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名士遭貶(二)
到了餘府,李氏讓隨從上前叩門求見錢氏。那錢氏這幾日正為一樁瑣事煩惱,聽下人來報李氏求見,剛想叫人打發她走,可轉念一想,那梁成大現在在史丞相那裏也算個人物,不好駁了他夫人的麵子,就讓管家把李氏領了進來。李氏進來向錢氏請安,問道,“夫人近日可好?”錢氏歎了口氣,說道,“哪裏曾好過,都是些沒完沒了的煩惱,等到這一頭煩惱發絲都沒了,進了姑庵,也就心靜了。”李氏驚訝地問道,“究竟何事,讓夫人如此鬧心?且說與我聽聽,也幫夫人排解排解。”
原來這些日子,錢氏正在惱怒餘天錫。餘家家大業大,本來事無巨細,都是錢氏操辦。可前些日子,有一處多餘的院子,被餘天錫叫人給清理了出來。剛從湖州返回臨安,就借給了別人居住。此事餘天錫告知了錢氏,錢氏心裏很不高興。於是叫隨從去打聽,究竟是何人借住,隨從回來報說是湖州知州謝周卿,不過已經被刑部收押了,就是個犯官。現在是他的侄女跟家人在住,又說此女青春年少,貌美如花。錢氏一聽,頓時醋意大發,心頭火起,她認為是餘天錫看中了人家年輕女子,想要討了做小妾。等到餘天錫下朝回來,就跟餘天錫大吵了一回,一定要他收回房子,把謝家人趕走。
餘天錫雖然惱怒,卻不想跟夫人糾纏此事。於是編了一個話,說此女是他給兒子準備的兒媳。這也是錢氏一直以來的心病,聽了這話,就問餘天錫為何選中此女。餘天錫解釋說,她擅長奏琴,平時如果兒子瘋病犯了,她奏上一曲,就可以平息兒子的瘋癲。這樣說了,錢氏這才氣順,暫時放過了此事。但偶爾想起,她的心裏很不情願。她想,那謝周卿已經是個犯官,何必為兒子挑選這樣人家的女子呢?該不是那謝家意圖用這件事情,來套住餘家,幫謝周卿擺脫這牢獄之災罷?就為了這個,她煩惱了幾日。於是一天,她瞞著餘天錫,帶著下人們到了那個住處,她要看看這個女子到底如何。
這時,老家人謝安到刑部去探監了,隻有謝瑛和雁兒在家。聽到外麵傳來一陣陣的敲門聲,本來並不想前去開門,怎奈那敲門的聲音不斷,謝瑛就讓雁兒從門縫裏看看外麵究竟是何人,雁兒說是一個貴婦正在門口,幾個仆從站在她的旁邊,一個丫鬟正在敲門。謝瑛就讓雁兒開了門。門開後,錢氏看到了謝瑛站在門口,隻見她當真是眉目如畫,竟比前日別人的轉述還要標致許多。這是未來的兒媳,錢氏心裏倒也滿意。
這時,餘府仆從上前對謝瑛和雁兒說道,“這位是餘大人的夫人,錢夫人。你們快過來迎候。”謝瑛問道,“是哪位餘大人?這位夫人,請問有什麽事情?”仆從見她一臉的疑惑,便提示道,“就是從湖州帶你們到這裏來的欽差餘大人,這個住處就是餘大人的私產。”謝瑛頓時明白了,向錢氏斂衽行禮,錢氏說道,“罷了,咱們進去說話罷。”於是一行人徑直走進了客廳,錢氏直接坐在了客廳的主位上,謝瑛見她們這樣,也不好說什麽,隻是坐在了客座上,對雁兒說,“雁兒,去上茶來。”錢氏擺手說道,“不用了,我來看看就走。姑娘,你的閨名叫什麽?”謝瑛回道,“妾名謝瑛。”錢氏問道,“謝姑娘,到這裏來還住得慣罷?”謝瑛回答,“目前一切尚好,多謝餘大人和夫人關心。”錢氏笑著說道,“都是一家人,不需客套。如果這裏嫌小,可以搬到我們府裏來罷,那裏寬敞。”
謝瑛聽著她的話裏好像有話,就回答道,“多謝夫人,這裏就好,如果再麻煩夫人和大人,那我們就太過意不去了。”錢氏說道,“反正你遲早都要搬到府裏來的,一家人不要說兩家話。”謝瑛聽得不解,問道,“夫人,請問此話何意?”錢氏笑道,“你遲早要過門到我們家來的嘛。”謝瑛聽了正色說道,“夫人,小女已經有了婚約,請問夫人說過門餘家這是何意?”錢氏聽她這樣說,直接答道,“我家餘大人跟我說了,他已經聘你做我們家媳婦了,可有此事。”謝瑛回答道,“夫人,小女斷無此事。恐怕是夫人誤解了餘大人。”錢氏頓時臉紅,說道,“既然如此,請你們就不要再住在這裏了吧,如何?”謝瑛聽了,平靜地說道,“好的夫人,請容我一日,我們這就整理清掃一下,明日就可搬走。”
那錢氏聽謝瑛回答地如此決絕,一時倒是愣住了,等回過神來,不禁有些惱羞成怒。她沒有遇到過對她如此說話的年輕女子。這麽多年來,都是別人對她千般地討好,奉迎或者求告,她也習慣了以居高臨下的方式來說話,而今天在謝瑛麵前,她全然沒有這種慣有的感覺,這讓她非常不舒服,甚至有點惱怒了。於是,她站起來拂袖而去。
回去以後,錢氏的心裏好似油煎般地熬著,餘天錫剛回來,便向他責問此事。餘天錫聽完了她的敘說,大為氣惱,對錢氏解釋說,這隻是他的打算,卻並未向人家說明過此事,而且今天她壞了他想要安排的一件大事。
錢氏誤解了他的意思,頓時大鬧起來,責問餘天錫道,“老爺你要討小妾,我何時擋過你了?隻是你為何要用兒子的名義?”餘天錫聽她如此胡攪蠻纏,一怒之下就出去不再理睬她了。隨後餘天錫派人去謝瑛那裏去解釋此事,而謝瑛已然拿定主意,第二天就搬走了。
錢氏自以為受了委屈,心裏窩囊了好幾天,現在講出來給那李氏聽聽,自己覺得心裏稍微舒服了一點。李氏聽完了說道,“我看餘大人說的都是實話,他的確是要娶那姑娘作兒媳,而不是作小妾的。”錢氏有點懊惱,問道,“現在這個事情有點不好收回了?”李氏笑道,“你家餘大人在朝中德高望重,隻要他說話,皇上都得給足麵子。放與不放那謝周卿,不過是你家大人一句話罷了。夫人不必為此煩惱。”
錢氏聽了李氏這話,知道她是在奉承,卻是非常舒坦,心情又更好了一些。李氏見她開始有了笑容,乘勢提起了梁成大交代的事情,錢氏一聽非常驚訝,問道,“此話當真?你家梁大人當真能解決此事?”此時李氏故作神秘狀,說道,“如果沒有把握,我今天不會來告訴你的。”錢氏心裏已經樂開了花,說道,“梁大人如果真能辦成此事,我一定跟我家老餘說,讓他重謝你家梁大人。”
李氏見達到了此行目的,就起身告辭。錢氏拉著她的手,兩人親密地走出去,錢氏一直將李氏送出了大門,上了轎子,然後這才回去。
李氏回到家後跟梁成大說,錢氏期待著他能辦成此事,並且承諾事成之後,會讓餘天錫予以重謝。梁成大受到了激勵,興奮之餘,他仔細琢磨了一下,決定去找萬昕幫忙,有這首詩,加上萬昕在旁邊煽風,史彌遠才會動怒,隻有借用史彌遠的威權,才能震動臨安府主事的少尹吳全,讓他去抄了陳起的家。
第二天下午,他又去了相府,找到了萬昕,將詩集交給了他,並且跟他詳細講解了那首詩是如何惡毒地影射攻擊了史相。萬昕一邊聽著,一邊觀察著梁成大,心想以前隻是覺得這人猥瑣,沒想到還真有些本事。梁成大請他幫著一起向史相進言,要用這件事情,徹底震懾一下所有那些心裏擁護濟王,而反對丞相的官員。萬昕告訴梁成大,“梁大人,史相現在出去了,等他下午回來,我一定匯報此事,梁大人你就等著我的好消息罷。”梁成大向萬昕作揖說道,“老萬,茲事體大,一切拜托!”
史彌遠下午回來後,萬昕就向他匯報了此事。史彌遠拿著那本詩集,把那首詩仔細讀了不下十遍,又把書中的其他內容來回地翻看,問道,“老萬,你說說看,這首詩該怎麽理解呢?”萬昕就把梁成大的講解說給了他聽,說道,“‘彼相’二字說的就是您,說您春風得意;而皇子那裏蕭疏冷落。這是在諷刺您權傾朝野,擅作威福。”
史彌遠看著老萬說道,“這是梁成大教給你的罷。”萬昕馬上回答說是。史彌遠點頭,心想萬昕畢竟是個老實人啊。他又仔細讀了幾遍這首詩,“秋雨梧桐皇子宅,春風楊柳彼相橋。”史彌遠心裏對作者的嫌惡越來越深,他心想,皇子之事與你們何幹?我跟你們有何仇怨?你們這麽無事生非,究竟是什麽目的?你們的背後又是哪些人呢?
於是他下決心要徹查到底,這個事情既然是梁成大發現了,就讓他會同臨安府一起去查。他讓萬昕把梁成大和臨安府少尹吳全一起叫了來,命他們馬上就去查抄陳起的所有商鋪,看看除了《江湖集》,還有沒有其他違禁書籍和胡言亂詞。
吳全這個人極其膽小怕事,他看到宰相史彌遠震怒,早就嚇得沒了主張,自己的轄地出現了這樣的書籍,他能不擔責罷官就算不錯了。於是他加倍地賣力,跟梁成大一起,凶煞一般將陳起所有店鋪全部查封,陳起被抓到臨安府大牢裏關押。然後吳全派人連夜抓捕了敖陶孫。
第二天,這個消息立即震動了朝野,整個臨安城都在談論此事。李知孝得知了以後,立即跑到梁成大那裏,興衝衝地說道,“梁大人,你這是大手筆啊,佩服,佩服!”梁成大笑眯眯地輕聲回道,“哪裏,哪裏,這還不是借著史相的威權啊!”李知孝拿起一本《江湖集》仔細翻看起來,當他看到有曾極的詩句時,立刻停了下來,他跟這個曾極平日就有嫌隙,正要尋隙報複。終於,他找到了一句,“九十日春晴景少,一千年事亂時多。”李知孝指著這句詩對梁成大說道,“看看,這樣的詩句怎能讓它刊印。這個陳起和寫詩的曾極難道要蠱惑人心,煽動造反不成?”梁成大馬上讓人去抓捕了曾極。
一時間,臨安人心惶惶,士人們紛紛把自己的詩作文章從外麵收回,再不敢談論國事。這件事情被真德秀和魏了翁得知後,兩人都義憤填膺。魏了翁當即上疏朝廷,反對以詩禍禁言,一些言官還有其他官員如洪谘夔等也紛紛上折反對因詩受禍。
理宗看了這些奏折所言之事,因為涉及史彌遠,全部推給鄭清之和餘天錫處理,鄭餘二位又全部送到了史彌遠那裏。史彌遠因見真德秀和魏了翁反對,當即狠下心來,批示立即將陳起家產抄沒,流放邊州,《江湖集》的書版劈掉,全部書籍焚毀;敖陶孫是個官身,貶出了臨安,永遠不許回京;曾極被發配到舂陵,不久就死在了那裏。
因為梁成大是此案的經辦官員,他全權處置陳起抄沒家產,將清河坊那處商鋪低價處理給了錢氏,然後跟吳全以及另外的官員低價傾吞了陳起另外幾處物產商鋪。那錢氏得償所願,對梁成大自然感謝不盡。
然而,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些事情終於激怒了朝中一些剛直的大臣和很多飽學的儒學名士,為了捍衛社稷綱常,他們不顧罷官流放,聯手起來為這些人鳴冤叫屈。
進士鄧若水通過製置司給理宗上疏,指斥史彌遠矯詔政變:“揆以《春秋》之法,非弑乎?非簒乎?非攘奪乎?”他請求理宗“誅彌遠之徒”,針對史彌遠策動政變與構陷冤案,他認為現在天下士人都疑心理宗涉及了此案,建議理宗慎重思考:“昔日相信陛下之必無者,今或疑其有;昔日相信陛下不知者,今或疑其知。陛下怎能容忍清明天日,而以此身受此汙辱?”製置司一看,嚇得不敢驛遞這道上疏,鄧若水才免遭毒手。但內容已有流傳,史彌遠在吏部改官狀上,用筆橫抹他的名字,剝奪了他的任職資格。
大理評事胡夢昱上奏萬言書,在疏中他力陳以詩論罪的荒謬,而且直指濟王冤案關係到朝廷“立國之根本”,此案“戕天理,棄人倫。”還抄送了一本送達史彌遠府上。他寫道:“即便追贈褒崇,其實對濟王已無所增益;倘欲削奪追貶,其實對濟王也無所減損。但陛下友愛之心或厚或薄,天理之或缺或全,人倫之或悖或合,國家安危治亂之機卻將由此而判定!”
李知孝得知奏折內容後,參劾胡夢昱狂言亂政,稱此事“非人臣宜言。”史彌遠本已惱羞成怒,看到李知孝的彈劾,立即下令吏部將胡夢昱停職,剝奪他的仕籍,將他貶到廣南西路的象州。參知政事袁韶等人認為胡夢昱無罪,全都拒絕在執行公文上簽名。
象州,被稱為蠻荒之地。在胡夢昱被流放離開臨安那天,真德秀和魏了翁等很多朝臣名士前往送別,寫詩稱頌他“危言在國為元氣,君子從來豈顧名。”他立即回詩明誌:“非求美譽傳千古,不欲浮生愧兩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