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黃金船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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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6日,楓林路上的葉府大門緊閉,幾個身著黑綢衫、凶神惡煞般的男人在大門口徘徊著,警覺地望著四周,一見有人停留,那含箭的目光便精準地射了過去,令走到門口的行人都不寒而栗。剛剛一位婦女牽著一名頑童走過,頑童吵嚷著要吃冰糖葫蘆,黑綢衫男人僅僅掃了他們一眼,婦女便一把抱起孩子,捂著他的嘴巴匆匆跑開了。

他們嗅到了院牆裏麵的不尋常。

院牆內的花園小路上,一個年輕傭人雙手托著兩碗冰糖燕窩緩緩走來。一路上,她都是踮著腳尖,生怕引爆了“地雷”。

穿過花園,年輕傭人走上階梯,輕輕推開了一套紅磚洋房的大門。她提著氣,輕手輕腳地上了二樓,在一間虛掩的房門口停下。

她深吸一口氣,偏著腦袋貼在房門上聽了一下,正要敲門,裏麵的聲音不禁讓她縮了縮脖子。

她看了看托盤裏的燕窩,輕輕嘀咕了一句“拿進去肯定也吃不下”,然後轉身躡手躡腳地下了樓。

房間裏,葉佳成正在打電話,葉太太坐在沙發上,局促不安地看著他。

“什麽?機票沒有了?那就船票!船票也沒有了?怎麽搞的?沒有了想辦法!多少鈔票都行,美金也行!”葉佳成說完,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脖子上的青筋繃起,清晰可見。

葉太太忐忑不安地轉動著手裏的佛珠,不時地朝葉佳成瞟上一眼,好幾次,她張張嘴想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欲言又止。見葉佳成放下電話,她輕輕歎了口氣,轉動佛珠的速度也慢了下來。

葉佳成背著手,在房間裏來回踱著,房間裏出奇地安靜,即使葉佳成穿著布鞋,但那“嗵嗵”的聲音依然撞擊著葉太太的心,她的心髒隨著這“嗵嗵”的走路聲此起彼伏。

葉佳成走到第三個來回時,猛地停在了葉太太的身邊,“你還坐在這裏幹什麽?還不趕快去給她收拾收拾,把這瘟神給我送走?”葉佳成衝太太一揮手,隨即跌坐在沙發上,仰頭靠著沙發背,緊緊地閉起了眼睛。

葉太太沒有動,好一會兒,一陣抽泣聲響了起來。

“哭!哭什麽哭?我還沒死呢!等我死了你再好好哭!”葉佳成沒有睜眼,慢悠悠地說。

葉太太的哭泣聲像按了開關,瞬間便止住了,她輕輕挪動著身體,慢慢靠近葉佳成。

“佳成,不能過完年再送他們走嗎?”葉太太終於說出了她在嘴裏念叨了上百遍的話,隨即又惶惶然地看著他。“過完年”實際上隻是她的一個緩兵之計,她不願意女兒去台灣,但又不能不顧及丈夫的心情。

葉佳成聞言猛地睜大了眼睛,他直勾勾地看著天花板,脖子上的喉結在不停蠕動。

“過完年?哼!你覺得她能消停嗎?能讓我們過個平靜的年?能嗎?”葉佳成說完,又閉上了眼。

“明天就是小年夜了,就這幾天時間,而且他們剛剛結婚,親家願意嗎?這幾天……這幾天我看著……”葉太太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被葉佳成怒視的目光打住了,葉佳成坐直了身子,偏頭看著葉太太。

“親家那裏你不用操心!還有你看住她?你……看得住嗎?你……怎麽看?是把她關起來還是捆在**?你那寶貝女兒什麽事做不出來?什麽辱沒門庭的事不敢做?我們葉家已經因為她丟盡臉了,賈家呢?賈家可是……”葉佳成越說越激動。

“哼!我看這就是你養的好女兒!我現在都沒臉出去見人了!我怕別人打我臉!打我的臉!”葉佳成氣得開始用手扇自己的耳光。

葉太太被他的樣子嚇壞了,害怕地抓住他的手,嗚咽著,“佳成,你不要這樣!她是你的女兒,她可是你的寶貝女兒呀!”

“寶貝女兒?哼!我把她當寶貝,她把我當仇人!她就是我上輩子的仇人,這輩子來害我的!”葉佳成怒目圓睜,像是要把眼珠子擠出來。

“你消消氣!消消氣!”葉太太伸手在葉佳成的胸前一下一下地撫摸著。

“就是我們太把她當寶貝了!她才會這麽有恃無恐。我都不知道你這媽是怎麽當的,把她慣成這樣!”

葉佳成的頭又開始隱隱作痛,他用食指使勁按著太陽穴,不停地揉著。

葉太太覺得很委屈,她瞪著葉佳成,“什麽都怪我,囡囡是我慣成這樣的嗎?難道你就沒責任?她小時候犯了錯,我說幾句,你都護著,還說她小,她……”

葉佳成一甩手,阻止她說下去,“好了好了!別說了!現在一提她,我就血壓升高,如果你不想讓我現在死,不想讓她給我丟人現眼,那就馬上給她收拾行李,馬上將她送走!馬上!”

葉太太看著葉佳成的整張臉都變成了豬肝色,並延伸到了脖子下麵,心裏害怕起來,也不敢再說什麽,隻是低著頭,嚶嚶地哭了起來。

這次葉佳成沒有阻止她,他也想哭,甚至從知道這件事起,內心就一直在流淚。把女兒送走,送去一個她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送去一個他看不見、摸不著,不能為她遮風避雨的地方,他怎麽可能放心?可不送去,他又能怎麽辦呢?女兒越來越不像話,他已經無計可施。

葉佳成是接到一個老友的電話,才知道女兒昨晚在百樂門的“醜態”的。葉太太比他知道得早一點,胡媽一早就匆匆拿來一張報紙,給她看上麵的照片。

報紙的頭版上赫然刊登著葉娉婷的兩張照片,一張是葉娉婷舉著酒杯,在舞池中央向男人們飛吻;另一張則是賈方抱著葉娉婷從百樂門出來,葉娉婷的高跟鞋還掉了一隻。

“這是怎麽回事?”葉太太的腦袋嗡的一聲,當時一陣暈眩,她搖晃了幾下,被胡媽扶住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她閉著眼睛,報紙被她越攥越緊,像是要把那兩張照片攥進手心裏,讓其消失一樣。

胡媽吞吞吐吐地說了去百樂門找葉娉婷和賈方的事。

“為什麽這時候才說?為什麽當時不告訴我?那時候說了,說不定就不會有今天的報紙。”

“等把小姐姑爺叫回去,已經很晚了。再說……沒看到有記者……沒想到……”胡媽既悔恨又著急。

“千萬不能讓老爺知道,不然……不然會出大事的!”葉太太說完,馬上打電話給賈方,賈方說葉娉婷還在睡覺,他也看到了報紙,正在想辦法不讓葉娉婷看到。

賈方的態度讓葉太太的心裏好受了許多,但又怕親家看到對女兒不好,又吞吞吐吐地說:“別……別告訴你……”

她沒有說下去,但賈方很快就猜透了她的心事,“放心吧!媽媽!我知道怎麽給我父母解釋!不會讓婷婷……”

葉太太一下子難堪起來,雖然隻是電話裏,她也感覺自己羞臊地紅了臉,小聲說了兩句“那就好”,急忙放下電話。

她平複了一下心情,馬上吩咐下人把能買到的報紙全都買下,而且還要加強葉府的警衛。她甚至親自囑咐門衛,如果遇到有記者登門,一定要擋在門外,最好不要讓記者在門口溜達。

安排好這一切,她要做的就是怎麽瞞住葉佳成了。

“第二天就會有新報紙了!就瞞這一天,瞞過這一天,就沒人關注這事了!一天就行!”葉太太喃喃著。

葉佳成有邊吃早餐邊看報紙的習慣,坐在餐桌上,他首先要找的就是報紙。

葉太太最怕的也是這一點,她希望葉佳成能多睡一會兒,但他還是和往常一樣,起床後在花園裏打了一會兒太極拳,然後慢慢走到餐桌旁。

他習慣性地伸手去拿報紙,卻發現沒有,便問葉太太。葉太太說時局混亂,今天報紙沒出來。葉佳成似乎沒有懷疑,隻是罵了句“胡鬧”,也便作罷。

葉太太長籲了一口氣,正想著用什麽方法拖住葉佳成,讓他一天都不要出門時,電話鈴響了。

電話是葉佳成的一個老朋友打來的,幾句寒暄之後便吞吞吐吐地說了報紙上的事,葉佳成拿電話的手開始顫抖,隨即便昏厥過去。

葉太太馬上叫來私人醫生,經過一番忙亂,葉佳成才緩緩蘇醒過來。

葉佳成下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訂去往台灣的機票。不過,年前的機票全都售完,葉佳成又四處托人,說機票沒有,船票也行,總之,他一定要送葉娉婷走,而且一定要馬上送走,在年前就送走。

葉太太雖然想阻止他,但一想到葉佳成醒後吐出的那句話“有她過年就沒我過年”,也便什麽都不敢說、什麽都不敢做了。

葉佳成原計劃讓女兒和賈方在明年的四五月份去台灣,那時候,不冷不熱,而且送給女兒女婿的房子那時候也該全部裝修好了。

不料,葉娉婷的“胡鬧”打亂了他的計劃,讓他意識到,必須馬上送走這個任性的女兒,不然不知道她還會闖出什麽禍來。

此時的葉娉婷,已經不單單是他葉佳成的女兒了,還是賈家的兒媳婦。她再胡鬧,影響的就不僅是他葉家的聲譽,還有賈家的聲譽。

身為上海灘的名人,葉家的任何事情都會受到大家關注,報社記者更是把他家作為首選目標。為人處事很有分寸的葉佳成,很少讓報社記者如願,但這個女兒葉娉婷卻儼然成了報社記者的“寵兒”,隻不過,她時常是以負麵新聞出現。

直到這時,葉佳成才覺得,讓女兒嫁給賈方,是自己太自私了。

“不送她走,沒辦法向賈家交待啊!”葉佳成對太太說。

葉太太雖然沒說話,但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葉佳成,看到他臉色逐漸恢複了正常,這才又小心翼翼地說:“明天就是小年夜了!讓他們過了大年三十再走,好嗎?佳成!”

葉佳成沒有說話。

“台灣那邊的宅子不是還沒收拾好嗎?他們去了什麽都沒有可怎麽住呀,婷婷從小……”葉太太說不下去了,先是哽咽,接著泣不成聲。

“可以讓他們先住酒店。我不能不給賈家一個交代,不能!唉!我都沒臉見老賈!”葉佳成不停搖頭,從他知道這件事,他最怕的就是賈鍾言上門,或者打電話過來。

“賈方那孩子不會說什麽的……我打電話給他了,他和……和平時一樣。”葉太太試試探探地說。

“賈方那是寵著她、讓著她。可我們……必須給她換個環境,不然她就毀了!”葉佳成停了一會兒又說,“還會把賈方那孩子毀了的!那是個好孩子!我們不能這樣!”

葉太太沒有說話,整個房間死一般地寂靜。好一會兒,葉太太才抹抹眼淚,小聲說:“不是……不是機票和船票都買不到嗎?”

“是呀!時局混亂,人心惶惶啊!做生意的、走親訪友的、逃難的,都往台灣跑,現在是一票難求!”葉佳成歎了口氣。

聽到這裏葉太太眼睛一亮。“那……要是買不到票就讓他們過完年再走吧!”葉太太掩飾著自己的高興。

“如果真買不到票,也隻能這樣了!不過一定不能再讓她胡鬧了!”葉佳成囑咐太太。

“行!行!我看著她!寸步不離!等會兒我就過去!”葉太太臉上的喜色再也掩藏不住。

葉佳成瞥了一眼太太,他的內心很矛盾,理智告訴他必須盡快送女兒離開上海,但感情上他又割舍不下。他在心裏說:“就讓老天來決定吧!”

6

葉太太一陣風似的出去了。她去招呼廚師們做女兒最愛吃的美食,昨晚女兒喝得爛醉,需要好好補一補才行。此時的她,根本不覺得能買得到票,她甚至覺得“如果真買不到票,也隻能這樣”隻是葉佳成給自己找的台階,葉佳成和自己一樣,都不願意送女兒走。

“哼!還說我呢!你不一樣寵她?”葉太太在心裏說。

她一直為女兒的“胡鬧”找借口:先是匆忙結婚,接著又說要送她離開上海,她怎麽可能受得了?做這些衝動的事,也是情有可原的嘛。

但令葉太太沒有想到的是,在她心裏為女兒開脫的時候,葉佳成托人買票的事有了回音。

“年前的機票是肯定買不到的,托誰都沒用,花多少錢都不行。明天的船票嘛,我倒是能弄兩張,不過都是二等艙!頭等艙弄不到!多少鈔票、美金都不行!”

聽著電話裏的聲音,葉佳成的心咯噔一下,“看來,老天也想讓葉娉婷盡快離開。”

“好!”葉佳成閉上眼,許久,重重地吐出這一個字。

電話那邊突然吞吞吐吐起來,又是咳嗽,又是發出“吭吭”的聲音,但就是沒說一句話。

“有什麽就直說吧!”葉佳成的聲音有氣無力。

“要……要四條‘小黃魚’(上海人把金條稱為黃魚,小黃魚是指50克黃金,大黃魚是指500克黃金)!現在的船票……葉先生,您是知道的,現在船票都不再是票麵價了,都是要用‘黃魚’換船票的,現在的台幣,幾萬都不能換上一碗麵,所以買船票要……”

葉佳成沒等對方說完,便不耐煩地說:“知道了!把船票送過來吧!”

“好!好!我馬上就派人給葉先生送去!這船票可真是不好買,葉先生呀!也就是您托我,別人托我,我一定是不會去找人的。這船票,我托了許多人,現在中興輪、華聯輪停運,就一艘太平輪,那人呀,就像瘋了一樣,搶著往那邊跑,有些人……”電話那邊開始絮絮叨叨,葉佳成沒等他說完,便掛斷了電話。

上海到台灣的航線確實很緊張,葉佳成怎麽可能不知道?從決定把女兒女婿送去台灣,他就一直在打聽。不管是從天上走還是從海上走,他都打聽過。

從海上走,船票即使再貴,也貴不過飛機,而且飛機不會超員。葉佳成聽說如今的輪船都超員後,便早早放棄了讓女兒女婿從海上走的念頭。機票再貴,他葉佳成也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輪船超員後的安全性。再說了,輪船分頭等艙、二等艙、三等艙,有著三六九等的艙位,也便會有三六九等的人。更何況,他聽說許多逃難的人也坐輪船。

遼沈戰役開始後,太平輪、中興輪和華聯輪不僅擔負著運送來往兩岸的商賈、眷屬、遊客的任務,而且還擔負著運送傷兵和補給軍備的重任。隨著國民黨連連吃敗仗,蔣介石已經開始為南遷做準備,不明時局走向的人們,正在不斷向台灣湧去。

年關將近,中興輪和華聯輪停運,從上海通往台灣的也就隻有太平輪了。太平輪原本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運輸貨輪,載重量為2050噸。由於中興輪和華聯輪無法完全滿足載客需求,1948年7月14日,中聯企業股份有限公司以每月7000美元的租金,向太平船塢公司租來了太平輪,開始航行於上海與基隆之間。

明天就是小年夜,這也是太平輪在今年的最後一班,船票怎麽可能不緊張?買船票的人,有些是為了全家團圓,還有一些則是為了逃命。為了能夠得到一張船票,個個不惜代價。

用多少條“小黃魚”來換取一張船票,葉佳成都不心疼,他隻心疼他的女兒葉娉婷。不過,在船票這麽難買的情況下都能買到,走!也算是老天的安排。他葉佳成不能逆天而行。

放下電話,葉佳成在房間裏長久地徘徊著,他也有一瞬間想取消船票,但最後,還是狠狠心,把提著美食盒,正準備從後院離開去看女兒的葉太太叫了回來,並告訴她:船票買到了,而且是明天的。

這個消息的打擊毫不遜於看到女兒上了報紙的頭版頭條,葉太太的臉色瞬間就變得慘白,怔怔地盯著葉佳成,她不相信這突如其來的一切。

“什麽?明天?明天的船……明天可是小年夜!還是二等艙?不行!不行!我們囡囡吃不消的。二等艙,明天,這怎麽行?”葉太太語無倫次。

“唉!現在的局勢,票很難買的!能買到二等艙就已經很不錯了,就這樣,還花了四條‘小黃魚’呢!”葉佳成強裝鎮定,不敢看太太的眼睛。

“不好買……不好買為什麽要買,不好買就不用買了,你這是要用四條‘小黃魚’趕他們走?”葉太太突然睜大了眼睛,一改往常的低眉順眼,眼神淩厲起來。

“花四條‘小黃魚’趕他們走?”為什麽呀?佳成,這到底是為什麽?為什麽你一定要在年前趕走她?就不能讓她和我們過個年嗎?她……她這一走,我們這年還怎麽過呀?她可是你的女兒呀,你唯一的女兒!她從小到大都沒離開過我們,你不知道嗎?你趕她走了,就沒有女兒了。你不知道嗎?”

葉太太把頭拚命地搖著,搖得腦後的發髻一顫一顫的,耳朵上的珍珠耳環也打起了秋千。

“沒想到你這麽狠心!”葉太太咬著牙說完,用看仇人才有的眼神看著他。

葉佳成輕輕歎了口氣,把頭轉向一邊。

一向強勢的他,此刻卻耷拉著腦袋,在太太麵前無話可說,這讓葉太太更覺得他心裏有愧,“如果你讓他們明天走,那我就和他們一起去!你不是煩她了嗎?煩她了也就是煩我了,如果煩我們娘倆了,我們都走!讓你一個人住在這裏!一個人!”葉太太說完,轉身向外麵走。

“你給我回來!”葉佳成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她使勁一甩,“你把我們娘倆是當成眼中釘、肉中刺了,我就替你拔了它!嗚嗚……你要他們走,我也走!我不活了!我死也不讓他們走!我的囡囡呀!”

葉太太拖著長腔,放聲大哭,雖然低著頭,但還不時地抬眼瞟葉佳成,她希望用這最後一招來換回女兒留下來。

葉佳成拽著她的手開始顫抖,眼睛也越睜越大,剛剛壓抑住的傷心、難過、痛苦、委屈,此刻全都迸發出來,像是火山要噴發一樣。

“好!走!走!都給我走!都給我滾!給我滾!”

葉太太怔住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抬起眼,嘴唇哆嗦著,“佳成,你……你……你就這麽厭棄我們……母女嗎?”

“厭棄你們?如果我厭棄你們母女,你的寶貝女兒就不會是現在這副樣子了,如果我厭棄你們娘倆,你們早被我趕走了!她就不會在婚禮的第二天上各大報紙,就不會醜態百出,就不會讓我沒臉見人,就不會……”葉佳成的手越哆嗦越厲害,身體像篩糠一般,他滿臉通紅,身體搖晃,隨即便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

葉太太先是一愣,接著便大叫一聲:“佳……佳成!”那是把喉嚨撕破了發出的聲音。

葉府上下頓時亂成一團。

7

葉佳成的第二次昏厥,讓葉太太真正感到了害怕,她不僅不敢再多說一句賭氣的話,甚至還淚眼婆娑地說服女兒離開上海。

葉娉婷自從知道自己兩次將父親氣得暈倒,還讓從未紅過臉的父母大吵了一架後,便有些後悔,後悔自己的任性。她沒有想到為了氣賈方,竟然造成這麽嚴重的後果。

和失去父親相比,去台灣也就容易接受多了。

“爹不要緊吧!”她問母親,嘟著嘴。

“醫生說脫離生命危險了,還說不能生氣!幸好搶救及時,不然血管迸裂,那就……”葉太太一想起來就感到後怕,抹著眼淚,拉著女兒的手說,“婷婷,先去台灣一段時間,就當去那邊玩好了,你不是沒去過台灣嗎?沒坐過輪船,去坐坐,過段時間就回來!”

葉娉婷的嘴巴噘得更高了,鼻子一聳,把臉扭向了一邊。

“都怪那個賈方!”她恨恨地說。

她也不知道應該怪賈方什麽,怪他沒有製止自己去百樂門?還是怪他娶了自己?總之,她覺得這一切都是賈方造成的,就是父親暈倒也是賈方的原因。

“唉!”葉太太愛憐地撫摸著女兒的手,一下又一下地,好像這樣就能把女兒離開自己去台灣後得不到的憐愛全都補償給她。

“在家從父、出嫁從夫!自古以來就是這樣。婷婷呀,你太任性了!幸虧賈方脾氣好,能容忍你,要是嫁給別的男人,那……”

“好了,好了,他什麽都好,都是我不好行了吧!”葉娉婷把手從媽媽的手裏抽了出來,不滿地哼了一聲。

葉娉婷是認同賈方脾氣好、能容忍她的,甚至在內心深處有時還會感激他。特別是在看到報紙上她的“荒唐”照片後,賈方不僅沒有一句責怪,而且還處處維護她。

賈鍾言打來電話問怎麽回事,賈方說當時他們是去百樂門慶祝結婚的,沒想到被記者胡亂報道了出來。接到胡媽電話,得知父親第二次暈倒被送去了醫院,賈方馬上開車和她一起趕往醫院。一路上,她不斷地罵賈方,如果父親有事,賈方就是罪魁禍首。賈方任她胡言亂語,不僅不生氣,反而不停地安慰她……

盡管如此,倔強而任性的葉娉婷還是嘴巴不服輸,頂了母親一句,“沒他爹就不會讓我去台灣,我也不會惹爹生氣!”

“唉!婷婷呀!你爹是怕你受委屈,才把你交給賈方的呀!”葉太太犯愁地看著女兒,不知她什麽時候才能長大。

“那爹把他當兒子好了!反正爹也不喜歡我,就喜歡他!”葉娉婷又發嗲地說了一句,心裏酸酸的。

到了醫院,她急匆匆趕往病房看父親,不料卻被攔在了門外。父親不願意見她,隻見賈方。如果不是怕刺激到父親,葉娉婷一定會賞那個阻止她進病房的護衛幾個耳光的,甚至還會遷怒於能進病房見父親的賈方。

在流淚的母親麵前,葉娉婷答應了去台灣,答應得很不情願。

第二天就要出行了,這天晚上,葉娉婷和賈方沒有回他們的公寓,而是住在了葉府。夜已經很深了,葉太太還在為他們準備行李,她恨不得把葉府都搬過去。看著已經花白了頭發,抹著淚為他們忙活的母親,葉娉婷心裏也有種說不出的酸澀。

一箱又一箱的東西擺在了他們麵前。

“等到機票好買了,我就過去看你們!現在船票不好買,隻買了兩張。而且……”葉太太說不下去了,停了一下又說,“票隻有兩張,也不能帶傭人過去。不過已經給台灣那邊的阿叔打過招呼了,他們會去碼頭接你們,也會把傭人給你們找好的。找個當地的傭人,免得你們過去兩眼一抹黑。”

葉太太想起什麽,就給他們裝什麽。收拾好行李,葉太太拉著女兒的手,仿佛怎麽看都看不夠,怎麽說都覺得沒交待好。女兒從出生到現在,二十一年裏,這是第一次離開她遠行。

“媽媽!您和爸爸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婷婷的!”賈方安慰葉太太。

“誰讓你照顧啦!你是誰呀!”葉娉婷的心裏正難受著,氣沒處出,見賈方撞到了槍口上,便馬上把眼一瞪。

“告訴你姓賈的,他們是我的爹和媽咪,不是你的,不準叫!”

賈方也不生氣,低頭一笑。

“笑什麽笑?你臉皮怎麽那麽厚呀!”葉娉婷把手從葉太太的手裏掙脫出來,起身狠狠地推了賈方一把。

“快出去!別在我們麵前晃,我煩!煩死啦!”她的雙腳在地板上亂跺,雙手握拳,胡亂地舞著。

葉太太見女兒越來越過分,假裝生氣道:“婷婷,你怎麽能這樣呢?他可是你的丈夫!”

“什麽丈夫,我才不要丈夫呢,我隻要你們!”葉娉婷說完,一下子鑽進葉太太的懷裏,像個孩子一樣撒嬌道,“媽咪,我不想離開你們,一輩子都不想離開,我不想結婚,不想和他在一起生活,我要和爹媽咪一起生活,讓我和他離婚吧!”

見女兒又亂說,葉太太急忙用手堵住她的嘴,一臉尷尬地衝賈方說:“你別介意,這孩子被我們慣壞了,總是胡說八道。她要離開我們了,不習慣,所以……”

“媽媽,我知道!她從沒離開過上海,也沒離開過您和……”

賈方的話還沒有說完,葉娉婷又杏眼圓瞪,把母親的手從嘴上掰開,大聲說:“讓你不準叫你還叫?還不趕快出去?煩都煩死了!我離開上海還不是因為你?如果你不和我結婚,我爹怎麽會趕我走!都怪你!走開!快走開!”

賈方依然好脾氣地笑笑,衝葉太太說了聲:“媽媽,那你們聊,我出去了!有什麽事叫我。”

葉太太點點頭,看著賈方走出屋子,這才撫摸著女兒的頭說:“婷婷呀!你這太不像話了!你不能這樣,要對他好一點!賈方這孩子是個可以托付終生的人。他脾氣好,對你又寬容,不然呀,誰會……”

“不然呀!誰會忍受得了你的壞脾氣,對不對?我知道啦!媽咪,你怎麽越來越嘮叨了?老是這些話!耳朵都聽出老繭來啦!”葉娉婷嘟起嘴,把臉往葉太太的臉上蹭。

就像父母所說,賈方確實是個可以依托終生的人,他忍受著自己的壞脾氣、怪脾氣,讓自己活在寵溺中,她能感受得到。可和賈方結婚,代價竟然是離開自己生活了二十一年的上海,離開父母,離開家,不能吃媽咪做的好吃的,不能和爹去騎馬,不能去百樂門、仙樂斯、麗都……這都讓她受不了。

這麽一想,葉娉婷覺得賈方的功勞全被抵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