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西山先生(二)

臨安的深秋,滿城的桂花香氣尚未褪去,細雨又是無聲無息地來了。宰輔史彌遠正坐在新落成的宰相府邸東花廳裏翻看今日送來的公文,手裏拿著皇上批下來的奏折,來回掂量,想著不由得走了神。他不喜歡臨安的雨夜,既濕又冷。近來的公務愈加繁雜,他覺得自己有些越來越力不從心了。這個新府地點是他精心挑選的,位於鳳凰山皇城外的雲林寺不遠處。不喜歡太喧囂的皇城,他給自己起了號‘小溪’,別號‘靜齋’。搬到新府後,他越發覺得當初不惜重金與雲林寺購置了這塊地,實在是個正確的決定。

遠處傳來若有若無的僧尼誦經聲音。尤其是清晨和傍晚寺廟的鍾聲,清澈透明,讓人遐思。這裏離西湖不遠,也有一個小小的湖泊,水麵上有蜿蜒曲回的長廊,通往他的東花廳。整個府邸修建了各種樓亭閣式,移步易景,曲徑幽靜。院內有座小山,山上石徑盤旋,古樹蔥蘢,藤蘿蔓掛,山底竹林茂盛,泉水淙淙。最令他滿意的是管家萬昕費神還弄來了各種桂花梅花,種在庭院的各個角落。他喜歡這兩種花香,尤其是桂花香,現在甜甜地布滿了空氣,塞滿了花廳的書房各個角落,以至於他輕輕地歎了口氣,“花氣襲人。”萬昕看他有些不高興的樣子,小心地問,“相爺,是不是桂花太多了,要不要叫人移走一些?”

史彌遠看看萬昕,他總是這樣細心,這就是忠誠。對於忠誠的人他總是很滿意,不管他做了什麽,哪怕是錯的,隻要是為他做的,他都可以容忍,更何況萬昕還是很精明老練的。要是用的人都像萬昕一樣,他也就不用這麽操心了,想到這裏,又輕歎了口氣,“不用了老萬。他們都來了沒有?”萬昕知道他在等人,那幾個心腹的重臣,不用說,今晚又有事情商量。

話音未落,傳來了爽朗的笑聲,“人都說‘錢塘自古繁華’,史相卻獨出心裁搬來這個地方,果然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啊。”這是李知孝和莫澤來了。二人進來,看到史彌遠正半躺在主位等待他們,腿上還蓋了波斯來的駱駝絨毯,都有點愣住了,“史相可是身體有恙?”史彌遠答道,“天陰雨濕,人老了,不耐腿寒那。老萬,給兩位大人上茶。”

稍許工夫,萬昕給二位端來了茶具。李知孝讚道,“好精美的官窯。”莫澤看他愛不釋手的樣子,不禁笑道,“你就是個俗人也,居然認得這些上品青瓷,一年也出不得許多。你喝慣了朝廷的貢苑龍鳳,卻不知道史相家茶更是珍品,乃是臨安本地清明雨前製作的寶雲,王令曾經寫道‘烹來似帶吳雲腳,摘處應無穀雨魂’;而且史相自家府邸的山泉,甚為甘甜,勝似那龍井虎跑之水。兩者相得益彰,竟是比我嚐過的禦苑玉芽更為甘美純淨。”李知孝愧然說到,“我們這些人,都說也是知道穿衣吃飯了,要說真正像史相仙人一樣地活著,我輩卻是差地太遠,修煉不夠,意境不到啊。”史彌遠見他們總是挑些自己愛聽的話說,明知道是在奉承自己,倒也受用。不一會兒,趙汝述、梁成大、胡榘﹑聶子述和薛極幾個陸續來了。

史彌遠看眾人到齊,開口說了,“今天有幾件事情,叫你們來,大家議議。”說完,讓旁邊的梁成大看一份奏折,就是真德秀的那前一份奏折。梁成大一邊讀著,一邊觀察史彌遠的神情。史彌遠卻閉目養起神來了,嘴裏念了一句,“‘紅藕香殘玉簟秋’,易安居士好詞哪。”梁成大看完正要說話,史彌遠說,“先別講,傳給其他人一起看看。”

等眾人都傳看了,史彌遠已經換了一副落寞的神情,“為了幾節秋藕,我大宋的子民殺了人。而且還是官差!這才是沾了血的紅藕。你們看,該如何處置?”梁成大的注意點不在為什麽殺人上麵,他有些生氣地說道,“新君即位不久,普天同慶,大喜之時,這個真老西卻逼著朝廷殺人,而且為了這麽一個小小案子要殺這麽多人。他這是什麽居心?”李知孝笑著回答道,“真德秀此人一向喜歡強諫以邀直名。他現在這麽著急地要殺掉這些抗稅小民,怕是急著向新君表示忠心罷?”趙汝述一向心思比較深,隻是聽著,看史彌遠的目光投向了自己,就開口說,“隻怕是另有文章罷。西山大人乃是現今文人領袖,理學大師,他對這個‘道’一向最為看重。我以為他不會為了這件事情壞了自己名聲。”

史彌遠點了點頭。看得到了史彌遠的肯定,李知孝接著說道,“預計他還會有奏折到,那時才可知道他的真意。”聶子述插話道,“會不會跟江西湖南推行的地方稅法有關?恐怕新會子的發行,也是他真老西想反對的罷?”一直沒有說話的莫澤讚成地說,“他恐怕是要借這件事情,在朝廷掀起一場軒然大波,把各地新稅的事情豎成靶子攻擊。”

說到這裏,眾人一致讚同。史彌遠點了點頭,“都說了看法,我看差不多也說到正點上了。大家議議怎麽回他這個奏折呢?”李知孝馬上接到,“可以回折嚴批真老西荒謬殘暴,朝廷新朝方始,一片祥和。不想也不能在這件事情上麵大開殺戒。讓他再仔細勘驗,查出元凶再行奏報。”史彌遠覺得他說的有些道理,但是真德秀乃是本朝清流的領袖,他還不想為了這件事情讓他太下不了台,如果有可能,還是爭取他一下為好。於是讓李知孝起草回批,就按照剛才那個意思,不過措辭不要太過嚴厲,讓他知道厲害就行了。

史彌遠又遞給眾人另一件奏折,是淮東安撫製置使許國參奏屯軍在青州楚州的保寧軍節度使李全種種不法行事。李全是當時在山東兩淮一帶反抗金國和蒙古的漢人忠義軍各支派係的公認首領,朝廷把他們稱為‘北軍’。大臣們很多人都認為李全不可信,尤其是趙範趙葵兩位軍隊重量級的人物,非常不喜歡李全。可是史彌遠對李全有一種特別的賞識,不隻是因為李全為了攀附自己,派人送給了他許多名貴的禮物,他能理解像李全這樣貧苦底層出身的軍隊將領,沒有深厚的背景和良好的教育,身處兵荒馬亂的亂世,隻有想盡辦法拚命,他們才能生存。

這是趙範趙葵這些軍中世家子弟不能理解的。他欣賞李全這些人勃勃的生存動力和欲望,隻要給機會,他們就會盡一切可能地出人頭地。陰謀、背叛、憎恨和殘忍對他們這些人來說都從來都不是問題。在他認識的朝廷軍中下一代的年輕人裏麵,比起趙葵趙範來,他更願意給李全這樣的人多一些機會,讓他們成長。如果隻用各個世家的裙帶子弟,這個朝廷隻會慢慢墮落下去。在這一點上,他自認為是正確的。所以他一直以來不管什麽非議,提拔任用了一大批人,不隻是科舉門生和世家子弟,隻要能為他所用就行。當然他任用最多的,還是他的四明老鄉,從不認為這裏也有自己的私心,他經常跟別人說,‘唯才是舉’是他這個位置應該做的本分。

趙汝述看完奏折說道,“史相,要不就把李全他們全部攆回山東河北去,不許他們再回兩淮?”讓他們在北方好好打仗,也是史彌遠當初肯接納李全的目的,他希望李全能夠在這些地方牽製金國的主力軍隊,使他們無暇南下,甚至有機會時可以建一個奇功。為此他甚至願意出糧出錢養著他們,大宋北疆需要這樣一支‘北軍’,史彌遠認為這是他為朝廷布下的一步好棋。可是趙範趙葵許國這些人容不下他們。史彌遠搖了搖頭說道,“李全雖有缺點,但是這個人很會打仗,也恨金國人。這些人將來有大用處。你給許國去信,叫他務必委曲周全,讓他們必須理好關係,不要再生事端了。”

於是又議了幾件事情,其中有湖南轉運使趙汝讜要求與被俘的金國大將黃摑阿魯答在潭州秘密會麵的事情。這個阿魯答還是李全的戰功抓來的金國大將。史彌遠對他們會談這件事情非常關注,因為是秘密進行的,並沒有在朝上公開,甚至連理宗也不知曉。史彌遠對趙汝讜非常不信任,不過因為他深陷黨案,且是韓黨反對一方,不然早就將他開缺回鄉了。李知孝建議,“一動不如一靜。既然在湖南,不如順便就讓真德秀也參與進去,他們並不是一黨,也好有個掣肘。”史彌遠沒有說話,點了點頭,意思是可以。

結束之前,史彌遠覺得很是疲累,歎了口氣,問大家,“你們說,這大宋朝究竟是誰的?”眾人對這問題猝不及防,一時愣住了。有人乍著膽問道,“相爺這是何意啊?”史彌遠看眾人緊張,不禁笑了,“沒事,就是閑聊一下。”趙汝述回道,“當然是趙宋官家的。”莫澤笑著說道,“既是閑聊,我也說說看。昔日太公曰:‘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則得天下’。”史彌遠也笑了,“我沒有問那麽遠的意思,就是想告訴你們,這大宋朝是誰的,誰就吃得好,住的也好;但是反過來,就不對了。你們平日裏還是要行事謹慎些,這個‘利’字要看重,不過不要看得太重,不然則反招其禍。”眾人麵麵相覷,知道史彌遠話裏有話,也不知道是為了哪件事情。史彌遠看眾人緊張,笑著說道,“隻要我在位一天,諸位也不用擔心就是。”

聽到這眾人頓時釋然。史彌遠讓萬昕端上些精致點心,眾人用了點心再走。因看見有桂花糖藕,就讓萬昕拿走,吩咐今後一月之內再不許看到跟藕有關的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