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君臣對話(一)
真德秀聽到身後有人招呼,回頭一看,不由歡喜起來,原來是相交多年的好友葉紹翁。真德秀趕緊上前,兩人相互施禮,真德秀問道,“嗣宗何時到的?為何不進驛館呢?”葉紹翁微笑著說道,“我聽說了你今天到臨安,中午就來驛館找你,那時你正忙著跟一群官員應酬,知道你忙,我就下午再來看看。”真德秀握著葉紹翁的手,感動地說,“你我多少年沒見麵了,有五年了罷?快請進來,我們進去喝茶一敘。”
兩人入座後,真德秀讓驛差送茶上來,葉紹翁笑著問道,“這麽多官員急著找你,我看你這番回臨安來,一定是高升了罷?”真德秀也笑了,回答道,“升與不升,我還是那個真德秀。”葉紹翁答道,“還是不一樣的。你身上的擔子越發重了,便不能還是原來的真德秀啦。至少你不能有我一樣的心境來寫詩了。”真德秀問道,“嗣宗最近可有新作,可否現在誦來聽聽?”葉紹翁想了一下,說道,“最近倒是寫了幾首,隻是沒有長進,怕希元笑話啊!”真德秀走到書案旁,鋪好紙,拿起筆遞給了葉紹翁,笑著說道,“快請,我已經等不及了。”
葉紹翁接過筆想了一下,飛筆寫下兩首詩,“殿號長秋花寂寂,台名思子草茫茫。尚無人世團圞樂,枉認蓬萊作帝鄉。”“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
真德秀接過來一讀,頓時大加讚歎,說道,“這兩首詩,風格差異如此之大,卻都是上乘之作啊!”這時,冉璡從外麵進來,真德秀看見了叫他進來,讓冉璡來品讀一下這兩首詩。冉璡笑道,“大人,我自己從不寫詩,如何品讀別人作品呢?”真德秀說道,“你無須自謙。這位靖逸先生是我的多年好友,臨安有名的詩人,你可以品學一下他的作品,正好他也給你指點一二。”冉璡聽如此說,就拱手回道,“既如此,請恕晚輩孟浪了。這兩首確實是難得見到的佳作。第一首諷刺到位,讓人們看到了千古一帝的另外一麵;第二首雖然脫胎於陸詩,卻甚於陸詩,‘一枝紅杏’對接‘滿園春色’,渾然一體,又有凸顯;景中有情,而又理寓景中;怡樂自然,令人遐思。”
聽完冉璡的評論,真德秀非常讚許,葉紹翁也是非常欣賞,說道,“講得很好啊,你年紀輕輕就有這般學問,難怪西山大人把你挑到身邊來,真是一個可造之才。”冉璡趕緊回道,“先生過譽了。”這時,真德秀突然想起了,問道,“為何不見冉璞?”冉璡說道,“他下午到謝周卿大人住處去了,不知為何,到現在還未回來。”真德秀有點擔心,說道,“你叫人去接應一下,畢竟剛到臨安來,你們還都不熟悉這裏。”冉璡說好就去辦事了。
真德秀跟葉紹翁正在喝茶閑聊,驛差進來報說,有人要見真大人,且來人不肯說姓名,他有禁軍腰牌,隻說必須要見到真大人本人。真德秀有些納悶,就讓把這人帶進來。這人進來之後,真德秀問,“閣下是誰?找我有什麽事情?”來人拱手說道,“真大人,可否借一步單獨說話。”聽到此話,葉紹翁就站起來準備要出去了。真德秀不知此人來意,自覺不好讓葉紹翁出去,於是說道,“嗣宗留步。”然後對來人說,“那請裏間說話。”說完將來人領進裏麵的房間。
這人進去後,立即向真德秀出示了一個腰牌,上麵刻有禁軍字樣,然後說道,“真大人,我是聖上駕前的侍衛江萬載。有旨意:宣真德秀進宮,皇上要單獨問你話。”真德秀趕緊領旨。真德秀換了官服後,走出來跟葉紹翁抱歉說,“嗣宗,我有急事,現在必須要出去了。改日我到你的住處去拜訪,我們喝上一天的茶如何?”葉紹翁看這動靜,猜到是有重要人物要見他,笑著說道,“你有事且先去罷,不要管我。”於是幾個人一起走出,來到驛館門口,有一輛精致的馬車已然停在了門口,江萬載向真德秀做了一個手勢,說道,“真大人請。”真德秀跟葉紹翁拱手作別,上了馬車,向皇宮駛去。
進了皇宮以後,江萬載將真德秀送至內殿,這時理宗貼身小太監董宋臣來接,將真德秀引到了一個偏殿,理宗身著便衣正在偏殿裏半躺著看書,看見真德秀進來了,就起身相迎。真德秀正要向理宗行大禮,理宗上前扶住,說道,“真師父,我是你的學生,自今後起,私下裏你就不要向朕行此大禮了。”真德秀謝恩,理宗手攙著真德秀,走到榻旁的椅子,說道,“真師父請坐。”然後君臣二人分別入座,理宗繼續道,“知道老師今天剛到,本該讓老師好好休息一下,可還是這麽急地把師父請來了,這裏有些緣故。一是學生一直盼著能盡快見到真師父;二則有些話,想要說一說。”
真德秀動情地說道,“臣在潭州,也時刻惦記著陛下啊。”理宗說,“雖然臨安與潭州相隔千裏,因為真師父的原因,朕對那裏發生的大小事情都是關心的。朕已經從邸報上看到了,真師父在潭州政績出眾,深受那裏民眾的愛戴。朕對你引以為傲啊!”真德秀趕緊起身說道,“陛下過譽,臣深感慚愧。”理宗微笑著說道,“師父請坐。你當得起這個讚譽。”
真德秀入座後,理宗繼續說道,“將真師父你調回朝廷來,是朕深思熟慮過的。朕自從登基以來,未嚐真敢悠遊懈怠。朕肩負祖宗江山社稷,深感責任重大,自太後撤簾歸政之後,朕常思努力進取,有所作為。但經常有無力之感,而且千頭萬緒,應該如何著手呢?真師父,你要幫朕拿主意啊。”真德秀明白,皇上這是要向他問政了,於是回答理宗,“陛下隻要心存求治之念,便是江山社稷之福。”理宗問道,“朕聽說真師父在潭州,興利革弊,大有收獲。可否將治理潭州的經驗用於全國呢?”真德秀低頭思索了片刻,回答說,“潭州隻是全國一隅,治一州易,治一國難啊。陛下久待臨安,如果有可能,可以到外州路府體察民意,就可以心中有數了。”理宗答道,“朕登基之前去外州看一看,尚有可能。如今即使有可能去,朕隻怕勞民傷財,徒生是非啊。”真德秀聽了理宗這話,心裏大加讚賞,回答道,“那麽陛下就須從各地的邸報,官員們的奏章裏體察民情,識破真假了。”
理宗順勢問,“是啊,朕現在就想求問真話。真師父可否隻用幾句話,概括一下朝廷現在的問題所在?”真德秀沉默了一會,說道,“如此,陛下請恕臣鬥膽了。臣有十二個字,可謂深刻,全都切中時弊。”理宗急不可待地說,“真師父快請講。”
真德秀輕輕地說出了這十二個字:“冗員、冗兵、冗費;民窮、兵弱、財乏。”雖然聲音很輕,在理宗聽來,仿佛晴空裏突然響了一記驚雷,心裏頓時烏雲籠罩。理宗喃喃自語,“真師父,國事何至於斯?”真德秀補充道,“陛下,這十二字並非臣之首創,可是臣唯恐尚有不足,還想加上兩個字。”理宗問道,“哪兩個字?”真德秀回道,“還有‘人禍’:貪腐之輩層出,裙帶之風橫行,黨爭之禍不斷。”這些都是真德秀與趙汝讜交談中的話語,沒有想到竟然有機會講給皇上聽到,真德秀也是覺得機會難得,幹脆就一吐胸臆了。
理宗平靜了一下,問道,“關於‘人禍’,朕也明白。隻是冗員、冗兵一說,真師父可否展開講講?”真德秀回答道,“我朝官員過多,因而人浮於事,官府臃腫。臣查閱了檔案,唐代曾將中央官員縮減至不足千人,我朝中央內外屬官已超過一萬餘人,而我朝所轄疆域遠不能與唐相比。我朝對勳貴宗室子弟尤為優寵,隨意授官,有的甚至在繈褓中也給了官階,並領取俸祿。但是這些負擔則完全落在百姓身上,各地府衙又隨意增加各種稅賦。臣統計過,地方各種攤派,有大鬥大斛加耗預借重催等等各種名目,有些竟是聞所未聞。因此非常容易導致鄉間暴動,朝廷還得費錢費力地出兵征剿。”
理宗聽到此,皺著眉頭說道,“真是該死,幾任戶部尚書,包括現在的莫澤,為何都裝聾作啞,從來不奏報這些事情?”真德秀聽提到了莫澤,趁勢把莫澤的兄弟莫彪在潭州種種不法行事,以及販售私鹽的大案向理宗匯報了一遍,理宗聽得大為吃驚,驚訝之餘,有些憤怒了,問道,“你說的這些事情,為何朕竟全然不知?”真德秀回道,“臣早就遞上了參劾莫澤的奏折,聽說此案現在停在了刑部,要求核實案情,竟然拖延至今日尚無消息。”理宗這時想到了刑部尚書趙汝述,跟莫澤兩人素來交好,而且朝野皆知,這兩人都是丞相史彌遠的心腹人物。理宗一下子明白了,於是沉默了片刻。
真德秀見理宗如此,明白今日這些話不能說得再多了,不然會起到相反效果。這時,理宗說道,“真師父,今後有空的話,把剛才所說的事情和觀點都寫成奏折,直接遞進來,朕要慢慢看。”真德秀領旨。理宗繼續道,“師父是個直臣,朕也實話說了:朕早晚要更化改製。現在隻是時機未到,明白朕的意思嗎?”真德秀聽理宗如此直白,就起身向理宗行叩首大禮,說道,“陛下如此英明睿智,臣必誓死輔佐陛下,雖肝腦塗地,也無怨無悔。”理宗將真德秀扶起說道,“朕的更化改製,想交給真師父你來主持設計。這是我們君臣二人之間的話,絕對不可外泄,明白罷?”真德秀點頭回答,“請陛下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