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臨安風雨(一)

湖州之變尚未完全平息,楚州兵亂的消息又紛至遝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刻的史彌遠在自己的書房內心事難平,他覺得國事是日漸艱難了。在這個困難的時刻,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需要自己最信任的人,來幫他出謀劃策。史彌遠知道餘天錫剛剛回來了,於是他讓萬昕派人去把餘天錫和鄭清之兩位大人請到府裏來,他要跟他們商議湖州楚州之事。然後自己拄著那根檀木杖,到竹林裏徘徊散心。此刻剛過中午,日頭正高,路過竹林邊上的魚池時候,他像往日一樣停了下來,給池中的群鯉喂些食物。他想,李全到底是不是池中之物呢?自己往日裏難道真是看錯了這個李全?

過了一個時辰,餘天錫先到了。萬昕把餘天錫引到魚池邊的涼亭下,史彌遠正半躺在竹椅上打著盹。旁邊的桌子上麵煮著沸水,而史彌遠一直想著心事,以至於忘記碾茶了。餘天錫走過來時全都看在眼裏,於是他笑著對史彌遠說道,“史相今日好心境啊。”說完,拿起掰碎的茶餅放入石臼裏,一邊看著史彌遠,一邊開始研磨。

史彌遠這才回過神來,看到是餘天錫到了,坐在自己對麵正在研茶,就坐直了笑著說,“哦你來了啊,你看我,耳目都開始不靈了,老了,不中用了!”餘天錫搖頭說道,“並非如此。史相啊,你是思慮專一,已經靈台一而不稽,物我兩忘啦!”史彌遠聽他打趣自己,也笑了。

史彌遠想,都說天子稱孤道寡是因為權力至高,而無人可伴,因而孤獨;自己身為宰相,也體驗到了這種孤獨。平日裏官員們看到他不是害怕,就是奉承,能像餘天錫這樣,跟自己輕鬆聊天說笑的人,越來越少了。他愈發珍惜像鄭清之和餘天錫這些屈指可數的幾個人,凡事也更願意征求他們的意見。史彌遠問道,“淳父,湖州的人和東西都帶回來了?”餘天錫明白他問的用意,回道,“全都帶回來了,已經移交給刑部了。”史彌遠點頭說道,“你辦事,我從來都不用操心的。”

這時,餘天錫輕聲地說道,“史相過譽啦。這次還是出了一點差錯。”史彌遠又半躺了下去問,“你是不是在說吳氏?”餘天錫點頭說是的。史彌遠沉默了一下,說道,“沒什麽關係的。”餘天錫有些擔心地問,“那吳氏定會去找楊太後告狀,雖然恐無大礙,卻也是麻煩?”史彌遠說道,“楊太後的侄子在台州巧立名目,強奪民田上千畝,禦史參奏的折子還壓在我這裏。她不會怎樣。”餘天錫聽到這話就含笑不語了。

然後兩人開始聊點輕鬆的話題,這時鄭清之到了,餘天錫站起來跟鄭清之互相致禮問候。史彌遠讓兩人坐下,開始烹茶,又對鄭清之說道,“德源,我就接著剛才的話題繼續說了?”鄭清之點頭說道,“史相請講。”史彌遠說道,“本來我的打算是讓淳父一個,趙汝述一個,再加上湖州知州謝周卿,你們三個人在刑部把湖州案子審結。現在看來,謝周卿不是合適人選了。”餘天錫接話說,“他這個人,有點過於迂腐,雖然不是個幹才,不過人還是老實的。”史彌遠已經讀了謝周卿寫的奏折,知道了湖州之變的全部過程,他了解謝周卿是什麽樣的人。

史彌遠就問兩人,“那麽現在誰來接替這第三個位置呢?”未等兩人回答,史彌遠提議道,“你們看喬行簡如何?”兩人都點頭說,“不錯,是個適合人選。”史彌遠歎道,“本來呢,一個是欽差,一個是刑部,一個是湖州父母官。三個人是最佳組合,去審這個案子。現在用喬行簡換掉謝周卿,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鄭清之接口說道,“喬大人在大事上麵從來不糊塗,是個顧大局的人,行事又謹慎。況且他在清流那裏,口碑是不錯的。我看用他沒有問題。”

史彌遠問道,“明天在朝上可以公布這次湖州兵變和濟王病故的事情了。你們看吳友德這個人,能不能頂住大臣們的質詢?”這時餘天錫和鄭清之都默然了。史彌遠問鄭清之道,“隻怕事後有人要驗屍。我已經讓刑部趙汝述今晚就會同太醫院,把驗屍格目做好,然後封棺,準備擇日禮葬。不要再弄出風波來。”餘天錫說道,“吳友德那裏,我在回來的路上已經把其中的利害點給他了。這個人膽小怕事,我看他絕不敢亂說的。”史彌遠點點頭,說道,“讓趙汝述去太醫院,他是有手段的,自然會讓太醫院守好這個關口。下麵這些事你們都不要再管了,特別是德源,那些得罪人的事情,我會讓趙汝述和梁成大那幾個去做。你們兩個人,我要在朝堂給你們保持一個好的名聲。”

說到這裏,史彌遠把頭向他們湊近了點,說道,“你們跟他們不一樣,我遲早是要向你們交班的。他們,不行。”說完,將手搖了搖。聽史彌遠說了這些話,鄭清之和餘天錫都站了起來,一齊向史彌遠拱手鞠躬致謝。

兩人坐下後,餘天錫說道,“一切都得服從朝局的穩定,這是第一位的。所以禦史們那裏,恐怕還得事先把話說透才行。”史彌遠點頭答道,“這個你們放心,我已經派人去做了。”鄭清之接著說,“我們事先要做的,基本也就是這些了。如果以後這個案子再有什麽意外翻出來,那就相機抉擇吧。”

這時,茶已經被餘天錫碾好了,鄭清之笑著問道,“原來丞相要我們今天來,是要鬥茶嗎?”史彌遠微笑著說,“要說這茶,除了皇上和太後的宮裏,大概就屬我這裏最好了罷。你們二位的茶技,我早已熟知,還用著鬥嗎?”說得兩人都笑了。鄭清之拿起一個茶盅,將茶粉倒入,然後將沸水慢慢注入,開始調勻;然後又添沸水,再調勻,如此三遍。調好後,將茶注入三個茶盞,說了聲“請”。然後自己拿起一杯細品起來,不住聲地讚道,“史相,果然好茶。”

餘天錫也舉了杯品了一下茶,剛要說話,卻看史彌遠又陷入了沉思,就問道,“丞相還有心事?”史彌遠回過神來,說道,“你們還沒有看到軍報,我也是剛剛看到的,楚州那裏出事了!”鄭清之問道,“是許國嗎?”史彌遠點頭,然後把旁邊桌子上的軍報遞給了他。鄭清之快速瀏覽了一遍,不禁深深地皺起了眉頭,然後把軍報遞給了餘天錫。

餘天錫對李全許國他們那些人的事情所知有限,所以他讀完後並不評論,隻看著史彌遠和鄭清之兩人。鄭清之這時說道,“那李全本人並不在楚州,難道他的手下就膽敢擅自對朝廷大員發動兵變嗎?”史彌遠回道,“據報劉慶福是李全手下第一個得力的將軍,李全要是說他不知情,那就是個彌天大謊。”鄭清之點頭說道,“他的夫人楊氏不是一直都在楚州嗎?這些一定是事先謀劃好的。”餘天錫接話問道,“那個許國現在哪裏?要不要把他緊急召回詢問?”史彌遠冷笑了一下,“這就是個馬謖,還有臉到臨安來嗎?”鄭清之說,“軍報上說,他全家已經被害,現在本人下落不明。”史彌遠說道,“不去管他了,隨後應該有消息來的。我們想想,是不是要出兵彈壓?派誰去,從哪裏調兵?還是另想別的法子?”

鄭清之馬上接話道,“史相,朝廷調兵彈壓的姿態一定要做,而且要大張旗鼓。一來對這些膽大妄為的叛將予以震懾,二來做些預備,防止事態擴大,如果揚州甚至建康府也跟著亂了,那損失就太大了。”史彌遠回道,“你說得很對,那麽你覺得派誰去好,用哪裏的兵呢?”鄭清之想了一下說,“趙範趙葵他們行嗎?”史彌遠馬上接道,“恐怕不是李全的對手,他們新練的兵少,又沒有經曆過戰陣。”鄭清之又說,“子由那裏可以調一些兵嗎?”他問的是史嵩之,正帶著孟珙等一些少壯派將領在荊襄一帶屯墾練兵,現在正是兵強馬壯之時。

史彌遠沉默片刻,說道,“嵩之那裏的軍隊,曆經多年練成,不易啊。他們可以說是現在朝廷最精銳的一支軍隊,駐紮的位置又是那麽重要,如果他們調動了,金國乘虛而入怎麽辦?他們這支軍隊不可輕動。”其實,史彌遠也根本舍不得拿史嵩之那裏的精銳去征討李全,在他看來,這根本就是漢人軍隊之間自相殘殺的愚蠢舉動。他最想要的是讓李全他們的忠義軍去消耗金國和蒙古的軍隊。

餘天錫問道,“那再想想別的法子呢?”鄭清之想到了一個人,問道,“史相為何不問問趙善湘呢?我覺得他應該有些辦法。”史彌遠點頭說道,“已經派人去詢問他了,幾日之內就應該有他的回信。”

鄭清之說道,“現在具體情形還未徹底明朗,觀察一下也好。可以嚴令趙範趙葵整軍備戰,趙善湘那裏,暫時不再發餉供給楚州盱眙的忠義軍。在朝廷做出最終決定之前,還要下一份旨意嚴詞斥責李全。”餘天錫說道,“應該的。德源,你說我來潤色,現在就寫如何?”三人都是進士出身,寫移文自是信手拈來。鄭清之隨即滔滔不絕,朗朗成誦:“朝廷養兵以定亂,諸將何敢以自專?昔將軍用兵山東之時,非唯致果為毅,亦且厲兵為武,故海內稱之。眾臣皆謂將軍鷹犬之才,可任爪牙,然終不可信也。朕繼承先皇,仁慈體懷,惜爾之功。爾今部將劉氏,何等狂妄,亂我楚州,戕害主官。若汝果能約束所部,當自清殘穢。惟冀將軍能奉辭伐罪,征其惡稔之時,顯其貫盈之數,則天下幸甚,將軍幸甚。”史彌遠拍桌說道,“好,這樣寫恰到好處。既敲打了他,讓他收斂;又逼他自己清理門戶。且看他如何行事。”

三人協商完之後,餘天錫問史彌遠道,“知州謝周卿該如何處理才好?”史彌遠想了下說道,“湖州之亂,濟王黃袍加身,身為知州他難辭其咎。更何況他竟然率領湖州官員跪拜濟王,瀆職已算太輕,暫時就關押刑部候審罷。明日,我就不去早朝了,你們幾位要相機行事,一定要穩住朝堂,如遇爭執就往後推延。我想要看看,究竟有哪些人要借此事,興風作浪。”鄭清之和餘天錫點頭答應。然後三人一起乘轎進宮覲見理宗,將諸事逐一匯報,理宗也全部采納三人之議。三人進宮之時,已然下起霏霏小雨;出宮之時,雨勢漸大,竟是一個****雨夜。三人都是滿懷心事,乘轎回府。