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西山先生(一)

這日,冉璡一如平常在街上擺了桌凳替人卜卦算命,眼見行人漸漸稀少,正準備收拾回去時候,來了一位客人。冉璡招呼客人坐下,問是要卜卦嗎,客人微微一笑,問道可以測字嗎,冉璡回答當然可以,說著遞過筆去。那客人稍一思索,寫下一個“德”字。冉璡待客人寫完,仔細端詳,暗自連聲稱讚客人寫得好,顯見是個書法的行家。不由得認真地看了看客人的臉,這人麵色白皙,三綹胡須,目光炯然,正微笑地盯著自己看呢。引起冉璡注意的是他的手,見他的手掌平而長,堅實有力,手指修長,骨關節瘦削而突起,拇指強硬剛正。冉璡心裏道這一定是經常寫字的手。再看一下這人身穿一件布袍,顯得比較樸素,但那板正的坐姿分明告訴冉璡,這一定是個衙門裏的官員。

於是冉璡笑著問道,“請教這是要測什麽呢?”客人說就測個前程罷。冉璡點點頭說好,想了一下說,“此字左邊,乃是行走之意,遷者,登也,主日後‘高升’之象;雙人在側,一在高位,一在輔位。其意一二人之下也。”那客人聽到此,不禁笑了。冉璡接著說,“右邊實乃是‘心’與‘直’,自有相當之深意。古人雲本心之初,其曰善也,便是成德。先生居中庸之道,但凡克己複禮,謹守本分,即可大成。此後雖然有大磋磨,也可得善始善終。‘直’亦‘真’也,其貴就在一個‘真’字。”說完一拱手,“此字於先生乃是大吉。”聽到這裏,那客人眼神一跳,隨即恢複。笑了說道,“領教了,佩服佩服。”給了銀子就去了。冉璡見他給的頗多,不禁在想,此人到底是誰呢?

結果第二日又見到他了,山長程洵親自陪同過來,原來他是書院請來給大家講學的一位名師,現今承繼理學的又一位大師級人物真德秀,號西山先生。今日真德秀給生員們介紹講解自己的新作,朝廷為治的大學之道:“朝廷乃是天下之本,人君乃是朝廷之本。而心者又人君之本也。人君能正其心,則朝廷正矣。朝廷正則驅小人,駐君子,百官正矣。”冉璡冉璞聽到這些,覺得這位西山先生是不是有點過於迂直了。

有人問道,“孟子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就是說以民為本,請教這句話跟先生說的有很大差別嗎?”真德秀說,“問得好,我講的是聖上及朝廷應有之學,孟子的這句話是儒家道義之學。君和民都是朝廷的根本,不可以分開講的。儒學諸義都應該是以正君心正官心為己任才是。”冉璡心裏想,他原來是要做當代乃至後世帝王之師的。突然又想到這位西山先生的姓是‘真’字,怪不得昨日當他聽到自己提到‘真’字時,有些異樣,難道他認為自己猜到他是誰了。想到這裏,禁不住自己也笑了。

此時真德秀在任湖南安撫使兼潭州知州,程洵跟他是同道,兩人乃是多年好友。所以程洵邀請他來書院講一次學,對他來講當是義不容辭。來了以後,他就問程洵有沒有比較有才的學員推薦給他做個幕賓。程洵問有什麽要求?真德秀說要有真才實學,有些天賦的更好。程洵想了一會,聽說冉氏兄弟不錯,但他們的所學似乎很雜,不止於理學,又說了幾件他們的事情。真德秀頓時對他們兩兄弟就有了興趣,於是才決定先隱瞞了身份去會會冉璡,觀察一下他。事後真德秀對冉璡很滿意,於是在講學結束以後,吩咐從事把冉璡請了進來,跟自己和程洵談一談。

冉璡進來一看,西山先生真德秀正坐在那裏,程洵跟他介紹了一下西山先生想要見他,冉璡趕緊笑著說:“昨日不知道是先生,多有孟浪,得罪了。”真德秀撚須大笑,“哪裏,是我沒有告訴你。”程洵就把真德秀的來意簡短告知了冉璡。冉璡頗為驚訝,沒有料到西山先生竟然有此意請自己去做他的幕賓。真德秀接話道,“目今北方戰事不斷,正是多事之秋,朝廷用人之際,我希望有才幹的年輕人能盡快得到機會為朝廷出力。朝廷不會也不應該隻憑科舉一途選人。我希望你能懂得我的良苦用心。”

冉璡看真德秀這麽看重自己,就是得到了他的欣賞,自己也感覺蠻高興。不過還是說了一些現在正在研學,恐怕才疏學淺,不堪此任的客套話。程洵說你如果跟了西山先生,他是當今最有名望的儒學大師之一,還怕學業沒有進步嗎。說到此處,冉璡便不好推脫了,於是說自己願意,隻是要告知兄弟冉璞和家母,再商量一下方好。真德秀笑著說當然了。

冉璞聽到冉璡說西山先生邀請他做個幕屬,也是頗為驚訝,就問冉璡怎麽想。冉璡說這也是個機會,現在盤資也的確不多了,他早點出去做事,也可以掙些銀子補貼家裏,並且支持弟弟冉璞繼續求學。冉璞見兄長主意拿定了,也就表示支持,反正潭州和衡州相隔不遠,來往也極方便就是。於是冉璡又叮囑了冉璞一些事宜,次日就跟隨真德秀一起赴任潭州了。

剛到潭州,冉璡見那州府街容比之衡州闊大不少,果然是一個大郡氣象。隻是還未及細觀,就忙於府衙各種文書交接往來,連續忙了些日子才逐漸消停了下來。這日從事過來傳話,大人請冉璡過去。冉璡進去後,看見真大人正鎖眉思考事情。請安後,真德秀讓冉璡寫個奏折,“我說大致意思,你起草個初稿,我看著改改罷。”

事情是這樣的,潭州梅溪上月出了一起很大的人命官司,當地裏正帶了衙役,駕船到湖上抄沒欠稅人家收割的蓮藕,發生了爭執,幾個衙役被打傷,其中一個受了重傷,落水後施救不及死亡。因為事件的起因是暴力抗稅,所以涉事的二十多個鄉民被捕頭趙奎和賈山帶人全部抓了,關在州府大牢裏麵準備嚴懲。真德秀為了這事心裏猶豫了,如果沒死衙役,也就仗責罰銀了事。可現在有些難辦,當時湖麵上的船隻亂作一團,誰是打傷苦主的原凶,現在也查不出個所以然,而苦主家屬正在縣衙門裏哭鬧討要說法。真德秀正為這事煩惱,叫冉璡來起草奏折,也是順便聽聽他的意見,隻是沒有說破這裏頭的意思。

冉璡邊聽邊寫,當聽到真德秀提出請求朝廷批準將二十多鄉民盡數斬首時,吃了一驚,不由得將筆停了下來。真德秀見冉璡停了筆,就問他,“你是否覺得有什麽不妥?”“大人,如果朝廷追問凶手確是何人,大人如何回話?”真德秀回答道,“問得好,我正為此犯難。你有什麽看法呢?”冉璡想了想,“現在的確查不出傷人的凶嫌嗎?”真德秀說道,“捕快差役用了各種手段,抓捕的鄉民全都拒絕招認。我也去了現場,早已經被破壞殆盡,沒法勘察。若是我學生宋慈在此,他精於刑獄,可能有辦法破了此案。”冉璡心裏也是覺得此事棘手,“可是將他們全部斬首,隻怕鄉裏民心不服啊。”真德秀眼睛抖了抖,“愚魯鄉民,暴力抗法,以下犯上,不嚴懲不足以服眾的。”

聽到這裏,冉璡頓時明白了,西山先生其實也是外儒內法的,對君臣上下看得極重的人,往往會執法趨向嚴酷。冉璡想了想勸道,“隻怕還得做些安撫事宜,如果激起新的民變,隻怕小事變成大事,到時朝廷追起責任來,怕是不好交代。”真德秀聽說得有道理,問他有什麽建議。冉璡說容他一二日,他再去調查這事。真德秀說行,但是這個奏折就按照現在的意思今日就發走罷,冉璡問為何要這麽快,真德秀說這個事情已經拖了一月有餘,不好再拖延了,另外朝廷現在剛剛新君即位,早些遞上去,可以趕上大赦,再說此案中還有細節未清,朝廷理應不會批準一下斬首這麽多涉案鄉民的,將來容情計議就有了餘地。冉璡聽了這個說法,忽然覺得這位西山大人遠比他原來想象的要複雜得多。

次日,冉璡決定先到牢裏見見這些鄉民。見到牢頭,說明是真大人吩咐來問話,牢頭很爽快地帶他進去,冉璡讓牢頭把為首的幾個人一個一個地帶來,他要逐一問話。第一個被帶進來地是一個大漢,叫江林兒,冉璡見他體貌高大,肌健雄偉,而且有一副美須髯,不由得暗暗稱奇,心想這裏怎麽會有此等人物。冉璡說今天他來再審此案,問江林兒為何抗稅行凶。江林兒反問道,“如果是非法加稅,何來抗稅?”冉璡奇道,“你說的是怎麽回事?”

原來,江林兒這些人原先基本上都是茶農,隻因朝廷幾十年前為了增加茶稅收入,實行新的重稅,江林兒父輩等繳不起茶稅,就拋荒了山地,跑到湖上開始打魚為生,又種了蓮藕菱角,才能勉強度日。最近朝廷軍事用糧吃緊,又加重了各種稅負,對湖上度日沒有土地的鄉民,州府也想出了新名目征稅。還有一部分鄉民原來是有土地的耕農,這些年來朝廷有各種稅賦,大鬥大斛加耗預借重催等等各種名目,大鬥和大斛使種地的鄉民稅額幾乎增加了一倍,有的地方加耗是原來稅額的幾倍,預借則把幾年後的稅都提前收取了。而現任及致仕官員寺廟等田產大戶卻能由於本地官府勾連而大多得以避稅。湖南等地又推行“和糴”,使得小民的負擔就更加繁重。

冉璡兄弟倆住在播州,屬於偏遠自治地區,所以這些稅賦他是聞所未聞,竟然聽得呆住了。江林兒他們這些湖上的鄉民,原本就苟活度日,裏正帶人要把他們過冬的收成征走大半,他們如何能夠答應,兩邊就衝突了起來。那些衙役們怎麽會敵得過這些在江湖上討生活的大漢們,那日被一頓痛毆。

冉璡問你們中哪幾個跟那衙役動手了,江林兒這時再不肯說了。第二個進來的叫江波,他的兄弟江虎也在牢裏,跟江林兒一樣,這些人都不願意交待誰殺了那個衙役。冉璡見所有人都不願意說,就把江林兒又叫了進來,警告他說如果不交待出誰殺了衙役,極有可能所有人都得陪著犧牲掉性命,江林兒輕蔑地一撇嘴笑了,“怕死就不是男兒。”這時冉璡突然想起小時候讀老子的一句話,“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不由得心裏產生了惻隱之心。

一時不得要領,冉璡就結束了問話,一個人回官衙踱步,悶悶地想著辦法。想來想去,解鈴還得係鈴人,他想好了就去找真德秀匯報了。真德秀聽冉璡匯報說並沒有查出誰是真凶來,就搖了搖頭。冉璡趕緊地說,“大人,可能有一個辦法,讓凶手自己站出來。”真德秀眼神一亮,“快說!”冉璡從容地回到,“我看他們都義氣深重,不如曉以大義,以不連累大家作為由頭,以他們的義氣,應該會有人站出來的。”真德秀問,“如何操作?”

冉璡接著說道,就以朝廷即將大赦為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告知眾人,朝廷隻追究殺人凶嫌,其餘的都會寬大處理。另外,這些人都是血氣方剛身體健碩的漢子,與其放回鄉裏,遲早惹出新的事端,不如勸諭他們從軍,北上抗金,朝廷用人之際,這些人都是用得上的。更何況軍隊紀律嚴厲,有軍法管束,這些人料也再鬧不出什麽亂子來罷。真德秀聽到這裏,連聲說好,“上回孟珙趙範他們讓我給他們輸送士兵,我一直都沒有來得及辦,難道這不是兩全其美嗎?”

於是,冉璡又連夜起草了另一份奏折,向朝廷請恩赦免大部被抓鄉民,以彰顯朝廷仁義治國教化民心的新朝氣象。真德秀次日看畢,未改一字,令人飛馬向臨安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