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賭氣

1

內戰正酣,上海這座不夜城好像也進入到休眠狀態,一到晚上,繁華熱鬧的南京路便戶門緊閉,像剛剛經曆了清場一般,大街上空****的,偶爾出現的小狗小貓像是嗅到了危險,悄聲逃竄,隻剩下夜空中的繁星在悄無聲息地眨眼,窺探著這座城市的秘密。

即使在如此混亂動**的時局下,上海也依然有個地方聲色犬馬,絲毫沒有受到上海灘“休眠”的影響,那就是上海有名的四大娛樂場所之一——百樂門。

百樂門位於靜安區,是十裏洋場最負盛名的豪華舞廳,它擁有一流的爵士樂隊和當紅歌女,眾多社會名流和富家子弟流連於此。

此時的百樂門舞廳,正在璀璨的燈光下,散發出奢靡之氣。在這裏,感受不到戰爭和死亡的逼近,燈紅酒綠下映照出的,隻是一張張醉生夢死的臉。

這一天是1949年1月25日深夜。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座不夜城,華燈起,車聲響,歌舞升平……”濃妝豔抹的歌女妖嬈地扭動著腰肢,輕啟紅唇,媚聲唱著。

在歌女慵懶的歌聲中,有位身穿鵝黃旗袍,婀娜多姿的女子成了整個舞廳的焦點。她一隻手高舉盛著殷紅**的高腳杯,另一隻手像蝴蝶展翅般優美張開,仰頭在舞廳中央緩緩地舞動。她的周圍,一群男男女女正摟抱著曼舞。

女子一直仰著頭,大波浪卷發隨著她身體的旋轉,劃出了好看的弧線,燈光下,顯得波光粼粼。

“那不是葉家小姐嗎?”舞廳的一角,一位穿著考究的三十多歲的男子問服務生。

“董先生好眼力,確實是葉家小姐。”

“她不是昨天結婚嗎?報紙上都登了!”

“是的先生,葉小姐確實昨天結的婚,不過嘛……”服務生笑得很詭異。

“昨天結婚,今天晚上就來百樂門?不可思議!”董先生嘴角一顫,從精致的煙盒裏抽出一根雪茄銜在嘴裏,他的眼神一直沒有離開舞池中央那抹耀眼的黃色。

“葉小姐是我們百樂門的常客!”服務生諂媚道,躬身為董先生點燃雪茄。

“她嫁的男人姓賈?”董先生深吸一口,煙圈隨著話音從口中飄出。

“對,聽說是位律師,和葉小姐是青梅竹馬!”服務生的笑容越發地怪異。

“那麽以後她就是賈太太了?”董先生說完,朝服務生瞟了一眼,隨手抽出幾張鈔票塞給他,“這曲結束,把她給我請過來!”

“董先生,恐怕不行!您看那邊!”服務生呶呶嘴。

董先生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看到斜對麵的座位上坐著一位年輕男子,正伸長脖子看著葉小姐,並不時地推著鼻梁上的寬邊眼鏡。

“他是誰?保鏢?不像呀!”董先生皺了皺眉。

“他就是賈先生!”服務生想笑又忍住了,臉憋得通紅。

“什麽?賈先生?那個葉……”董先生咽了一口唾沫,一隻手在下巴上摩挲了幾下,慢悠悠地說,“也就是說,他就是……葉小姐的先生、新婚的丈夫?”

“董先生好眼力!”服務生一邊說著一邊瞟向舞池中央正仰頭將杯中殷紅**往嘴裏灌的葉小姐。如果他們的對話被葉娉婷察覺,他很可能會被趕出百樂門,甚至遭遇那位驕橫大小姐當場掄起酒瓶砸頭的命運。

想到這,服務生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後腦勺,急忙直起身子和董先生保持了一段距離。

“哈哈!有意思!這位葉小姐,是叫葉娉婷吧?有點意思!”董先生把翹起的右腿放下,換左腿搭在右腿上,眼睛依然瞄向舞池中央被旋轉成黃暈的人影。

“賈先生更有意思!”服務生湊上去小聲說,隨即又慌忙退回去站直。

“對!對!有意思,都很有意思。留過學的人就是不一樣。不過嘛,如果葉佳成老先生知道自己的寶貝女兒在婚禮後的第二天深夜,依然在百樂門放浪,你覺得會怎樣?”董先生故意將“放浪”兩個字加重了語氣,隨即饒有興趣地看著服務生。

“會暴跳如雷吧!”服務生說完,又急忙瞟了瞟葉娉婷。

葉娉婷正扭動著腰肢,將塗著鮮紅指甲油的修長手指貼近紅唇,眯著眼向全場男人飛吻,那飛過來的驕矜眼神,讓董先生一凜。他的眼神開始在葉娉婷的臉上、頭上、身體上遊走,一直遊走到了她旗袍的開叉處,最後停在她那雪白的大腿上。

他全身一熱,咽了口唾沫,然後一字一句地說:“如果葉老先生看見,我想,一定會血壓升高,‘嘭’!”

董先生說“嘭”的時候,一隻手握成拳頭,隨後猛地放開,臉上帶著邪惡的笑。一旁的服務生聽了不禁抿嘴一笑。

董先生重新將左腿搭在了右腿上,雙手抱胸,身體緊緊貼在椅背上。他眯著眼,一會兒看看舞池中央的葉娉婷,一會兒又看看伸長脖子,做出隨時起身準備的賈先生。

“真是一場千載難逢的好戲!”董先生小聲嘟噥著。

2

葉娉婷是上海灘數得著的幾大富豪之一葉佳成的獨生女。葉佳成四十幾歲才喜得千金,葉家上上下下都視為珍寶。毫不誇張地說,葉娉婷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也是被金銀珠寶環繞著長大的。

想什麽就來什麽、要什麽就有什麽的葉娉婷,自小就在寵溺嬌慣中長大,唯我獨尊的暴脾氣也出了名。

看著嬌滴滴的寶貝女兒慢慢長大,葉佳成和太太又喜又憂,喜的是女兒出落得越來越漂亮,憂的則是葉娉婷的嬌蠻任性。

“像她這種脾氣,以後嫁人可怎麽辦啊!”葉佳成經常和太太在私底下討論,從葉娉婷四五歲時就這麽念叨,一直念叨到她二十一歲。

葉娉婷四五歲時,葉佳成和太太便將女兒的終身大事提上了日程,早早給她訂了門娃娃親。

對方姓賈,賈家在上海灘的實力和名望雖不如葉家,但也是書香門第。

賈家的一家之主賈鍾言是一位大學教授,和葉佳成是幼年時的朋友。雖然長大後兩人有著完全不同的事業,但年少時的友情卻絲毫沒有改變。之所以會維持至今,也是因為身家不菲的葉佳成,一直都很敬重賈鍾言。

見慣了生意場上的爾虞我詐、你死我活,賈鍾言的真誠和實在,著實讓葉佳成心安。而對於賈鍾言來說,雖然葉佳成在上海灘有錢有名,但為人處事低調謙遜,特別是對他們賈家,一如既往地熱情。

有了給女兒訂娃娃親的念頭,葉佳成首先想到的就是賈家,可到底是選擇賈家的大兒子賈誼還是二兒子賈方呢?他一直拿不定主意。

“兩個都是好孩子,誰能容得下我們囡囡的壞脾氣,就選誰。”葉太太說。

葉佳成覺得太太的話有道理,便在暗處悄悄觀察,直到葉娉婷六歲時,他才做出了決定。

和葉娉婷訂親的是賈家的二公子賈方。

葉佳成之所以會選擇賈方,就是因為賈方最像賈鍾言。這種像不僅表現在長相上,在性格和為人處事上也頗為相似。

由於葉、賈兩家私交甚好,賈鍾言一有時間便帶著兩個兒子到葉家玩。

葉家住的是花園式洋房,庭院很大,不僅有花園還有遊泳池,更有數不清的玩具和美食。對賈家的兩個孩子來說,這有著很大的**。

賈誼比葉娉婷大兩歲,聰明機靈,乖巧懂事;賈方則比葉娉婷大一歲,和哥哥比起來,他稍微有些內向。

有一次,葉娉婷拿著她最喜歡的洋娃娃,和賈誼賈方兄弟倆在花園裏玩。一不小心,洋娃娃掉在了花工挖的泥水溝裏,葉娉婷當即哇哇大哭,要賈誼幫她撈起來。

賈誼看了看泥水溝裏的洋娃娃,拉著她就走,說洋娃娃已經髒了,不能要了。葉娉婷不願意,賈誼卻執意要拉她走。

這時,一直跟在他們後麵的賈方默不作聲地撈起了洋娃娃,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然後遞給葉娉婷。

葉娉婷見洋娃娃上還有泥水,便說是他弄髒的,要他賠,甚至還抓起他的胳膊咬了一口。

賈方痛得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卻始終一聲不吭,他含著眼淚,把洋娃娃拿到清水池裏洗幹淨,又拿到太陽底下去晾曬,直到洋娃娃恢複原狀,這才還給了葉娉婷。

在不遠處的葉佳成默默地注視著發生的一切。賈方的一係列舉動,葉佳成全部看在了眼裏。

他心裏一喜:就是他了!

葉佳成當即就和賈鍾言商量,要把寶貝女兒葉娉婷許配給賈方。

賈鍾言雖然並不感到意外,但也沒有馬上答應。他不希望別人說他賈鍾言攀上葉佳成這門親,是看上了葉佳成的錢。

葉佳成自然知道賈鍾言的顧慮,動情地憶起他和賈鍾言幾十年的交情,他告訴賈鍾言,他也曾是個窮小子,如今雖然家財萬貫,但他從來沒有忘過本,更不會忘記小時候賈鍾言是如何幫他的。

說著說著,葉佳成抹起了眼淚,說出了心裏話,隻有把自己的女兒交給賈家,他才能放心。

賈鍾言被葉佳成的真誠所打動,兩家在很短的時間內就給兩個孩子訂了娃娃親。

葉佳成看人的眼光就像他做生意一樣準。賈方雖然不如賈誼圓滑討人喜歡,卻是個寬容善良、溫良敦厚的孩子,這樣的個性對刁蠻任性的葉娉婷來說,絕對是個好事。

葉娉婷的刁蠻任性是過分寵溺造成的,葉佳成全都知道,但當他想去管束這個寶貝女兒時,卻發現為時已晚。每當他用嚴厲的目光看著女兒時,女兒的小嘴一癟,長長的睫毛上掛著的淚珠,瞬間就能將他的心融化。

“罷了罷了!就讓她一輩子活在寵溺中吧!”葉佳成是抱著這樣的目的,才選中賈方的。

葉家和賈家訂親後,來往也就更加頻繁了。

不過,賈鍾言並沒有因為結了這麽一位富豪親家而放鬆了對兒子的管教,反而對賈方的要求更為嚴格。

賈方十六歲時,賈鍾言送他去英國留學,學習法律,六年後,賈方捧著兩個學位證書回到了上海。

二十二歲的賈方沒有讓葉佳成失望,依然那麽謙遜善良,對葉娉婷更是沒有原則地喜歡。

然而,二十一歲的葉娉婷卻越來越讓葉佳成頭痛,甚至變成了他的一塊心病。她不僅保留著自小養成的壞脾氣,而且又添了很多壞毛病。

十七歲的時候,葉娉婷開始和一些富家女流連於百樂門、仙樂斯、麗都等娛樂場所,甚至經常因為喝醉酒鬧事被登上第二天的報紙。

葉佳成在商海馳騁幾十年,什麽樣的事沒有經曆過?沒想到女兒卻成了他的一個難題。

葉佳成也想過送女兒去英國留學。但葉娉婷堅決不同意,打死她也不想離開上海半步。再加上葉佳成和太太都舍不得女兒去那麽遠的地方,隻好放棄。

但在葉娉婷實在不像話時,葉佳成還是會忍痛將女兒鎖在家裏,阻止她去舞廳。不料葉娉婷以死相威脅,並揚言,再不放她出去她就要跳樓,甚至還將水果刀放在手腕上聲稱要割腕自盡,嚇得葉佳成和太太不得不妥協。

“女孩子一天不結婚就一天長不大,結了婚就好了,有婆家管著。再說賈鍾言不是教授嗎?嫁過去她也許就不會胡鬧了。”葉太太安慰葉佳成,也安慰自己說。

“唉!我就怕她結婚了也這樣!那就害了賈家了!”葉佳成歎氣道。

雖然這麽說,但葉佳成暗自慶幸,幸好給葉娉婷訂了娃娃親,不然像她現在這樣,好人家的孩子哪個敢娶她?

葉太太不滿地瞟了葉佳成一眼。在她眼裏,女兒就是再不像話,也是她的心頭肉,誰都不能說她不好,包括葉佳成。

“害了賈家?我們囡囡何曾會害了賈家?娶了我家囡囡,是他們賈家的福氣!”她小聲嘀咕了一句。

“哼!她現在是個什麽樣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葉佳成白了太太一眼。

葉太太自覺理虧,便不再搭話,她心裏也明白,女兒就像是一匹脫韁的野馬,任她怎麽抓都抓不住了。

“可她……到底是我們的女兒呀!我們唯一的……女兒!”葉太太說著,鼻子一酸,聲音哽咽起來。

葉佳成長歎一口氣,兩人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要不讓他們結婚,結婚後送他們去台灣生活一段時間,離開了燈紅酒綠的上海,她也就沒辦法做荒唐事了。台灣沒什麽百樂門、仙樂斯的。”葉佳成突然說。

葉太太一怔,抬眼看著葉佳成。從內心來說,她不願意女兒離開她一步,但她也知道,如果女兒繼續這樣,她離女兒會更遠。上海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一旦女兒做出什麽不知天高地厚的事,被人尋了仇……

葉太太越想越害怕,從原本的搖頭變成了重重的點頭。

就這樣,賈方從英國留學回來還不到半年,兩家便開始為他們籌備婚禮。

葉家嫁女兒,在上海灘算是大事,雖然報紙的版麵大多被內戰的消息所占據,但衝著葉佳成在上海灘的地位,媒體還是爭相報道。

葉娉婷對於父母為自己籌備婚禮,表現得無所謂,好像結婚的是別人,和自己無關。她依然每天忙著和朋友們吃喝玩樂,遊戲人生。

嫁給賈方,她並不排斥,因為在她心裏,她還是有些喜歡那個始終寵著她、讓著她的傻傻男孩的,特別喜歡看他被自己捉弄後的窘態。一想到賈方剛剛回國時,自己捉弄他讓他受了傷,他卻不管不顧地照顧自己的事,葉娉婷就耳熱心跳。

3

半年前,賈方回國後的第二天就去葉府拜見未來的嶽父嶽母。葉娉婷在頭天就知道了此事,卻對父母叮囑她的“要有點大家閨秀樣”不予理睬。賈方都坐在廳裏和父母聊了許久,她依然在自己的房間,捂著被子呼呼大睡。

葉太太知道女兒的脾氣,也知道女兒身邊的丫頭仆人沒一個能叫“醒”她,便悄悄派胡媽過去。葉娉婷自小就跟著胡媽長大,對她還算尊重,胡媽便用慣常的辦法,拿著雞毛撣上的雞毛,掃她的臉。

葉娉婷將頭蒙在被子裏,咯咯咯地笑著。其實她早就醒了,隻是賴在**不想起來。

“小姐,快起來吧!把前些天做的那條粉色裙子穿上……”胡媽輕輕拍著她,像哄小孩一樣。

“我不起來,沒到時間呢,胡媽你是知道的,這個點,我是要睡個回籠覺的。再說了,我為什麽要穿粉色,穿給誰看?哼!”葉娉婷將被子掀開了一個角,嘴裏嘟噥著。

“今天不能睡回籠覺,姑爺來了!”胡媽笑眯眯地說。

“姑爺?誰是姑爺?哪裏來的姑爺?不起來!就不起來!”葉娉婷嚷嚷著,將被子再次蒙上了頭。

“那個賈家二少爺呀,到底是留洋回來的,洋氣!幾年沒見了吧,人長高了,清清秀秀,儀表堂堂的……”胡媽一邊說,一邊觀察著被子裏葉娉婷的反應,見她輕輕又將被子掀開了一角,露出一隻眼睛,心裏一喜,繼續說,“這賈家二少爺呀,還有文采,說起話來文縐縐的……聲音也好聽,跟唱歌似的。”

“胡媽,幫幫忙,說話像唱歌似的?那不就是娘娘腔嘛?是不是還要這樣呀?”葉娉婷一下子掀開被子,從**跳了起來,做起了戲台上人的忸怩動作,逗得胡媽大笑不止。

“小姐,那賈家二少爺可不是娘娘腔,那是斯文,是……”胡媽一時間想不起用什麽詞來形容。

“哼!他有那麽好嗎?我可不記得他洋氣、斯文、儀表堂堂,我隻記得,他像個傻呆鵝。”葉娉婷說完,想起了賈方出國前傻乎乎的樣子,趴在**捶著被子壞笑起來。

“我看賈家二少爺不是呆頭鵝,小姐要是不信,那就趕快起來,洗漱打扮一下,見了他不就知道了?”胡媽隻想把她哄著去廳裏,也便順著她說。

葉娉婷的眼珠飛快地轉了幾下,突然……她心裏一陣竊喜。

“好,我現在就起來,你讓他來這裏找我吧!”她衝胡媽說。

胡媽撲哧一聲笑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們小姐呀!長大了,想和……我這就和太太老爺說去。”胡媽笑著離開了。

葉娉婷跳下床,裝扮起來。

一會兒工夫,外麵傳來了敲門聲,葉娉婷急忙躲在門後。

“小姐,小姐,賈少爺來了!”

門外傳來了丫鬟小玉的聲音。葉娉婷屏住呼吸,捂住嘴笑。

“婷婷?婷婷?”一個陌生的男聲,低沉而溫柔。葉娉婷的心嘭嘭亂跳起來,那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卻是那麽的熟悉和溫暖。葉娉婷的腦海裏頓時浮現出賈方的樣子來,那時候,賈方經常跟在她的左右,一看她跑遠,就會這麽叫她。

葉娉婷將手按在胸口處,感受心跳的節奏。

“奇怪了,小姐明明就在裏麵的。”小玉說。

“哦,那沒事了,你去忙吧!”

低沉的男聲再次響起,接著,葉娉婷聽到了小玉離開的聲音。

“婷婷,我進來了!”低沉的男聲說完,門被輕輕推開。葉娉婷看見一個人影進來,猛地跳了出去,大喊一聲:“哇!”

賈方見麵前猛地竄出一個“巨型怪物”,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踩在了葉娉婷布下的陷阱上,一個趔趄,撞上了桌角,額頭上頓時滲出血來。

葉娉婷見賈方那麽狼狽,仰頭哈哈大笑起來,不料突然跌倒在地,嘴裏不停發出“哎呦”聲。

地上的賈方一躍而起,撲到了她身邊,“婷婷,有事沒有?”

幸好前半身倒在了地毯上,隻是腿有些痛。

葉娉婷翻身坐起,瞪著眼前的男人:白淨的臉龐上,眉頭緊皺,高挺的鼻梁上架著一副白邊眼鏡,透過鏡片,有雙溫柔的眼睛……

葉娉婷隻覺得臉一熱,慌忙用手遮掩,不料弄了滿手的油彩,她這才想起,自己剛剛畫了個“鬼怪妝”,臉上五顏六色的。她的臉更紅了,心裏也懊惱起來……

“都怪你!”她一推賈方,將火向他身上撒,“都是你,讓我摔倒的。”她越發地不講理起來。

“是我不對!婷婷,是我不對,摔壞沒有?”他緊張地查看著。

葉娉婷的心一熱,又將嘴一噘,“還不快扶我起來?”

葉娉婷還沒說完,賈方已經抱起了她。葉娉婷第一次這麽近地偎在一個男人的懷裏,她聞到了賈方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氣味,那不是香水味,也不是汗味煙味,是什麽味道呢?對,是春天在野外時聞到的香草味。葉娉婷頓時心旌搖曳起來。她將頭往賈方的懷裏蹭了蹭,心跳得更厲害了,不禁偷偷朝賈方看去。

“清秀俊朗”,她覺得沒有比這四個字更能形容賈方了。

“快躺下吧,我看你傷到哪裏了?”

賈方將她抱到**,葉娉婷蹬蹬腳,“還不快給我取下來。”

原來,葉娉婷剛剛踩的是一個“高蹺”,那是她在學校參加活動用過的。今天,她將自己的臉畫花,穿上一件長而寬的白袍,踩上了高蹺,就是要扮鬼嚇賈方。雖然嚇到了賈方,但她自己也出了醜。

“以後不要在家裏玩這個,摔一跤怎麽辦?撞到什麽地方,那可不是玩的。”賈方好像忘記了他額頭的傷,一邊說,一邊卸下了那對高蹺,“剛剛撞到腿上了吧!我看看!”

他揭開長袍,看到她膝蓋處有一塊烏青,大驚,“看,傷著了吧!家裏有碘酒嗎?”

葉娉婷用手指了指櫃子,賈方小跑著去拿。

看著他不顧自己有傷,緊張照顧自己的樣子,葉娉婷心裏美滋滋的。她想,賈方一點兒都沒變,還像小時候一樣,是她的保護神。

找來碘酒,賈方坐在了**,將葉娉婷的腿放在自己的腿上。他先用手在那塊烏青上輕輕揉著,然後又將嘴湊上去,輕輕吹著。那熱呼呼的氣吹到葉娉婷的傷處,癢癢的,她禁不住動了動腿。

“疼嗎?”他抬眼看了看葉娉婷,眼神中全是疼惜。

葉娉婷搖搖頭,心跳得格外厲害,她覺得自己的臉肯定已經成了一塊紅布,便悄悄扭過臉,摸出枕頭下的一麵小圓鏡,一看,頓時嚇了一跳:自己那張臉,比舞台上的醜角還難看。

她突然惱羞成怒,將腿使勁一蹬,“誰讓你給我揉的?誰讓你給我抹碘酒的?出去!快給我滾出去!”

賈方被她踢倒在地,他起身,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結巴著說:“我……你的腿……揉……揉就好了。”

賈方剛剛的鎮定全都沒有了。也直到此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剛剛抱過葉娉婷,而且還用手在她那條白嫩的腿上揉著……

賈方的臉紅了,他瞟了葉娉婷一眼,低著頭四下張望,窘態十足。

葉娉婷想笑,但一想到自己那張“醜陋”的臉,又氣又急起來。

“快出去!滾出去!”她把臉扭到一邊,嚷嚷著。

“我給你塗上碘酒就滾,好嗎?”賈方小心翼翼地說。

“那……先給我倒水洗臉!”她撒嬌道。

……

賈方和葉娉婷的婚禮規模很大,這在正處於亂世中的上海來說,像是一個美麗的煙火綻放在夜空,雖然是短暫的熱鬧,卻也繽紛燦爛。

如此的婚禮,葉娉婷還是很享受的,因為她喜歡做主角,不管在什麽地方,她都喜歡被眾人捧上天的感覺。那天,她是絕對的主角。

新婚之夜,被賈方攬她入懷,她便熱烈地將自己交付給賈方,當一切複歸平靜,她躺在賈方的懷裏問:“我經常捉弄你,你為什麽不生氣?”

“隻要你高興,我願意讓你捉弄一輩子!”

……

那晚後,葉娉婷從心裏感激父母,因為他們為自己找了個好丈夫。

如果不是第二天一早,賈方告訴她年後會帶她離開上海去台灣的話,葉娉婷一定會覺得自己和賈方會像公主和王子的故事一樣一直幸福下去。

“什麽?離開上海?”葉娉婷那黑葡萄般的眼珠飛快地轉著,她一下子推開了賈方。

“離開上海?休想!”葉娉婷並不在意要去的地方是哪裏,她隻是不願意離開上海。

此時,賈方那張俊雅的麵容在葉娉婷的眼裏變得可憎起來。她甚至覺得這場婚姻就是一個陰謀,而這陰謀的製造者就是賈方。

“你不是想害我嗎?不是想讓我和你一起去台灣嗎?那我就讓你嚐嚐本小姐的厲害!我要讓你出醜!讓你出不盡的醜,讓所有人都嘲笑你!”

葉娉婷不止這麽一想,她在結婚後的第二天晚上,便打扮得花枝招展,去了百樂門。

4

葉娉婷還在舞池中間搔首弄姿,做出各種激怒賈方的動作,她的目的很簡單,讓賈方惱羞成怒,和她離婚。

葉娉婷不願意離開上海。她想得很簡單,既然結婚後就要離開上海,那離婚了不就可以不去了?怎麽才能離婚呢?葉娉婷知道如果自己提出來,父母肯定不同意,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賈方提出來,這樣心疼自己的父母,也就不會讓自己離開他們身邊了。要玩這個苦肉計,她必須激怒賈方,讓賈方覺得娶自己娶錯了,自己不是個好太太,也不會做個好太太。

於是,在來百樂門之前,她故意濃妝豔抹,挑釁般地看著賈方,“別以為結婚了你就能管住本小姐了,告訴你,辦不到!知道本小姐最喜歡去百樂門、仙樂斯嗎?而且還要天天去!”

不過,她的挑釁並沒有成功,賈方隻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微笑地看著她,眼神中全是憐愛,“喜歡去就去吧,我陪你去!”

聽了這句話,葉娉婷怔了很久,她沒有想到賈方不生氣,更沒想到賈方不僅不阻止她,甚至還要和她一起去。

“我知道你喜歡去那些地方,過段時間我們就要離開上海了,趁離開前多去幾次也好!”賈方說話總是慢條斯理,語氣淡淡的,既像早晨照在身上的第一縷陽光,又如盛夏吹來的一絲涼風,很舒服,很愜意。

這份舒服和愜意,如果放在以前,葉娉婷一定會閉著眼睛好好享受,可此時,她怒了,憤然道:“誰說我要和你離開上海了?別做夢了!我死也不會離開!”說完,葉娉婷衝出了她和賈方的公寓樓,沒有叫司機開車送她,而是攔了輛黃包車。

“百樂門!”她氣呼呼地說。

坐上黃包車,葉娉婷的嘴裏還在不停嘀咕著,“真夠討厭的,誰要和你去?做你的大頭夢吧!”

“小姐,後麵有輛車跟著我們!”黃包車夫突然說。

葉娉婷扭頭一看,是自己家的車,再一看駕駛座上的人正是賈方。

“哼!你要跟著我是吧?那我就讓你跟著好了!等會兒不把你氣得吐血才怪!”葉娉婷狠狠地說完,突然覺得很刺激,慍怒從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惡作劇般的狡黠。

“那就讓你看場好戲吧!”葉娉婷得意地想。

一進百樂門,葉娉婷便成了眾人的焦點,很快就被男男女女圍在了舞池的中央。

她用餘光看見賈方也進了百樂門,找了個偏僻的角落坐下,便一甩大波浪卷發,誇張地跳起舞來。

賈方看著葉娉婷像個舞女一樣在舞池中間旋轉、搖晃,心裏有憐惜,更有心疼。

在剛剛懂事的時候,賈方就喜歡上了那個可愛任性的小姑娘,雖然小娉婷經常捉弄他,甚至撕咬他、掐他、打他,但他依然願意守護在她身邊,聽她使喚,給她嗬護。

得知小娉婷長大後會做他的新娘,賈方對她更是百依百順了。從英國回來,雖然聽家人和朋友說起了葉娉婷的很多“壞話”,但在賈方眼裏,葉娉婷始終是那個不諳世事的洋娃娃,在別人眼裏的任性和嬌縱,在他眼裏則是單純和可愛。

“她還是個孩子,還沒有長大。她一直長不大不怪她,是因為沒有一個讓她長大的環境!婷婷本性是好的!”當父母對這樁婚事表示擔憂時,他這樣寬慰父母說。

葉佳成提議他們婚後去台灣,賈方沒有絲毫猶豫就答應了。他覺得讓葉娉婷離開上海,過一段脫離父母保護的生活,是完全有必要的,因為這樣,她才會長大。

賈方甚至很有信心地向葉佳成保證,不到一年時間,當他再次帶著葉娉婷回上海時,葉娉婷的變化,一定會讓所有人大吃一驚。

葉娉婷對去台灣如此排斥,賈方全都明白。他能體會讓葉娉婷離開生活了二十一年的上海,去台灣的痛苦和失落。但他更知道,這是葉娉婷長大所必須要付出的。

他也清楚地知道,任性的葉娉婷是想激怒他,讓他生氣。他能理解她的心情,更知道她需要發泄。

葉娉婷對家庭的依賴,對上海的依賴,如同一個常年生活在充滿鴉片香房裏的人對鴉片香的依賴一樣,沒有了鴉片香,她會恐慌、害怕。

所以,他必須用更多的耐心和愛,以及寬容讓她走出“鴉片香”的氛圍。

當然,他更知道,讓她走出有著鴉片香的房子,不容易,他能做的隻有一點,那就是默默地看著她,在她需要時、危險時,第一時間衝上去保護她。

舞池中央的葉娉婷又瞟了他一眼,那一眼有疑惑,更有挑釁。

葉娉婷終於停止了旋轉和扭動,她將高腳杯裏殘餘的紅酒一飲而盡,然後踉蹌著走到了賈方麵前,先是眯著眼看他,然後伸手抓下了他的眼鏡。

眼鏡在葉娉婷的手裏飛舞。

賈方揉了揉輕鬆的鼻梁,不僅沒有生氣,反而帶著淡淡的微笑。

這笑容讓葉娉婷很不舒服,她用眼鏡敲著賈方的額頭說:“看到了嗎?這才是本小姐想要的生活!本小姐每天都是這麽生活的!整天和男男女女……在一起。”葉娉婷把“在一起”說得咬牙切齒。

“我知道!”賈方輕輕說。

葉娉婷瞪大眼睛,身子晃了幾下,“你知道?你知道還娶我?你怎麽這麽蠢啦!我不會是一個好太太,也不想做一個好太太!”

賈方臉上的笑容絲毫沒有減少,那是一種能摧垮一切的微笑,葉娉婷停下了手裏正玩得飛轉的眼鏡,感到有些無力。

“這是個什麽樣的男人呀!為什麽自己做什麽他都能忍受?為什麽他的眼神和微笑會讓我不安?”葉娉婷偏著頭,看著賈方。

“婷婷!如果你想跳舞,我可以陪你跳!不管跳多久都沒關係!”賈方伸出手來,那手掌寬大而溫和。

她差點向他投降,差點乖乖地被他牽著回到他們的新房。

不過,賈方的手剛剛攬住葉娉婷的腰,葉娉婷像被什麽蟄了一下似的,跳出去好遠。

賈方眼神裏的溫柔讓她煩躁起來,也更加刺激了她,她大吼一聲:“誰要和你跳了?你這個懦夫!你這個不會生氣的懦夫,我就不信你看到我做什麽都不生氣!”

葉娉婷猛地抓起桌上的半瓶紅酒,擰開蓋子就往嘴裏灌,暗紅色的**從她嘴角流了下來,經過她那光潔修長的脖頸,流向了若隱若現、飽滿的胸脯。

賈方剛要伸手去扶葉娉婷,葉娉婷卻指著賈方,大喝一聲:“坐下!你給我坐下!”

看到賈方坐下,葉娉婷仰頭哈哈大笑,她再次踉蹌著衝進舞池,推開了一個摟著男人脖子跳舞的舞女,將兩隻白如藕節的胳膊搭在男子的雙肩上,閉著眼睛跳了起來。

男人受寵若驚,緊緊地抱住了葉娉婷。

“有意思!”將一切看在眼裏的董先生,喃喃道。

“是很有意思……”旁邊的服務生附和。

董先生像是下定了決心,他整了整胸前的領帶,決定去摟摟那個“有意思”的、好似渾身長了刺的“瘋狂”女人。

這是他在上海的最後兩天,1月27日他就要乘船去台灣,這次離開也是迫不得已,他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回上海。

去台灣之前,如果能把上海灘這匹有名的“野馬”征服,一定會為自己的人生增色不少,而且說不定會從這個任性的富家千金那裏得到點什麽,董先生想。

他剛剛起身,還沒邁腿向舞池走時,一個中年女人不知從什麽地方躥了出來,徑直衝進舞廳中央,拉起葉娉婷就走。

“胡媽,別拉我!別拉我!我還沒有跳夠呢!”葉娉婷一臉的不耐煩,她搖晃著,推搡著那個中年女人。

“小姐,別鬧了,你和賈先生都結婚了!”胡媽不放手。

“不要和我說結婚,我討厭‘結婚’,討厭!太討厭了!”葉娉婷一使勁,胡媽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幸好被跑過來的賈方扶住了。

“賈先生!我們小姐胡鬧,難道你也要陪著她胡鬧嗎?你怎麽就不管管她呢?快帶小姐走吧!老爺要是知道了,非氣死不可!”胡媽央求著。

胡媽原本是奉葉太太之命去賈方和葉娉婷的公寓看望剛剛結婚的寶貝女兒。去了不僅沒見到葉娉婷,連賈方也沒見到。再一打聽,說兩人都去了百樂門,而且葉娉婷還是賭氣跑去的。於是,便連呼“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叫了輛黃包車就往百樂門跑。

“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哈哈哈哈!”葉娉婷揮舞著雙手,放開嗓子唱了起來,她的眼前開始模糊,像有無數個腦袋在晃動。

葉娉婷甩甩頭,什麽都看不清,耳朵裏開始發出嗡嗡嗡的聲響,她猶如跌入深穀,心生恐懼。

她本能地喊了聲賈方,接著便被一雙有力的大手抱了起來,她知道,這個抱她的人一定是賈方,因為隻有在賈方懷裏,她才會完全放鬆,踏實地睡覺。

“我不要和你去台灣!不要!不要!”她把頭歪在他的懷裏,嘴裏喃喃著,聲音越來越小,最後什麽都聽不見了。

舞廳裏的人都停止了跳舞,連歌女也閉上了嘴,整個舞廳像是被人施了魔法,靜止在那裏。所有的目光都注視著被賈方抱著的葉娉婷,以及在賈方和葉娉婷身邊驚慌失措的胡媽。

董先生掃興地重新坐回椅子,使勁靠在椅背上,他的雙腿在不停晃動,沒有了葉娉婷,豪華的百樂門舞廳仿佛也失去了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