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名士遭貶(一)
江萬載聽到夏震要他去抓冉璞,心知大為不妥,可是又不好違拗上司的命令,隻好答應下來。不過他在帶人出去之前,派了自己的心腹小校,悄悄地去見了理宗的貼身小太監董宋臣,告訴他殿帥夏震要捉拿真大人的手下冉璞,而真大人昨日剛剛跟皇上稟告過,此人是無辜的。董宋臣跟江萬載都是理宗身邊的人,兩人關係非常親密,所以他接到這個消息,就知道江萬載要他馬上通知皇上這件事情。
果然,理宗聽到這個消息,很是生氣,他覺得夏震太過跋扈,禁軍難道是他夏震的私家軍嗎?且不說他還沒有證據,就算得了證據,也需由臨安府才能辦案拿人,或者他親自批準,禁軍才可以出動抓捕官員。於是,理宗讓董宋臣去夏震那裏傳了口諭,說真德秀已經向他擔保了冉璞,殺害夏澤恩的另有其人。如果還有疑問,可以親自去問真德秀和臨安府。夏震見理宗幹預了,雖然心裏很是不高興,卻也不能違抗君命,隻好暫時悻悻作罷。
此刻,莫澤、趙汝述、梁成大和李知孝四人在宰相府議事結束,正在走出。莫澤跟趙汝述兩人並肩走在一起,他們二人一直往來密切;而梁成大和李知孝二人相互引為莫逆,這兩人一邊走一邊竊竊私語。到了相府門口,莫澤和趙汝述各自上轎離開。梁成大和李知孝仍然待在門口,商量著一些事情。過了一會,李知孝離開了,而梁成大返身走回,去找相府管家萬昕。萬昕見梁成大返回,問道,“梁大人還有事情?”梁成大笑容滿麵地對萬昕說,“老萬哪,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於是兩人走到了僻靜處,梁成大說,“剛才史相交代了我們一些事情。可是下官現在隻是任職在宗正寺,既沒什麽權力,更沒幾個部下。而要彈劾的人,官位都比我高。此事難度太大了罷?”萬昕聽他有伸手要官的意思,笑著說,“梁大人是個聰明人,現在正趕上這個機會,如果你能先搶了一個頭籌,那六部堂官還不是任由大人挑選?”梁成大聽了很是鼓舞,說道,“聽老萬的一席話,真是勝讀十年書啊。我要是真辦成了什麽,到時老萬你可得幫我說話啊。”說完悄悄塞給萬昕一張銀票,萬昕也不看就收下了,說道,“梁大人放心,一切好說。”梁成大告辭之後,萬昕看著他的背影,詭異地笑了一下。
路上,梁成大心裏開始盤算開了:史相擔心濟王案在朝野發酵,會有不滿的人,或明或暗地對朝廷大不敬,他要殺一儆百了。可是聽史相的言語,他的目標人物是真德秀和魏了翁,這兩人都是朝野聞名的大人物。且不說自己的官位跟他們並不對等,而且也不了解人家,該如何彈劾呢?剛才萬昕說要搶一個頭籌,又該如何搶呢?
梁成大想,這些對濟王案不滿的人,多半都是些食古不化的文人,對了,文人愛寫詩出書。於是,他回到府裏後,讓家人到臨安各家書商那裏,去購買所有最近出版的各種詩集文稿。他要在裏麵查查,有沒有什麽跟濟王或者史相有關的不滿之言。
梁成大和李知孝二人並不了解關於真德秀等人的情況,可是莫澤和趙汝述兩人知道這裏麵的底細。莫澤摩拳擦掌,他一直在等待這個機會,要一舉將真德秀扳倒。他對真德秀這些人切齒痛恨。這些人不僅斷了他多年來的財路,害死了他的族弟莫彪,而且極大損害了他在朝裏的聲譽。現在,終於等到史相要正式出手了,自己就是扳倒真德秀的關鍵,到時論功行賞,史相一定會對自己有所表示。想到這裏,他的心情就無比興奮,恨不能馬上就回去寫彈劾的奏折,明日就遞上朝去。但是他又提醒自己道,要忍耐,要等到最佳時機給與敵人致命的一擊。
此時,真德秀和趙汝談已經從吏部辦好事情,剛看過了顯應觀那處的院子,真德秀見此院位於西湖東岸,正是人來人往的繁華熱鬧之處,頓時心生不喜。於是兩人前往坐落於西湖北邊的孤山延祥觀,自白沙堤下轎,步行走向孤山,正好欣賞兩邊的山水景致,隻見群山柔美,起伏有致,恰與一湖碧水交相掩映,真德秀情不自禁地讚道,“真好風景,這西湖雖沒有洞庭湖的磅礴之勢,確實是別樣的江南靈秀。”
趙汝談說道,“這條白沙堤不長,西邊那條長堤,是蘇大學士在杭州為官時,用疏浚西湖的淤泥築就,現在民間稱之為蘇公堤。蘇軾最愛遊覽西湖,寫過很多好詩詞,你最喜歡其中哪幾句?”真德秀回道,“當然是‘水光瀲灩猶浮碧,山色空濛已斂昏。’你看,寫的不正是眼前的景致嗎?”趙汝談又說道,“蘇軾在杭州時,人已至中年,身材發福。一次用完餐後,大學士帶著夫人和丫鬟們散步閑聊,突然指著自己發福的肚子,問道,‘你們說,這裏麵裝的是什麽?’有說是詩詞文章,大學士搖頭;還有的說是中年的積福,大學士還是搖頭。”這時真德秀笑著說,“我知道是什麽。”趙汝談笑道,“看來你的確知道。”真德秀說,“蘇大學士的愛妾王朝雲回答,‘是一肚皮的不合時宜。’對罷?”趙汝談回道,“是啊,大學士深以為然。以蘇軾的滿腹才華,尚且仕途艱難。我等沒有大學士之才,卻不會也是一肚子的不合時宜罷?”說完,兩人對視哈哈一笑。
不一會走到了延祥觀的一個小院,趙汝談早命差事把院子裏外打掃幹淨,真德秀對這裏的整潔非常滿意。看到院子後麵有一個小門,打開一看,有一條石板路通向外麵的竹林,真德秀頓時喜歡起來,隻見小路兩旁翠竹密布,往前行看到幾個小池,池水清澈透明。午後的陽光透過竹葉,灑在路上,一片靜謐,隻有幾聲鳥語偶爾傳來,更顯竹林清幽。走出竹林之外,到處是參天的古樟樹,再走就到了湖邊,湖邊有亭可憩。真德秀對這裏非常滿意,再三向趙汝談致謝。
回到驛館後,真德秀問冉璞今日打探如何,冉璞就把情況簡短地說了一遍。他們二人去了刑部大牢並沒有探聽到任何情況,值班的獄卒甚至不知道謝周卿被關押在哪裏,牢頭也不願意告訴他們任何關於謝周卿的事情。真德秀安慰冉璞道,“吏部已經將宋慈的調令發走了,預計幾天後宋慈過來,到時你們幾個一起,跟臨安府調查這個案子,再以案情為由到刑部要求會見謝大人,他們必須答應。”冉璡問冉璞道,“謝瑛她們會不會返回湖州了呢?”冉璞覺得很有道理,於是決定隨後幾天內,盡快去一趟湖州。
此刻在梁府,梁成大正伏在書案上,仔細地翻看臨安新近印刷的書籍,一本叫《江湖集》的書引起了他的注意。因為這本書是由他的一個遠親,叫陳起的書商編集出版的。梁成大是福建人,陳起也是。陳起跟隨祖父和父親在臨安作書商已經很多年了,生意做得很大,編印的各種書籍行銷到了整個兩浙、兩淮和福建等各路。凡是陳起刊印的書籍,書後必有“臨安府棚北睦親坊南陳宅書籍鋪印”的牌印,終字‘印’的最後一筆,都拉得很長,而且一定向左撇去,因此非常醒目。
梁成大記得那年趕赴臨安參加會試,在福建會館認識了這個遠親。他中進士之後也曾經被陳起邀請到家中做客,陳起家業之大,出手之豪闊,給了他很深的印象。雖然當年自己中了進士,可隻是做了個很小的京官,哪裏能引起人家豪門大商的注意呢?後來曾經到陳家一次宴飲,跟人發生了一點不愉快,梁成大覺得在席間被人羞辱,就拂袖而去了,此後再無往來。這幾年,梁成大攀上了丞相府,開始走上坡路了。作為相府的座上常客,他當然不會把陳起這樣的人放在心上。
直到最近有一次,他攜夫人李氏到餘天錫府上做客,聽到了一件事情,才讓他又一次想到了陳起這個人來。事情源於餘天錫的夫人錢氏,餘天錫基本不管家事,家中大小事務都由錢氏做主。錢氏的個性非常強勢,她出身於紹興府一個富商大戶,因為錢家在餘家曾經衰落時給過鼎力支持,餘天錫就對夫人錢氏百依百順。這錢氏為人極其跋扈,又吝嗇貪財。眾人雖然討厭錢氏,但看在餘天錫的麵子上,都在忍讓著她。錢氏在臨安清河坊陸續買了一些店鋪商號,高價租給外地來京城的商戶。在她買的店鋪位置中間,有幾家別的商號,其中就有陳起的商鋪。錢氏很想把自家的產業連城一片,這些年來也買到了其中幾家,隻有陳起自始至終不願出售。錢氏想盡了各種辦法,軟硬兼施,可陳起就是不願就範。因此錢氏對陳起非常憎惡,曾經讓人找臨安府去威脅過陳起,但陳起在朝中也有官員幫著說情,臨安府不想兩頭得罪,幹脆玩起了擊鼓傳花,就這麽互相推卸,幾年來竟然拿不下這個陳起。那日做客,錢氏跟李氏等人閑聊時提起了這個事,恨恨之意溢於言表。李氏回去後就告訴了梁成大。
如今梁成大又看到了陳起這個名字,自然引起了他強烈的興趣。於是他挖地三尺似地檢查這本書,發現書中有一個詩人敖陶孫。他聽說過敖陶孫這個人,在臨安相當有名,有人評價他為人誌氣高潔,作詩寫文,揮筆立就,是一位“胸蟠二萬卷,筆落五千言”的名士。這本書裏麵就收了他的一首近作,其中有“秋雨梧桐皇子宅,春風楊柳彼相橋”的詩句。梁成大認為這兩句大有文章,皇子難道指的是濟王嗎?彼相,說的不就是史相嗎?這兩句詩中就隱藏著對朝廷的不滿之意,是在哀悼濟王而譏誚史相。
梁成大頓時心中大喜,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非工夫。就憑這兩句詩,就可以用亂言惑眾的罪名,把陳起和敖陶孫兩人抓起來。梁成大對敖陶孫沒有興趣,其實對陳起本人也沒有興趣,他真正的興趣是把陳起在清河坊的那個店鋪抄沒了,然後底價賣給餘天錫的夫人錢氏。梁成大心想,自己當然不能白白地幫錢氏這個大忙,須得讓錢氏跟餘天錫為自己美言幾句。誰都知道餘天錫跟史相最親近,是史相在朝中最信任的大臣,有他幫忙,自己當上六部的尚書侍郎,那隻是早晚的事情了。
梁成大馬上跟自己的夫人李氏商量,要她今晚就去餘天錫府邸,務必要見到錢氏。告訴錢氏,自己可以幫她拿到清河坊的那個商鋪。李氏覺得很納悶,根本不信他有這個能力,梁成大笑著說,“夫人放心,你盡管去說,我自然有辦法做到的。”李氏隻好答應他,去了一趟餘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