耐一下吧,現在時局不穩,去台灣的人很多,再加上這趟是今年最後一班去台灣的船,所以人也就多了點。”

“多了點?”葉娉婷眉毛一挑,用她那染著紅指甲的修長手指點著周圍的人,尖著嗓子嚷嚷,“隻是多了一點嗎?你看看,這是多了一點嗎?就那破船,還不被這麽多的人壓沉嘍!”

胡媽見她口不擇言,急忙拉她,小聲說:“小姐,小姐呀!這種話可不好亂說的哦,不吉利的!快,呸呸呸,吐三口唾沫。”

“什麽吉利不吉利的,我說的是實話。你看那船……”雖然這麽說,但葉娉婷還是呸呸呸吐了三口,“你看看你看看,這麽多人,都是上那船的吧!還有那邊,那邊……都在往船上搬什麽?搬的那可是鋼材哦,鋼材,多重啊!這是載人的還是裝貨的?搞七搞八!我看呀,這就是個裝貨的船,拿裝貨的船來裝人,可真會賺鈔票。這樣的船讓我坐,胡媽,你說,怎麽坐?我不要坐啦!”葉娉婷扭動腰肢開始撒嬌道。

“你們這些嬌小姐還是去坐飛機吧,那飛機坐著多舒服,聽說是一人一位。這破船還是好心留給我們這些窮人坐吧!”一個從葉娉婷身邊經過,肩上扛著孩子的男人瞥了她一眼,慢騰騰地說。

見有人嗆她,葉娉婷一時之間倒愣住了,等那人走遠,這才反應過來,衝著那人的背影嚷嚷:“說什麽呢?能買到機票,我還來這裏幹什麽?你以為我想來這裏和你們擠啊!”

男人回過頭,衝她做了個鬼臉。葉娉婷又向胡媽撒嬌,“你看看你看看,他們都那麽凶!”

“小姐乖,好好的!去幾天咱們就回來。太太和我說了,等老爺的身體好一點,她就跟老爺求情,接你們回來!回來咱就不去了,就在上海!”胡媽說著,突然抹起淚來。

胡媽是葉太太從娘家帶來的,對葉太太很是忠心,她也是看著葉娉婷從小毛頭長成大姑娘的,一下子要分開,她的心裏也不好受。

“哼!他們才不會管我呢,隻想讓我走得遠遠的,永遠別回來!”一想到父親執意要送她走,生病不見她;連母親也不來碼頭送她,葉娉婷就生氣。

“小姐呀,可不能這麽說。太太自從知道你要去台灣,每天傷心落淚,眼睛都哭腫了。老爺讓你和姑爺去台灣,也是為了你好呀。他們今天不來送你,就是不想看著你離開。現在呀,說不定都在傷心抹淚呢。”胡媽一想到葉太太囑咐她時的泣不成聲,自己竟然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一見胡媽哭,葉娉婷眼圈也一紅,嘴一癟,嚶嚶嚶地哭著,一邊哭,嘴裏還一邊喃喃道:“好啦好啦!我去就是了!哭什麽哭!”

一旁的賈方眼圈也微微泛紅了。

“賈先生呀,我們小姐可就交給你了,你要照顧好她啊,我們家小姐從小到大就沒吃過苦,沒去過那麽遠的地方,也沒坐過這種船,這次……還要坐二等艙,她肯定不習慣,她要是發脾氣,你就讓著她點!”胡媽拉住賈方,小聲哀求道。

“胡媽,告訴老爺太太,我一定會照顧好婷婷的!”賈方一臉認真。

“哼!照顧我,我看你還是先把自己照顧好吧!”葉娉婷不屑地瞟了賈方一眼,沒好氣地說。

看著自己說什麽都要反駁一番的葉娉婷,賈方很無奈。胡媽把賈方往旁邊一拉,耳語道:“賈先生別在意,我們家小姐呀,從小就是這樣,不過她心腸不壞,真的!你對她好,她心裏都知道,就是嘴巴不饒人。”

賈方正要說話,葉娉婷卻像個孩子似的,衝到他們麵前,“你們偷偷摸摸說我什麽壞話呢?這是我的胡媽,不許跟她說我壞話!”

看著如此孩子氣的葉娉婷,賈方和胡媽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9

8∶20,很多人開始往船上湧,大有搶舍粥的勁頭。看著大家往太平輪方向奔,葉娉婷還是站在車旁不願意挪一步,胡媽和過來送行的人以及賈方都知道她不願意離開上海,也都默不作聲地陪在她身邊。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太陽照在了海麵上,粼光閃閃。那些湧向太平輪的腳步聲、嘈雜聲,好像是在催促葉娉婷快些上船,她更加焦躁起來,開始四處張望,希望能像電影裏的鏡頭一樣,在最後的時刻,有人急匆匆地跑過來告訴她:“小姐,老爺說不用去了!”

可望眼欲穿都沒有等到她期待的畫麵。

一輛黃包車停在了她麵前,車裏坐著三個人,身穿製服的中年男人,穿著灰色棉布旗袍的女人,他們的中間坐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

小女孩的頭一直偎在穿製服的男人身上。男人和女人先下了車,男人伸手抱起女孩,在她臉上輕輕親了一下,然後和女人說起了悄悄話,女人的眼眶濕濕的。

“這應該是一家三口吧?”葉娉婷看著他們,突然鼻子一酸。小時候,爸爸出遠門的時候,她和媽媽去送行,爸爸也會像穿製服的男人一樣抱著她,在她小臉蛋上不停地親著、蹭著,爸爸的胡茬經常紮得她癢癢的。

“爹紮到我了,爹要刮胡子了!”她總會嘟著嘴,揉著小臉蛋說。

“哈哈哈哈……”爸爸爽朗地笑起來,而媽媽在一旁一邊笑,一邊抹眼淚。

“爹!媽咪!”葉娉婷在心裏叫了一聲。她已經想不起來有多久沒有和媽媽一起送爸爸出遠門了,好像是從她上了女校,和一些富家女開始開Party,留戀舞廳後,就很少和爸爸媽媽在一起了,甚至有時幾天都碰不上一麵。

那些和爸爸媽媽在一起的開心畫麵,始終都停留在她小時候的記憶中。

“我要上船了,你們回去吧!”穿製服的男人說。

女人把頭偏向一邊,捂著嘴巴點了點頭,伸手想把小女孩抱過去。

“我不要爸爸走!我不要爸爸走!”小女孩雙手緊緊拽著男人的領角,哇哇大哭。

“囡囡乖,囡囡不哭,爸爸是去上班,爸爸隻有上班才能賺到錢,賺到錢才能給我們囡囡買好吃的,買漂亮玩具!”男人溫柔地把臉貼在小女孩的臉上。

“囡囡不要好吃的,囡囡也不要漂亮玩具,囡囡要爸爸,囡囡要爸爸!”小女孩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雙腿不停地彈著。

“好!好!爸爸不離開我們囡囡!不離開我們囡囡!”男人把小女孩緊緊抱在懷裏,臉伏在她的小腦袋上,父女倆一動不動。

葉娉婷屏住了呼吸,拳頭握得緊緊的,好像那小女孩就是自己,而那個穿製服的男人就是自己的父親。

碼頭上的嘈雜聲更大了,在他們身邊穿行的腳步聲也更急促。旁邊的胡媽一直在和賈方說著悄悄話,葉娉婷緊盯著那一家三口,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

“把她給我吧,每次送你不都是這樣嗎?”女人強行把小女孩抱了過去,小女孩又開始大哭大叫,不僅雙腳亂彈,甚至連雙手都用上了,拚命拍打媽媽的臉。

“這女孩多像小時候的自己呀。”葉娉婷淚眼婆娑。

“上船吧!時間不多了,我帶她走了!”女人嘴裏這麽說,但身子沒有動。兩個人深情對視著,眼神像要把對方吸進去。

“走了!”女人的眼神從灼熱變成了痛苦,她摟緊哭鬧的小女孩,低著頭跑了。她的腳步有些踉蹌,葉娉婷下意識地伸出了手。

穿製服的男人久久站立著,目送妻女遠去,直到看不見了,這才長長歎了口氣,整整衣服準備上船。看到淚流滿麵的葉娉婷正望著他,便向葉娉婷跨了一步,“小姐是要乘這艘船去台灣嗎?如果是,可以上船了。”

“你是這艘船上的工作人員?”葉娉婷沒有回答,一抹眼淚,看著麵前有著黝黑而健康皮膚的男人,反問道。

“對!我是太平輪的大副!”穿製服的男人笑笑說。

“剛才送你的是你的太太和女兒嗎?”葉娉婷問。

穿製服的男人點了點頭,隨即又向妻女離開的方向看了看,歎口氣說:“每次出海都是這樣!好像生離死別一樣!”

“每次出海你都會想你女兒嗎?”葉娉婷偏著頭問,一臉嚴肅,她那認真而嚴肅的表情讓旁邊的賈方和胡媽吃了一驚,他們第一次看到葉娉婷這樣在意一件事,都止住了說話,看著她。

“當然想!哪有父母不想兒女的?”說著,穿製服的男人再次望了望妻女離開的方向。

葉娉婷身子一挺,思緒飄遠了。

“你是要坐太平輪去台灣嗎?”穿製服的男人把頭轉向葉娉婷再次詢問。

葉娉婷依然沒有回答,此時的她,腦海中盡是病**的父親以及抽噎的母親的影子。

“對,我們是去台灣!”賈方替她回答。

“哦!那你們可以上船了。”穿製服的男人說完,又看了看發怔的葉娉婷,“她是你的太太?”

賈方點了點頭,“不是十點鍾才開船嗎?現在還早,我們想等會兒上船。”

“今天上船的人非常多!等一會兒都會往上湧的,我怕會擠到這位……你的太太。”穿製服的男人說完,掃了一眼葉娉婷穿著的貂皮大衣、淺藍色印花旗袍和灰色高跟皮鞋。

葉娉婷的思緒收了回來,腦子飛快地轉著,她想要找個借口不上船。她知道,父母是愛她的、寵她的,像小時候一樣撒個嬌,他們的氣也許會消的。

她接過穿製服男人的話,“擠我?幹嗎要擠我?我們是有船票的,是頭等艙,頭等艙的人會多嗎?”

葉娉婷心裏明明知道隻買到了二等艙,但她卻想以此為借口不上這艘船。

穿製服的男人還沒開口,賈方便更正道:“婷婷,我們不是頭等艙,是二等艙,頭等艙沒買到。”

“什麽?不是頭等艙?是二等艙?怎麽可能?”葉娉婷故意裝出驚訝的表情,眼睛瞪得大大的,黑色的眼珠滴溜溜地在眼眶裏轉。

“能買到票已經很不錯了,你看那些買不到票的。”賈方指了指不遠處擁擠的人群,那是售票窗口,雖然早早貼上了“票已售完”,但依然停留著很多人。

“不行!沒有頭等艙我不去!我現在就要回家,說什麽都不坐這船,要去就坐飛機!沒飛機坐我不去!”葉娉婷說完就要扭頭上車。

一直默不作聲的兩個穿著黑衣綢褲的壯漢攔住了她,麵無表情地說:“小姐,老爺說了,一定讓你們上船。”

“讓開!”葉娉婷試圖推開壯漢,但那倆壯漢卻紋絲不動。

“小姐,請您不要讓我們為難!”一壯漢看著前方,冷冷地說。

葉佳成已經囑咐過,如果送不走葉娉婷和賈方,他們就要滾蛋。

“還不給我滾開!連本小姐的話都不聽了嗎?你就不怕……”葉娉婷一跺腳,又叫了一聲。

“我隻聽老爺的!小姐不要讓我們做下人的為難!”壯漢嗡聲嗡氣地說著話,然後手一伸,“小姐、姑爺,請你們上船吧!”

“婷婷,我們上船吧,別讓他們為難了!再說,咱們的行李都已經上船了。”賈方一手提著隨身攜帶的皮箱,另一隻手要去拉葉娉婷,但又被甩掉了。

她知道自己已經無路可逃,便瞪了瞪像木樁子一樣站著的兩個壯漢,氣衝衝地撞向賈方,賈方一個趔趄,卻不忘伸手護著葉娉婷。葉娉婷將手裏的小坤包一揮,打在了賈方的胳膊上,這才一扭一拐地朝太平輪方向衝去。

穿製服的男人笑了笑,對賈方說:“你太太的脾氣可真不小!”

10

葉娉婷在前麵橫衝直撞,賈方提著箱子緊緊跟隨。上船的人也多了起來,葉娉婷和賈方很快就被慌亂的人流衝散了。

嘴裏還在小聲嘀咕的葉娉婷,不斷和人相撞,不斷給人白眼,也不斷遭受白眼,她的火氣越來越大,根本不看腳下的路,剛被一人撞了個踉蹌,她的鞋跟卡在了木板夾縫裏,怎麽都拔不出來。

經過的人流中傳來竊竊的笑聲,葉娉婷既窘又慌,漲紅著臉嬌聲大喊:“賈方!”

賈方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在第一時間出現,葉娉婷從身邊匆匆而過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中搜尋著,根本看不到賈方的影子,她慌了。雖然她處處和賈方作對,但這一路上,她不能沒有賈方,那是她的依靠。

葉娉婷使勁往外扯著鞋跟,可那鞋跟就像釘子一樣,釘在了木板上,怎麽都扯不下來。她被湧上來的人撞得東倒西歪,急出了一身冷汗,嘴裏牢騷不斷,“哼!還說要照顧我呢,沒上船就不見人影了。別讓我看見你,我要是……”

“這不是葉小姐嗎?哦,不對,現在應該叫賈太太才對。賈太太,怎麽就你一個人?賈先生呢?賈先生不在身邊,也應該有幾個傭人在身邊嘛。”

猛地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還說出了她的身份。葉娉婷一驚,心想:此人一定是認識她的,甚至還是了解她的。

葉娉婷朝那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隻見一位身著藍色西裝、打著格子領帶,頭發梳得光滑油亮的男人在她身後微笑地佇立。

是張陌生的麵孔,葉娉婷冷下臉來,沒好氣地問:“你是誰?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鼎鼎大名的葉小姐,葉佳成先生的獨生女,上海灘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更不要說像葉小姐這麽貌美如花的女人,在這魚龍混雜的地方,真就是沙海裏的一顆明珠,是發著光的,怎麽能不吸引人注意呢?”男子一邊說著,一邊走上前,蹲在了葉娉婷的身邊,他用手輕輕地捏住葉娉婷的腳腕,慢慢地旋轉著。葉娉婷想躲,但那手極有力道,怎麽都掙不脫,她的臉騰地一下紅了。

鞋跟終於被男人拔了出來。

“謝謝!”葉娉婷不禁多看了他一眼,這是一個長相帥氣的男人,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男人的眼睛很大,皮膚很白,類似那種常年不曬太陽的陰白;鼻子高挺,帶著微微的彎度。

葉娉婷一下子有了一種熟悉感,她想起了在百樂門或仙樂斯玩時,那些在她麵前獻殷勤的男人。

“不用客氣!能為賈太太……”他停了一下,看著葉娉婷,“我還能叫你葉小姐嗎?我實在不願意將你這麽迷人的小姐和別人的太太聯係起來。”

葉娉婷心裏又是一動,這樣的恭維是那麽熟悉,那麽讓她滿心歡喜。

“當然可以!我才不願意別人叫我什麽賈太太,煩都煩死了!”

葉娉婷說“賈太太”三個字時加重了語氣,又帶著怨氣。她恨賈方沒有在她“危難”時立刻出現,讓她擺脫尷尬的卻是麵前的這個男人。她又瞟了那男人一眼,“你也去台灣?你是上海人?”

“對!上海人!是去台灣。我正在為要坐這簡陋的輪船喪氣呢,沒想到在這裏就遇到了葉小姐。一看到葉小姐,我是真心高興,反而覺得自己真是運氣不錯。葉小姐豈能是誰想見就能見到的?我現在不僅見到了,而且還有幸為葉小姐服務,這是多大的榮幸。我還真要感謝這艘船。對了,我姓董,你就叫我……”

男人的吳儂軟語讓葉娉婷倍感親切。

“那……我就叫你董先生吧!你去台灣幹什麽?是去和妻兒團聚?”葉娉婷打量董先生應該有三十歲上下,像是有家室的男人。

董先生緩緩搖頭,“不,我還沒有成家!”說到“成家”二字,他瞟了一眼葉娉婷,“我去那邊談點生意,辦點事!”

看到董先生的眼神有些閃爍,葉娉婷也就沒再追問。兩人都沉默下來,靠著邊,慢慢朝前走著。

“對不起,請讓一讓!”

聽到身後傳來賈方熟悉的聲音,葉娉婷轉過頭,發現賈方正提著箱子,氣喘籲籲地跑過來。

“婷婷,你……走得可真快!我……”話還沒有說完,他便看到了旁邊的董先生。

賈方朝董先生笑了笑,微微點了點頭。

董先生也朝他點頭問候,然後看著葉娉婷,慢悠悠地說:“葉小姐,那我們等會兒見嘍,我在032艙。不知……”

“你是婷婷的朋友吧!你買到頭等艙了?你可真幸運!認識一下,我叫賈方。我們在二等艙,021艙!”賈方以為董先生是葉娉婷的朋友,急忙伸出了手。

“哼!”葉娉婷漲紅著臉,跺了一下腳,“還說頭等艙的票不好買,這不,董先生都買到了!”葉娉婷瞪了賈方一眼,又開始往前跑,不料和一個對麵跑來的七八歲小男孩撞在了一起。小男孩被她撞倒在地,葉娉婷也是一個踉蹌,撞在了一個滿身臭汗、五大三粗的男人身上。這個男人把她一推,她又撞在了另一個人身上,好在那人把她扶了一下,她這才站穩腳跟。

被撞倒的小男孩哇哇哇地哭了起來。“你沒事吧?小心點!”賈方一邊問著,一邊跑到男孩身邊,抱起了他。

葉娉婷見賈方沒管她,倒去抱那小男孩,氣得目瞪口呆。

董先生走了過來,扶住她,“葉小姐,人太多了,我看還是我扶著你走吧!你先生可能現在顧不上你了!”

董先生的身上有種很好聞的香水味,葉娉婷看都不看賈方一眼,任由董先生扶著上了船。

11

太平輪本是由貨輪改造而成的,再加上不間斷地奔波兩地,更讓它顯得異常陳舊。

“唉!讓我們葉大小姐坐這樣的船。嘖嘖嘖,真是委屈你了!”董先生一邊小心地扶著葉娉婷,一邊感慨。

葉娉婷鼻子一酸,心裏越發委屈起來。

“不過也沒辦法,現在這時局太亂!能買到票,已經很好了。再過些時日,說不定走都走不了了。我這張票呀,還是老早就托人,用了好幾條‘小黃魚’才換來的呢!”董先生伸出了三根手指頭,神秘地說。

董先生把葉娉婷送到了二等艙021。見裏麵有四個鋪位,略顯狹小與簡陋,葉娉婷忍不住發起了牢騷:“這種地方,怎麽坐嘛?怎麽睡嘛?怎麽這樣的呀!”

“就是,葉小姐這麽漂亮高貴,怎麽能坐這種艙位呢?要不?我和葉小姐換一換?”

董先生說著,眼神一直沒有離開葉娉婷。

葉娉婷張了張嘴,擠出一句,“算了吧!反正也就一個晚上!”畢竟和一個剛剛認識的男人打得太火熱總是不好,再說了,自己和董先生換了艙位,那賈方怎麽辦?

“也是,這一晚上呀,咱們可以在甲板上吹吹海風,看看海浪,也蠻好的!誰要在這裏睡覺的啦!這種地方哪裏是睡覺的地方!”董先生朝四周掃了一遍,隨即轉眼看向葉娉婷,“聽說葉小姐的舞跳得,那真是……嘖嘖嘖,那可是上海灘數一數二的。如果葉小姐願意,晚上,我陪葉小姐在甲板上對著星空,伴著海浪跳跳舞可以嗎?”

“對著星空,伴著海浪跳舞?那一定很浪漫吧!”葉娉婷腦海中已經勾勒出那令人浮想聯翩的美妙畫麵。

“是的呀!那肯定是很浪漫的呀!這樣的時日,多麽難得!況且今天天氣不錯,晚上一定是滿天星光。”董先生連連說。

“好呀!要真呆在這裏麵,還不把人悶死!”葉娉婷高興起來。

“不過……”董先生突然沉下臉。

“不過什麽?”葉娉婷急忙追問。

“不過……就怕你的先生……”見一對年輕男女走了進來,董先生的話剛剛說了一半便停了。男子穿著中山裝,寸頭;女子穿白色帶碎花棉布旗袍,布鞋,梳一條長長的大辮子。

“敬默,是這裏嗎?”女子先衝葉娉婷和董先生點了點頭,然後對著男子說。她的個子雖然嬌小,但五官卻很精致,說話聲音也柔柔弱弱的。

“對,就是這裏。”男子掃視了一遍艙位,大聲說。他的聲音高亢,身材高大,方形臉,眼神深邃,給人十分剛毅的感覺。

董先生上下打量了一陣男子,先是眉頭一皺,隨即收回眼神,轉身對葉娉婷說:“葉小姐,那我先回我的艙位了,你先休息一下。等會兒見!”

說完,一扭身便不見了。

葉娉婷心想,這人真是,剛剛還熱情得不得了,一見有人來,說竄就竄了。

她歎了口氣,將腳上的高跟鞋甩掉,躺在鋪位上發呆。

“婷婷,你先到了,太好了!我還在擔心你找不到這裏呢,正想……”賈方急衝衝地走了進來,話還沒有說完,便被葉娉婷的怒目而視止住了。

“對不起婷婷,剛才那個小男孩摔倒了,腿也磕破了,我看董先生在你身邊,就先把那個小男孩送回三等艙了。知道嗎?三等艙是通鋪,條件不太好。坐著的、躺著的,到處都是人。小男孩是和他媽媽、姐姐、妹妹一起坐船的,他媽媽說他就愛亂跑,剛剛還以為他跑丟了呢……”

“你煩不煩呀!一進來就說這些,誰要聽了。你愛去哪兒就去哪兒,不用和我說,我也不用你管!”葉娉婷一下子坐了起來,邊說邊隨手抓起小坤包朝賈方扔去,打在了賈方的臉上,包裏的銀元、粉盒、口紅全都摔了出來,有些還砸在了同艙室的嬌柔女人身上。女人輕輕叫了聲:“啊!”

“小佩,你沒事吧!”男子急忙護住了嬌柔女子,衝葉娉婷大吼一聲:“你亂扔什麽!”

賈方顧不上受傷的臉,急忙向男子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她是想砸我,不小心卻讓您的……她是您的……”

“我太太小佩。”男子看看嬌柔女子,聲調柔和起來。

“哦,我代她向您和您的太太道歉。對不起!對不起!”賈方連連說。

“你道什麽歉?應該道歉的是她。”男子沒好氣地瞪了葉娉婷一眼。

葉娉婷不示弱地回瞪他,隨即轉向賈方,仰起臉問:“誰讓你代我道歉的?你代表得了我嗎?”說完,氣呼呼躺到**,將身子一扭,背對著賈方和那對年輕夫婦再不說話。

“對不起!對不起!”賈方繼續陪著笑,小聲作揖道歉,“她是我太太,剛剛是我不好,惹她生氣了,所以才……”賈方解釋著,有些不好意思。

“沒事的,倒是你,你的臉流血了。”那位叫小佩的女人說。

“我沒事!介紹一下吧,我叫賈方!那是我太太葉娉婷。”賈方朝葉娉婷的背影看了一眼,向男子伸出了手。

“我叫程敬默。”男子也伸出手,和賈方握了一下。

“您是軍人吧?”賈方驚喜地問。

“哦,我沒穿軍服,你怎麽知道?”程敬默頗為驚訝。

“我握你手時,發現你右手食指處有槍繭。”賈方說。

程敬默哈哈大笑,“佩服佩服!握個手就能知道我的身份!厲害!我確實是軍人。”

“他是中校!”程太太驕傲地說。

“中校?哦!年輕有為!年輕有為呀!”賈方豎起大拇指,一臉傾慕之情,“我小時候的理想就是參軍,做個能在前線打仗的軍人,不過父母更願意讓我去念法律。”賈方歎口氣說。

“律師也很好呀,主持正義!”程敬默說。

“在現在這種動**的時局下,還是做個軍人更能主持正義,特別是看日本人侵略我們中國,那時候真恨自己不是個軍人,不能上前線殺敵!”說起日本人的罪行,賈方的話裏滿是憤慨。

“好在日本鬼子總算被我們趕出去了!”

程敬默剛說完,程太太突然問賈方,“律師的脾氣都這麽好嗎?”

“哦?什麽?”賈方沒反應過來。

“剛剛我看……您太太……”程太太瞟了一眼葉娉婷的後背,隨即伸出手指,頑皮地在唇上“噓”了一下。

“嗬嗬……那是……”

賈方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話還沒說完,程太太又小聲說:“我知道,賈先生是心疼太太!所以,才讓著她的!”

三個人都做出了“噓”的動作,一起看向葉娉婷。葉娉婷僵硬的後背動了一動,嘴裏小聲嘀咕道:“哼!誰讓他讓著我了!”

三個人偷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