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難得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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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輪迎頭撞上那個黑影時,葉娉婷、董仁義和賈方三人正站在頭等艙的甲板上。葉娉婷賭氣上去沒多久,賈方便去頭等艙接她,但那道上了鎖的鐵柵欄門將他擋了回來。就這樣,每隔十多分鍾賈方就去搖一次門,希望有人經過幫他叫一下葉娉婷,或者放他進去。但從晚上九點一直到十一點多,他依然在門外徘徊。

賈方搖鐵柵欄門的聲音越來越響,甲板上的葉娉婷和董仁義都聽得清楚,卻誰也沒有理睬。董仁義還沒有把葉娉婷騙上床,他不能讓賈方打亂了他的計劃,讓嘴邊的“肥肉”丟了;葉娉婷則是心迷神亂,她不知道該如何麵對賈方。

賈方著急地得在艙室裏打轉,其他人也不知道葉娉婷發生了什麽事,隻能跟著一起著急。

程敬默找來一位他熟識的船員,幫賈方打開了那道鐵柵欄門,賈方這才走了進去。

此時,葉娉婷身披董仁義的大衣,頭靠在他的肩上發呆。

聽著賈方邊搖鐵柵欄門邊喊她的名字,葉娉婷內心的天平在不斷搖擺,一會兒傾向賈方,一會兒傾向董仁義。

董仁義的右手從背後輕輕攬著葉娉婷的腰,他也在焦急地等待,等待葉娉婷徹底迷醉,委身於他。

這一晚,董仁義從期待到失望,又從失望到期待,不斷地反複著。現在,他有些掃興,盡管他說了不少情話,勸葉娉婷喝了不少酒,但葉娉婷隻是深情地凝望,抑或把頭靠在他的肩上。顯然這並不是他想要的。

董仁義沒想到葉娉婷會有這麽好的酒量,當他三番五次將手慢慢伸向葉娉婷的旗袍開叉處時,都被她推開了。葉娉婷的脾氣性格,讓他有所顧忌,不敢硬來。或許,董仁義更在意自己的敏感身份,向來做事謹慎的他,不能因為一個女人而要了自己的命,即使這個女人很可能會讓他飛上枝頭變鳳凰。

賈方那陣陣的搖門聲和喊叫聲,擾得他心急如焚,他正謀劃著怎樣另辟蹊徑一舉拿下葉娉婷,不料,賈方已經站在了他們身後。

賈方沒有說話,隻是定定地站著,葉娉婷靠在董仁義肩上的樣子,讓他有些發懵。

看到賈方,董仁義有些驚詫,但很快便鎮定下來。他不能惹怒賈方,因為惹怒他就意味著惹怒程敬默;惹怒程敬默,很可能腦袋就會搬家。

賈方的一臉茫然讓他鬆了口氣,他舉起一根手指頭,輕輕指了指靠在他肩頭的葉娉婷,然後向賈方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說:她喝醉了。

賈方似乎沒有懷疑,任性的葉娉婷能在婚後的第二天晚上跑去百樂門摟著別的男人跳舞氣他,或許也會因為生氣靠在別的男人肩上。看到葉娉婷“喝醉”的樣子,他心生內疚,覺得自己沒有照顧好她。

他禮貌地對董仁義點了點頭,“謝謝董先生替我照顧婷婷!”

聽到賈方的聲音,葉娉婷心裏一陣顫栗,她飛快地坐直了身子,卻沒有馬上轉過頭來。

“葉小姐,賈先生來了!”董仁義輕聲對葉娉婷說,邊說邊對她使眼色,讓她別衝動。

看著董仁義“擠眉弄眼”,葉娉婷突然很不舒服。

“婷婷!小五已經回三等艙了,我們回去吧!”賈方走近葉娉婷,心疼地看著她。葉娉婷滿臉緋紅,眼睛紅腫,想必哭了很長時間。

“對不起!婷婷!”賈方輕聲道。

葉娉婷突然很想撲在賈方懷裏大哭,甚至像小時候一樣,去撕他咬他。但一想到自己剛剛答應董仁義的話,心裏就煩躁起來。她斜眼看著賈方,“你是誰呀!我不認識你,你快走!”

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婷婷,對不起!我知道你今天受委屈了,我……”

賈方還沒說完,葉娉婷把皮大衣向董仁義身上一丟,騰地站了起來,“你現在來這裏給我說對不起了?現在說你覺得還有意義嗎?我對你來說算什麽,你一定要……要那個小癟三走了你才過來叫我嗎?晚啦!”

淚水從她的眼眶中流了下來,流進了嘴裏,鹹鹹的。

“對不起婷婷,沒想到這事讓你這麽傷心!其實我早都來過了,隻是進不來。”賈方的心在一陣陣地抽搐,他原以為葉娉婷隻是使使性子,沒想到,她一直期盼著自己出現。

“哼!沒想到讓我這麽傷心?你當然想不到!你……就是個渾蛋!我爹媽咪就不該相信你,不該讓我嫁給你。你們……你們……都欺負我!”葉娉婷用手使勁擦了擦眼中的淚水,瞟了一眼董仁義,一咬牙,大聲說,“我們不是一路人,我們離婚吧!”

說出這句話時,她自己都嚇了一跳,真要離婚嗎?

董仁義心中一喜,賈方則怔了好一會兒才說:“婷婷,我知道我讓你失望了。可是,我們……”

“不要說我們,已經沒有我們了。你下去吧,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葉娉婷覺得渾身無力,像要虛脫一般,她一揮手,往前一個趔趄,賈方和董仁義同時伸手去扶,但都被她躲開,倚在了欄杆旁。

“婷婷,跟我下去吧!下去你怎麽懲罰我都行!這裏冷,別凍壞了身子!”賈方說著,突然問,“咦?婷婷,你的大衣呢?”

葉娉婷瞪著他,“我的大衣?對了,快給我拿來!那是媽咪去年過生日時送我的。”一說到母親,葉娉婷又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大衣,我不是讓董先生給你了嗎?董先生……”賈方看向董仁義。

董仁義心裏打起了鼓:壞了壞了,如果讓他們知道自己私拿了那件貂皮大衣,不僅自己拿不下葉娉婷,還可能被當成小偷抓起來。

他慌忙拿起自己的大衣重新給葉娉婷披上,故意岔開話題道:“賈先生,你們今天的做法,真是太傷葉小姐的心了!她今天在這裏哭了很久!我從沒見她這麽傷心難過過!”

葉娉婷和賈方好似忘記了貂皮大衣的事,葉娉婷自顧自地傷心落淚,賈方則越發地內疚。

葉娉婷拉了拉身上披著的大衣,把臉轉向了海麵。雖然披著大衣,但海風還是吹得她瑟瑟發抖。董仁義也縮著脖子,抱著雙臂,靜觀其變。

賈方走近葉娉婷,也將自己的呢子大衣脫下來,披在葉娉婷身上。葉娉婷胳膊一甩,兩件大衣全都掉在了地上。

董仁義急忙撿起了自己的大衣,“葉小姐,別氣壞了身子!不願意要賈先生的大衣,那就穿我的好了。”董仁義一邊說,一邊還在朝賈方使眼色。

賈方感激地衝他點了點頭。

“我不要。誰的都不要!凍死算了!”葉娉婷大聲說著,把臉又扭向一邊,“你們都走吧!都走開!”葉娉婷想去推賈方,不料沒走幾步,身體卻突然隨著船猛地搖晃起來。

“小心!”賈方大叫一聲,一下子撲了過去,他先倒地,用雙手去接葉娉婷,葉娉婷重重地摔在了賈方的身上。

“婷婷,沒事吧!”賈方的頭磕在了甲板上,卻忙問葉娉婷。

葉娉婷沒吭聲,隻是趴在賈方身上待了許久。

“別怕!婷婷,別怕!”賈方一隻手輕輕將葉娉婷的頭按在自己胸前,另一隻手不停地撫著她的背。

“發生……發生什麽事了?”甲板上那已經倒地的桌子旁,傳來了董仁義顫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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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那聲巨響,董仁義條件反射般地抱住了頭,躲在倒掉的桌子後麵。他的心跳得像要從身體裏蹦出去,他甚至覺得已經跳出了身外,當然不是自己跳的,而是被人打的。

他的第一反應是有人向他開槍射擊。

發覺自己還活著且沒有受傷,他才伸出頭四下搜尋“槍手”的身影。確定那聲音既不是爆炸,也不是槍聲,這才緩緩地探出身子。

葉娉婷趴在賈方身上,她的眼睛始終閉著,心也在嘭嘭嘭地亂跳。那心跳的聲音,像極了剛剛聽到的“嘭嘭”聲。強烈的震動讓她不由自主地向前撲倒,她清楚地看到一個身影先她一步躺在了地下。

是賈方本能的撲救護住了她。她想起了賈方剛剛留學回國時,她扮鬼怪嚇他卻自己不小心摔倒時,賈方也是第一時間衝向了她。

董仁義那顫抖的詢問聲,讓她的腦子“嗡”地一響。她睜開眼,看到了斜前方躲在白色桌子旁董仁義那張驚恐的臉。

這一眼,董仁義並沒有察覺,他正專注地觀察四周。忽然,他從地上爬起來,衝到欄杆處,“撞船了!竟然撞船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董仁義連連驚呼,心底卻滿溢著幸福。還有什麽比活著更讓他高興的呢?看清被撞的船比太平輪矮小很多,他又幸災樂禍起來,“那船可真是夠倒黴的了,竟然撞上了我們這個大家夥!”

董仁義像是在觀察兩個身材懸殊很大的人在打架,身高體壯的人撞在了矮小瘦弱的人身上。

他緩緩轉回身,看到葉娉婷還趴在賈方身上,才大呼不好:糟糕,怎麽把她給忘了?他略一遲疑,便跑了過去,拉起了葉娉婷。

“葉小姐,你沒事吧!那聲音可真夠響的,我還以為是什麽地方爆炸了或哪裏打槍了呢!”

葉娉婷被他攙扶著站起身,搖晃了下,身子像被掏空似的,一屁股又癱坐在了甲板上。

賈方從地上爬了起來,他扶起一把椅子,把葉娉婷從甲板上抱起來,放在了椅子上。

“甲板上涼,坐在椅子上!讓我看看有沒有摔痛哪兒?”賈方說著,撿起自己的大衣為葉娉婷披上,細心地檢查她身體上有沒有傷。

葉娉婷怔怔地看著他,像是回到了半年前,那時候,賈方也是抱起她,將她放在**,然後為她檢查傷口。

確認葉娉婷沒有外傷,賈方鬆了口氣,抱著她的頭小聲安慰道:“沒事啦!沒事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董仁義浪費了一個英雄救美的大好機會,腸子都悔青了。

此時的頭等艙甲板上聚集起很多驚慌失措的乘客,剛剛還在睡夢中的他們倉皇地跑出來,互相詢問著剛才發生的事。

得知撞船後,驚魂未定的他們一邊慶幸一邊罵娘。

“哎喲,這艘破船,從坐上那刻起就不順!磨蹭半天才開不說,現在又和別的船撞上了。倒黴,這次出門沒看黃曆!”一位四十多歲、大腹便便的男人說。

“就是,真是嚇死個人了!撞的是艘什麽船?我們的船沒事吧?”一位五十多歲的女人不停地撫著胸口。

“好像是和一艘貨輪撞上了,那貨輪沒我們的船大,應該沒事,有事船員會來通知我們的,我們這可是頭等艙!”

董仁義的話音剛落,二副便帶著兩名船員跑了上來,一邊給大家道歉,一邊解釋道:“先生們女士們,剛剛我們的船和對麵來的一艘小船出現了一點點小小摩擦!小小摩擦!請大家不要擔心,不要擔心!”

“摩擦?還是小小摩擦?哎喲,剛剛那麽大的動靜,幸好是頭等艙,不然會從鋪上摔下來的。這還是小小摩擦?不要把人嚇死了哦。”一位二十多歲穿著背帶褲的青年撇著嘴說。

“我剛睡著就被震醒了,還以為睡在家裏地震了呢!”另一位中年女人不滿地嘟囔著。

“對不起!對不起!先生女士、太太小姐們,我是船上的二副,大家如果因為剛剛的小摩擦出現受傷或者其他意外,我們一定會負責到底,一定負責到底的。”二副趕忙陪笑臉。

“剛剛這位葉小姐,就是在被撞時摔倒的,很可能腿受傷了。”董仁義說著走到了葉娉婷身邊,輕聲問,“葉小姐,剛剛你的腿是不是摔傷了?”

葉娉婷沒有說話,隻是怔怔看著前方,好像周圍人的說話聲都和她無關。

“這位小姐,請問您是哪裏受傷了?”二副欠身問葉娉婷。

葉娉婷依然一動沒動,隻是機械地眨著眼。

“沒事,她隻是嚇壞了。”賈方輕聲說。

“對不起,對不起!如果受傷的話,我們船務公司一定會負責到底。請大家相信我們!現在,船沒什麽大礙了,等一會兒就可以開船,請大家放心回去休息吧!”二副繼續說著。

“真的隻是小摩擦,真的沒什麽問題嗎?”那位四十多歲的男人有些不放心,又追問道。

“沒問題,絕對沒問題。被……和我們的船發生摩擦的是艘貨輪,是艘比我們的船體積小得多的貨輪!所以我們的船一定沒事,一定沒事。”二副給大家做著保證。

“哦,那就好!那就好!”五十多歲的女人依然不停地撫著胸口,口中喃喃著慢慢向自己的艙室走去。

二副帶著兩名船員離開後,甲板上的人也都陸續散去,隻剩下了董仁義、賈方和葉娉婷。

董仁義冷不丁地打了兩個噴嚏,裹了裹身上的皮大衣,正準備說些什麽,突然聽到鐵柵欄門處傳來呼喚賈方的聲音。

賈方答應著,轉身對董仁義說:“董先生,和我們同艙的程先生在叫我,能幫程先生打開門嗎?”

見董仁義有些猶豫,賈方便低頭對葉娉婷說:“婷婷,你先坐在這兒,我去問問程先生有什麽事。”

好一會兒葉娉婷才瞟了他一眼,點了點頭。賈方這才又對董仁義說:“董先生,能幫我再照顧一下婷婷嗎?我馬上就回來。”

董仁義爽快地回答:“沒問題!去吧,葉小姐就交給我好了!”

葉娉婷瞟了一眼董仁義,眼神很是奇怪。

她用隻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喃喃道:“還要接著演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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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沒事吧?”隔著那道鐵柵欄門,程敬默和賈方不約而同地問。

話一出口,兩人相視笑了起來。

程敬默用拳頭狠狠砸了一下鐵柵欄,“太恐怖了!幸好是我睡在上鋪,要是我太太的話,那……可就麻煩了。”

賈方這才看到,他的臉上蹭破了皮,“你受傷了?”

程敬默摸了摸傷口,“沒事,就是從上鋪摔了下來,打了個滾,沒傷到其他部位。你的臉是怎麽回事?”

“我臉上有傷嗎?”賈方伸手一摸,這才感到疼痛,他呲了呲牙,“沒事,可能是剛剛摔了一跤,蹭破了點皮。”

“沒事就好!賈太太呢?她沒有受傷吧?”程敬默關切地問。

“沒有,她在甲板上,可能被嚇壞了,等她心情平複下來,我就帶她回去。”

“哦,那就好!和我們船相撞的是建元輪,是艘貨輪,聽說正在下沉。”程敬默說著眉頭緊皺。

“啊?建元輪下沉了?那我們的船呢?還有,那……建元輪上的船員怎麽辦?”賈方大吃一驚。

“聽說我們的船沒事。”程敬默停了一下,“我想去看看建元輪上的人有沒有需要幫忙的。”

“對!我和你一起去!”賈方急忙說。

“不用,我一個人去就好了,你如果和賈太太回去,拜托幫我照顧一下我太太。”

“好的,我們馬上就下去。”賈方說著,跑回了葉娉婷身邊。

“怎麽啦?發生什麽事了嗎?”董仁義剛剛豎起耳朵聽著,大概知道了他們的談話內容。

“聽說和我們船相撞的是艘叫建元輪的貨船,撞壞了,正在下沉呢。”賈方有些著急。

董仁義點了點頭說:“賈先生如果想和程先生一起去救建元輪上的船員,那就去吧,把葉小姐交給我好了!”

剛剛自己的表現差強人意,董仁義不知道葉娉婷是否意識到他隻顧著自己逃命。如果她當時被嚇傻了,說不定自己還有機會,趁賈方不在再編出一個動人的故事來。

賈方看了看葉娉婷,見她一臉木然,有些不放心,“謝謝董先生,程先生說他先去看看,需要的話會過來叫我的。”

董仁義正想著如何趕走賈方,葉娉婷突然抬頭,“你去吧!看能不能給程先生搭把手,我在這裏沒事的,這裏有董先生。”

葉娉婷的語氣平緩而淡定,兩個人都怔了怔。賈方率先反應過來,一臉欣喜,“婷婷,太好了!你終於說話了,剛才把我嚇壞了。”

“葉小姐,你沒事可就太好了,我剛剛也擔心死了!”董仁義邊說邊盯著葉娉婷,她的語氣太反常,倒讓他揣摩起來。

她是想和自己在一起,還是氣賈方隻想著救人,在說反話?不管怎樣,她願意留下來,對自己都是有利的。以葉娉婷的脾氣,如果發現了他的“自私”,肯定會當場發作,怎麽可能會留下來?

董仁義鬆了口氣,心裏一陣竊喜。

“我沒事,剛剛隻是被嚇壞了,現在好了。你去吧!程太太的身體也不好,不過有胡先生在,應該沒事的。”葉娉婷解釋道。

“那……咱們下去吧!你和程太太在一起,讓胡先生照顧你們,我去看看程先生那裏需不需要幫手。”賈方還是不放心。

“我現在不想進艙裏,我想在甲板上待一會兒。”說完,葉娉婷看了董仁義一眼,“而且還有董先生在這兒,我不會有事的。”

“是啊,葉小姐在我這裏很安全,而且這是頭等艙,船上會特別關照的。你放心去吧!”董仁義極力捕捉著這次機會。

賈方想了想,終於點了點頭,“那就拜托董先生了!”他轉身叮囑葉娉婷,“我很快就會過來的。”

葉娉婷答應一聲,忙把身上披著的大衣還給賈方,卻被他攔住了,“你穿著吧!深夜的海風冷,我一直在運動,沒事。”他邊說邊不停地搓著手。

葉娉婷沒再堅持,目送賈方打開那扇鐵柵欄門,向底層甲板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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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賈方的背影完全消失,她還伸長脖子看著,她突然理解了程太太想和程敬默一起上戰場的心情,此刻,她也想跟著賈方,不管去哪,無論做什麽,她都想寸步不離。

自己何曾對他如此留戀?抑或自己一直都是留戀的,隻是被什麽東西蒙蔽,需要某種情境來開啟?

賈方的身影消失了好一會兒,葉娉婷才緩緩轉過身,走到欄杆處,看向下麵。她看得很專注,就連董仁義和她說了句什麽都沒有聽到。

她之所以要留下來,隻是想證實一些東西,雖然這些東西完全沒有必要去證實,因為剛剛兩個男人的“一撲”和“一躲”,已經敦促她做出了選擇。

但剛剛發生的事對她的震撼太大,她需要時間來消弭。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懷疑自己的眼光,懷疑很多從前固有的看法。

二等艙甲板上,很多人也像她一樣,趴在欄杆上望著下麵的甲板。葉娉婷那雙明亮的眸子在二等艙甲板上尋覓著。這一刻,她突然覺得,她是牽掛021艙裏的那些人的。

葉娉婷仔細尋覓著她所熟悉的身影,終於,在人群中發現了程太太。程太太雖然裹著一件軍大衣,但葉娉婷還是從那根粗長的辮子上認出了她。一旁的胡春年穿著棉布長袍,縮著脖子抄著手,在原地不停地蹦來蹦去。程太太時不時偏過頭和他說著什麽。

葉娉婷在他們身邊尋找,卻未發現小五的身影。他去哪兒了?回三等艙找他的媽媽和姐妹了嗎?不知道他們一家有沒有受傷?

“葉小姐,喝杯酒暖暖身子!現在越來越冷,想必海裏都結冰了吧!”

董仁義去餐廳拿了一些吃食。他準備給葉娉婷下劑猛藥,剛剛往酒裏下了一點催情散。

“還是坐頭等艙好哇,有好酒好菜。就是在撞船的情況下,我們也有這麽多的食物可以選擇。”董仁義頗為得意。

“我是二等艙的。”葉娉婷淡淡地說,聽不出是真話還是玩笑話。董仁義愣住了:難道她的腦子剛才被撞壞了?怎麽突然間像換了個人似的。

“葉小姐就是坐在三等艙,也是頭等艙的身份。”董仁義幹笑兩聲,然後倒了一杯白酒給葉娉婷端了過去。

葉娉婷看了一眼杯子。

“現在喝烈酒最過癮,烈酒暖身。”董仁義說。

“你穿得那麽厚,也會冷嗎?”葉娉婷上下打量著他。

“冷!”董仁義話鋒一轉,“葉小姐如果冷,我就把大衣脫給你。隻要葉小姐暖和了,我也就覺得暖和了。”

葉娉婷回給他一個標準的微笑,又注視起下方。

她把頭探出好遠,伸長脖子看向三等艙的甲板。甲板上人很多,不時有人從水裏被拉了上來。是被撞的貨輪上的人嗎?賈方和程敬默是不是正在那裏?他們會不會下到水裏去?水冷不冷?會不會感冒?

葉娉婷一下子擔心起來。

董仁義走到葉娉婷身邊,也探頭朝下看,“那三等艙甲板上到處都是人,葉小姐,別看了!來,我們喝一杯,為你壓壓驚。這次撞船,就當是我們旅途中一場不同尋常的經曆吧。不過,這種經曆還是越少越好!”

董仁義說著,走回桌旁,坐了下來,翹起腿搖晃了幾下。

“你剛才說,水裏都結冰了?”葉娉婷突然問道。

“嗯!一定結冰了,剛剛餐廳裏有船員這樣說的。”董仁義的手在腿上有節奏地打著拍子,他吸吸鼻子,給自己倒了杯白酒。

剛才的意外,他現在想來還是心有餘悸。那種恐懼感像極了幾年來東躲西藏的境遇,也讓他回憶起除奸團開槍時,那擦著他左耳飛過的子彈。

那次,他撿回了一條命。董仁義禁不住摸了摸被他刻意用頭發擋住、已被削去一半的左耳,那裏還隱隱作痛。

董仁義驚恐了很長一段時間,整夜整夜做噩夢,直至聽說那個打掉他半塊耳朵的人死在了自己人的槍下,這才踏實地睡了個安穩覺。

如果不是這段不堪的經曆,他怎麽可能如此驚慌失措?如果當初自己衝上去,像賈方一樣甘當葉娉婷的肉墊,她此刻想必早已投懷送抱了。

董仁義為自己精心設下的局被一次撞船破壞而懊惱,他呆呆看著葉娉婷的後背。這個有著曼妙身材、巨大財富的女人,對他就是一種煎熬。

董仁義的手在下巴上摩挲,琢磨著怎麽讓她順利喝下那杯酒?

葉娉婷猛地一轉頭,看著他,一臉嚴肅地問道:“如果再發生一次那樣的撞船事件,你……會救我嗎?”

董仁義一下子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兩步跨到葉娉婷身邊,“當然!我絕對會在第一時間來保護你,即使放棄生命也在所不惜。”

“真的嗎?”葉娉婷偏著頭,表情很認真。

“不相信?不相信就再撞一次!剛剛……”董仁義想為自己的行為開脫,卻一時找不到滿意的理由,“剛剛你可把我心疼死了,你當時一定嚇壞了吧!是不是有點懵了?還記得當時的情形嗎?”

葉娉婷微微一笑,轉身又望向二等艙的甲板。她眯著眼,看著甲板上的程太太像泥塑一般站著,胡春年依然在她身邊蹦來蹦去。

葉娉婷偏頭又看了董仁義一眼,輕輕搖了搖頭,“我剛才真是嚇壞了!董先生還記得剛才的情形嗎?”

“你不記得了?”董仁義激動起來,一把扯過葉娉婷,兩人麵對麵站著,距離近得能聽到對方的呼吸聲,感受到對方呼出的熱氣。

“你真完全不記得了?”董仁義因為激動,滿臉漲紅。

“不記得了!”葉娉婷直視著他的眼睛,淡淡地說,“董先生還記得嗎?”

董仁義籲了口氣,猛地一閉眼睛,“剛才……知道嗎?葉小姐!剛才……”他正要重新演繹撞船時的情形,卻被一串粗重的罵聲止住了。

“這船上人可真多,那貨輪上的死鬼們還要往這船上鑽,還有人把他們往上拉。管他們幹什麽?讓我看到,直接一腳踢下去。這都會不會開船呀,硬往船上撞。瘋了!現在船又停下來了,幾時能到台灣啊!”

劉溫初提著他的皮箱,就那麽一邊罵著,一邊拖著重重的步子向葉娉婷和董仁義走來。

“真晦氣!”董仁義在心裏罵了聲,強裝熱情地迎上去打招呼,“劉先生沒什麽事吧!”

“我能有什麽事?剛剛和老肖那老東西正喝得痛快。那一撞,把我一瓶好酒都震灑了,還可惜了我那豬頭肉!他們一個個嚇得跟龜孫子似的。”

劉溫初說著,眼睛瞟向葉娉婷,“你……還沒回二等艙,一直在這裏?”劉溫初的語氣極不友好,他想起了老肖的話,葉娉婷不可能是葉佳成的女兒,很可能是個女騙子。既然不是葉佳成的女兒,他為什麽要尊重她?

劉溫初冷眼看看葉娉婷,又瞅瞅董仁義,“她,和你睡?”

“什麽?”葉娉婷瞪大了眼。

“你!和他是不是一夥的?”劉溫初指著董仁義問葉娉婷。

“什麽?”葉娉婷更為不解。

“別裝了!你們是幹什麽的?是不是想在我麵前玩仙人跳?”董仁義伸出腳,把旁邊的椅子往身邊一勾,坐了下來。

“什麽仙人跳?”葉娉婷看著董仁義,“他在說什麽呢?”

董仁義也有些茫然,但猛地意識過來,慌忙站起身,“誤會了!誤會了!劉先生,你一定是誤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