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西林茶坊（二）

此時理宗的心情很好，自己開始學著跟史相討價還價了。在這以前，他從來沒有這個膽量。他開始在心裏時時提醒自己，“我是君，他是臣。必須用別的大臣來平衡牽製史彌遠，比如真德秀，就不能任由你史相開缺。”想到這裏，他不禁笑了。

小太監董宋臣看到理宗心情不錯，就湊趣地說道，“皇上，今天外麵正風和日麗，不如到西湖邊遊賞一番如何？”理宗說道，“西湖那裏所有的景致都已經太熟悉了，還有什麽好地方嗎？”董宋臣眼珠一轉，說道，“上回陛下讓臣到孤山那裏勘選地段，修築園林，結果我發現了一個好去處。”理宗奇道，“在孤山那裏嗎？”董宋臣回答道，“是的，那裏有個西林茶坊。”理宗生氣道，“茶坊有甚樂趣，都是些俗不可耐之人。”

原來，臨安城裏的大小商鋪、茶坊和書鋪，隻要是有些名氣，比較熱鬧的地方，董宋臣就會領著理宗悄悄地遊訪一下。他對臨安城裏的很多茶坊都非常不喜歡，因為那裏往往都安排了說書唱曲的，理宗覺得那些地方太俗太鬧。董宋臣笑道，“這個西林茶坊不一樣，是個雅致的地方。聽說到那裏的人本就不多，臨安的文人墨客喜歡在那兒聚會，也有高官巨賈偶爾到那裏談事，圖個清靜。最近，那裏來了一個奇女子，精通古今琴曲，隻要客人點的出的古曲，她無不知曉，有人說她彈奏曲子，能繞梁三日，餘音不絕。”

理宗笑道，“這是胡扯了。”董宋臣接著說道，“我聽說她竟是個絕色女子，如今許多士人都喜歡去那裏，花上高價，請美人彈奏一曲。”理宗問道，“那這茶坊是個花茶館嗎？”董宋臣搖頭說道，“孤山那裏開不得花茶館的，這個茶坊是個正經所在。聽說這女子隻獻曲，連飲茶都不陪的。”這樣一說，理宗倒是被勾起了好奇之心，就說道，“那今天我們就去拜訪一下這位奇女子。”於是，理宗換上了一身絲錦儒生服，看起來就像個富家書生一樣，董宋臣穿地像個隨身小廝。臨行前讓人叫上了江萬載，幾個人一起先去西湖遊玩了一圈，然後就逛到西林茶坊去了。

進了這西林茶坊，隻見裏麵果然雅致，各處點綴了許多四時盆景，看似隨意擺放，但稍一挪動位置，就會讓人覺得不妥。牆上掛了一些字畫。理宗自認對書法繪畫都頗有心得，於是稍微駐足觀賞一下，仔細看了這些掛圖，立時覺得店主人確實不凡。原來，這裏的字畫雖然不是積年的古畫，卻全都是劉鬆年、李唐、馬遠和夏圭等人的畫作，時下稱為四大家。廳內正中，掛的是一張李唐的大幅山水，此畫大開大合，筆意不凡，處處透出大斧劈的厚重之感。理宗正在觀賞此畫題跋，茶博士走了過來，要將他們引導入座。董宋臣問道，“我家公子今日慕名而來，聽說這裏能聽到古音？”茶博士笑道，“你們是慕名謝安安小姐罷，她正在二樓奏曲。幾位請跟我來，稍許我自會把她引來奏曲。”於是三人上樓，進了靠湖的一個大間。

三人於是落座，茶博士要給三人點茶，董宋臣就輕聲問理宗，“陛下，想點茶麽？”理宗連忙擺手，董宋臣明白理宗讓他仔細不要透露了身份，於是笑著對茶博士說，“天下名茶，我家公子都已經嚐遍，絕不稀罕。就把你們時興的飲品端上一些來罷，比如椰子酒、木瓜汁或者紫蘇散什麽的。”茶博士一聽就知道，這幾個人都是有來曆的，趕緊笑著說道，“客官們來巧了，本坊配製了新品，名叫鹿梨漿。要不，就上這個如何？”理宗點頭，董宋臣說道，“好，就這個了。”說完，放下一小銀錠。茶博士收了，讓人送上幾樣精致的點心，然後去請謝安安。

過了一會，茶博士送來了鹿梨漿，理宗嚐了一口，覺得清香撲鼻，爽口無比，很是受用。於是端了一盅，走到窗前，一邊品嚐梨漿，一邊欣賞湖景。再過片刻，謝安安進來了，還有一個丫鬟捧琴跟著。理宗認真端詳了一下謝安安，隻覺自己眼前一亮，好一個秀美女子。隻見她淡施鉛華，眉如遠山，麵如芙蓉，這讓理宗一下想到了以前讀過的詞句，“露蓮雙臉遠山眉，偏與淡妝宜。”理宗不由得心中怦然一動。又見她身穿淡黃襦裙，簡潔而質樸，素雅而恬靜。這實在是一個落落大方，又楚楚動人的青春少女。理宗心裏暗自稱慕，不由自主地問自己：為何宮裏沒有如此氣質的佳人呢？

原來謝安安就是謝瑛，跟著的丫鬟就是雁兒。那日，冉璞離開臨安之後，謝周卿被刑部扣押，讓人傳話給了謝府家人。對出現這樣的情形，謝周卿跟謝瑛早就談過，謝瑛也是有了心理準備。每隔一日就讓老家人謝安進一趟刑部大牢，帶些可口的食物和換洗的衣衫看望謝周卿，還少不得花費銀兩上下打點，這樣才使得謝周卿在大牢裏沒有受到苛責虐待。後來餘天錫的夫人錢夫人無禮上門之後，謝瑛第二天就搬出了。謝周卿在牢裏寫了一封書信給好友葉紹翁，希望葉紹翁給謝瑛她們施以援手。也是湊巧，葉紹翁自家附近就有一處不錯的小院，當日就租了下來，謝瑛她們就搬到了這裏。可惜冉璞不知，竟然幾次經過那處地方，不知謝瑛就在裏麵。

謝瑛她們自從到了臨安以後，花費不菲，已然積蓄不多。老家人謝安跟謝瑛商量後，幾人一起回了湖州，將謝府出售，這才度過眼前危機。但坐吃山空，總不是辦法，等待冉璞又不見音訊。正在百般無奈之時，葉紹翁給她們介紹了這個西林茶坊，說是個正經去處，既然謝瑛擅於撫琴，為何不去那裏奏曲，多少可以補貼家用。葉紹翁跟坊主原是好友，自然一說就允。

於是謝瑛就用了藝名謝安安，在此奏曲。她希望有朝一日，冉璞能聽說謝安安之名，就聯想到家人謝安，進而尋到自己。令眾人始料未及的是，聽過她曲的人無不稱讚謝安安色藝雙絕，如今這個名字開始在臨安大熱，很多富家子弟和士大夫們都慕名而來。今天，理宗竟然也來親自尋訪她了。當然，安安毫不知情，眼前的這個年輕書生，居然就是當今天子。

安安進來之後，走到窗前桌旁，先向理宗等人斂衽致意，理宗點頭微笑。安安是何等聰慧，才剛進來就發覺了理宗是座中上賓。這時雁兒將琴擺好，安安坐下，試了試琴弦，問理宗道，“請問公子想聽何曲？”理宗問道，“你們這裏可有曲目？”安安微笑著說道，“小女隻會彈奏古琴之曲。至於奚琴、琵琶、秦弦或者玉管之類，小女不會。”理宗也非常喜歡古琴，平日閑時也經常撫琴，這倒也符合自己喜好。於是他問道，“各家宗派中，廣陵、虞山、金陵、諸城、浙派、鬆江和嶺南等等各派，小姐出自何宗？”安安回道，“小女無宗無派，隻是家中收藏了大量曲譜，經人指導，小女勤加練習，才有所小成。”聽了這話，理宗心想，既然並非名家傳授，此女琴藝多半隻是平常而已。於是，理宗笑著說，“那就請小姐隨意彈奏一曲如何？”

安安知道他存了輕視之心，於是微微一笑，凝神想了一下，樂曲開始，隻聽飄逸的泛音將人逐漸領入水波**漾，天水一色的如仙意境。她用嫻熟的吟揉手法，圍繞主音將旋律展開，然後層層遞升，音律渾厚。又見安安大幅度地用手**揉琴弦，聽之不禁讓人看到雲水奔騰，萬千景象，令人思緒翻滾。進入下一階段後，情緒更為奔放灑脫。理宗不禁想象到一條江河，隻見一江之水浩浩淼淼，奔騰不休，轟然匯入一個巨湖之中。湖麵之上，水汽蒸騰，霞光映射，水麵一片五彩斑斕，好一幅天光雲影的美妙景象。

彈到此處，安安想起了冉璞，那日他曾經吟詞和曲。現在她情不自禁地續上那日冉璞所吟之詞，“道弘今古追高潔，詞非設，渺焉世事車懸轍。萬頃江天一葉，此心無怯。南秦北越，一任周旋那曲折。”

理宗聽到此處，拊手讚賞道，“真是妙極，聽說這是一首新曲，不久前朕才剛剛聽過一次，不想此處又得聽到。”江萬載聽理宗不經意說了一個“朕”字，趕緊衝理宗使眼色，董宋臣也在桌下拉了拉理宗的衣擺，理宗明白了，趕緊補了一句，“真的，是不久前剛剛聽過。想不到小姐奏地如此傳神，真是技藝非凡！”

安安也聽到了一個“朕”字，但她並沒有想到當今皇上那裏去，聽理宗誇獎，就笑了笑，說道，“公子說得不錯，此曲正是一首新曲，剛剛傳回臨安不久。”理宗說道，“小姐可以奏一首古曲嗎？”安安說道，“公子請出題。”理宗脫口而出，“我最敬佩的千古聖人之作，《南風暢》如何？”安安略感詫異，這首古曲相傳為舜帝彈五弦之琴，吟歌南風之詩，作出了這首祈願天下大治的《南風暢》。這首曲隻用了宮、商、角、徵、羽五根弦，而少宮少商兩弦都棄而不用，這在曆代琴曲中是十分罕見的。

這曲既然是由舜帝創製，後人彈奏吟誦，當然有師法聖人之意。這位公子開口直宗舜帝，他的口氣實在不小，難道此人要抱負天下不成？安安不禁笑了。

然後開始彈奏，隻聽得琴曲之聲和緩而優美，莊重而不失活力。樂聲將故事娓娓道來：酷夏之時，赤日苦旱，百姓心有怨言；繼而南風一起，暑氣消退，萬民麵露喜色；南風適時再起，帶來阜民之財。安安一邊彈奏，一邊吟誦上古詩句，“南風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然後安安將曲調彈奏地更進了一層，讓人情不自禁地仿佛看到上古之時，諸多先正賢吟誦這首煦育萬物，播福萬民的恩澤之歌。

理宗一麵聽曲誦詞，一麵輕拍節奏，曲聲終止之時，理宗的內心因為喜悅，而變得無比興奮。他心中理想的愛慕之人，應該既才華橫溢，又是風華絕代的世間美色。她不正是自己眼前的安安嗎？謝安安就是自己心中找尋已久的渴盼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