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悄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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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溫初那一聲聲的盤問，讓葉娉婷一個驚愕接著一個驚愕，她不明白這些莫名其妙的話為什麽突然指向了她。董仁義忙不迭地給劉溫初解釋，葉娉婷則厭煩地轉過身，她想再看看下麵甲板上的程太太和胡春年，她甚至想，小五會不會在最底層的甲板上竄來竄去？
葉娉婷本想印證對董仁義的猜想，但劉溫初的出現，讓他們各自的心思都落了空。想著董仁義附在劉溫初耳邊竊竊私語的樣子，葉娉婷懊悔不已，自己怎麽會有和賈方離婚，和他在一起的念頭。
“拎勿清！”她悄悄罵了自己一句，將頭轉向大海，忽然發現剛才那黑乎乎的東西竟然不見了，海麵上冒出了一些不明漂浮物。
“咦？那船呢？和我們相撞的那艘船到哪兒去了？”葉娉婷茫然地問，她記得剛剛她還邊看下麵甲板上慌亂的人群，邊不時地瞟一眼那惹禍的建元輪。
葉娉婷的聲音不大，卻也讓董仁義和劉溫初停了下來，伸頭觀望。
“喲，那破船呢？跑了？跑得還挺快！”劉溫初坐在沙灘椅上，屁股在椅子上不時扭動，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不會不會，那船不會跑的！”董仁義衝到欄杆處，看到下麵甲板上的人好像在驚呼，場麵異常慌亂。
“難道……”他睜大了眼睛。
“怎麽啦？”葉娉婷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發抖，身上也不由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難道那船沉了？”董仁義的聲音很刺耳，完全不像他平常說話時的溫厚綿軟。
“沉了？”劉溫初騰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瞪著眼看著前方。
“什麽沉了？”葉娉婷不相信，她不敢相信，準確地說不想相信。
“不見了！隻一會兒工夫就不見了。太奇妙了！”董仁義抓住葉娉婷的胳膊搖了兩下，“知道嗎？葉小姐，那艘貨輪，就一會兒，好像……差不多十多分鍾，也就十多分鍾，那船就不見了，沉下去了！那……海有多深？”
董仁義因激動而越發高亢的嗓音，很快引得頭等艙的乘客陸續跑了出來。
“那破船真的沉下去了？”劉溫初發出殺豬般的嚎叫聲，透著驚恐與激動。
頭等艙的乘客爭相擠到欄杆處想看個究竟，葉娉婷被擠了出來，怔怔地站在那裏。
“這位小姐，看你一直在這甲板上，那船是不是開走了？不會真的沉了吧！”有乘客問葉娉婷。
“剛剛還看到的，怎麽一會兒就不見了呢？”葉娉婷的目光中掠過一絲驚恐，比剛剛撞船時還強烈。
“對，不可能沉了！”那人也在喃喃著自說自話。
“那麽大的船怎麽可能一會兒就沉個沒影兒呢？”
“那船上的人呢？雖然是貨船，也有船員呀！”
“我們的船怎麽樣了？不會有事吧！”
……
甲板上鬧哄哄的聲音灌入葉娉婷的耳中，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重，壓得她難以承受，雙腿不由地開始發軟。
鐵柵欄門被打開了，有人往下麵的二等艙、三等艙跑去，將葉娉婷撞得東倒西歪。
突然，她像瘋了般，跟著大家往前衝。她衝到了二等艙，來到021艙室。見門鎖著，隨即橫衝直撞地來到二等艙甲板，不停地撥開人群尋找著。
一看到程太太和胡春年，她像見了久違的親人一般，撲在程太太的懷裏哽咽起來。
程太太愣住了，急忙安慰她。
不一會兒，葉娉婷猛地從程太太的懷抱掙脫開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眼中沒了神采，“船呢？船到哪兒去了？”她的聲音在發抖，牙齒不由地上下撞擊。
“船？不就在我們腳下嗎？賈太太，你這是怎麽啦？”胡春年跺著腳下的甲板回答，他也被葉娉婷的樣子嚇壞了。
“不是這個，那個……”葉娉婷指著建元輪沉沒的地方。
“那船……那船……”程太太眼圈一紅，沒有說下去。
“那船沉了，我們是看著它一點點沉下去的，太可怕了！”胡春年歎了口氣，臉上凝重而嚴肅。
“真的沉了！”葉娉婷站立不穩，一個趔趄往前倒去，程太太和胡春年一起扶住了她。
“賈太太，你沒事吧？”胡春年擔心地問。
“我……我……沒事！”葉娉婷的臉色蒼白，她張著嘴想要放聲大哭，卻發不出聲音。
“船……就那麽沉了？”葉娉婷一直喃喃著，突然，她像丟了什麽東西，疾聲問，“賈方，賈方呢？”
她掙脫開程太太的手向人群裏擠，胡春年一把抓住了她，“我們回艙裏等，說不定程先生和賈先生已經回艙裏了。”葉娉婷又急急向021艙跑去。
“麻煩你盯著她，別讓她亂跑！”程太太叮囑胡春年。
胡春年就那麽一直抓著葉娉婷的胳膊，準確地說，是葉娉婷拽著胡春年往021艙奔去。
回到艙室，沒見到賈方，葉娉婷又折轉身要往外走，正巧和氣喘籲籲的小五撞了個滿懷。
“程太太、胡先生，程先生和賈先生救了幾個人上來。”
“救上來了？我先生他沒事吧？”葉娉婷的眼睛一亮，一把抓住小五問道。
小五被她的樣子嚇住了，隨即甩開她的手，跑到程太太身邊，偷偷瞟她。
“放心吧！你先生和我先生都會沒事的！”程太太拍了拍她冰冷的手，轉頭問小五，“那船上的人都救起來了？”
小五搖了搖頭。
“為什麽沒救上來？”葉娉婷急的又去抓小五。小五一邊躲一邊說：“有些是來不及救了，有些掉在海裏就沒上來。”
“那……救上來的有多少？”程太太問。
小五又搖了搖頭。
“快去問問，救上來多少？要不要我們一起去救？”胡春年拍了拍小五的腦袋。小五答應一聲，飛奔出去。
船艙裏死一般地寂靜，外麵的吵鬧繁雜好像不複存在。三個人就那麽呆呆地坐著，誰也不說話。胡春年好幾次拿出煙，含在嘴裏又取下，取下又含著，如此機械地重複著。
“那船上沒多少人吧？”葉娉婷突然打破了沉寂。
“那是貨輪，應該人不多，不用擔心。隻是可惜了那些貨，都沉下去了。”胡春年有些痛心。
“隻要人救上來，貨沉就沉吧，就是不知道賈先生和我先生怎麽樣了。”程太太輕輕歎了口氣。
見葉娉婷依然麵無血色，程太太便握住她的手安慰道：“賈太太，沒事的，你別怕！”
葉娉婷點了點頭，一切又複歸沉寂，三人焦急而忐忑地等待著。
一會兒，小五又跑了進來，“程太太、賈太太、胡先生，我打聽過了，那船上有七十多名船員，不過被救起來的沒幾個！”說完，小五垂下了頭。
“那就是說，有的人已經……”葉娉婷無法想象，好好的一群人怎麽會突然因為沉船而消失在了海裏。
“就是沒上船的，也不一定會出事。那些人可都是船員，他們懂得如何逃生。放心吧，不會出事的。”程太太輕輕拍著葉娉婷的手，安慰葉娉婷，也在安慰著自己。
小五又跑了出去。葉娉婷和程太太不約而同地雙手合十，閉著眼睛虔誠祈禱起來。
胡春年終於點燃了那支煙，他深深吸了一口，長歎了口氣，煙嗆得他咳嗽起來，眼中淚花泛起。
“程先生和賈先生回來了！”小五再次打破了艙室的沉寂。
葉娉婷像彈簧一般蹦起，程太太也慌忙起身一起迎了上去。
程敬默和賈方一臉嚴肅地走了進來，濕漉漉的衣服貼在身上。葉娉婷一下子撲到賈方懷裏，緊緊地抱住他，身體微微顫抖著。
賈方摸摸她那冰冷的臉，“婷婷，你還好吧？”
葉娉婷的眼淚瞬間決堤，拳頭在賈方胸前雨點般地捶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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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輪重新動了起來，各個艙室陸續閃過船員的聲音，“太平輪安然無恙，沒有任何受損，大家可以放心休息。”乘客們揪起的心這才放了下來，剛才的驚恐與不安也都隨著那貨輪消逝不見。
發覺太平輪的行駛速度慢了很多，人們更像吃了定心丸，讚許著船員們的謹慎，篤定地認為下麵的旅程將一切平安。
但賈方和程敬默依然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他們時常走出艙室，在過道上小聲地嘀咕著。
“他們在聊什麽？為什麽不讓我們聽？”葉娉婷如同一隻受驚的兔子，時刻警覺地留意周邊的環境。
“男人嘛，可能會說一些不想讓我們女人聽的話，沒事的，休息吧，很晚了！”程太太笑著說。
“那為什麽他們不說給胡先生聽？”葉娉婷扭頭衝胡春年說，“你也是男人，他們說話為什麽要避開你？”
“男人和你們女人一樣，也會說悄悄話的。”胡春年應付一句，盤腿坐在了地上，他要好好休息休息，自從往來上海、台灣兩地做生意，他整天忙得似陀螺轉，哪裏享受過這樣清閑的時光。胡春年對程敬默和賈方說什麽沒多少興趣，他擔心的是明天能收多少賬，收完賬能不能順利坐上回上海的船。
不過，撞船事件也是他生平第一次遭遇，建元輪慢慢沉沒的情形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裏，讓他想起來都是一身冷汗。
“明年還是聽太太的，不給基隆發貨了，在上海、浙江跑跑單幫好了。”他極為想念家中溫柔賢惠的太太和剛剛出生不久的兒子。
“胡先生，胡先生，去看看他們在說什麽好嗎？”
胡春年剛閉上眼睛，便被葉娉婷搖醒了。
“賈先生和程先生不和你們說嗎？”胡春年懶得起身。
葉娉婷和程太太都搖頭，“一問他們，他們就說沒什麽。”
“那就是沒什麽。”胡春年又要閉目養神。
“不對不對！越說沒什麽就越有事，賈……我先生不會說謊，我敢肯定一定有事。”葉娉婷的好奇心被心底的不安挑逗著。
胡春年猶豫了一會兒，見葉娉婷一臉期盼地看著他，不忍再坐視不理，也便起身去了。在他不斷追問下，賈方才坦言，太平輪並沒有駛向基隆，而是在向靠近白節山的岸邊行駛。
“什麽？不是去基隆？難道……我們的船也出了問題？”胡春年大驚。
“不知道，聽船上的船員說我們的船沒事，但是……我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程敬默的眉頭皺得很緊。
葉娉婷站在艙室門口，隻看見他們三人那嚴肅的表情，卻聽不清他們的話。
“我覺得我們的船應該也有問題。”賈方突然說。
“你發現什麽了？”程敬默急切地問道。
“我不知該不該說。拉建元輪上落水的船員上船時，你可能沒注意，剛開始的時候，我們必須要用梯子去拉他們，但最後……我們站在船上就能拉他們上來了。”賈方的眼神凝重。
“會不會是因為兩次的水深……”胡春年才說了一句，又馬上搖頭，“不會不會，你們救人時，這船就是停著的，靜止的船體水位怎麽會發生變化呢？”
“那就壞了，我們快去找船長吧！”程敬默去拉賈方。
“跟船上的大副說過了，他讓我先不要聲張。所以，往岸邊行駛，我想應該也和這個有關，我們的船……”賈方沒說完便停了下來，不知什麽時候，葉娉婷已經站在了他們身後，身體正瑟瑟發抖。
“婷婷，你怎麽在這兒？”賈方一把攬住她。
“那……為什麽他們要跟我們說……我們的船沒事？”葉娉婷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船上有這麽多人，一旦知道船有問題，很可能會引發混亂。”程敬默向她解釋道。
“怎麽辦？我們的船難道也……也會像那貨輪一樣嗎？”葉娉婷驚恐地看著賈方。
“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船不是已經在往岸邊行駛了嗎？”賈方不停地安慰她。
“回艙裏吧，外麵冷！”胡春年說著和程敬默走在了前麵，賈方攬著嚇得走不動路的葉娉婷緊隨其後。
葉娉婷跟著賈方機械般前行，心中隻剩一個念頭：隻要不出事，讓她和賈方去哪兒都行，即便是去荒郊野外，隻要好好的，她都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