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真趙對話(一)

西山先生真德秀發走奏章以後,有些心緒不寧,自從他調離中樞被遣到這偏遠潭州以後,心裏一直有幾件未解之事。他為正在深刻變化的時局揪心,不時為自己受到的排擠憤懣,又常常產生一種無力回天之感。這日中午忙完公務,他獨坐案頭,手拿書卷,正在暗自憂思,差事進來送帖說有客來訪,來人是荊湖轉運使趙汝讜。真德秀一看拜帖,立即整理衣衫出迎。兩人在臨安時相識已久,隻是趙汝讜曾經陷入慶元黨案,真德秀跟他交往不深。現下真德秀雖然調到潭州也有些時日,卻跟早來荊湖的朝廷大員趙汝讜,尚且交往不深,不敢有絲毫怠慢。

剛到門口,看到趙汝讜笑著走過來,“西山大人公務繁忙,多有打擾了。”真德秀趕緊上前施禮,“不知趙大人今日來訪,多有怠慢。”兩人客套一番,一起步入客廳入座,真德秀一邊吩咐差事上茶,一邊微笑著問,“趙大人今日有空,是否有所指教啊?”趙汝讜笑道,“不敢不敢。今日路過,看望一下真大人,一來討杯茶喝,二來有幾件事想閑聊一下。”真德秀聽他說得很是輕鬆,估計應該沒有什麽要緊之事。

沒想到趙汝讜想跟他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潭州梅溪發生的那件鄉民抗稅案。趙汝讜兼荊湖南路提舉,這件事情他是有權過問的。趙汝讜當然應該是看過公文了,真德秀就把自己的想法跟他簡短地實話實說了。趙汝讜明白了真德秀其實是想保全這些鄉民的,便點點頭說道,“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是小事。總是以平息當地民怨為主,我支持你的辦法。”真德秀稱謝,說道,“隻怕史相那裏未必能輕易放過。”趙汝讜見他有所顧慮,就說,“我兼管錢糧等大小事務,知道近來各地,尤其湖南江西的催收也都出現了不少糾紛。今天想來跟你說的就跟這些有關,尤其是關於鹽和茶上麵出現的事情。”真德秀聽到趙汝讜要談茶鹽,心裏有點驚訝,隨即明白趙汝讜這是有備而來了。

趙汝讜端起茶盅,淺淺地喝了一口說道,“真大人,你可知朝廷現下歲入多少?”真德秀回說不知,趙汝讜笑道,“你在朝時並不在戶部,所以不知。我朝渡江之初,加總各路府每年不滿千萬貫;到了約三十年前就是淳熙末,增到約六千五百萬貫,加上地方賦約一千八百萬貫,雜納錢約九百萬貫,以及其他各項合計超過一億貫錢,雖然跟以前比,朝廷的田畝和人口都減少了,但朝廷的收入與渡江前大體持平。田賦之外的收入,茶、鹽、酒、榷貨、糴本等,約四千四百九十餘萬,而這其中,每年收的鹽茶占到大約一半。以至於現在流傳有‘天下之賦鹽利居半’這樣的說法。”說到這裏,趙汝讜看了真德秀一眼,見他聽得聚精會神,心裏知道他對這些並不熟悉,繼續說道,“現在就跟你詳細說說這鹽和茶的事情,先說鹽。鹽的官府收購價錢每三石大概低至五百文,每正鹽一石算損耗一鬥,共計正鹽收購價格每斤三文,在本州隻花少許運、貯費用,而出賣官價可達每斤三十文,這還是往低了說的。”

真德秀不禁驚訝地說道,“鹽利有如此之高?”趙汝讜回到,“是的。官辦之外,經營鹽業的商人向中央榷貨務繳納銀錢,購買鹽引,再到產鹽州縣憑鹽引提鹽,通行於兩淮、兩浙、京西等路,銷售主產地淮浙鹽。同時朝廷也在地方上設有貯藏、中轉及銷售各類鹽倉。我朝鹽業以官榷為主、商銷為輔,各色人等均有滲入其中,這其中頗會滋生種種弊端。其結果是往往製鹽為生計難,販商積黃金易,官員易生貪欲。因為利厚,大量私商買通巡檢軍兵,收買亭戶製造私鹽,甚至非法仿製鹽引官袋,或者用舊引進行售賣;各級鹽官與運鹽官兵也會時常侵盜淮鹽,並摻以泥沙等雜物填充被盜鹽量;主管鹽務的轉運司、提舉司官員也常有挪用的情形,他們或是飽入私囊,或是用於應酬,或是為了博取善於理財的政績,而將本應發放鹽戶的鹽本錢當作結餘獻給朝廷;產鹽地提舉司和州郡的主管胥吏經常有意刁難鹽戶,除竭力壓價強行收購鹽戶所產之鹽,還在過秤時多做手腳,收取鹽民雜費‘身丁錢’等。以至於鹽戶往往負債累累,家業破滅之事稀鬆平常。”

當時的詞人柳永曾經寫過鹽戶的狀況,“煮海之民何所營,婦無蠶織夫無耕。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煮海汝輸征。秤入官中得微直,一緡往往十緡償。周而複始無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因為生活過於艱難,眾多鹽戶逐漸逃亡。日積月累,當時個別產鹽區的鹽業竟然逐漸地惡化無以為繼了。

真德秀聽了這些言語,不禁拍桌歎道,“此輩等太猖狂。”趙汝讜看真德秀有點激動,知道他是以公心為重的人,繼續講道,“逃不了的鹽民,為了活下去,就會生產販賣私鹽以換溫飽。鹽乃是百姓每日必須物品,那為什麽平民百姓會更願意購買私鹽呢?一因官鹽價高,二因官鹽雜質多質量差。這又促使這些地區出現大量販售私鹽,甚至有的地方發展成群體持械販售。這些年我初步查實,發現各地私鹽販量已經非常巨大。官府緝私捕拿的寬容懈怠,助長了私鹽的泛濫。更有甚者,他們自己就參與了其中。比如前海州通判石曼卿,在卸任後裝載所轄私鹽兩船到壽春銷售,石曼卿見不為人所忌,於是就公然出售,當時人戲稱此是‘學士鹽’。已經查處與他同樣販售私鹽的,比如有名的私鹽大戶福建安撫使趙彥滿,淮東轉運使張可久,淮東提舉陳損之,廣西梧州團練使孟揆等人仿製官袋且用舊引進行售賣,數額驚人!”

聽到這裏,真德秀心中一動,問趙汝讜,“你是不是已經發現了湖南這邊也發生了同樣的事情?”趙汝讜頓了下,說道:“你且聽我說完,還有茶的事情。”

聽到這裏,真德秀也大概猜出了趙汝讜此行目的,恐怕是想找自己一起做些事情了。雖然真德秀跟趙汝讜以前的交往並不深,但也聽說過他的一些事情。他知道趙汝讜是葉適的學生,葉適是跟朱熹一時齊名的儒學大師,崇尚功利實學,反對空談。雖然葉適對朱熹的理學很不對付,可畢竟是宗師風範,而且官做的比朱熹高,多次在朱熹落難時候給與幫助,朱熹也是非常感激。所以雖然派別不同,朱熹的學生門徒對葉適他們是非常有好感的。據說趙汝讜年少時狂放,經常衣著不整,行止怪異。葉適見到就規勸他說:“名家子安可不學?”趙汝讜從此發憤讀書,終於學業有成,與兄趙汝談齊名,被人稱為“二趙”。他是趙宋宗族,不需要科舉就可以做官的,靠祖蔭做了承務郎。後來他見科舉出身的人對他有些瞧不上,就參加了嘉定元年科考,登科進士。趙汝讜兄弟二人是朝廷趙姓宗族中比較出類拔萃的人物。因為趙汝愚罷相,他被宰相韓侂胄斥責為朋黨,被貶謫了一段時間。韓侂胄被誅之後,趙汝讜又跟史彌遠等掌權的一幫人物不太合作,就跟真德秀一樣被前後排擠出了朝廷。今天找自己來談鹽茶,一定會有些文章可做了。

趙汝讜繼續說道,“朝廷的茶法曾經不斷變換,各種大同小異的交引辦法時興時廢。渡江以後,現下的茶法基本穩定,和鹽法類似,實行的是茶引製度。官府讓茶商到產茶州縣或京師榷貨務購買茶引,然後憑引向園戶買茶,在產茶州縣驗引、打包、封印。按茶引上規定的時間、地點和數量出售。西山大人,你可知道茶業還牽涉到國家安危?因為周圍西夏金國蒙古等基本都不產茶,所需隻能靠本朝供應。大將王韶說,‘西人頗以善馬至邊,所嗜唯茶,乏茶與市。’故此朝廷在西北和四川設立茶市,滿足邊國需要,同時也交換西北戰馬以供軍隊。朝廷還建立了榷場貿易機構負責對金貿易,先後設立了盱眙軍、楚州、安豐軍水寨、信陽軍齊冒鎮、棗陽軍等榷場,與金國開展貿易,高檔臘茶更是對金榷場交易中金國開列要求的重要物資。”

聽到這裏,真德秀也是覺得驚訝,金國一直對朝廷竭盡壓榨勒索為能事,卻對我們的茶葉供應卻又如此依賴。

趙汝讜點頭說,“就是因為他們不產茶,不得不大量買入我們的高價茶品。他們花費了巨額財力,以至於時而國家財政不足,就發動邊界戰爭搶劫物資。所以說朝廷的茶法不但關係到財政需要,而且事關以茶馭金的國家大策,自然容不得出現重大失誤。但近幾十年來,由於地方官府的茶政失當,造成了大量問題。首先是茶農大都跟鹽戶一樣日漸困頓,地方官府的攤派往往超出他們的能力。以荊門為例,該地茶法‘以人戶為率,計口均敷,如家有一丁,則歲受茶三斤’,哪怕該戶已經不再產茶,費用依舊照征。因為經辦官員刻意壓價,官府茶價往往過低,造成茶農虧損,交不起稅賦,時常會激起民變。茶農寧可把上好茶品賣與茶商,粗劣茶品交給官府。對茶商而言,因為茶引價錢太過昂貴,商販們不得不湊份買茶。為了安全,茶販們常常是成群結隊,一人擔茶,另兩人各帶刀箭護衛,結果搞成了武裝販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