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命運總是突然拿走我們不太在意的東西,等我們醍醐灌頂般醒來,才發覺已經弄丟了人生的寶。老人們常說,那是成長的代價,能被喚醒也是值得。可喚醒一個人,有時需要一生,有時則隻需一聲。那一聲,或許來自山穀,或許源自碧波。

葉娉婷用她自己的方式懲罰著自己。她心中不可言說的痛,猶如久坐後麻木的腿腳舒展開來,慢慢恢複著、淡化著,最後,記憶停在最清晰的那一天——1949年的小年夜。她把能搜羅到的所有支離破碎的記憶都拚接起來,時時體味揣摩,那情愫,經過一個甲子的摩挲把玩,變得愈加清透潤澤。

1949年1月27日,那艘滿載兩岸商賈與逃難者,以及無數財寶的“黃金船”太平輪終於駛離了上海碼頭。目的地是令葉娉婷極為頭疼、卻讓多數人心怡神往的台灣基隆。那條長長的海峽,阻隔了戰火,能否擋得住她的刁蠻與任性?

那一夜,太平輪像被施了魔咒,當行駛至浙江省舟山市嵊泗縣以南的白節山海域時,竟然猝不及防攔腰撞上了從基隆駛向上海的小貨輪——建元輪。隨即,建元輪與太平輪先後沉沒,僅一炷香的工夫,太平輪上近千名乘客葬身海底。那是怎樣一個慘烈的夜晚?!

作為為數不多的幸存者之一,葉娉婷活了下來。2009年1月27日,在白節山腳下的那片海岸上,她坐在輪椅上神情肅穆地望著大海,滿頭的銀發隨著海風的吹拂不時輕輕舞動。黑色的呢子大衣和她的神情一樣硬朗,大衣下的淺藍色印花旗袍若隱若現,優雅地隨風擺動。她久久地端坐著,像極了一尊雕像。站立在一旁的中年女子也被她的情緒所感染,靜靜地肅立著,望向海麵。

端坐了許久,葉娉婷向前探了探身子,將臉側向一旁,努力地聆聽著。她多麽希望那陣陣海浪能帶來愛人和朋友的訊息,然而,除了肆意拍打著海岸的波濤聲,再無其他。每年的這一天,她都會將腦海中的記憶梳理一番:混亂的場麵,驚恐的眼神,歇斯底裏的叫聲……她痛苦地閉上了眼,兩行清淚順著眼角無聲地滑落,打濕了她優雅臉龐上被歲月刻下的皺紋。當她再次睜開淚眼,似乎看到了那些遇難的親人微笑著向她伸出雙手,仿佛要與她擁抱,又像是要向她訴說。她剛伸出手去迎接,這些麵容卻又瞬間消失不見,隻剩她一人在原地茫然而又彷徨。這種感覺她並不陌生,每年的這一天,每逢來到這裏,都會隱約看到那一張張熟悉的臉,每個人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像在告訴她:他們一直都在,從未離開。

中年女子俯下身,幫她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鵝黃色披肩,然後在她耳邊輕聲說:“媽咪,海風大,我們是不是該回去了?”

葉娉婷搖了搖頭,“等一下,我再陪他們一會兒。方佩啊,這麽多年了,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今天,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裏,我想你應該知道真相了。我不想帶著這個秘密去見你的父親……”她伸出右手,指著眼前這片廣闊的海麵,顫抖著說,“這裏……就在這裏,沉睡著你的親生母親,還有你的哥哥、姐姐。”

方佩身體一晃,兩隻腳慌亂中重新調整了一下重心,失聲道:“媽咪,您在說什麽?什麽我的親生母親,哥哥姐姐?我的母親不就是您嗎?從小到大都是您陪在我身邊。不許您這麽說!”

“孩子,是我把你養大的,但我確實不是你的生母,我這麽做都是在還債,也是為了完成我先生的遺願。你去世的父親也不是你的生父,我們這個家是在那場浩劫後重新組建的家庭。我的愛人、你父親的愛人,都安靜地睡在這片海底。”葉娉婷頓了頓,哽咽著說,“這一切都源於我當年的任性,都是我造的孽啊,不然,他們也不會……”

這番話顯然讓方佩亂了方寸,她呆呆地站在那兒默默流淚。半晌,她挪到葉娉婷麵前,蹲下身,“媽咪,我已經準備好了,告訴我事情的真相吧!”

葉娉婷也止住了淚水,微微點了點頭,思緒隨著海浪聲回到了1949年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