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麵折廷爭(二)

此時的臨安府,像炸開了螞蟻窩一樣亂哄哄地,吳全覺得自己就快崩潰了。一個禁軍統領被殺案,到現在自己隻查了一半,雖說冉璞江萬載那裏說是查到了真凶,可還沒有得到刑部和大理寺的最終認可。昨夜又冒出一個驚天大案:竟然有人如此膽大狂妄,在臨安城裏四處散布為濟王鳴冤的傳單,難怪皇上震怒。他已經派出了所有捕快和探子,到臨安城裏所有的印鋪和書行仔細查訪,到現在還沒有查到有用的線索。如果過了皇上的限期查不到作案之人,自己的官運算是到頭了。他心裏暗暗歎道,能得個平安退下,就是祖宗護佑了。

就在他一籌莫展的時候,管事來報,真德秀大人派屬下冉璡前來議事。吳全眼神一亮,上回宋慈等人來衙裏查案,宋慈和冉璡兄弟都給了他很深的印象,他知道這都是非常精明能幹的人物。他現在過來,一定跟這個案子有關,趕緊讓人把冉璡請進來。稍許工夫,冉璡進來,吳全迎了上去,問道,“冉先生,真大人差你過來,可有什麽指教啊?”冉璡拱手施禮說道,“吳大人,我們真大人聽說了傳單之事,非常震驚。特地差我前來,跟您借一些收繳的傳單,我們要仔細研究一下。”吳全回道,“這個好說。真大人如肯施以援手,吳全感激不盡。”於是讓主簿拿了一些傳單,放在官袋裏麵封好,交給冉璡簽收。

冉璡稱謝就要告辭,吳全趕緊攔住,諂笑著說道,“冉先生稍候,本官想請您指教一下,您覺得這個案子會是什麽人幹的呢?”冉璡笑道,“吳大人,我們也是剛剛知道這個案子,在下此來就是要幫助吳大人您破案。如果有任何發現,我們一定在第一時間通知吳大人就是。”聽了這話,吳全仿佛落水之人突然得救了一般,感激地握著冉璡的手,說道,“多謝真大人,多謝冉先生。”冉璡又問道,“吳大人,您去查了城裏的印書鋪沒有?”吳全說道,“捕快們都去了,到目前還沒有什麽發現。”冉璡就拱手告辭。

回到了延祥居,冉璡打開了公文袋,掏出所有傳單,一張張開始查看。此時真德秀外出辦公事去了,冉璞從外麵回來,看到攤了一桌案的傳單,好奇地拿起了一張觀察起來。冉璡問道,“你看出了什麽?”冉璞聞了聞手中的傳單,說道,“這個墨色,味道,都像是剛印出來不久的。”冉璡笑道,“正是如此,應該就是這兩日內印製的。”冉璞說,“臨安城裏大概有上百家印鋪罷,一家家去查,總會查到端倪的。”冉璡想了一下說道,“估計沒有那麽容易。”冉璞問,“這是為何?”冉璡笑道,“隻怕有人並不想查出來。”

真德秀回來後,冉璡把公文袋呈給他,真德秀打開看了幾張傳單,問道,“今天你可查到了什麽線索沒有?”冉璡搖頭說道,“城裏有眾多印書坊,臨安府已經派出大量捕快差役,吳全說正在一家家排查。可我覺得很可能查不出什麽線索來。”真德秀問道,“這是為何?”冉璡笑著回道,“即使查出了什麽,隻怕那吳全也不敢聲張,更不會繼續查下去。”真德秀若有所思,說道,“有人在臨安城裏突然散發這樣的傳單,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麽呢?恐怕就要出大事了。”冉璡說道,“明日朝會,大人千萬小心。我總感覺那些人正在躍躍欲試,他們要在朝裏掀起一陣風波。很可能就是衝著您和魏大人等諸位來的。”真德秀默然想了一陣,讓人備轎,他要到魏了翁府上去一趟。

這夜,臨安城裏的各位朝廷大員們都是心事重重,不約而同地預感到了,第二天的朝會恐怕會有事發生。

次日早晨五更時分,冬季的街道上寒意逼人。此時天色尚早,到處漆黑一片,引領大臣們官轎的燈籠顯得格外醒目。各位大臣的官轎陸續到達了皇宮門口,隨著鍾聲響起,宮門開啟,百官們身著朝服,手執笏板,排列整齊,依次進入宮門。今日上朝在端誠殿,進殿以後,大臣們按官職序列排隊朝班,全都默然無語,等待著理宗上朝。過了片刻,理宗進殿,一眼就望見宰相史彌遠今日也來了。眾臣向理宗拜禮已畢,理宗詢問道,“眾位愛卿平身。今日可有事情陳奏?”

大殿內鴉雀無聲,空氣中透著緊張,還有一種詭異的氣氛。一些心裏有事的大臣,心裏越發得忐忑不安,臨安府少尹吳全已經緊張得雙手開始微抖起來。這時一人站出班列,說道,“陛下,臣有事要奏。”眾人一看,是禦史王仁。

理宗點頭說道,“有事奏來。”王仁奏道,“臣要彈劾臨安府少尹吳全。”吳全聽到,立時覺得自己的腿已經發飄了,幾乎就要站立不住。王仁繼續說道,“前日夜裏,有心懷叵測之徒,在臨安城裏到處散發傳單,所寫的都是大逆不道之言,猖狂悖亂之語,貌似為了濟王鳴冤叫屈,其真實用意是在侮辱聖上,攪亂朝綱,讓我大宋人心不穩。其心之毒,令人發指。身為臨安府知事,吳全責任重大,但他卻辜負了聖心,未能盡職看護好京城門戶,阻止此等宵小惡行。臣以為陛下應該另擇合適人選,不讓此等事故再次發生。”王仁剛剛說完,吳全已經跪倒,帶著一絲哭腔向理宗奏道,“為臣也心中慚愧,請陛下治臣無能之罪。”

理宗看著吳全,心裏怒氣難消,但是他竭力隱藏了自己的厭惡情緒,麵無表情地說,“讓你限期破案,你可有進展沒有?”吳全囁嚅著回道,“臨安城裏有將近百家書坊,臣已經派人追查了一半左右,目前還在繼續調查。”

這時李知孝出班奏道,“啟稟聖上,臣以為吳大人查案的方向錯了!”理宗看著李知孝,知道他話裏有話,就問道,“李愛卿,你有什麽看法?”李知孝回答道,“前些日子,胡夢昱狂言亂政,被貶走象州。聽說他的同黨對朝廷憤恨不已,臣以為這些傳單就是他的同黨,或者是一些同情濟王之人,出於泄憤所為。吳大人,你應該首先去查查這些人。”

聽到此言,魏了翁從隊列中站了出來,憤怒地說道,“陛下,李大人剛才的話,貌似公議,實則挾私,心懷不軌。他是要在這朝堂之上,借此事掀起一股整人的惡風。”李知孝冷笑道,“魏大人,你如果胸中無愧,何必心有戚戚。那日你到城外給胡夢昱送行,還寫詩贈別。分明就是他的同黨。”魏了翁正色回答道,“自陛下登基以來,諭旨多次告誡群臣,不要再搞朋黨之分。今日李大人為何明知故犯,又提此言?”李知孝一時理虧,隻好不語。

魏了翁繼續說道,“濟王趙竑,乃是皇族,身死之後,負責治喪的官員卻安葬地極其潦草,下葬的儀式也不合皇家規格。因為此事,民間流言四起。臣已經多次進諫皇上,寬宥人倫,厚葬濟王,傳言自然平息。而且對湖州一案,朝會上曾經確定了由刑部、大理寺和禦史台共同審理,可是至今尚沒有定論。所以民間才會一直流言不斷。”

這時,真德秀出班奏道,“魏大人所奏關於安葬濟王一事,臣在禮部多有耳聞,濟王善後事宜並沒有公之於眾,其中多有賞罰徇私,饋賂公行之事。為臣也曾經多次上疏陛下,濟王之事有違綱常,未盡人倫。仁君聖主,當力行眾善,以掩前非,將來就一定可成為盛德之主。這是愚臣的一片心願,也是天下人之願!”

殿內很多大臣們聽了真德秀這些話,都紛紛點頭,心裏暗讚真德秀敢於仗義執言,一些人甚至直接低聲讚好。這時,站在隊列首位的史彌遠,有意側回頭看眾人的表現。眾人見史彌遠嚴峻的目光掃了過來,都紛紛低頭不語。史彌遠看眾人不再說話了,這才轉回身子。

真德秀剛剛站了回去,梁成大出班奏道,“啟奏皇上,臣以為剛才真大人之言其實是大佞似忠,大辨若訥。他是要假借高尚之節以要挾聖上。臣曾經聽說有人評價,他的所學,其實是欺世盜名的偽道學。”魏了翁大怒說道,“梁大人,請你注意朝堂的體麵,不要好似罵街一般,如此出口傷人!”這時莫澤站出來說,“陛下,臣以為梁大人所言極是。”

此刻,大殿內氣氛驟然緊張,一場激烈地朝堂爭辯,已經點燃並且大有隨時激化之勢。李知孝再次出班說道,“陛下,臣想說句無關的話。為臣曾經上表說過,近來一些官員都喜歡追求‘名聲’,真正為國考慮而有作為的人很少,附和偏激的人變多了。這些偏激的人,往往擔心皇上不能信任選拔他們,甚至擔心朝廷不能容下他們。”李知孝停頓了一下,看到史彌遠頻頻點頭,就繼續說道,“所以他們在朝堂之上喜歡說一些慷慨激烈的話,來故意顯示自己的忠心。然後退朝就等待朝廷貶斥的命令,最終他們會懇切地請求離職而去。這些人的真實目的是,希望邀買人心而拔高自己的聲望。這就是為臣所不能理解,更加不能苟同的地方。”

史彌遠聽完之後,站出來說道,“什麽是識人斷事,什麽是為國盡忠,李大人能說出這番話來,他就是這樣的人。”說完回頭看著眾人。理宗心裏對史彌遠的話並不以為然,但他一句話也不說,他也同時觀察著眾人的反應。

梁成大見史彌遠出來說話了,就附和說,“臣也深表讚同。剛才李大人的話,真是一語中的啊。在我看來,真大人剛才所說乃是真小人之語,而魏大人之言就是偽君子之言!”

這話一出,大殿內議論紛紛,有大聲說好的,有怒斥梁成大太不像話的。真魏二位對他的這些話根本不屑一顧,都麵露鄙夷之色。而喬行簡、鄭清之和餘天錫他們這些人,則麵無表情,甚至閉起了眼睛,假裝瞌睡了。此時史彌遠幹脆徹底轉身,他要盯著看現在群臣們都是什麽表現。而理宗不但看了群臣,更是仔細地觀察著史彌遠的反應。

群臣的聲音逐漸平息了下來後,翰林學士洪谘夔站出來說道,“陛下,臣想奏劾太學院最近管束不嚴,太學生們對大臣頗有不敬之處,應該嚴加斥責才是。”理宗問道,“愛卿這是何意?”洪谘夔回答道,“臣最近去太學院,親眼看到太學的學生們將梁大人的名諱添了一筆,實在不妥至極。”旁邊有人起哄道,“洪大人,你說的是哪個字啊?”洪谘夔正色答道,“他們實在不成體統,在梁大人名諱的最後一字多加了一點。”眾人都在想,‘大’字多了一點,他們說的不是“太”字,應該是個“犬”字罷?眾人忍不住都想大笑,已經有人憋不住撲哧笑了出來。原來,梁成大對史彌遠府上的管家萬昕頗為巴結,來往密切,二人引為密友,這是眾人皆知的事情。很多人都非常看不起梁成大甘願做個相府奴才。

梁成大頓時又羞又惱,對洪谘夔怒目相對。這時史彌遠又站了出來,說道,“他們這些太學學生說對了,梁大人是朝廷的“鷹犬”。有他在,就是朝廷之福,可以震懾諸邪。”史彌遠說出這話,眾人都默不作聲了。

一直沒有說話的趙汝述,站出來說,“陛下,臣有事要奏。”理宗說,“愛卿奏來。”趙汝述大聲說道,“臣在審理湖州之案時候,發現真大人寫過一封書信給濟王趙竑,信裏內容對朝廷,對聖上多有不滿之詞,而且有挑唆濟王之意。”這話一出,整個朝堂又是一片嘩然。

真德秀大聲抗議道,“陛下,臣從未與濟王有過任何書信來往。那信是有人偽造的。”

理宗之前就已經知道此事,見趙汝述在這個關節時候才說了出來,知道他們對今天的朝堂攻訐是謀劃已久了。理宗說道,“既有此信,為何不拿出來看看。”趙汝述就把那封偽書遞給了小太監董宋臣。董宋臣呈上了書信,理宗仔細看完後,說道,“此信委實難辨真假。”史彌遠說道,“今天朝堂諸位,頗多書法行家,何不傳看一下呢?”理宗點頭同意,於是董宋臣拿了書信,挨個地送給每位大臣鑒看,熟悉真德秀字跡大人都說,這是一封偽書;更多的人此時已經不敢再說話了,隻是推說看不出真假。

最後理宗說道,“今日朝起,朕選在了端誠殿。這‘端誠’二字,經常縈繞在朕的心頭。我希望諸位,能將它們寫在案頭,經常看看,想想。這封書信的真假,朕相信一定會水落石出的。諸位就都不要胡亂猜疑了,也不要再傳一些捕風捉影之事。”理宗這話一說,很多大臣的心裏都暗暗稱讚。

史彌遠隨後出班奏道,“啟奏陛下,真魏二位大人,今天的奏對多有對聖上不敬之處,臣以為應該有所懲戒。”理宗點頭,說道,“丞相有什麽意見,散朝後跟朕細談。各位如果無事上奏,就散朝罷。”大殿裏鴉雀無聲,再沒有人出班言事。於是董宋臣喊道,“散朝。”

然後理宗走了下來,挾著史彌遠的手,兩人一起走進了內殿。眾人目送他們走了進去,都是滿懷心事地離開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