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臨安風雨(二)
餘天錫回到臨安之前,就已經派人為謝周卿一家找了一個小院,現在他們暫時安頓了下來。此時謝瑛正領著雁兒四下裏張羅布置房間,冉璞則陪著謝周卿小酌,他第二日即將返回潭州,謝周卿對他這些日子的幫助感激不盡,特意讓謝安安排了酒菜,他為冉璞把酒踐行。幾杯酒過罷,謝周卿看著窗外的雨夜,院子裏的樹上,梧桐樹葉被風攪動的沙沙作響,談了口氣說道,“馬上將要滿城風雨了。”冉璞知道他話裏有話,勸道,“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不必太過憂慮。”謝周卿跟他說,“我有些事情告與你聽,你回潭州之後,隻可告與真大人,絕不可與旁人知道,以免連累無辜。”冉璞聽他說得如此鄭重,心知絕非小事。
謝周卿將濟王趙竑曾經對他說過的一些話一一轉述給冉璞,就是他被史彌遠等人聯手陷害的所有過程。這些事情冉璞其實已經知道了大概,因為趙汝讜已經將詳情告知了真德秀。當謝周卿得知真德秀早已知曉此事,這才明白為何他會派遣冉璞蔣奇到湖州來公幹,心裏大感安慰,說道,“有真大人他們在,朝廷自然遲早會還給濟王一個公道。朝廷不能沒有了公義啊!”冉璞問他濟王遇害傳言是否確實,謝周卿點頭,又搖了搖頭,說道,“此事並非我所為。欽察餘大人曾經要求於我,被我拒絕,後麵的事情我就無從知曉了。”
話說到此,兩人沉默了片刻,冉璞說道,“大人,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謝周卿說,“請講。”冉璞想了想說道,“這些都是天家之事,與我等並無幹係。且不說究竟濟王已經在不在,就算還在,天無二日,倘若爭執不休,於百姓何益,於大宋何益?”謝周卿知道冉璞在勸自己不要再為濟王之事所累,他歎了口氣說道,“我自然可以袖手旁觀,可是這件事幹係到了朝局安危。倘若朝廷失去了公義,就會有一股無形的戾氣充斥了上下,害天理,棄人倫,對我大宋立國之根本傷損太多。天下的士人也會在心裏置疑皇上得位不正。而士人離心,無疑有著更大的危害。”說到這裏,冉璞點頭讚成。謝周卿繼續說道,“所以我希望朝廷能為濟王平反正名,化戾氣為祥和,籠住失去的人心。”
冉璞問道,“這麽說大人已經想好下麵如何做了。”謝周卿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說道,“我要上書,上奏折給皇上,陳明真相。”冉璞歎了口氣說道,“果真如此,大人危矣。在這種時候,大人上書恐怕非但於事無補,反而會白白犧牲。”謝周卿問道,“曆朝曆代,國無忠臣必亡。我為大宋做犧牲又有何妨!”
說到這個份上,冉璞已經無法再勸了,隻好沉默。這時謝瑛進來了,給二人斟上酒,說道,“叔父,其實不必作此犧牲。”冉璞問道,“這般說,瑛姑娘可有良策?”謝瑛點頭說道,“叔父大可不必上書,也不必說話。如果朝廷派人問話,隻需搖頭推說不知就可以了。此刻,隻有沉默,才能救了自己,也是為救濟王。”謝周卿問,“這是何意?”謝瑛回道,“湖州之事,隻有叔叔您知道,也願意說出所有真相。沉默,不隻是為了保全自己,更是為了保全真相,日後平反濟王才有可能。如果叔父犧牲了,就再不會有人揭露真相了。所以沉默並不是抽身退出,而是曲中求直,暫時忍耐而等待時機。”
冉璞聽到這話,將手中酒杯端起,向謝瑛致意道,“佩服!聽到如此高論,我自當浮一大白。”說完,將手中酒一飲而盡。這時謝周卿仔細想想,也覺得謝瑛所言有理,愧然說道,“哎,難怪欽差餘大人說我尚未悟透官場!丫頭,你剛才那番話確實點醒了我。叔父要敬你一杯酒。”謝瑛說道不敢。冉璞接著說道,“如果不出意外,大人您很快就要身陷囹圄。的確隻有沉默才能保全自己。”謝周卿這時看著謝瑛,說道,“我自己倒也無所畏懼,隻是下麵要苦了丫頭你,再沒人看顧你了。”說到這裏,眼圈就紅了。冉璞聽了此言,站起身說道,“大人放心,隻要冉璞一口氣在,一定盡全力保護瑛姑娘和家人平安。”
謝周卿這時微笑著對冉璞和謝瑛說道,“你二人的心意,我已經知道。”聽到此言,謝瑛羞地滿臉通紅,一言不發。冉璞隻是笑著,也不說話。謝周卿又對謝瑛說道,“趁著我今日在,可以給你二人指婚。按說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隻是我們讀書人的禮儀還是要的。”冉璞馬上說道,“我明日就返回潭州,本來應由家母派帖,隻恐潘州路途遙遠,來往不便。我想請真大人向您致帖,您看行嗎?”謝周卿笑道,“如此甚好。”謝安雁兒聽到這些,全都笑著走過來向冉璞和謝瑛道喜。
這時,雖然屋外秋風乍起,寒雨飄零;屋內卻如沐春風,人人喜氣。冉璞和謝瑛此刻都在心裏默念:緣何聚首,還諾前世;聚散依依,皆為今生;愛何相守,此心相依。
次日清晨五更時分,天猶未亮,鳳凰山下的皇城麗正門門口,大臣們已經排隊等候上朝了。大內宮城四周有皇城包圍,南為麗正門,北為和寧門,東有東華門,西有西華門。皇城大內分為外朝、內廷、東宮、學士院、宮後苑五部。外朝建築有大慶殿、垂拱殿、延和殿和端誠殿四殿。今日朝會就在平日裏常用的垂拱殿。隨著鍾聲響起,宮門開啟,百官們人人都身著方心曲領的朝服,手執笏板,依次進入宮門。進殿以後,文左武右,依官職序列排隊朝班。理宗此時剛剛進殿,一眼就望見史彌遠今日依舊未朝,他知道這是宰相史彌遠故意地安排,他這是無聲地向眾人傳達一種能夠掌控全局的宣示。而這對理宗來說也是一種信心。眾臣向理宗拜禮已畢,理宗詢問道,“眾位愛卿平身。今日可有事陳奏?”
餘天錫站在左首第三位,立即出班奏道,“臣前次奉旨會同禁軍統領彭壬將軍,到湖州平息騷亂。經連日勘查,現已查明,湖州巡湖軍營的潘壬,及其同宗兄弟潘甫潘丙等人,平日素來就不安分守己,近日不知受何人蠱惑,竟然利欲熏心,脅持眾官,妄圖擁立濟王趙竑私登大位,謀取榮華富貴。實則亂我朝綱人倫,是可忍孰不可忍。天佑我大宋,聖上英明,將士用命,天軍到處,賊徒土崩瓦解。主犯潘甫潘丙等已被擊斃,唯有首犯潘壬仍然在逃,現今全國通緝,不日之內定將此賊擒獲正法,以儆效尤。其他一幹人犯均已解入刑部監牢,等待刑部和大理寺會審。”說完,向理宗呈上他的奏折、卷宗和主從犯詳細名單。
理宗匆匆瀏覽了一遍奏折,又看了一眼名單,說道,“愛卿湖州之行辛苦了,你們此次徹底平叛,對朝廷社稷的功勞,朕是不會忘記的。”餘天錫趕緊回道,“此乃臣等份內之事,也是陛下齊天洪福,運籌得當,才能如此迅速平叛。”
他的話音未落,一個人出班說道,“陛下,臣有幾個問題要問餘大人?”大殿之內霎時間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此人身上,這人就是資政殿學士魏了翁。魏了翁號鶴山,是與真德秀齊名的兩位理學大師級人物,同為朝廷清流的領袖。曾有人評價說,“從來西山鶴山並稱,如鳥之雙翼,車之雙輪,不獨舉也。鶴山之誌西山,亦以司馬光與範仲淹之生同誌,而死同傳相比。”又有人稱頌他是:“晩宋名儒,繼明絕學,著書行世,抗節立朝,遺疏攸存,餘風未泯,式彰明祀,以厲方來。”
理宗點頭說道,“魏愛卿想問何事,請講。”魏了翁轉頭朝向餘天錫問道,“請問餘大人,幾日之前就有傳聞,說是濟王會同湖州知州等州府官員率軍共同平叛,請問是否如此?朝廷是否收到湖州奏報?再有請問濟王現在情形如何?”
餘天錫聽他問地直截了當,每一個問題都得仔細應對,一旦處理不當,隨即就會遭到禦史和清流的群起圍攻。於是他謹慎地回答道,“聽魏大人所言,魏大人未曾看到什麽湖州奏報,我也是一樣,剛剛從湖州歸來。我與禁軍大統領彭壬將軍領軍到湖州平叛,彭壬將軍先我一步到達湖州,迅速控製了湖州全城,抓捕了大量涉案的重犯要犯。關於平叛情況,你可以向彭將軍谘詢。至於濟王趙竑,我有一個沉痛的消息向大家宣告:濟王殿下已經病逝。”聽到這話,大殿內一片咂舌驚訝,議論紛紛之中不乏強烈置疑之聲。
餘天錫趕緊接上前話,繼續說道,“濟王殿下本已染病在身,由於變亂驟起,為賊人脅持效仿陳橋舊事,黃袍加身,受到極度驚嚇,以至病勢愈加沉重。隨後濟王連同湖州官員與彭壬將軍共同平叛,操勞過度,以至於病體不支而於當夜仙逝。”眾人聽他說得在情在理,一多半的人就已經相信了他的說辭。
唯有魏了翁繼續問道,“濟王如此迅疾過世,實在是讓人匪夷所思。請問餘大人,可有太醫隨行診脈?又或有仵作驗屍格單?”餘天錫早有準備,說道,“剛才驗屍格目在卷宗內已經上呈陛下了。值班太醫吳友德當日隨行,關於濟王病情,他可以回答大家谘詢。”於是理宗讓人立即宣召太醫吳友德上朝回話。不一會,吳友德被宣到大殿。魏了翁問他,“請問吳太醫,濟王究竟身染何疾,以至於會突然過世?”吳友德事先也是做了準備的,從容地回答道,“聖上,魏大人,各位大人,濟王得的是心絞痛之症。此症最忌就是過度驚嚇,和勞累辛苦。而這兩者因素,濟王都有。在下醫學淺薄,無能救治,實在慚愧至極,已經向聖上寫表請罪了。”
魏了翁心裏根本不相信他們說的言語,於是向理宗進言道,“聖上,湖州平叛,事關朝廷聲譽,不可不慎重對待。臣想請陛下批準開棺,由太醫院集體驗看,方才可以平息謠言,安定眾心。”
這時,梁成大出班說道,“陛下,臣反對。”理宗看是他,就問道,“梁愛卿這是為何?”梁成大說道,“臣有幾個問題想要問問魏大人。”魏了翁說道,“請問。”梁成大問道,“請問魏大人剛才所說的謠言是什麽?大人說要安定眾心,是不是想說人心不穩?”
魏了翁聽他問地尖銳,實則是要攻擊自己了,於是慨然回道,“湖州距離臨安很近,因而湖州之事很快就傳到了臨安。連日來,坊間傳言不斷,都說濟王趙竑已被欽差處死。尤其在彭壬將軍將棺材運回當日,眾說紛紜,傳言洶洶。所以我以為,朝廷應該開誠布公,將湖州之事所有真相向天下公布,這樣謠言自清,人心安穩。”
梁成大聽完冷笑了起來,說道,“隻怕是你魏大人心中不穩,因而推說民意不穩。”魏了翁怒道,“梁大人,請你說話自重!”
這時莫澤聽到魏了翁動怒,站出來說道,“聖上,古人說流言止於智者。隻有那些不智之人,或者別有用心之徒,才會相信謠言。而且孔聖人曾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為何國家之事,要向小民公開?”
魏了翁回道,“聖上,莫大人之言大錯特錯,他曲解了聖人之言。孔聖人之意其實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們朝堂之人千萬不可低估了民心。民不信,則不附;民不附,則國失其本。這會置國家於危險之中。”
餘天錫聽他們開始了辯論,擔心亂了朝堂秩序,就說道,“我是欽差,自然知曉所有真相;所謂處死濟王之說,純粹無稽之談。請魏大人不要理會它。”
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鄭清之出班說道,“聖上,臣以為魏大人和餘大人所言都不無道理。隻是餘大人剛剛自湖州返回,一應卷宗人犯,都還未徹底審結厘清。臣奏請,讓刑部、大理寺和禦史台共同會審此案,此案審結之時,就是真相公布之日,到時一切謠言自會消失。”
以鄭清之目前在朝中的地位,他說出的話自然極有分量,眾人一聽也就不再互相私語了,魏了翁覺得他的話也有道理,就回到班列不再說話了。
於是理宗說道,“就依剛才鄭大人所奏。關於主審官員,容朕再思量一下,旨意下午就會發出。眾位愛卿,還有事要奏嗎?”
這時,餘天錫之弟,時任兵部尚書餘天任出班奏道,“陛下,楚州急報,前日忠義軍統領劉慶福在楚州叛亂,亂兵在城中到處殺人,搶劫財物。淮東製置使衙門被亂兵攻陷,製置使許國大人全家被害。剛剛傳來消息,許國許大人昨夜自縊身亡。如今淮東群龍無首,兵亂未平,隻恐金軍趁勢而動,威脅我揚州和建康二府,進而威脅到行在安危。請陛下決斷,早日平亂。”
這個消息一下子鎮住了所有大臣,理宗事先已經得到了史彌遠和鄭清之的匯報,因此麵色如常,平靜地說道,“此事由你們兵部和鄭清之大人會同處理。”
鄭清之應聲而出,說道,“陛下勿憂,我們已經做了應對,昨夜就發了急遞,讓趙範大人和趙葵將軍整理軍隊,防止亂兵南下。同時擬好了聖旨,嚴詞斥責保寧軍節度使李全對部下管束不力,要求他必須親自出兵,盡快清除這些害群之馬。”說完,將擬好的聖旨朗讀了一遍。眾臣聽這移文寫得力道十足,有理有節,都點頭稱是。接著又有幾位大臣陳奏了各自所轄之事,理宗一一分派完畢,之後散朝。
眾官員回往各自衙門的路上,莫澤在散亂的人群裏四處找尋趙汝述,看到他正走在前麵,趕緊追上了趙汝述,一邊走,一邊笑嘻嘻地說道,“趙兄慢行,我有一言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